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巧取豪奪

1

坐在一家小飯館裏,胡金邊跟服務員點菜邊說:“小滿你不要跟我客氣,我這不是幫你,我是在幫我自己。”

小滿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幸虧你過來了……”看一眼坐在一邊跟錢廣說話的彬哥,“這位大哥是?”

“彬哥,古大彬,”胡金說,“我剛剛拜見的大哥,從濰北勞改農場回來沒有多長時間。”

“你認識的人真多……”元慶插話道,“不過我弄不明白,你怎麽會在那個節骨眼上過去救我們?”

“我不是去救你們的,我的目的是去綁萬傑,跟他要個說法,湊巧碰上的。”胡金輕描淡寫地說。

“你要去綁萬傑?”元慶更加糊塗了,“為什麽?”

“可惜我們去晚了……”胡金不正麵回答,點好菜,問小滿,“你的傷沒事兒吧?”

“沒事兒,砂子打得很淺,摳出來完事兒。”

“元慶,你不是也挨了一刀嗎?”

“也沒事兒,”元慶反手摸了一把肩膀,“開了一條口子,衣服跟血粘成一塊兒了,過兩天就好了。”

“媽的,這幫孫子永遠也別想蹦達起來,”胡金矜了矜鼻子,“想用槍不敢用真的,想砍人不敢‘下死把’,一群小蛋子貨。”

“不過剛才那個場麵被他們弄得還真挺嚇人的。”元慶說。

“嗯。以後可不能這麽‘毛愣’了……”胡金脫下自己的衣服給小滿披上,瞅著元慶說,“你知道我跟萬傑為什麽會這樣嗎?都是因為冷強。我倆是最早跟著冷強‘趕車’的,可以說,我們三個是生死兄弟。可是最後……”歎一口氣,搖了搖頭,“世態炎涼,人心隔肚皮啊。原因是,我不想幹了,我想跟彬哥合資開一家飯店。可是我的錢都在冷強那裏,找他要,他跟我耍橫。沒辦法,我就又趕了一次車,結果出事兒了……以前幹的時候都沒事兒,原因我就不說了。可是這次出事兒了,警察抓,我跑了,沒錢了,又去找冷強,看見他死了。萬傑就懷疑是我找人殺了冷強……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以這個為幌子,想砸跑了我,他來當這幫人的老大。他哪裏知道我跟彬哥的關係?嗬嗬,老子就那麽老實讓他砸?我把事情跟彬哥一說,彬哥當場上火,不砸死這個彪子才怪……後麵的你們都知道,我就不說了。”

元慶拉拉胡金的胳膊,悄聲問:“彬哥在‘港上’也是數一數二的人物吧?”

胡金搖了搖頭,小聲說:“不是,但離那個目標不遠了。”

元慶又問:“那麽彬哥厲害還是衛東大哥厲害?”

胡金又搖頭:“他們兩個走的路不一樣,不好比。衛東大哥是個好人……這麽說吧,根據我的了解,論混社會的,目前杜三兒第一,大有第二,吳長水第三,這是一個級別上的。第二個級別是,黃健明第一,大勇第二,小軍第三,不過小軍勢頭最猛……媽的,冷強十三歲的小嫚兒生孩子,沒有個×數,還想去戳弄人家小軍,明擺著是去找死嘛!算了,不說這個彪子了……論個人技巧方麵嘛,這些人都數不著。第一應該是孫克,第二應該是肖衛東……”“那麽瓦西呢?”元慶插話道。胡金笑了笑:“這個不能論,人家跟這幫混江湖的不一樣。”

元慶壞笑著問:“咱們大寶叔叔沒有級別?”

胡金吐了一口痰:“那是一塊死肉!”

元慶剛要問古大彬的“個人技巧”方麵,古大彬轉過了頭:“你們是不是在說我?”

胡金笑了笑:“嗯,元慶說要入股你的飯店呢。”

元慶連連搖手:“我沒錢……”一眼看見正要往外走的錢廣,“回來!誰讓你走的?”

錢廣指了指古大彬:“彬哥。”

古大彬反著手朝錢廣搖了搖:“走吧走吧,別忘了我交代給你的事兒。”

錢廣一走,胡金嗤了一下鼻子:“就這麽個‘逼裂’貨,他能辦什麽事兒?別砸鍋就好。”

古大彬一笑:“你不懂,‘小戳戳’辦大事情。我讓他先去派出所看看那幫孫子去了沒有,我怕這事兒連累到小滿和元慶。然後又交給他一項艱巨任務,嗬嗬……你知道不,萬傑為什麽敢這麽張狂?他的後麵有人。誰?吳長水!萬傑剛拜在他的門下。”

胡金的臉色開始發白:“不會吧?我怎麽不知道?吳長水那種級別的人會去籠絡一個破‘皮子’?”

古大彬正色道:“這年頭開始變了,錢比什麽都好使。聽說萬傑拍著胸脯對吳長水說,哥,以後你來保護我們,我們每個月至少給你三百塊!媽的,吳長水這個認錢不認人的雜種……我一個兄弟告訴我,吳長水也想在我看好的那個地方開飯店,這不是個事兒呀。”

胡金的眼裏閃過一絲詭秘:“你不是交給錢廣一項艱巨任務嗎?”

古大彬眼望著窗外,答非所問:“咱們必須趕緊湊錢,不能讓吳長水先占了那麽好的地腳。”

胡金嘬了一下牙花子:“這不是問題。”

古大彬把頭轉向了胡金:“你有錢了?”

“對,我有錢了。我媽死了,臨死前把房子賣了,今天下午我拿到的錢,三千多一點兒……”胡金咽一口唾沫,眼圈忽然有點兒發紅,“我媽臨死前對我說,金,你不要做賊了,你爸爸因為做賊,一輩子沒得好。我聽我媽的,以後堅決不‘趕車’了。前一陣我在電機廠上班,當年衛東大哥也在那個廠。可是現在我回不去了……我現在孤苦伶仃,隻有依靠彬哥你了。社會上的那些朋友我不想接觸了,就想跟彬哥一起開飯店,好好做個本分人。至於萬傑這邊,我不擔心,”眯著眼睛瞥一下若有所思的古大彬,“有彬哥罩著,我誰都不怕。”

小滿往這邊拖了拖凳子:“你不用怕誰,還有我和元慶。”

古大彬看看元慶再看看小滿,點了點頭:“以後咱們就是生死兄弟。”抬手招呼服務員,“怎麽還不上菜?”

服務員過來上菜,古大彬貌似無意地問元慶:“衛東大哥什麽時候複員?”

元慶說:“明年就應該回來了吧?”

古大彬說:“我怎麽聽說是今年呢?有人說,他在天津的哪個監獄‘打勞改’,傷害罪,兩年,如果能減點兒,年底應該到期了。”

元慶吃了一驚:“不會吧?扁鏟說,衛東大哥在老山前線打越南鬼子呢。”

古大彬一笑:“也許是吧。”

元慶不說話了,眼神煙霧一樣飄忽。

酒和菜剛剛擺好,錢廣輕飄飄地過來了:“彬哥,他們全在派出所,就跑了萬傑一個。”

古大彬愜意地哼了一聲:“媽的,我的話還能不好使?孫子們這下子累了,輕的拘留,重的勞教,再讓你們‘晃晃’。你去吳長水那邊了沒有?”錢廣搖頭:“沒來得及……彬哥放心,明天一早我就去。對了,我順路去了扁鏟家,扁鏟他媽說,扁鏟回老家了,不會回來了。”

胡金歪頭看了看元慶和小滿。

元慶不說話,小滿猛地拍了一把桌子:“去死吧!”

錢廣以為小滿是說他,急轉身,說聲“彬哥再見”,緊著屁股竄了出去。

2

扁鏟真的回了老家,住在他奶奶家。過了幾天,元慶聽一個同學說,扁鏟神經了,光著屁股滿村子跑,說他發財了,有的是錢。元慶對小滿說了這事兒,小滿說,他會神經?打死我都不信。元慶說,要不咱們去他老家看看他?小滿轉身就走:“去他娘了個×的吧!”

初冬的時候,小滿不在街道上糊紙盒了,他在古大彬的飯店裏幫忙,胡金是那個飯店的“副老板”。

說起古大彬的那個飯店,這裏麵還有一段故事。

那天晚上,四個人吃完飯,元慶多少有些醉意,回家的路上,對小滿說:“我覺得胡金這個人不錯,挺仗義的。”

小滿說:“對,心眼兒不壞。這真是不打不成交啊,以後咱們好好交往著,反正他又不幹‘皮子’了。”

元慶說:“嗯,大小咱們也是同學呢。”

小滿說:“我覺得彬哥這個人也不錯,有魄力,講義氣,像個當哥哥的樣子。”

元慶開玩笑說:“聽你這意思,我就不像個當哥哥的了?”

小滿說:“你也是我的哥哥,你比我大了一歲嘛。”

這話元慶聽著別扭,但是又找不出什麽毛病來,隻好笑笑說:“反正論年齡我是大哥……不對,咱們四個裏麵我是三哥呢。你想,彬哥二十一,胡金十八,我十七,我不是三哥還是什麽?”見小滿不說話,隻顧悶著頭走路,元慶火了,“你他媽的還真想跟我裝?”

小滿停住了腳步:“我想混社會。”

元慶一怔:“什麽意思?”

小滿又重複了一遍“我想混社會”,然後抬頭望著漆黑的天空,嗓音沙啞地說:“是男人就應該有做英雄的念頭。我爸爸是個英雄,他年輕的時候殺過日本鬼子……可是我媽死了,她死得不明不白。很小的時候,我爸爸就對我說,春滿,快快長大吧,長大了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誰也別想騎在咱的頭上拉屎。這話我記住了……吃飯前你跟胡金數過的那些大哥,我都聽說過,我很佩服他們。但是,我向春滿不輸給他們。等著吧,不遠的將來,我就是‘港上’的第一條好漢!什麽第一級別第二級別的,在我的眼裏沒有級別,隻有血氣男兒!”

元慶笑著推了他一把:“歇歇吧小哥,你有幾個腦袋在社會上混?沒看冷強剛死了嘛。”

小滿倒回頭來,盯著元慶的眼睛說:“怕死就去當孬種!”

元慶不想說什麽了,搖搖頭走自己的路,心說,要死你去死吧,老子要好好活著,將來去工廠當技術員。

過了幾天,胡金和古大彬來了元慶的宿舍,提著一大網兜好吃的。

元慶把他們領到學校旁邊的一個小飯店裏,三個人坐下了。

說起那天晚上的事情,胡金說,那幫“皮子”幾乎全抓起來了,拘留的拘留,勞教的勞教,現在公交車上看不見一個“皮子”了。聽說萬傑又“顯像”了,有人看見他在吳長水家的附近出現過。不過,現在他可以忽略不計,因為不但警察抓他,小軍那邊的兄弟也在抓他。

元慶問:“那幫孫子沒說小滿還砍了他們一刀吧?”

胡金淡然一笑:“他們那是不想活了,彬哥早把話撂在那兒了。”

閑聊了一陣,古大彬問元慶:“你什麽時候畢業?”

元慶說,明年六月。

古大彬問:“你是不是想考大學?”

元慶說,考個屁呀,我能考上這個高中就算燒高香了。糊弄個文憑,然後找個地方上班去。

胡金說:“彬哥的意思是,現在改革開放了,允許個人做買賣,這叫全民奔四化,想幫你出個主意呢。”

元慶問古大彬,什麽主意?

古大彬不說話,望著胡金。

胡金說:“彬哥的意思是,你幹脆退學算了,咱們一起開個飯店,你要是沒錢就入幹股,隻要你人在,年底照樣分紅。”

元慶不知道幹股是什麽意思:“我就站在飯店裏,年底就給我錢?”

胡金搖頭晃腦地說:“yes,yes,親愛的元小哥呀,你是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啊。你知道不,現在小哥你在社會上的名聲很響啊,不少小混混都知道你。小孩子們把你傳得很神,有個小孩還編了個故事,叫‘元二爺石砸冷三郎’,就是說你和小滿砸冷健那事兒,還有個小孩更神,說你跟小滿兩個穿著隱身衣,深夜潛伏到萬傑家,你用一個倒掛金鉤吊在樓梯口,萬傑也不是善茬子,一看這個光景,躥上樓頂就跑,你和小滿施展輕功,穿牆越脊展開追擊,最後在海邊把萬傑拿住,萬傑磕頭如搗蒜,大呼好漢饒命……”

元慶被他逗笑了:“你快拉倒吧。我明白了,彬哥的意思是,讓我經常過去轉轉,他分點兒錢給我?”

胡金把臉轉向了古大彬,古大彬點了點頭:“就是這個意思。”

元慶的臉紅了:“彬哥你‘刺撓’我是不是?就憑你還用玩這套把戲?不行不行,無功不受祿嘛。”

古大彬按住了元慶的手:“我並不是讓你去幹站著,有人搶生意,你也得適當出把子力氣。”

元慶還是不明白:“咱們好好開飯店,誰能過去搶生意?”

古大彬說:“我不過是打個比方。就這麽定了吧,你,還有小滿都過去,年底分紅。”

胡金插話說:“年底那是彬哥的,每個月我還要給你和小滿錢,不一定很多,表示一下心意。”

看著古大彬和胡金不時遞個眼色的舉動,元慶感覺這事兒不是那麽簡單,胡亂敷衍道:“等飯店開起來再說吧。”

那天晚上,元慶又喝了不少酒,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的酒量還算不錯。

古大彬和胡金臨走的時候,胡金悄悄塞給元慶一把錢:“拿著,別讓彬哥知道。”

這一次,元慶沒有推辭,倒不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他覺得現在他跟胡金是兄弟了,這錢拿得應該。

古大彬走出去老遠又折了回來,捏一把元慶的胳膊:“兄弟,有事兒我過來找你啊。”

元慶挺了挺胸脯:“沒問題,都咱的。”

通過這場酒,元慶覺得自己一下子成了一個人物,看看,連古大彬這麽牛氣的人都有事兒求我。

可是元慶不知道,自己正沿著一條別人設計好的路,一步一步地撞了過去。

3

1982年冬天,是這十年來最冷的一個冬天,幾乎每天都在下雪。

元慶不住學校了,學生宿舍太冷了,嗬一口氣都能聽見結冰的聲音。但是元慶沒有退掉自己的鋪位,因為他那陣子經常跟胡金和古大彬在外麵喝酒,他怕喝了酒回家睡覺讓他爸爸和他媽知道,惹老人家不高興,有時候會偷偷回學生宿舍睡上一宿。

那天下午,元慶放學,走在回家的路上,大腚騎著自行車追上來說:“你快回去吧,有個社會小哥在咱們宿舍耍酒瘋。”

元慶問,誰?為什麽?

大腚說:“我也不知道,反正他進門就打人,嚷嚷著要報仇。”

元慶笑了:“那個彪子是不是三十來歲,比武大郎高不了多少,一臉麻子,還是個斜眼兒?”

大腚點頭:“就是他,就是他!不過他比武大郎厲害多了,拿著把砍刀,見人就砍……”

元慶沒等大腚說完,奪過他的自行車就往學校裏返。

元慶知道這個長得像武大郎的人是誰,他跟他打過一次交道。那是夏天的一個晚上,元慶正在上晚自習,一個老師衝進教室喊,同學們快出去,有個小偷來學校偷東西,張老師上去製止,被他給砍了一刀。元慶感覺這又是一個讓自己出風頭的好時機,沒等別的同學反應過來,跳窗就衝了出去。在操場上,元慶看到幾個老師手裏拿著鐵鍁扁擔什麽的,正進進退退地跟一個矮小但很結實的漢子對峙。元慶掂量了一下對手的實力,感覺他是一個老鼠,自己是貓。從後麵拍拍一個老師的肩膀,說,把你的鐵鍁給我。那個老師一看是元慶,見到主心骨似的說聲“好嘞”,站崗的士兵交接武器一樣,鄭重地將鐵鍁交給了元慶。元慶像關老爺倒提青龍偃月刀似的倒提著鐵鍁,大步往武大郎那邊走。武大郎邊後退邊咋呼:“別過來,過來我弄……”後麵的那個“死”字還沒說出口,就橫著身子倒下了——元慶的鐵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拍在他的一麵臉上,耳朵都拍爛了。大家一擁而上,把暈暈乎乎的武大郎按住,武大郎才反應過來:“你們不仗義,打仗拿那麽大的石頭。”

從那以後,武大郎再也沒敢來學校。估計這次他是喝了張飛尿了。

在宿舍前麵的空地上放下自行車,元慶走到宿舍門口,隨手抓了一把鏟垃圾用的鐵鍁,張口就喊:“武大郎,出來!”

裏麵沒有動靜,元慶又喊:“操你娘的武大郎,是爺們兒你就給老子出來,別他媽的在裏麵惡心我同學!”

裏麵還是沒有動靜。

藏在元慶後麵的大腚好像意識到了什麽,扒著窗戶往裏一看,後窗大開,宿舍裏不見了武大郎。

元慶進去翻了翻,除了發現幾個藏在床下哆嗦的同學,什麽也沒有。

元慶丟了鐵鍁正要往外走,迎麵看見了站在宿舍對麵的胡金。

胡金一下一下地拍著巴掌:“小哥熬出頭來了啊,不用動手了。”

元慶笑道:“沒文化,這叫不戰而屈人之兵。你來幹什麽?”

胡金說:“彬哥在那個房東家喝酒,讓我過來喊你,小滿也去了,咱們走吧。”

走在路上,元慶忽然覺得這事兒有些奇怪,你們又不是不知道這陣子我回家睡,至於過來找我嗎?

坐上公交車,胡金哈著滿嘴的白氣說:“萬傑扛不住了,投案了,被派出所直接送到了勞動教養委員會,估計至少兩年。”

見元慶望著車窗外不說話,胡金接著說:“吳長水也完蛋了,萬傑在裏麵把他咬進去了,說他收‘皮子’們的保護費。”

元慶說:“很好啊,這樣他就沒辦法跟彬哥搶那個房子了。”

胡金撇了撇嘴:“哪那麽簡單?老虎死了虎威還在呢,跟他一起的兄弟都不是一般人物。”

元慶把臉轉了過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胡金嘿嘿了兩聲:“一會兒你就明白了……對了,我聽一個剛從看守所放回來的兄弟說,小軍被押在‘二看’呢,我覺得他隻要是在‘二看’就沒什麽大事兒,大案子直接發到‘一看’。可也是,小軍盡管殺了冷強,別人看來是個殺人罪,可是法律上不那麽講,他這是正當防衛呢。刀子不是他拿的,本身還被冷強捅了一刀,沒有辦法才殺人,跟故意殺人不是一碼事兒。我估計,這事兒弄好了也就三五年的光景。”

元慶說:“那也不一定,我聽別人說,小軍‘作’得挺厲害,沒準兒還有別的事情呢。”

胡金打了一個噴嚏,擰著鼻子說:“小軍牙口好,不該說的他不會說。”

元慶忽然就想起了扁鏟,腦子一亂:“牙口個雞巴呀,沒攤上事兒都他媽吹,操,我不信。”

胡金說:“你還別不信,看守所和勞改隊裏真有好牙口的,跟江姐、李玉和差不多。”

元慶哼一聲,把臉又轉向了窗外。

胡金怏怏地笑了笑,順著元慶的目光看去,外麵白茫茫一片。

胡金說的那個房東家住在離元慶家不遠的地方,前麵是一個菜市場,後麵是一條這個區最大的馬路,屬於繁華地帶。元慶和胡金下車的時候,剛剛停了一陣的雪又開始下,大片大片的雪直溜溜地掉下來,就像在眼前拉了一道白色的大幕。胡金說:“彬哥的意思是,你去了不要說話,坐在那裏就行。要是房東說不好聽的話,你皺皺眉頭就可以了。”元慶心想,他們這是拿我當什麽了?點點頭沒有說話。

順著一個樓道上去,胡金在一戶人家的門前停下了:“就是這家。”

元慶要抬手拍門,胡金攔了他一下:“別急,聽聽裏麵的動靜再說。”

外麵的風很大,嗚嗚響,像一群野獸在天上瘋跑,裏麵卻很安靜,安靜得有些怕人。

元慶拽拽胡金的胳膊:“裏麵沒人?”

胡金說聲“有”,撲拉掉自己頭上的雪花,又給元慶撲拉掉身上的雪花,然後對著門喊:“劉叔,開門,我是胡金。”

門開了,一個胖乎乎的中年人站在門口笑容可掬:“你回來得正好,我跟大彬剛談好。呦,這位小哥就是元慶吧?”

元慶點了點頭:“劉叔好。”

劉叔讓進胡金和元慶,衝裏麵說:“老伴兒,再加兩個菜,元慶小哥來了。”

元慶看見古大彬繃著臉坐在客廳的正中,旁邊坐著正在抽煙的小滿。元慶對古大彬點點頭,直接坐到了小滿的旁邊。胡金推著劉叔的後背,讓他坐在古大彬的對麵,朝古大彬一笑:“妥了?”古大彬瞥了劉叔一眼,沒說話。劉叔邊給胡金和元慶添酒邊說:“妥了,妥了,就差跟黃健明打招呼了,隻要建明同意,那處房子就算是租給你們了。”胡金皺了皺眉頭:“劉叔,你在跟小的們耍心眼呢。”

劉叔直呼冤枉:“這怎麽能是耍心眼呢?你問問大彬,你問他我是不是……”

古大彬搖了搖手:“劉叔,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很願意把房子租給我是不是?你再點個頭。”

劉叔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這個態度沒錯吧?”

古大彬拿起自己的酒杯碰了碰元慶跟前的酒杯:“態度沒錯。來,元慶,喝咱們劉叔一個酒。”

元慶沒有端杯,他的心裏有些難受,感覺眼前這個年齡跟自己父親差不多的老人挺可憐。

古大彬喝了自己的酒,對胡金說:“劉叔說黃健明一會兒就過來,讓咱們出去談,我不想出去。你想,黃健明什麽樣的人?談不好,他直接拿菜刀砍人,我哪敢跟他出去?所以呀,我就跟咱劉叔說啦,我說,叔呀,咱們還是在你家裏談吧,劉叔不答應,你說咋辦呢?”

胡金歪著頭看劉叔:“劉叔,這就是你當叔的不對了,你這麽辦不是故意讓小侄兒們鬧不愉快嗎?”

劉叔笑笑,說話的口氣驀地有些硬朗:“我不想過多說什麽了,等建明來,你們說吧。”

“嗬,還是,還是呀,”胡金用自己的嘴給劉叔點了一根煙,遞給他,“還是沒解決問題呀。劉叔,你不看我和大彬的麵子,總該看看小滿和元慶的麵子吧?他們倆可是跟你住得很近,算是鄰居呢……你要是跟小哥兒幾個鬧‘不濟’的,街麵上多不好看?”

劉叔還在笑,隻是掛在嘴唇上的煙在不停地抖:“要不你讓元慶和小滿跟建明說吧,咱們說不進去。”

小滿忽地站起來,被元慶一把拉下了:“劉叔,我不知道你們在談什麽,真的。”

劉叔說:“建明一個月給二百,大彬一個月給一百,房租……就這事兒。我很願意把房子租給大彬,大彬是個正經生意人,建明不行,整天打仗鬧火的,把房子租給他,我不放心。這不,我想租給大彬,建明不樂意了,要來找我,唉,我是兩頭為難啊。”

元慶看了看古大彬,古大彬衝他眨巴眼,元慶說:“那就麻煩劉叔再跟建明說說唄。”

劉叔說:“說了,他不聽,我有什麽辦法?他現在跟著吳長水混,吳長水是個什麽樣的人你是知道的。”

古大彬嘖嘖地咂吧嘴:“嘖嘖嘖嘖,所以我害怕嘛……劉叔,你可憐可憐大侄子,別讓他來找我了,我真的很害怕呀。”

劉叔看看直瞪著他的小滿,再看看身邊的元慶,臉色就像一個即將黑屏的電視機:“你會害怕?我不相信……”

話音未落,外麵響起敲門聲,劉叔的臉直接黑屏。

胡金微笑著過去把門打開,一個三十多歲,又黑又高的漢子站在門口:“古大彬在嗎?”

古大彬站了起來:“呦!建明哥,我在,一直等你呢,進來坐。”

黃健明衝後麵擺了擺頭,徑自走到古大彬的對麵,一屁股坐下了:“我不想跟你費嘴皮子,那房子是我的。”

古大彬沒有看黃健明,他的目光落在後麵進來的三個人身上:“呀,三哥,欒哥,五哥,你們都來了?”

那三個人點點頭,撲打掉滿身的雪花,不坐,站在黃健明的身後。

古大彬怏怏地搖了搖頭,衝黃健明一攤手:“建明哥真能興師動眾,至於嗎,嗬嗬,我知道房子是你的。”

黃健明摘下落滿雪花的帽子,摔在沙發上,冷冷地說:“把老劉給你的合同拿出來,我帶走,你們該喝酒喝酒。”

古大彬應聲把手伸到了屁股後麵:“那是自然,嗬嗬……給你合同,你該走就走,我管不著。”

胡金笑著給大家遞煙,小滿站了起來:“我上趟廁所。”悄悄站到了那幾個人的後麵。

那幾個人似乎很狂,根本就沒把屋裏的人放在眼裏,點上煙,懶散地跟劉叔打招呼。

突然,古大彬的手裏多了一把烏黑的獵槍,猛地頂在黃健明的額頭上:“哥,今天你不能走了。”

4

黃健明一下子愣了,剛剛抓起來的酒杯“啪”的掉在地上:“你什麽意思?”

古大彬的槍管狠狠地往前一頂:“沒別的意思,就想弄死你。”

那三個人也愣了,其中一個胖子反應稍快一些,伸手要來抓古大彬的槍,小滿迅速出手,閃電般一酒瓶子掄在他的頭上,一手卡住他的脖子,一手捏著狼牙參差的一半酒瓶,猛地頂在他的臉上,胖子頓時不動了,張眼望著胡金:“大金,跟你兄弟說說,我沒別的意思。”

胡金不理他,對傻愣在一旁的劉叔說:“唉,你瞧瞧,弄僵了不是?都怪你。”

劉叔蠕動兩下嘴唇想要說什麽,元慶站起來,架著他的胳膊往旁邊的屋裏走:“不關你的事兒。”

把劉叔關在屋裏,元慶出來,坐回原來的地方,冷眼看著眼前的一切,心中微微有些緊張,手心攥出了汗。

黃健明的頭被槍指著,不敢輕舉妄動,因為他隻要往後移動一下,槍就跟上一下,兩眼直鹵鹵地盯著古大彬。

古大彬挺著槍跟黃健明對視,不說話,好像是在考驗黃健明的耐力。

胖子的臉被小滿的酒瓶子逼得歪在一邊肩膀上,哀求似的望著胡金:“大金,咱們兄弟沒有什麽過不去的吧?”

胡金喝了一口酒,這才打著哈欠說:“三哥,我們沒有跟你們過不去的意思,是你們跟我們過不去,這點兒你必須清楚。”

三哥的臉被酒瓶子劃破了,一溜鮮血慢慢地往脖子裏淌:“我們撤了還不行嗎?”

“不行,”古大彬盯著黃健明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今天你既然進了這個門,就別打譜囫圇著出去了,我的脾氣你是知道的,那就是不弄出個誰大誰小來,咱們必須在‘碗’裏滾一滾。”黃健明的額頭開始冒出冷汗:“大彬,你先把槍拿開行不,這樣說話不方便。”

“你要是方便的話,我就不方便了,”古大彬的手上又用了一下力,“跪著跟我說話!”

“大彬,你還非得……”

“跪下!”古大彬雙手端槍,一隻手的食指扣在扳機上,輕輕摩擦。

“大彬……”

“我喊三聲,到第三聲你還不跪,我就讓劉叔的家變成亂墳崗!一……二……”

黃健明徹底崩潰,一歪身子,滑下沙發,身體僵硬地跪在了古大彬的麵前,他的動作變了,可是腦袋的姿勢沒變,依然跟那把獵槍保持著親密接觸。古大彬揚起臉笑了:“哥啊,你也沒什麽讓我佩服的嘛……”把槍往後稍微撤了撤,反著眼皮掃視另外的三個人,“不是當弟弟的說你們,你說就憑你們這把年紀,做點兒讓小弟們佩服的事情多好?實在不行,在家打打老婆,看看孩子也好啊,出來‘晃晃’的什麽勁呢?尤其是建明哥,你說你都老成那樣了,還出來裝什麽小哥?竟然為一點小事兒跟我這麽一個老實孩子爭搶,不怕掉價?”

黃健明的眼睛依然在瞪著古大彬,可是他的目光散亂,像是有風在眼前吹著。

元慶過去摸了摸三個人的腰,從一個人的腰裏摸出一把菜刀,掰斷,丟到地上,重新坐了回去。

小滿已經把酒瓶子放下了,掐著三哥的手猛地往前一頂:“你也跪下!”

沒等三哥跪利索,另外的兩個人也跪下了。

胡金訕笑著過去拉他們起來:“三哥,五哥,欒哥,你們不用這樣,讓建明哥一個人意思意思就行。”

三個人望望古大彬,目光中似有哀求。

古大彬掃了元慶和小滿一眼:“我想給建明哥留點兒麵子,你們帶三哥他們去劉叔那屋,我單獨跟建明哥談。”

胡金搖了搖手:“不必了,讓三哥他們走,三哥他們是好人,跟建明哥不一樣呢。三哥,你說我說的對不對?”三個人一齊點頭。胡金倒滿三杯酒,一一遞給他們,“三位哥哥,喝了這杯酒就把這事兒忘了吧,不然容易胡思亂想。長水大哥進去了,你們孤孤單單地在外麵跑也不是那麽個事兒,萬一碰著磕著的,不好跟老婆孩子交代,長水哥回來看見了也不好受,你們說是不是?來,把酒喝了,你們走。”

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沒動。

胡金笑著搖了搖手:“嗬,三位哥哥這是戒酒了呢。那好,我替你們喝。”

胡金喝了三杯酒,用手背擦著嘴唇,對小滿說:“你送三位大哥出去吧,不用送到家啊,三位大哥知道路怎麽走。”

小滿站起來,一個腦袋扇了一巴掌:“走吧。”

三個人戰戰兢兢地站起來,倒退著往外走,三哥嗓音顫抖地說:“建明,好好跟大彬弟弟說話啊。”

古大彬的槍管已經離開了黃健明的頭,黃健明的頭耷拉著,肩膀不停地抖,他好像哭了。

小滿打開門,三哥衝小滿哈了一下腰:“小哥,不用送了,我們知道該怎麽辦。”

小滿回頭看胡金,胡金衝小滿眨巴了一下眼,小滿會意,抬手一拍三哥的肩膀:“走吧,我送你一程。”

屋裏少了四個人,一下子顯得空**了許多,氣氛有些壓抑。

古大彬把槍折疊起來,灌一口酒,摸著黃健明的肩膀說:“沒有殺人的膽量就不要出來裝大頭。”

黃健明不說話,依然跪著。

胡金說:“建明哥,你不要以為我們不敢殺你,剛才你要是不跪,跟你說話的就不是我了,是閻王爺。”頓了頓,衝元慶一笑,“你說閻王爺會收沒有腦袋的小鬼嗎?”見元慶皺著眉頭不說話,自嘲地橫了一下脖子,“哈,我就不該請你過來……建明哥,說話吧。”

黃健明抬頭看了看胡金,張張嘴,把臉轉向了古大彬:“我以後不在外麵混了。”

古大彬陰惻惻地一笑:“別提‘混’這個字,你本來就不具備‘混’的資質,這玩意兒是天生的,後來是練不出來的。不過,你的意思我倒是聽明白了,你滾蛋,我開店,對吧?”“對……”黃健明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古大彬拍了拍茶幾:“大聲點兒,我聽不見。”

黃健明的聲音還是很小:“對。”

胡金擺了擺手:“好了好了,意思到了就行。建明哥,你別想多了,做買賣就得講究個先來後到是不是?”

黃健明點頭:“對,是你們先跟老劉接觸上的。”

胡金大度地“噯”了一聲:“這就對了嘛,建明哥不是糊塗人。來,說說你的打算。”

黃健明想了想,語聲輕柔地說:“我以後不會在社會上出現了,你們放心,我也不會記著這件事情……”“噯,我不是問你這個,”胡金打斷他,笑道,“我問你咱們租房這事兒呢。再說,你說這些話有什麽意思?你記著這事兒又能怎樣?想跟我們繼續拚?你有那個膽量和實力沒有?知道剛才出去的那個兄弟是誰不?小滿!不認識的話你出去打聽打聽。”伸手拍拍元慶的胳膊,繼續說,“這位是誰你更不知道了吧?元慶!絕對的後起之秀啊……算了,說多了怕你消化不了。我們跟你鬥的話,不需要很多人,就我們四個,哪怕你喊來一百個‘逼裂貨’,在我們這兒能好使嗎?也許你盼望著吳長水回來,那頂什麽用?我們還等著肖衛東回來呢。真玩起來,吳長水在肖衛東那兒算個蛋子……”

“別跟他廢話!”古大彬指了指胡金,“讓他來點兒真格的。”

“我……我不是已經答應你們,我撤出來嗎?”黃健明想要起來。

“跪好了!”古大彬又要摸槍,胡金攔住了他,聲音低得像哄孩子:“建明哥,還記得前幾天你借我兩千塊錢那事兒嗎?”

“什麽?”黃健明的眼珠子瞪得幾乎都要掉出來了,“我什麽時候還……”

“嗬,建明哥真是好記性,”胡金衝古大彬擠擠眼,“當初彬哥也在場呢,你不會不認帳吧?”

“這……”黃健明用眼角的餘光看到古大彬又要摸槍,慌忙點頭,“對,我想起來了,有這事兒。我給你們打個欠條?”

“已經寫好了,”胡金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紙條,鋪在茶幾上,點著紙條的下方說,“你簽個名就行。”

黃健明急於脫身,刷刷地寫了自己的名字,丟下筆,抬頭望著胡金:“大金你放心,這錢我很快就還你。”

胡金揣起紙條,微微一笑:“不用著急,你記得這事兒就好。等長水大哥回來,我也好有個交代。”

黃健明連連點頭:“那是那是……大彬,大金答應我走了,你看?”

元慶說:“你走吧。”

古大彬皺皺眉頭,掃一眼元慶,突然鬆開眉頭笑了:“媽的,不是看元慶的麵子,老子還想留你坐會兒,滾吧。”

黃健明摸著膝蓋站起來,剛一挪步就蹲下了,他的腿好像麻得厲害。

胡金過去攙起他,一步一步往外挪:“唉,上了點兒年紀就是不行啊,老胳膊老腿的,扛不住折騰了,唉……”

黃健明的身子剛剛出去,胡金就猛地關上了門:“媽的,我真不明白他們當年是怎麽混起來的!”

古大彬笑笑,衝裏屋打了一個響指:“劉叔,洗洗手,出來簽合同啦。”

古大彬瞅一眼小滿,抓起沙發上的一個軟墊,包起槍,回頭對傻愣著站在牆角的劉叔一點頭:“我們走了。”

劉叔不說話,一聲粗重的歎息就像從泥地裏發出來的。

下樓的時候,元慶對胡金說:“我覺得咱們在劉叔家這麽鬧,不太厚道。”

胡金壞笑著說:“不給老雞巴操的上上弦,以後他毛病多著呢。”

元慶哼了一聲:“這跟強買強賣有什麽兩樣?”

胡金“嘎”的一聲止住了笑聲:“想做‘迷漢’嗎?滿大街都是,你看看他們是怎麽生活的。”

元慶不想跟他鬥嘴,轉身問小滿:“他們都回家了?”

小滿搓著剛剛長出來的胡子,嘿嘿地笑:“嗯,真乖……三位老哥確實好玩兒。”

元慶問:“怎麽了?”

小滿說:“爭著給我錢呢……我拿了,不拿白不拿!”

元慶忽然覺得小滿變了,跟胡金一樣喜歡錢,可他沒有想到,錢害了小滿也害了自己的前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