第十二章 生離死別1

楊珞和珈兒一路疾行,待得天色大明,二人已到了數十裏外的小鎮上,剛巧遇著馬販,二人便購了馬匹,並轡疾馳,又一氣奔出數百裏,再下馬打探,卻探得靜玄師太等數日前已經過去了,這才知道靜玄等人走得急切,這一日勞頓竟未能趕上少許。

楊珞見珈兒臉色煞白,困頓不堪,知她大傷初愈,已然抵受不住,當下尋了客棧歇息。用晚膳時,楊珞見珈兒悶悶不樂,心中不解,問道:“珈兒,如何竟不高興了?”

珈兒道:“珞哥哥,都是我拖累了你,害你不能多趕些路,我……心中甚是不安。”

楊珞聽得如此,笑道:“趕路固然重要,珈兒卻更加重要,少時我傳你療傷心法,你每晚修習,隻幾日便叫你體健如牛。”

珈兒聞言,不禁“撲哧”一笑,道:“你才象牛呢。”心情登時鬆了,三下五除二地扒了兩碗飯,便纏著楊珞教他療傷的心法,楊珞自是欣然應允,待回到房中,楊珞將口訣詳加講解,珈兒本就天資聰明,不多時便背熟了,兩人各自調息,一夜無話。

第二日,珈兒的精神果然長了,一天下來竟多趕了百餘裏地,入夜卻沒尋著店家,兩人便在野外露宿,相依相偎,辛苦卻又怎敵得過甜蜜?此後數日,兩人饑餐渴飲,起早貪黑,漸漸追及靜玄師太等一日路程之內。楊珞探得消息確實,暗鬆了口氣,安心安頓好二人食宿,待睡到後半夜,忽聽得屋外似有響動。楊珞悄悄開門查探,恰見兩條黑影跳上屋頂,其中一人肩上分明負有一名女子,看身材打扮,竟然跟珈兒一摸一樣。楊珞大吃一驚,縱身上房,拔腿便追。兩名黑衣人輕功雖強,卻遠非楊珞敵手,隻一箭之地便已追及。

兩人眼見再無可逃,忽然止住腳步,回身拔出長劍,其中一人道:“你若再窮追不舍,我立時便取了這小妮子性命。”

楊珞大駭,猛然止步,道:“你是何人,如何要為難於我?”

那人將長劍壓向珈兒頸間,陰沉沉地道:“這個你無須知道。”說罷將一雙狼也似陰狠殘忍的眼睛牢牢盯住楊珞,就此一動不動。

楊珞望著那兩黑衣人,手心漸漸沁出汗來,他一生與人對敵從未害怕過,但如今珈兒命懸人手,他心中竟有種說不出的恐懼,心情起伏難平,竟要喘不過氣來。三人對恃良久,夜風吹來,三人衣帶獵獵飛舞,卻是誰也不敢眨一下眼。

又過了片刻,楊珞忽然歎了口氣,回身便走。一人笑道:“怎麽竟連愛人的性命也不顧了麽?”聲音說不出的妖媚,竟是從那黑衣人肩上的女子口中發出。

楊珞道:“我就是太顧及珈兒性命,以致亂了方寸,著了你等的道兒。”

那女子從黑衣人肩頭躍下,格格嬌笑道:“果然聰明,隻可惜就算你現在回去,也已經太晚了。”

楊珞回身道:“廢話少說,你要怎樣才肯放過我們。”

那女子道:“喲,可千萬別這麽說,你武功這麽高,隻怕我說錯了話,你一劍便把我殺了呢。”

楊珞冷冷地道:“你道我不想麽?”

那女子笑道:“想是想的,隻是卻不敢,始終顧惜著小姑娘的性命。如何,現在可有後悔方才實在太過魯莽?以你的聰明,竟然中了這最最粗陋的調虎離山計,關心則亂,真是半點也不錯。”

楊珞厭惡地側轉身子,道:“你究竟想怎樣?”

那女子笑道:“也不想怎樣,隻是見小姑娘長得可人,讓她陪姐姐我玩玩,你若想要人,明日傍晚時分,到南邊十裏外我聽雨軒來作客吧。”說罷對楊珞拋了個媚眼,三人縱身南去,不多時便消失在黑夜裏。

楊珞獨自回到客棧,珈兒果然已不知所蹤,屋子裏黑漆漆的,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異香。楊珞心中懊悔煩悶,自怨自艾,一宿未能合眼。好容易等到第二日傍晚,楊珞向南十裏,來到一處所在,隻見一片靜湖,空靈如玉,岸邊楊柳輕拂,翠綠欲滴,一處房舍靠水而立,雕窗畫梁,煞是精致。楊珞跨前兩步向那屋舍望去,但見那窗戶原是開著的,一幅淡鵝黃色的窗紗在微風中輕輕飄舞,掩不住美人懶坐,古琴癡鳴,一段好風韻。

楊珞瞧那小屋中的女子,依稀便是昨日擄走珈兒的那人,當下顧不得賞玩什麽風景,快步向那小軒中行去。

他人方到門外,便聽得那女子笑道:“公子來得好急,卻不怕壞了這一段閑逸。”

楊珞道:“我人已來了,還請賜還我同伴。”

那女子笑道:“好說好說,公子請進來吧。”

楊珞略一猶豫,挑了門簾進去,隻見那女子不知何時已躺下了,薄薄春衫,淡淡紫暈,裹不住體態風流,煙水雙眸,盈盈淺笑,正噙著勾魂攝魄。

楊珞麵上一紅,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那女子道:“公子請坐,妾身為你準備了上好的顧渚紫筍。”說罷翻身坐起,蓮步輕移,幽香暗送,中人欲醉。

那女子為楊珞斟了茶,在他對麵坐下,順手取過古琴,道:“待妾身為公子彈奏一曲,以助公子雅興。”

楊珞道:“不敢有勞,隻盼閣下盡速賜還我同伴。”

那女子道:“莫稱我閣下,無端端地生疏了,妾身姓蕭,名紫雨,公子稱呼我紫雨姑娘便好。”說罷自桌下取出一個托盤,上麵紅紅綠綠的放著幾樣小吃,道:“胡桃鬆子,蜜餞金橙,八寶青豆,木樨芝麻筍,都是粗陋的茶點,請公子將就著用些吧。”

楊珞聽她說來說去,都是顧左右而言他,心中漸漸焦躁,道:“你到底要怎樣才肯放人?”

蕭紫雨一笑,道:“公子既是有求於人,便須客氣些,惹惱了我,你便見不著那小美人兒了。”

楊珞無奈,強壓怒氣,道:“在下一時心直口快,還請姑娘莫怪,卻不知有什麽楊珞可以效勞的,在下一定照辦。”

蕭紫雨格格嬌笑,道:“賤妾仰慕公子風儀,但求公子與賤妾盤桓數日,數日之後,公子及那位姑娘何去何從便悉聽尊便。”

楊珞忖道:“此去東海已不遠矣,數日之後靜玄師太必已出航,這茫茫大海,哪裏還能覓得眾人的蹤跡,不如先與她虛與委蛇,覓個兩全其美的法兒。”當即笑道:“姑娘既有此雅興,楊珞自當奉陪,隻是尚有些凡塵俗事未了,不如待我稍事料理,明日此時再來與姑娘相聚如何?”

蕭紫雨微笑不答,自取了一盤檀香點上,香味飄來,如蘭似麝,竟有種說不出的熟悉。

蕭紫雨媚笑連連,對楊珞道:“公子是想今夜竭力趕路,望能追上靜玄師太,與她交代清楚,明日再全力返回救人,好兩不耽誤,是也不是?”

楊珞一驚,心道:“想不到我這點心思卻也逃不過她雙眼。”正不知如何回答,卻聽得蕭紫雨又道:“公子連日風塵,想也累了,何不好好睡上一覺?”楊珞原也不覺得困,但聽了她這話,一雙眼皮竟忽然似有千鈞重一般,再也睜不開來。

待得楊珞再度醒來,四周景物都已換了模樣,微風細柳已成了紅羅繡帳。緞被香枕,說不出的舒服。楊珞掀開帷帳,走下床來。這床外卻又是另一番景象,四麵都是鐵柵,粗如兒臂,頂上一塊鐵板,黑黝黝的,也不知道究竟有多重,這樣一座鐵籠,龍虎也能困住,何況人乎?

鐵籠外麵站著個身著翠綠衣衫的女子,見楊珞醒來,向他福了一福,道:“公子你醒了?公子但有吩咐,盡管說與奴婢知道。”

楊珞也不理她,卻向著另一邊道:“珈兒,珈兒,你還好麽?”原來與這鐵籠相鄰的另一個鐵籠裏竟赫然關著珈兒。

珈兒原本閉著雙眼,不知在想些什麽,聽見楊珞聲音,猛地睜開眼來,急道:“珞哥哥,珞哥哥,你也被她們抓來了麽?”

楊珞望了那婢女一眼,笑道:“我是來作客的,少時便走了,還要把珈兒也帶走呢。”

珈兒聞言大喜,道:“真的麽?那我們現在就走吧,這地方可真是憋死人了。”

楊珞道:“好,我們這就走。”

他話未落音,忽聽得軋軋機簧響,一扇門戶打開,蕭紫雨嫋嫋娜娜地走了進來,向楊珞一笑,道:“公子到了妾身這裏,好吃好住,還想要到哪裏去呀?”

楊珞道:“怎麽關在籠子裏也能算是好住麽?”

蕭紫雨道:“真是不好意思,隻是我家主人再三交代,說公子你聰明絕頂,千萬不可疏忽大意,萬不得已才想出這麽個粗魯的法兒,委屈公子,實非妾身所願。”

楊珞笑道:“好說,卻不知你家主人是誰?”

蕭紫雨嘻嘻笑道:“這個麽……妾身奉了嚴令,實在是不能說,不過公子自己不知道,卻真是糊塗透頂。”

楊珞聞言一愣,暗忖道:“我自出穀以來,打過交道的人並不多,識得我真實麵容的更是幾乎隻有沈兄弟一人,難道……決計不會,沈兄弟要害我,機會多不勝數,何須等到此時?定是另有因由。”當下道:“既是說不得,那也不妨事,我在這裏待著憋屈,不如姑娘放我出去,讓我親自拜會你家主人吧。”

蕭紫雨道:“喲,這可真是不巧,我方才送你到此之後,便將鑰匙交給我家主人了,這會就是想放你,卻也無能為力呢。”

楊珞道:“是麽?那便得罪了。”說罷,左手倏然翻起,中指連彈,兩枚暗器飛出,一奔蕭紫雨,一奔綠衫婢女,登時將兩人穴道封住。

蕭紫雨先是吃了一驚,隨即笑道:“想不到公子竟是這般喜歡賤妾的手藝,居然暗地裏藏了這許多,妾身真是不勝榮幸。”原來那兩枚暗器竟然就是兩枚青豆。

楊珞笑道:“姑娘的手藝實在是不敢恭維,這八寶青豆硬得牙也要崩掉了,不過麽,用來打人卻是正好。”

蕭紫雨吃吃笑道:“公子總是這麽喜歡欺負女子的麽?你想我留下陪你,我自然會留下陪你,何必要封了妾身的穴道?賤妾方才都已說過了,鑰匙在主人那裏,公子留下了我,卻還是出不去的。”

楊珞笑道:“是麽?”伸手入懷,摸摸索索,慢慢取出半截鐵製鑰匙來,敲了敲腦袋,道:“這個也不知道管不管用,且試試看。”說罷將那鑰匙插入鎖孔中,左轉三圈,右轉兩圈,又向左轉了三圈,隻聽得“嗒”地一聲輕響,那銅鎖應手而開。

蕭紫雨看得眼睛都直了,氣急敗壞地道:“誰給你的鑰匙?又是誰教你的開鎖法門?”

楊珞道:“就是姑娘你呀,難道姑娘已忘了麽?”

蕭紫雨道:“胡說八道,鑰匙我早已交給主人了。”

楊珞道:“真的麽?那串鑰匙那麽多,姑娘肯定裏麵有這一把麽?”

蕭紫雨聽他這麽說法,心中猛地一動,道:“難道……難道你根本不曾睡著?”

楊珞道:“我什麽時候說過我已睡著了?我隻是將頭一偏,趴倒在桌子上而已,卻難為姑娘一路將我抱來,氣喘咻咻,香汗淋漓,我心中著實不忍,對了,還有,姑娘開門時,我見這銅鎖的開法實在有趣,便順手將姑娘腰間的鑰匙捏斷了,琢磨著無聊時我也試試,這鎖也是姑娘做的麽?當真是巧奪天工。”

蕭紫雨疑惑地道:“可我那‘心弛沉香’乃是世間第一迷藥,你怎能……你怎能……”

楊珞道:“楊珞幾次三番險些栽在迷香之下,對這玩意兒是特別敏感,此物的確是厲害非常,但姑娘多半是忘了,你擄走珈兒時已用過一回,這香味如此奇異,楊珞如何敢忘,是以你方取出檀香,我便已起了戒心,你卻怎能奈何得了我?”

蕭紫雨道:“於是你便順水推舟,假作被我迷倒,好讓我帶你來關這小妮子的處所,是也不是?”

楊珞哈哈笑道:“不錯,姑娘倒也聰明。”

蕭紫雨氣得逆血上湧,閉上了眼睛,胸膛不住起伏。

楊珞向她一抱拳,道:“姑娘,得罪了。”說罷伸手從她腰間取出另一串鑰匙去開珈兒的牢門。那鑰匙雖多,卻不多時便讓楊珞尋得正主,楊珞喘了口氣,道:“幸虧這世間精致的鎖不多,要不然還真是讓人傷神。”

珈兒聞言,忍不住哈哈大笑,兩人手牽了手,一起向外行去。

待走到門口,楊珞回身道:“姑娘,楊珞就此別過了,請知會你家主人,就說楊珞日後再來討教。”說罷與珈兒攜手欲去,卻聽得蕭紫雨道:“且慢。”

楊珞道:“你又想如何?”

蕭紫雨道:“這兩日來,妾身總算對公子不薄,如今公子要走了,妾身也挽留不得。隻是這般呆呆地站在這裏,實在是累人得緊,還請公子幫賤妾一個忙,將賤妾扶到**去吧。”

楊珞笑道:“說得也是。”揚手發出一記劈空掌力,將她送上床榻,隨即回身攜了珈兒,飄然而去。

蕭紫雨等他二人去得遠了,忽然一笑,咬了咬嘴唇,喃喃道:“楊珞啊楊珞,任你多聰明謹慎都好,我倒要看你走得了多遠。”

蕭紫雨坐在**,默默運功衝擊被封的穴道,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幽幽地道:“他……他終於還是走脫了。”

蕭紫雨一驚,睜開眼睛,道:“郡主請放心,他已中了我的‘蝴蝶迷夢’之毒,不出十二個時辰,藥性便要發作的。”

那女子輕輕一歎,道:“算了,讓他去吧,他這樣的人,是誰也留不住的。”

蕭紫雨道:“那……郡主不怕他……”

那女子道:“靜玄師太等都已上了船,茫茫大海,他多半是尋不著的了。”

蕭紫雨也歎了口氣,道:“隻怕郡主的一番苦心,他卻未必知道。”

那女子道:“知道便知道了,不知道也便不知道,我隻盼他好,其他的事卻也不怎麽掛在心上。紫雨,你將‘蝴蝶迷夢’的解藥給我,我這就給他送去。”

蕭紫雨道:“就在我懷中,請郡主自己過來取吧。”

那女子一愣,隨即道:“喲,我倒是真糊塗,竟忘了給你解穴了。”說罷上前,替蕭紫雨一陣揉捏,好容易才將穴道解開,那郡主伸手擦了擦額頭上沁出的汗水,道:“幸虧他手下留情,要不然就是我哥哥來了,也是無能為力。你將解藥給我吧,我怕再晚便遲了。”

蕭紫雨探手入懷,取出個白色小瓷瓶放在她手中,道:“郡主,這解藥是小王爺賜的,你須得留下少許,否則日後我們自己也沒了。”

那郡主道:“我領會得的。”將瓷瓶納入懷中,轉身快步而去。

卻說楊珞和珈兒攜手出來,回到客棧中隨便用了些酒飯,便又揚鞭上馬,小跑著出了市鎮,一夜疾馳,直奔到夜色消殘,曙光漸放,方待小憩片刻,忽聽得身後馬蹄聲響,一騎急奔而來,馬上乘客一麵揮鞭打馬,一麵振臂高呼道:“楊大哥,楊大哥,且等等小弟。”

楊珞定睛一看,來人正是沈辛,楊珞大喜,勒馬回身道:“沈兄弟,你也來了。”

沈辛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斷斷續續地道:“楊大哥……我……我可終於追上你們了。”

楊珞道:“好賢弟,可難為你了,是鬼穀道人前輩告訴你我向東海來的麽?”

沈辛一愣,道:“鬼穀道人?呃……這個……反正是個道人就對了,大哥,你到東海這麽好玩的所在,怎也不帶上我?”

楊珞道:“我不是已托鬼穀前輩給你傳話了麽?你自己走得慢,可不能怪我。”說罷將珈兒引見給沈辛認識。

沈辛盯著珈兒看了半晌,道:“不錯,不錯,好個標致的美人兒。大哥你真有眼光。”

楊珞伸手在他頭上敲了個爆栗子,道:“休要胡言。”

沈辛吃了這記,痛得咧著嘴不敢再講話。

三人並轡走了半裏,沈辛忽然望著楊珞道:“大哥,你……你……”楊珞見他欲言又止,不解道:“怎麽了?為何吞吞吐吐的,賢弟有話不妨直說。”

沈辛道:“大哥,你這幾日可有什麽奇特的遭遇麽?”

楊珞道:“也不算如何出奇,賢弟何以有此一問?”

沈辛道:“我瞧大哥迎香穴上略略透出紫氣,似乎是中了‘蝴蝶迷夢’之毒。大哥曾遇見過一個穿紫衣的女子麽?”

楊珞心中一震,道:“不錯,就在幾個時辰前。”

沈辛道:“那就對了,我這裏有解藥,大哥快快服下吧。”說罷取出一個白瓷瓶遞到楊珞手中。

楊珞接過那藥瓶,半信半疑地道:“賢弟不會是瞧錯了吧。”

沈辛道:“決不可能,這‘蝴蝶迷夢’是從苗疆的‘迷心蠱’化出來的,毒性甚是奇異,中毒者一日後會驟然暈厥,而下毒者此時便會在中毒者耳邊念些奇怪的咒語,等到中毒者再醒來後便會忘記自己過去的一切,唯那下毒者之命是從,厲害之極,沒有獨門解藥,便終生不能清醒,大哥萬萬不可輕忽。”

楊珞見他麵色凝重,倒也不敢托大,依言將那解藥服下。

沈辛這才鬆了口氣,瞧了瞧楊珞,又瞧了瞧珈兒,忽然歎了口氣,道:“楊大哥,你們先上路吧。”

楊珞一愣,道:“這是為何?”沈辛道:“我連日趕路,疲倦不堪,就算人尚撐得住,這馬兒也不行了,好在我已尋著了你們,此處離東海也不遠了,我想在這鎮上休息一日,明日再去海邊尋你。”

楊珞道:“說得也是,賢弟可別累壞了身子,不如這樣吧,我辦完了事情,便到這鎮中來尋你,如何?”

沈辛喜道:“那當然好,就是這麽說的,我這就好酒好肉地享受一番了。”

楊珞一笑,道:“好,來日再見。”辭別了沈辛,與珈兒策馬而去。

沈辛望著兩人的身影消失在路的盡頭,心中忽然一陣酸楚,兩行清淚不知不覺地滾落下來。

當日傍晚,楊珞和珈兒終於來到東海邊上,金紅的霞光灑在平靜的海麵,血色的夕陽融在極遠處的雲海長天中,說不出的壯美,卻也說不出的淒涼。

楊珞極目遠眺,不見有船,忙就近尋海邊的漁民打探,這才得知靜玄師太等人昨日晚間已連夜啟程了。楊珞聽了這消息,心中一片冰涼,忖道:“罷了,我這一時行險,竟誤了如許俠士的性命麽?”這東海之約原本定在四月初八,算起來尚有半日時光,楊珞原想時間充裕,從容地救了珈兒再來行事也不遲,卻不料黃伯原老奸巨猾,唯恐夜長夢多,竟已提前一日啟航了。

楊珞一連問了數人,人人都隻見靜玄等上船,卻不知駛向何方,終於覓得一老翁,依稀記得船是往東北方去了。

楊珞道:“老人家,我有十萬火急的事要喚那船回來,還請老人家盡力助我。”

那老翁道:“少年人,你莫不是想我搖船出海吧?”

楊珞道:“晚輩正有此意。”

老翁道:“別的事情還好商量,這搖船出海嘛,三日之內是不成的了。”

楊珞急道:“這是為何?”

老翁道:“我久居海邊,熟知天氣變化,今日紅雲壓頂,海魚淺遊,不出午夜時分,定有狂風暴雨,此時出海,那不是自尋死路麽?”

楊珞聞言忖道:“果真如此,各派高手便凶多吉少了。”忙又對那老翁作了一揖,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請老人家以那一船人的性命為念,助晚輩一臂之力吧。”

老翁連連搖頭,道:“我早勸過他們莫要去,他們硬是一意孤行我也沒有法子,老頭子的兒媳婦剛剛有了身孕,老頭子還想過幾年含頤弄孫的安樂日子。”

楊珞見他不許,從懷中取出一錠金子,道:“老人家不願出航,晚輩也不便相強,這裏五十兩黃金,還請老人家將船賣與我吧。”

老翁仔細打量了楊珞一番,道:“我的破船五兩銀子也不值,你用五十兩黃金來買,我沒有理由不賣,不過老頭子還是要勸你一句,少年人啦,性命寶貴,韶華無價,莫要逞一時意氣,白白做了水鬼啊。”

楊珞道:“多謝前輩關心,隻是有些事若不做,那便是生不如死了。”

老翁聞言歎了口氣,向珈兒道:“小姑娘,你呢?”

珈兒望了楊珞一眼,道:“他到哪裏去,我便到哪裏去,天上地下我都隨著他。”

老翁道:“既然如此,老頭子多言無益,船就泊在海灘上,你們隻管取去吧,船上一副水靠,也一並送了你們了。”

楊珞道:“多謝前輩。”將金子放在桌上,便與珈兒去取那老翁的小船。

其時天已黑盡了,海風呼呼,強勁非常,楊珞對珈兒道:“珈兒,風急浪大,不如……”

珈兒嫣然一笑,截口道:“你若回不來,我還能獨活麽?”

楊珞心中一暖,緊緊握了她雙手,道:“好,便一同去,死了也是同命鴛鴦。”

兩人一同登上小船,各持一漿,奮力向大海中劃去。

是夜月黑風高,四下裏一片漆黑,隻聽見濤聲風聲,也不知道到哪裏才是個盡頭。楊珞將水靠套在珈兒身上,奪了她船漿,催動真氣,全力劃水,那小船被他劃得便似飛箭一般,劈波斬浪而行。

楊珞劃了兩個時辰,忽見珈兒站了起來,指著遠處,歡叫不已。楊珞轉頭望去,隻見一點燈影在風濤裏若隱若現,知道終於尋著船隻,心中大喜,手中氣力倍增,小船越行越快,漸漸看清前方正是一艘長桅大船。

楊珞運起內力,朗聲道:“前麵船上是中原武林各派的掌門人麽?”他內力強勁,雖是逆風而呼,聲音仍是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地傳了出去,隻聽得一人答道:“不錯,老夫石天涯,正是丐幫幫主。”

楊珞喜道:“在下楊珞,有極重要的事情與各位相商。”

石天涯道:“你且等等。”轉身從甲板上取了一捆帆索,運力向楊珞拋來。

楊珞伸手接過,將小船縛了,與珈兒一起縱身上船。此時甲板上已燃起十數支火把,人影幢幢,正是在武林大會上見過的各派掌門,靜玄等一幹人等自然也在其中。

楊珞左看右看,不見黃伯原身影,問道:“黃伯原呢?”

石天涯聽他直呼盟主姓名,訝然道:“盟主他已在無名島相候,不知小兄弟有什麽要事?”

楊珞道:“不出所料,這廝果然不在。各位,你們都受騙了,東海中根本沒有什麽無名島,更沒有什麽南唐留下的寶藏,黃伯原是以此為餌,誘你們前來,好將中原武林群豪一網打盡,各位請速速回航。”

衡山掌門朱開征道:“你是何人?這話什麽意思?”

楊珞道:“意思再明白不過,黃伯原與蒙古軍相勾結,一麵用調虎離山計將各位引來,另一麵卻盡出精銳之師全力攻打襄陽,他在華山頂上還害死了少林福裕大師和昆侖鍾鐵箏掌門,乃是個豬狗不如,賣國求榮的畜生。請各位信我一言,速速回航吧。”

點蒼掌門徐泰然道:“黃口小兒,休要胡說八道,惑亂人心,你可有證據麽?”

楊珞道:“證據……”一時躊躇,不知如何應對。

徐泰然見他不答,得意地道:“如何,隻一句便被我問倒了吧,說,誰讓你到此血口噴人?”

珈兒在一旁大急,向靜玄師太道:“師父,你相信珞哥哥吧,他說的都是真話,黃伯原真的不是好人啊。”

靜玄望了她一眼,並不答話,卻轉眼向楊珞望去。

楊珞心念轉動,腦海中靈光一閃,道:“證據……這便是證據。”說罷抽出長劍,施展起點蒼派的蒼梧劍法來,隻幾招後,又連使了青城雷神破拳,恒山水韻掌等等武功,眾人看得眼花繚亂,狐疑不已。

楊珞收住招式,道:“各位,在下使的都是各派的不傳之謎,神功絕學,這並非我偷學而來,而是因為在下的的確確到過真正的南唐寶藏。”

徐泰然聞言,眼睛一亮,道:“那寶藏究竟在何處?”

楊珞道:“乃是在西南一座大山中,絕非在東海上。”他話到此處,忽然覺得全身一陣發軟,丹田中的內息竟開始緩緩向外散去。楊珞隻道是累得狠了,一時真氣不暢,誰知他連運了幾次氣,竟都是到了胸腹之間便再上不來,同時丹田中的內息越流越快,無法遏製。楊珞強提精神向眾人望去,隻見眾人目光冷冷,臉上竟似都帶著種殘酷的笑意。

此時黑沉沉的天空中一道霹靂閃過,仿佛天也撕裂開來,隨即雷霆劇震,狂風銳嘯,呼啦拉地暴雨傾盆,船上那十幾支火把轉眼間便滅了一半,但見火光明滅中,眾人神情無比怪異,仿如餓狼盯著即將到手的獵物,貪婪,殘忍,狠毒。

楊珞心中驚疑不定,隻聽得石天涯哈哈怪笑,陰惻惻地道:“怎樣?‘白炎化氣散’的滋味如何?”

楊珞道:“你說什麽?”

石天涯踏上兩步,道:“我問你‘白炎化氣散’的滋味如何?”

楊珞見大雨滂沱中,石天涯眉毛脫落,麵容漸漸模糊,驚道:“你不是石天涯。”

石天涯和眾人聞言一起哈哈狂笑,徐泰然道:“你現在才知道,卻已太晚了。你的一舉一動盡在小王爺算計之中,你也不好好想想,那幫蠢驢一日前就已出海,你怎能在幾個時辰內追及?我等在此候你多時了,納命來吧。”說罷一掌劈來,楊珞奮力隔擋,但覺氣血逆湧,喉頭發甜,腦中一陣陣暈眩。

珈兒見狀大驚,繞到楊珞身前,接過徐泰然的招式,怒道:“你們這幫壞人,休要傷我珞哥哥。”

此時風浪益加猛惡,那船已失了主宰,在浪濤中團團亂轉,一時被拋到浪尖,一時又被壓入浪穀,眾人站立不住,紛紛在甲板上亂搖亂擺,風雨之大,幾乎讓人睜不開眼來。楊珞扶住船舷,努力向前望去,隻見珈兒和徐泰然兀自狠鬥不休,電光閃爍中,石天涯已悄悄掩到珈兒背後,雙掌提起,一招“排山倒海”向珈兒擊去。

楊珞大駭,不知哪來的力氣,拚命向前一撲,正擋在珈兒背後,但聽“蓬”地一聲悶響,石天涯雙掌結結實實地擊在他背心上,楊珞口中鮮血狂湧,全都噴在珈兒頸間,隨即隻覺天旋地轉,軟到在珈兒背上。

珈兒右手長劍擲出,逼退了徐泰然,左手拚命將他抱住,哭道:“珞哥哥,珞哥哥,你怎麽了?”

石天涯,徐泰然,其他眾人一起向二人逼來,眼看刀劍齊出,二人就要被斬為肉泥。

楊珞和珈兒雙手緊握,隻道今番在劫難逃,忽然間惡浪狂湧,那船被高高拋到半空中,方才落下,又一個巨浪如泰山壓頂般劈來,力量之強猛,竟生生將那大船劈為兩段。眾人站立不住,紛紛落水,再幾個風浪撲過,哪裏還能見到一星半點的影子?楊珞和珈兒緊緊抓住對方,拚命掙紮,無奈老天爺竟是發了瘋一般,雨越下越大,浪越湧越高,在黑沉沉的天與海之間,仿佛隻剩下閃電和巨浪一般。

楊珞內傷極重,一絲力氣也使不出來,全靠珈兒掙紮著一次次讓兩人探出水麵。

楊珞心知如此下去,兩人都難逃性命,在珈兒耳邊道:“珈兒,我已不成了,你放了我,自己逃命去吧。”

珈兒大哭,道:“不,不,死也不放。”

楊珞待要伸手去推她,卻是一根手指也動彈不得。再過得些時候,珈兒也是精疲力竭,多虧身上穿著副水靠,才勉強不沉。

楊珞急道:“珈兒,這水靠吃不住兩人的分量,你再不放手,我們兩人都會死的。”

珈兒大叫道:“不!”一個浪濤劈來,珈兒隻覺得口中又鹹又苦,早已分不出是海水還是淚水。

楊珞心中百感交集,道:“珈兒,求求你,放手吧,我不會怪你的。”

珈兒還未答話,兩人又被海浪壓入水中,再浮上來時,珈兒已將水靠除下,握在手中。

楊珞大驚,道:“珈兒,你做什麽?”

珈兒一笑,道:“珞哥哥,你說得對,這水靠吃不住兩人分量。”說罷拚盡全力將水靠套在楊珞身上,道:“珞哥哥,珈兒走了。”

楊珞大駭,狂叫道:“珈兒,莫要放手,千萬莫要放手。”

珈兒道:“珞哥哥,你須得應承我,就算沒有了珈兒,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楊珞大哭,道:“不,我不答應,珈兒你千萬莫放手。”

珈兒用盡最後一點氣力,緊緊抱住楊珞,在他臉頰上親了親,道:“你不應承我,珈兒來生都不見你。”說罷嫣然一笑,雙手忽地鬆了。

楊珞心膽俱裂,狂呼道:“不要啊……”卻見珈兒的身軀被浪頭卷去,眨眼間便消失在洪波巨浪裏。楊珞傷心欲絕,口中鮮血狂噴,登時暈去。

楊珞再醒來的時候,已不知是第幾日了,海濤早已平息,白花花的陽光照在臉上,身上,每一寸肌膚都疼得像是已裂開來一般。不過這些都無所謂了,肉體上的傷痛那及得他心中傷痛的萬一?他每念及珈兒,心中便猛地一陣收縮,他放聲大哭,卻沒有淚水流下,他的淚水早已流幹了,他的心中也隻剩下一個念頭——為什麽自己還沒有死?

天空中的景物從太陽變成月亮,又從月亮變成太陽,從白雲變成星星,又從星星變成白雲,楊珞在海上隨波逐流地飄**,再沒想過是什麽在他的前方。

這一日,楊珞已是奄奄待斃。知道自己快死了,他心中不但不難過,反而有些高興,因為這樣死去,他便不會覺得辜負了珈兒——不是自己沒有好好地活下去,而是老天爺沒有給他機會活下去。

楊珞閉上眼睛,正待回憶與珈兒一起的快樂時光,忽覺頭頂一痛,“咚”地一聲響,撞上了什麽硬硬的東西,隨即海水從自己身下退去,露出來一片白白的沙灘。到岸了,真的到岸了,可楊珞沒覺得有什麽不同。他聽見有人聲,然後見到五六個人影在他麵前晃來晃去。他依稀見到一個老和尚,還有人將清水滴在他幹裂的嘴唇上,可還沒來得及感覺更多的,便又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