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人情不用著急還
次日早上,周坤有事請假了,劉豔去開會了,我得以有空和Y君單獨聊一會了。天,還是熱得不行,不過室內還可以。Y君養的幾盆花花草草長得還不錯,沒有受到氣候的影響。
“我老是覺得周坤昨天請的客,有點不值啊。”這次是我先開的口,主動發起的話題。
“你感覺到了?”他笑著說道,似乎早就等我說話了。
“嗯,差不多吧。”我道,然後就開始燒水。
“怎麽個差不多法?”他道,竟然開始誘導我了。
“嗯,我是這樣想的,”既然是這樣的情形,那我不如直接上鉤得了,於是便沉思著說道,努力裝出一副三思而後行的樣子,“他一開始說的是要請劉姐的,後來又把範圍擴大到我們一個屋的,這個沒什麽問題,畢竟大家都是一個辦公室的嘛,可是他不該一聲不吭地把袁優嶺和邵飛都喊著呀,是吧?”
“接著說。”他隨和地看著我的眼睛說道,已然把我的內心給看穿了,我在他眼裏簡直就是個透明人,沒有任何隱私。
“我感覺吧,”接下來我就更加直言不諱了,可謂是有什麽就說什麽,既然他還是在有意地誘導我,“他肯定把我們參加的事情告訴袁優嶺和邵飛了,但是呢,我們卻不知道他們兩個也參加,這就叫信息不對稱,這就有點不尊重我們三個人了。”
“特別是您,顯得不太好看。”我專門強調道。
“我和劉姐倒是無所謂,”我繼續如實地評論道,多少也有點獻媚和邀寵的意思,“畢竟我們是小兵嘛,隻有聽安排的份。”
“嗯。”他冷笑了一下。
“當然了,劉姐和我還是有點不一樣,”得到簡短的鼓勵之後我說得更加如魚得水了,“我是典型的跟著吃蹭飯的人,多一個不嫌多,少一個不嫌少,反正也沒人在乎,而劉姐是正兒八經被請的人,她應該是昨天飯桌上的主角才對啊。可結果呢,她最後的位置竟然和我差不多,都成了人家的陪襯,這就沒意思了。”
“看破不說破,朋友接著做。”他略微得意地歸納道。
“特別是不能當麵說破,是吧?”我緊接著便呲牙笑道,也不管什麽笑不露齒或者行莫掀裙的傳統規矩了。
“對,任何時候,你都不要和同事當麵撕破臉,哪怕你心裏再煩對方,再恨人家,也不要當場翻臉,凡事都得給自己留條退路,事情搞得太僵了,就不好收場了。”他心緒平和而又堅定地說道,這話給了我足夠多的信心和勇氣。
“嗯,一定照辦,謝謝教導!”我高興地表了個態。
“既然你說教導,那我就不妨多說幾句吧。”他帶著點羞赧的意味向我說道,初為人師還有點不適應。
“您盡管說,我聽著呢。”我咧嘴笑道,同時有模有樣地支起了兩個耳朵,就差拿個小板凳坐下聽了。
“今後你要是擺場請客吃飯,”他果然開始給我當起教導員了,而且看那個樣子還一心想要幹好不可,要是不拿個“先進工作者”之類的榮譽稱呼,都有點對不起他的這份敬業精神,“維護感情或者求人辦事,或者事後感謝人家,千萬不要把毫不相幹的人都呼呼啦啦地叫到一個桌子上,那是最沒禮貌的做法,不光是請了也白請,而且弄不好還容易得罪人。”
“有一次咱們單位的黃成東請客,”他隨即便舉例子道,神情已經悄然變得有點嚴肅了,“請的都是和他肩膀頭齊的人,大約有十來個人吧,整整一大桌子,大家也都很高興地赴約了。結果呢,等到了酒店的包間大家才知道,這家夥又喊了下屬單位的一個老人,這個老人呢,和我們大家平時也沒有任何交集,工作上來往也不多,你說這個飯吃的多尷尬啊,酒喝得多鬱悶啊,是吧?”
“那肯定是。”我點頭道。
“關鍵問題是,那個老同誌也沒點眼色,他也不睜開眼好好地看看,人家主陪請客到底是想幹什麽的,一個桌上都是請的誰,這些人當中誰的職位高,結果黃成東一虛讓他,說這屋裏就屬他年紀最大,應該坐主賓,他竟然腆著個老臉真坐在主賓位置上不起了,弄得大家都很反感,你說說這叫什麽事啊?”
“還真有這樣的人啊?”我驚訝著歎道。
“偶爾能碰到幾個,不過不常見。”他道。
“不過碰到一個就夠受的。”他又道。
“在這個世界上,唯一不需要努力就能增加的,大概就是年齡了。所以說,單純一個年齡大有什麽了不起的?要是沒有一番拿得出手的成就,沒有一點水平和見識,或者不懂得點人情世故的話,還不是虛度春秋嗎?有的人活了一輩子也沒活明白,還真以為本事是隨著年齡的增長而增長的呢。尊老肯定沒錯,這是個大前提,但是那也得看看你究竟是什麽老,到底值不值得尊敬……”此時沒有外人在場,他議論起自己感興趣的事來倒也蠻爽快的,根本沒有掖著藏著的意思。
“人啊,就怕沒有自知之明。”我聽後不禁笑道。
“你說得對。”他讚揚道。
“今後碰到這樣的人,你要離他遠點,要不然的話,你會跟著這種人變得越來越沒水平的。”他諄諄教導著我,誠心誠意的勁頭看得我都感動了。
“好人啊,棗莊好人。”我暗地裏笑道。
“郭德綱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隨後他突然又自顧自地嘿嘿笑了起來,大有笑岔氣的趨勢,自由自在地笑了一小會之後他才有能力重新執掌教鞭,再次對我進行言傳身教,“我覺得特別經典,很有諷刺和教育意義,玩估計你可能也聽過,那就是:我其實挺厭惡那種,就是不明白任何情況就勸你一定要大度的人,就這種人你要離他遠點,因為雷劈他的時候會連累到你——”
“嗯,聽過嗎?”他不放心,又問了一句。
“聽過的,聽過的,”我報之以甘甜的笑臉,同時利索地言道,“剛剛聽您說過。”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他半真半假地歎息道,既是在教育我,也是在提醒他自己,同時不忘對我剛才的回話流露出明顯的感激和讚賞之意,“一定要離臉皮厚的人,心裏沒數的人,虛偽狡詐的人,心理陰暗的人,還有那些眼裏根本沒有你的人,遠一點,再遠一點,直到對方影響不到你,熏染不著你。”
“嗯,沒錯——”我附和道。
“那黃成東的錢算是白花了,十幾個人呢,我想想,算上煙酒,應該花了不少錢吧?”我又毫無必要地替黃成東惋惜道。
“那還用說?”他毫無保留地嘲弄道,心裏要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我猜測這個話他應該是第一次對外人說,“就因為一個不入路的老家夥,結果弄得一桌子人都不領他的情,也是夠可以的。”
“要按照正常的思路來講,”他繼續盡職盡責地解釋道,竭盡所能地向我傳授著人際交往中的注意事項,說實話這都是我目前急需的關於應酬方麵的知識,“他應該在請的這些同一個層次的人當中,選一個職務比較高的來坐主賓,或者幹脆讓被請的人自己推舉出來一位坐主賓,然後讓那個迂迂沫沫的不知道從哪裏弄來的老家夥坐副主賓,多少給他給點麵子就行了,根本就不要虛讓這種人。”
“也許,他也沒想到那個人那麽不撐讓。”我猜道。
“失算了,失算了,”他搖著頭說道,眉心上隱隱地縈繞著輕輕的可惜之情,盡管那次不是他掏錢請的客,但是他也心疼那些被白白浪費掉的銀子,何況其中一部分還喂了狗,“總之就是沒能充分地把握好局麵,好心辦了個瞎巴事,花錢買了個大家嫌,沒意思。”
“那昨天周坤為什麽要請客呢?”我仰頭問道。
“很好,你都開始學會提問題了。”他聽後哈哈大笑道,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好像我進步得有點太快了。
“舍得,舍得,有舍未必得,欲得必先舍,明白嗎?”
“你的意思是,他還是有所圖?”我傻乎乎地問道。
“即使明麵上不說,實質上也是。”
“心照不宣,請的和被請的,對嗎?”
“聰明。”他讚道。
我的小臉又不出意外地微微地紅了一次,不過心中還是感覺甜蜜蜜的,很是受用。天下誰不喜歡戴高帽子呢?
“誰也不會無緣無故請客的。”他道,這話倒是。
“嗯。”
“而且,”他又特別提到了這一點,“誰坐主賓,誰就有回請的心理壓力,除非這個人不要臉,心裏沒數,習慣於蹭吃蹭喝。”
“那麽,我們昨天就是屬於白吃白喝嘍。”我嗬嗬笑道。
“基本上算是吧。”他開心地笑道。
“不過我可不想白吃人家的,甭管我坐沒坐主賓,隻有這樣,交往才能繼續下去。”他話鋒一轉,又如此說道。
“那回頭我也要回請他嘍。”我舉一反三道。
“最好回請一下。”他建議道。
“不過,也別離得太近了,”他善意地提醒道,“最好隔一陣子再請,這樣勻溜地來,省得幸福來得太集中了。”
“好的,好的,”我連忙點頭回應道,“細水長流。”
“而且,你如果回請的太著急了,就會顯得你急於還人情,那就沒意思了,這樣坐會大幅度地抹殺你請客的效果,而且連帶著搞得人家先前請的客也打了很大的折扣。”他繼續柔和地教導說,聽來很有道理,確實讓我獲益匪淺,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聽一席話啊。
“人情不用急著還?”我道。
“聰明。”他又隨口誇了我一次,我又臉紅了一次。
“還得太急了,就沒有人情了。”他一錘定音,再次確定道,給了一個簡潔而又明快的答複。
“人情就是在互相麻煩當中產生的,增長的,鞏固的,最後才難以忘懷的,明白嗎?”他意味深長地說道,這話聽著就有點意思了,不像前邊的那麽直白了。
“要是誰都不用誰,誰都不理誰,誰都不在乎誰,那人活著還有什麽意義呢?”他轉頭看著窗外,自言自語道,給了我一個清晰的側臉,讓我悄悄地欣賞,並默記於心底。
“那麽,人生需要意義嗎?”我調皮地問道,像個小兔子。
“當然需要啊,”他故作驚訝地回道,用另外一種效果更好的方式向我傳授為人之道,即做人之根本所在,“如果你不給自己的人生找點意義,賦予它一點神秘的健康的色彩,那麽你將會很快失去努力的方向,不明白下一步究竟該何去何從,迷茫,混亂,痛苦,糾結,徘徊等等,這些負麵的情緒就會攻擊你,消耗你,吞噬你,讓你逐漸丟失生命的活力,最後變成一個什麽也不是的單純的生物體。”
“這麽說,人生都是被迫的嘍。”我執拗地說道。
“對,包括賦予人生的意義,也是被迫的。”他非常嚴肅地回道,眼睛重又投向窗外,此話絕不像危言聳聽。
“你想像風兒一樣輕輕地吹著,”他像吟詩一樣向我侃侃描述起來,渾身上下都彌漫著某種說不出來的憂鬱的意味,“像水波一樣微微地**漾著,甚至像石頭一樣靜靜地立在那裏,那都是絕對不可能實現的事情,因為你首先是會呼吸的生物,進而是哺乳動物,再進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隻要你還活著,你就完全沒辦法消極,完全沒辦法等待,你必須得奮鬥,時刻奮鬥,必須得不停地奔跑,努力地向前奔跑,這是你一輩子都必須得高度重視的人生課題,直到有一天你和這個世界分手了——”
“不過,即使是分手,也是被迫的,你完全左右不了這個事情的發生和發展。”他冷冷地說道,給我一種處在冰天雪地中的感覺,他很少有機會表現出這個樣子。
“人的一生都打上了‘被迫’的烙印。”他有些悲觀地歎道。
這讓我想起了每個孩子都是哭著來到世間的這個事實。
“嗯,也許吧。”我模模糊糊地回應道,整個心緒也跟著衰落了,下降了,從而進入一種較為壓抑和憋屈的狀態。
我現在不關心這些事情,因為這些事情是說不清楚的,而且也沒有深究下去的必要。視而不見是對的,有時候。鴕鳥政策也是必需的,有時候。人不用活得太明白了,有時候。
“哎,對了,那次黃成東請客,是在哪裏?”我問。
“噢,是在南方之潤大酒店。”他道。
他迅速明白了我的意思。
誰也不想在憂傷的氣氛裏呆太久。
嚴肅的問題不宜思考太久。
“名字不錯啊 。”我讚道。
“老板是鄧通的後裔嘛,”他開玩笑道,臉色也變得好看多了,是我想象當中的樣子,陽光,開朗,健談,氣色很好,能支撐起全天的好天氣,“腦子好使,人精明,會賺錢。”
“怎麽就想到鄧通了呢?”我在心中笑道。
“呃,鄧通——”我嘴上嘀咕道。
“怎麽,你不知道嗎?”他問,有點不相信。
“在小說《水滸傳》裏,那個起穿針引線和推波助瀾作用的死王婆就曾經說過這樣的話——”這話剛從他嘴裏脫口而出,他立馬就改了溝子,企圖說點別的來蒙混過去,其心思之活可見一斑,我不禁再次笑出聲了,“呃,算了,關於這個大名鼎鼎的鄧通嘛,有一個不太好的也不太常用的成語——呃,算了,說出來有點難聽——關於這個鄧通嘛,反正就是個很會賺錢的人,他和範蠡、呂不韋、梁冀、石崇、沈萬三、和珅、胡雪岩一樣,都是曆史上響當當的大富豪……”
“有錢人嘛,咱是理解不了人家的生活方式的。”他道。
瞧瞧他這話說的,這都是哪跟哪呀,嗬嗬。
“哎呀,這有什麽呀?”我將兩個濃淡相宜的眉毛向右上方輕輕地揚了一下,同時在心中小聲地嘟囔道,“說起來不就是潘、驢、鄧、小、閑這幾個字嘛,我又不是不知道,真是的。”
“還有,吮癰舐痔,這個成語,不是嗎?”我想。
算了,我還是努力保持一下淑女的良好形象吧。
“管仲是幹什麽的,我還知道呢,就是不適合聊。”我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