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做個真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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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秋天,扁鏟的爸爸去世了。發喪那天上午,元慶沒有看見肖衛東,問扁鏟:“你哥怎麽沒回來?”
扁鏟頂著兩隻腫成爛杏的眼睛說:“我哥去老山前線了,打越南鬼子。”
院子西邊電線杆上的大喇叭在唱歌:
再見吧媽媽,再見吧媽媽
看山茶含苞欲放
怎能讓豺狼踐踏
假如我在戰鬥中光榮犧牲
你會看到盛開的茶花……
元慶恍惚看見肖衛東手提衝鋒槍在濃濃的硝煙裏出沒。
晚上,幫忙的鄰居聚在扁鏟家吃飯,元慶看見了胡金。胡金站在扁鏟他爸爸的遺像前鞠了三個躬。胡金已經長得很高了,雖然還是那麽瘦,可是看上去很結實,穿一身黑色中山裝,幹淨利落,三七開的頭發,臉刮得很光滑,跟元慶他們不同,他不留小胡子。
小滿也看見了胡金,皺著眉頭問元慶:“他怎麽也來了?”
元慶說:“他現在跟扁鏟的關係非同一般,幾乎形影不離……老肖大叔住院的時候,他經常過去陪床。”
小滿有些迷糊:“什麽意思呀他?找肖衛東這個靠山?可是肖衛東沒在家呀。”
元慶說:“我覺得胡金這個人挺守信用的。衛東大哥走之前找過他,讓他跟咱們院兒裏的兄弟做朋友。”
“肖衛東真是閑的,”小滿忿忿地說,“他不知道胡金是個‘皮子’(掏包的)嗎?”
“你去管那麽多幹什麽,”元慶撅著嘴巴指了指在胡金身邊抹眼淚的扁鏟,“人家自己都不管呢。”
“扯雞巴蛋……”小滿罵一聲,起身走了出去。
胡金過來了,默默地跟元慶握了一下手:“咱們都節哀吧。”話說得跟大人一樣。元慶感覺有些不自在,想笑笑又感覺在這種場合不合適,隻好跟了一句:“節哀。”胡金遞給元慶一根煙,元慶擋了回去:“我不會抽煙。”胡金把煙遞給走過來的扁鏟,扁鏟接過來,動作熟練地點上了。胡金說:“衛東大哥當兵前囑咐我的話,我聽了。咱們要團結起來,包括小滿。”元慶說:“小滿剛走,他不願意跟你做朋友。”
胡金點了點頭:“小滿的脾氣就是這樣。你什麽時候畢業?”
元慶說:“明年。”
胡金欠欠身子,從褲兜裏摸出一遝錢,放在手上拍了兩下:“一個人住在學校很苦的,這些錢你拿去。”
元慶站了起來:“不需要。”心裏感覺不爽,你什麽意思?老子會花你的髒錢?轉身想走。胡金拽住了他:“放心,這錢不是偷來的,是工資。我上班了,在衛東大哥以前的那個廠。不信你問衛國。”扁鏟接過話頭:“對,胡金在廠裏開車床,一個月三十多塊呢。”
那時候的工資很低,但是很頂用,元慶的爸爸工作了大半輩子,一個月才五十幾塊錢。
元慶知道錢的力量,看看胡金手裏的那遝最大是兩塊的錢,元慶估計至少得有二十塊,眼神開始迷離。
胡金抓過元慶的手,輕輕把錢按在了他的手裏:“有時間我去學校看你。好好照顧自己。”
元慶攥著那把錢,猶豫了一下,索性坐下了:“胡金,我覺得既然你已經上班了,就別再‘趕車’了,那樣不好。”
胡金說:“衛東大哥快回來吧,現在咱們跟越南打仗,別發到前線去,子彈那玩意兒不長眼睛呢。”
元慶說:“你聽見我說什麽了嗎?”
胡金說:“要是去了前線,整天臥在貓耳洞裏,吃不上喝不上,要出人命的。”
元慶摸摸胡金的肩膀,過去給扁鏟的爸爸鞠了一躬,轉身走了。
元慶實在是瞧不起胡金他們那幫掏包賊,可是想想自己在學校連菜都舍不得打好一點兒的來打打牙祭,心中又有些茫然。
元慶學校裏有個外號叫“大簸箕”的同學,他家開了個油條鋪,他說他家的錢論簸箕裝,確實,大簸箕整天吃好的,穿好的。
元慶弄不明白,敢情世道變了?工人階級開始受窮,小偷和小商販提前進入共產主義了?
胡金沒有食言,過了沒幾天,他提著一隻燒雞和幾個肉罐頭來學生宿舍看元慶,說了很多讓元慶摸不著頭腦的話。
元慶記得最清楚的一句話是,“富貴險中求”,琢磨來琢磨去,元慶還是沒琢磨出來這話的具體意思。
胡金臨走時對元慶說,每個人的情況不同,走的路也不同,但隻要是朋友,這些都無所謂。
元慶覺得胡金很會說話,這是在替小偷辯解呢。不過元慶還真覺得無所謂,有什麽呀,你又沒偷我家的東西。
胡金走了,大腚躺在被窩裏豎大拇指:“我認識他,胡金大哥,有錢有義氣,真‘起闖’。”
元慶笑了,心說,這年頭真是有意思,還有佩服小偷的。
有天晚上,小滿來學校找元慶,說他看見扁鏟混在胡金他們那群“皮子”裏麵,從一輛公交車上下來,打打鬧鬧地去了一家飯店。元慶說,你不是不管扁鏟了嗎?小滿“嘭”地踹了一腳牆:“操他媽!他做賊了!我沒看見也就罷了,看見了心裏不好受!”元慶說:“隨他去吧,他願意幹什麽那是他自己的事情,咱們要是去管人家,人家還不一定樂意呢。弄不好,打小一起長大的兄弟就成仇人了,那多沒意思?”
小滿瞪著元慶看了好長時間,留下一句“你也不是什麽好鳥”,揚長而去。
其實,元慶不是沒管過扁鏟。元慶牢記著肖衛東臨走時說過的話,他不想讓扁鏟因為做賊而吃虧。
前幾天,元慶回家拿換洗的衣服,碰見扁鏟出門,元慶攔住了他:“我有話對你說。”
扁鏟嬉皮笑臉地說:“跟我裝什麽大人啊?我爹死了,還有我媽管我,你跟我‘晃晃’什麽?”
元慶掐著他的脖子,直接把他摁在了地上:“告訴你,咱們院兒裏不出賊!”
扁鏟邊反抗邊扯著嗓子嚷:“你沒做過賊嗎?你小時候跟我一起偷煤球,長大一點兒你還偷過飯店裏的包子……”
元慶撒了手,扁鏟趁機竄了出去,拐角處傳來一聲嘶吼:“是兄弟就交往,不是兄弟咱們以後不要搭腔!”
那天回到學校,元慶想了很多,想到最後,他竟然分析不出來自己到底算個好人還是壞人了。
元慶有些同情扁鏟,打從他爸爸住院,他的家就敗落了,花費很大,光指望他媽那點兒工資,沒法生活。
也許胡金也是出於好意……可是元慶實在不願意看到自己從小光屁股長大的兄弟去做賊。
元慶下了不再去管扁鏟的這個決心沒有多長時間,扁鏟就出事兒了。
那天上午,班主任老師把正在上課的元慶叫出教室,說警察找他。元慶吃了一驚,我做什麽違法的事情了?懵懂著跟老師去了辦公室。兩個穿便衣的警察問他,認識不認識肖衛國?元慶一下子反應過來,扁鏟終於還是出事兒了!點點頭說,認識。警察說,肖衛國因為在公交車上行竊被抓了,在派出所裏交代,他跟你曾經也幹過類似的事情。元慶冤枉得直想哭,扁鏟這個混蛋怎麽什麽都說呀……把心一橫,幹脆跟警察說了他小的時候偷煤球、偷包子那些事兒,甚至連爬牆去別的大院偷過人家晾在院子裏的地瓜幹那事兒都“交代”了。
警察走後,元慶沒有心思上課了,跑到宿舍悶坐了一個上午,眉頭都皺疼了。
宿舍裏有個裝頭疼逃學的同學在抽煙,元慶就是從那一天開始抽煙的。
三天後,扁鏟從拘留所裏出來,被等在大院門口的元慶抓了個正著。元慶質問他為什麽跟警察胡說八道?扁鏟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當時他被嚇傻了,逮什麽說什麽,哪還顧得上別的?這話元慶不相信,可是後來他相信了,並由衷地讚歎無產階級專政的強大威力。
見扁鏟哭得可憐,元慶的心軟了,問他是因為什麽被警察抓的?
扁鏟說,胡金他們在公交車上掏包,被警察兩頭一堵……其實他沒有掏包,隻是在一旁打掩護。
元慶問,胡金呢?
扁鏟說,他跳車跑了,是從後麵的車窗鑽出去跑的,警察下去追,沒追上。
元慶用當初胡金給的錢請扁鏟出去吃了幾個包子,回學校的路上,腦子亂得像裝滿了雞毛。
那些天,元慶的心憋屈得厲害,又不知道怎麽才能發泄出來。
有天晚上,大家都在上晚自習,元慶溜達到了操場。
操場上有一幫高年級學生在練武術。
元慶知道那個“教練”是誰,袁燦,老相識,一個又矮又胖的高二學生。
袁燦跟元慶一起在體校武術隊練過幾天武術,還曾經被元慶惹弄哭過一次,因為元慶取笑他的名字,袁燦袁燦,又冤又慘。上初中的時候,元慶因為跑得快,反應也算靈敏,被他爸爸送到業餘體校參加了足球隊。元慶太懶,練球的時候跑動不活躍,光等著別人喂球,這樣就很拖球隊的後腿。從前鋒到後衛,再到守門,連他自己都感覺不好意思了,幹脆要求轉到武術隊。轉到武術隊的第一天,元慶就失去了練武術的興趣,因為教練說,現代武術不是技擊,而是結合了舞蹈動作的一門體育項目。果然,元慶在武術隊的那幾天,除了基本功壓腿、踢腿什麽的,學到的就是提膝、亮相、二起腳、旋風腿這些在舞劇《紅色娘子軍》裏都能看到的動作。所以元慶就不想練了,除了偶爾去摔跤隊那邊偷學幾招摔跤動作解解渴之外,再也沒去武術隊那邊。甚至有人問元慶為什麽會空翻時,元慶都不好意思回答。
元慶看到袁燦在教那幫高年級學生練那些看上去很花哨的動作,忍不住說了一聲:“大家在跳舞嗎?”
一個學生晃了過來:“你來跳跳我看?”
元慶騰身打了一個漂亮的旋子360,那幫人一下子傻眼了,因為他們從來沒有看到這麽牛的動作,袁燦胖得像豬,這樣的動作他在夢裏都打不出來。可是袁燦不想服輸,在一邊“啪啪”地打耍猴子一樣滑稽的通臂拳。元慶說:“這玩意兒好使嗎?”袁燦實在是忍不住了,悶哼一聲:“你過來試試!”元慶心裏正憋屈著,上去就推了他一把:“別在這兒糊弄人了……”話沒說完就被袁燦踢了一腳。
元慶的火一下子就上來了,拽住袁燦的一條胳膊,往身邊一帶,就勢一扭身子,袁燦轉著圈兒倒在了地上。
袁燦的幾個“學生”想上來動手,一個人說,別動,他是元慶。
這些人不動了,扶起袁燦就走。
元慶清楚地聽見袁燦對那幫人說,我不是打不過他,我是不願意招惹他罷了,一個小混子,整天有小偷過來找。
元慶有心追上去質問他誰是小混子,一想,笑了,有什麽呀,你害怕我就行。
過後,想起袁燦說的那些話,元慶的心裏總是疙疙瘩瘩,有些不爽。
一天, 學校裏有人傳言,說社會上的一幫掏包賊起了內訌,一個外號叫死人臉的大個子被人用刀捅死了。
這個消息讓元慶的心懸得老高,立馬去找了扁鏟,問他有沒有這回事兒,這事兒牽扯不牽扯到扁鏟?
扁鏟黃著臉說,這事兒是真的,冷強是被一個叫小軍的人給捅死的。
“小軍太猛了……”扁鏟哆嗦著嘴唇說,“那天胡金來找我,讓我給他找個地方躲躲,我就把他藏在家裏了。昨晚,胡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來了,臉色焦黃焦黃的。問他,他說,他本來是想去找冷強要點兒錢的,冷強欠了他很多錢,結果看見冷強歪倒在他家門口,地上流了一大攤血。胡金沒敢住腳,趕緊往回跑,碰上了一個‘皮子’。那個‘皮子’說,冷強在路上遇見小軍,二話沒說,抽出刀子就捅,小軍被捅了一刀,冷強又上去捅,被小軍把刀子奪了過去,冷強還往上衝,被小軍捅了一刀,冷強歪歪扭扭地跑了,小軍拿著刀子去了派出所。”
元慶聽出了一身冷汗:“你趕緊讓胡金走,以後別跟這幫人摻和了……”
扁鏟說:“胡金已經走了。以後我不敢接觸他們了,太可怕了。”
可是扁鏟想要抽身已經晚了,三天後他被人暴打,躺在海邊,如果不是胡金救他,淌血就淌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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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元慶放了學,正準備回宿舍,小滿鐵青著臉來了,開口就是一句:“扁鏟被人給打了。”
盡管扁鏟早晚有這麽一天早在元慶的預料之中,可是一看小滿的臉色,元慶還是吃了一驚:“怎麽回事兒?”
小滿把元慶拉到一個沒人的地方,憤憤地說:“你說我要是不管他吧,他哥哥又說過那樣的話,當初盡管我沒應聲,可是我那也算是同意了。現在,他出事兒了,我怎麽能不管?”小滿說,剛才他下班,路上碰見一個鄰居大姐,大姐說,扁鏟受傷了,躺在醫院裏縫針,問他,他什麽也不說,隻是大喊元慶和小滿的名字,滿臉都是淚水。小滿去醫院找他,他已經縫完針了,躺在醫院走廊的一根長條椅子上。
“我問他,你怎麽了?”小滿瞪著血紅的眼珠子繼續說,“這小子不說話,一個勁地哭……他媽的,一點兒出息沒有。”
“你倒是說呀,他是被誰給打的?”
“是一個叫萬傑的‘皮子’帶人打的。”
“萬傑為什麽打他?”
“還能為什麽?因為他是個窩囊廢!”小滿哼了一聲,“我把他拖到了醫院外麵,問他是誰把他打成這樣的?他說,是我自己磕的,你又不管我,我跟你說不著。我踹了他一腳,他這才跟我說了實話。他說,那個叫萬傑的小子問他為什麽窩藏胡金?扁鏟不承認,萬傑就開始動手……萬傑懷疑冷強是胡金找人殺的。扁鏟被打‘草雞’了,就帶著他們去找胡金。去哪兒找?胡金早就從扁鏟家走了。他們就把扁鏟弄到海邊,繼續打。有個小子簡直是個畜生,用一塊破漁網套住他,然後搬著石頭往他的身上砸,還往他的頭上撒尿……這時候,胡金帶著一幫人來了,胡金拿著一把土槍,放了一槍,把他們嚇跑了。胡金怕警察抓他,讓人把扁鏟送到醫院,自己又不知躲哪兒去了……”
“這事兒你打算怎麽辦?”元慶盯著小滿的眼睛問。
“你說呢?”小滿反問。
“我想起了衛東大哥囑咐過的話。”元慶不動聲色地說。
“我也沒忘,”小滿垂一下頭,猛地抬起來,“抓萬傑!”
“你知道誰認識萬傑嗎?”
“很簡單,”小滿拍一下元慶的胳膊,示意他跟著往外走,“冷強和胡金的那幫‘皮子’很好找,隻要找出一個來,就能打聽到萬傑的下落,然後咱們把他抓出來,按照他們揍扁鏟的路子揍回來,再讓他們賠醫藥費。過程你就不用管了,我不整出個效果來,算他養的!”
元慶想了想,心中有些忐忑:“那幫人混社會不是一天兩天了,就咱們兩個能行?”
小滿說:“狹路相逢勇者勝!咱們玩的是魄力,我不相信幾個‘皮子’不想要命。”
元慶說:“為了這麽點事兒,你想拿命跟他們玩?”
小滿說了一句不知是從那個連環畫上看來的話:“三軍不能用命,必死無疑!想玩,就得先把腦袋拴在褲腰上,不然就忍著。”
“不能忍,忍了這次,備不住下次還有更大的事情來讓你來忍……”元慶忽然就想起了自己被人用膝蓋壓著脖子和被冷健打破鼻子時的那種恥辱,猛地站住了,“這次咱們必須狠!不能等人家動手才開始反擊,那不是男人幹的活兒,要做就做一條真的漢子!”
小滿點了點頭:“對。”
元慶繼續往前走:“大不了我不上學了,有什麽呀。”
傍晚,元慶和小滿去看扁鏟,安慰他不要傷心,好好養傷,然後對扁鏟他媽說,大姨你放心好了,我們都長大了,自己的事情自己會處理好的。扁鏟他媽說,你們可千萬別去找那些人打架呀,抓進監獄可就太丟人了,大人傷心,全院兒裏的人都跟著抬不起頭來。說完,抹著眼淚望窗外天空中的一抹殘雲,神情恍惚。小滿出去了,元慶說,放心吧大姨,我們也就是去跟他們要點兒醫藥費。
各自回家吃了飯,元慶和小滿在大門口碰頭,然後直奔胡金他們經常出現的那個車站。
從晚上六點等到快九點了,那些平時很麵熟的家夥一個也沒有出現。
元慶說,可能“皮子”們也按鍾點上班呢,晚上下班,早晨上班。
小滿說聲“也許是”,正想回去,一個矮小的身影在不遠處一晃,小滿的精神一下子抖擻起來:“來了!”
元慶順著小滿的目光一看,果然,對麵剛跳上馬路牙子的一個人正是那幫“皮子”裏的一個。
小滿邊挪步邊對元慶說:“別弄出聲音來。抓住他,把他弄進旁邊的胡同再說。”
元慶剛點了一下頭,就看見那個小子往馬路這邊走來,一怔,什麽意思?他是不是胡金這一頭的兄弟,發現他們了,想要過來接頭?正想著,那個人過來了,抻著脖子瞅了瞅元慶和小滿,說聲“認錯人了”,剛要轉身往回走就被小滿抓住了一條胳膊:“夥計,跟我來一下。”
那小子有點兒發懵,邊往外掙紮邊說:“我不認識你……”後麵的話被元慶的一隻手掐回了嗓子。
兩個人一左一右,架著這個輕得像紙簍的家夥進了車站旁邊的一條胡同。
“你認識萬傑嗎?”元慶鬆開手,把聲音放得很輕。
“萬傑?傑哥……”那小子下意識地哆嗦了一下,“小哥兒倆,你們是?”
“我們是肖衛國的朋友。”本來元慶想說他們是萬傑的同學,沒想小滿竟然直截了當地說了實話。
“肖衛國?不認識……”肚子上猛地挨了一拳,這小子立馬改口,“哦,是扁鏟嘛,怎麽不認識?不信你問扁鏟,我叫錢廣,外號。”
“好,錢廣,告訴我,萬傑現在哪裏?”小滿的手又掐上了他的脖子。
“小哥別亂來啊……我知道萬傑把扁鏟打了,可是這裏麵沒我什麽事兒呀,動手打我的話,就是你們的不對了。”
“我們不打你,你隻要告訴我萬傑在哪裏,我就放你走。”
“這個……”錢廣眼珠子一轉,動作誇張地跺了一下腳,“咳!反正沒我什麽事兒,說了能咋的?”抬手往對麵的一個小飯館一指,“看見沒?迎春小吃!不瞞二位小哥說,剛才我就是從那裏出來的。傑哥……不,萬傑讓我過來看看這邊有沒有胡金的人,如果有……”
“你他媽哪那麽多廢話?”小滿扇了他一巴掌,問元慶,“怎麽辦?”
“別急……”元慶盯著那個飯館看了一會兒,用一根指頭勾起錢廣的下巴,冷冷地說,“撒謊會死人的。”
“有了!”沒等錢廣說話,小滿的手猛地掐住了他的脖子,“你去把他叫出來,就說你發現了胡金……”
“打住打住,”元慶指著錢廣的鼻子對小滿說,“你看這是個什麽玩意兒?他本來是萬傑的哥們兒,見了咱們就當叛徒,你還能指望他進去替你辦事兒?他一進去,萬傑就跑了,明白我的意思?”“小哥怎麽說話這是?”錢廣不滿地橫了元慶一眼,“和著我就是個雜碎?”
元慶不理他,靜靜地看著小滿。
小滿張張嘴:“那……操,那怎麽辦?你說吧。”
元慶問錢廣:“在裏麵吃飯的有幾個人?”
錢廣一驚一乍地說:“多,很多很多呀!我算算……大成、吳起、劉八、大結巴……”“好了好了,”元慶搖了搖手,“你知道萬傑家住哪裏不?”“噯,瞧你說的,我怎麽能連他的家住哪裏都不知道呢?”錢廣巴不得趕緊脫身,張口就來,“馬山8路89號2單元……”後麵的話又被小滿的手掐回了嗓子。小滿對元慶一點頭:“押著這小子去萬傑家等。”“對,對對,”錢廣連忙跟話,“他很快就回家了。”
“你激動什麽?你以為我們會放你走是吧?”元慶擰了一把他的耳朵,“沒那麽傻的人!走,咱們一起過去。”
“小哥,我就不用去了吧?地址我都告訴你了。”錢廣這樣說著,還是被小滿掐得身不由己地出來了。
“放你走,今晚萬傑就不回家了。”元慶說完,抬起腳,猛地跺在錢廣的腳麵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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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了兩站車,三人下車。夜風習習,路上幾乎沒有幾個行人,路燈的光看上去無精打采的。
元慶把錢廣拽到一個黑影裏,一手揪著他的頭發,一手戳在他的鼻子上:“如果你讓我白等一晚上,我打斷你的腿。”
錢廣躲閃著元慶的手指:“他肯定會來,小哥放心。你不知道,他是個孝子,不回來怕他媽擔心……”
元慶說:“我是說,你別領錯了地方。”
錢廣歪著腦袋看不遠處的一座樓房:“錯不了,絕對錯不了!那不?就是那方樓,他家在二單元三樓西戶。”
小滿過來推了一把錢廣的後脖頸:“別羅嗦了,帶我們上去。”
按照錢廣的指點,三個人在這個樓座的一個單元口停下了。
錢廣轉悠著眼珠子說:“要不我先上去看看?”
元慶扇了他一巴掌,小滿說:“咱們不能上去,容易驚動鄰居。就在這兒等,萬傑一露頭,直接‘捂’他。”
元慶解下錢廣的腰帶,把他的兩隻手別到後麵,綁住,又命令他脫下鞋,把鞋踢出去,一把摁倒了他:“呆在這兒別動!”
小滿往外麵探了探頭,回頭對元慶說:“我去左邊那個樓道藏著,一發現他,你先別動,等我從後麵摸上來,你再堵他。”
元慶點了點頭:“最好等他進了這個樓道你再跟上。”
小滿點點頭,彎腰撿起地上的一塊磚頭,轉身不見。
等了約莫半個小時,樓座前麵的那條馬路上就傳來一陣腳步聲,聽聲音好像有很多人的樣子。元慶不由得皺緊了眉頭,難道萬傑帶了不少人回來?伸頭出去一看,眉頭皺得更緊了。元慶猜得沒錯,從馬路邊拐進來的果然有好幾個人。元慶這裏正點著數,那群人裏出來一個長得很壯實,披著一頭長發的大個子。大個子衝那群人抱了抱拳,轉身往樓座這邊走。那群人裏有人說:“傑哥早點兒睡,做個好夢。”
這個家夥果然就是萬傑!元慶的心猛地提了起來,看體格,這是個難纏的主兒。
就在元慶攥緊拳頭盯著萬傑,等候他進樓道的時候,萬傑好像看到了什麽,突然轉身,撒腿往樓座外麵跑。
幾乎在萬傑抬腳的同時,小滿箭一般衝出來,沒等接近萬傑,萬傑就一個馬爬摔在地上——他的後背挨了重重的一磚頭。
小滿也太性急了吧?來不及多想,元慶直接衝了出去。
這邊,小滿已經撲住了萬傑,一條胳膊勒住他的脖子,一隻拳頭掄起來,狠狠地往萬傑的後腦勺砸去。萬傑的腦袋被小滿控製,沒法躲閃,接連挨了好幾拳,殺豬似的喊:“大成,快回來——”元慶趕過來,飛起一腳踢在他的臉上,萬傑當場噤聲。小滿動作迅速地抽出萬傑的腰帶,勒在他的脖子上,猛地一提,萬傑的嘴裏發出一聲類似倒氣的聲音,一下子放棄了掙紮。小滿拖死狗一樣倒拖著萬傑龐大的身軀,對元慶喊:“快走!”突然,一陣淩亂的腳步聲傳來。元慶下意識地回頭,驀然發現,剛才已經走了的那幫人潮水一般衝了進來。
元慶的第一反應就是:迎上去!
元慶不止一次地在腦海裏演練過這樣的動作,遇到事情就迎上去,先發製人。
可是,對方沒有給他這個機會——元慶剛剛衝了兩步,就被橫空而來的一根棍子擊中顴骨,眼前金光一閃,轟然倒地。
那幫人亂糟糟地跨過倒在地上的元慶,朝小滿撲過來。
小滿丟下萬傑,坦克似的撞向那幫人。衝在前麵的一個人刹不住腳步,被小滿的迎頭一拳打倒在地,連滾帶爬地跑了回去。
一個比萬傑矮不了多少的家夥愣怔片刻,猛地從褲兜裏摸出一把匕首,回頭大喊:“弟兄們,抄家夥吧!”
小滿的眼前一暈,除了這把匕首,他至少還看到了三把菜刀,有些後悔自己沒帶彈簧刀……
小滿剛一遲疑,那個拿匕首的家夥就撲了過來。小滿往後跑。那家夥以為得勝,追得更急,沒想,小滿猛地蹲下,雙手撐在地上,順勢就是一腿,那家夥橫空摔在了小滿的前麵。小滿餓虎一樣撲到他的身上,抓住他拿刀的手,用力往地上磕。沒幾下,匕首就被磕飛了。
與此同時,元慶手腳並用地爬起來,身子一傾,撲倒了一個正衝向小滿的人,有幾個人又向元慶撲來。
一個舉著菜刀的家夥怪叫著衝向剛剛站起來的小滿,小滿側過身子,橫著就是一腿,那家夥丟了菜刀,捂著臉蹲在了地上。小滿抓起菜刀,一手撐在前麵,握刀的手藏在後麵,忽地衝向了元慶這邊。元慶正在躲閃著對方砍過來菜刀,看見小滿從後麵衝過來,接著看見對麵的一個人詫異地“哎”了一聲,捂著一條胳膊就往後跑。這幫人好像瞬間被傳染,全都跑到了已經站起來的萬傑那邊。
小滿提著菜刀衝過去,老鷹捉小雞似的跟萬傑拉鋸,嘴裏發出的聲音就像護食的獅子。
元慶注意到有人還在躍躍欲試,站在一邊用力喊:“不關你們的事兒,留下萬傑,你們走!”
話音剛落,元慶就看見對麵火光一閃,隨著“轟”的一聲悶響,小滿捂著胸口蹲下了。
小滿被槍打了!元慶猛撲過去,想要扶起小滿,肩膀上驀地傳來一陣劇痛,知道自己這是挨了一刀,猛一回頭,萬傑手裏舉著的一把菜刀又劈了下來,元慶躲閃的同時發現,那把菜刀不見了,萬傑挨了一石頭的野狗一樣竄沒影了。元慶詫異地站起來,他發現,一個比萬傑還高、還壯實的人雙手端著一杆雨傘長短的獵槍對著那群人來回晃。那群人好像被嚇傻了,站在當地一動不動。
這個人是誰,他為什麽要幫我們?
元慶納悶著站了起來,赫然發現,胡金站在那個人的旁邊,嘴上叼著一根煙,目光冷冷地掃視著對麵。
小滿站起來了,胸前有一片暗紅色的血。
樓上有人打開窗戶,剛罵了一聲就縮回腦袋,關嚴了窗戶。
樓下,那群人已經跪在了拿槍的那條漢子的對麵:“彬哥,饒了我們……”
那個被稱作彬哥的人,用槍指了指跪在前麵那個人的頭:“大成,回答我,萬傑呢?”
大成不敢抬頭:“跑了……彬哥,剛才那一槍不是我打的,是萬傑,他拿著槍跑了……”
彬哥點點頭:“他跑了,還有你們。馬上去派出所自首,就說是你們先開槍的,如果說了對我兄弟不利的話,必須死人。”
大成如逢大赦,忽地站起來,回頭大喊:“還愣著幹什麽?聽彬哥的,去派出所!”
一群人就像被風吹散的沙子,呼啦一下沒影了。
胡金已經站到了小滿的身邊:“你受傷了……好家夥,全是砂子。”
小滿伸出一條胳膊抱了抱胡金:“謝謝你。”
胡金退後一步,伸手幫小滿脫衣服:“幸虧是一把自造的破‘噴子’,要是像彬哥那樣的真家夥,你就麻煩大了。”
小滿把脫下來的衣服扔了,拉一把還在發懵的元慶:“過來謝謝彬哥。”
彬哥把槍夾到腋下,衝小滿和元慶笑了笑:“沒什麽。你們倆確實很猛啊,可惜太莽撞了。走吧,這兒很快就被警察包圍了。”
幾個人剛挪腳步,樓道裏鬼魂般走出了光著腳的錢廣:“哥兒幾個,我沒法在‘皮子圈兒’混了,帶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