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暴力帶來甜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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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過一年來,元慶上高中了。小滿和扁鏟沒有考上高中。上學的路上就隻剩下了元慶一個人了。
因為元慶上高中的學校離家遠,元慶就選擇了住校,他媽很高興,就像卸了擔子一樣,因為元慶他媽不喜歡整天看元慶那副流裏流氣的樣子。元慶的打扮也確實不像話,上身一件褪色的黃軍裝,下身一條燈芯絨喇叭褲,腳穿一雙黑布鞋,頭上戴著他哥哥給他的一頂軍帽。軍帽被元慶處理得很是異樣,帽簷用彩筆畫了許多星星豆豆,裏麵用報紙墊了一圈兒,冷不丁看上去像一頂國民黨軍官的大蓋帽。嘴唇上留著一溜毛茸茸的胡子,就像沒擦幹淨的鼻涕。他爸爸拿出自己的刮胡刀讓他刮刮,他不刮,說,哪有這麽小就刮胡子的?越刮越粗。
元慶正式搬到學校去住的時候,小滿的爸爸托關係給他找了個活兒,在街道上糊裝火柴用的紙盒。
扁鏟也有了可幹的事情,他媽請廠裏搞宣傳的一個師傅教他學畫畫。
那些日子,扁鏟意氣風發,揚言要做中國的達芬奇,整天背著畫夾子走街串巷,號稱深入生活,寫生。
元慶在學校表現得很好,盡管他還是不太喜歡學習,但是性子收斂了不少。他覺得那些整天打打鬧鬧不好好上學的孩子將來肯定沒有什麽出息。元慶抱著這樣的態度上學,那就是混一張高中文憑,將來下了工廠也比那些初中生有發展前途,弄好了可以糊弄個技術員當當。
可是好孩子也不是那麽容易當的,尤其是類似元慶這樣有壞孩子根底的“好孩子”。
元慶班上有一個外號叫“大腚”的男同學。一聽這個外號,大家肯定會聯想到此人的屁股一定不會小了。可是您錯了,此人的屁股很小,小到他走路的時候,隻有兩隻褲管在移動,讓人懷疑他的兩條腿是直接長在腰上的。有好奇心重的同學扒過他的褲子,但是失望了,人家有屁股,至少在兩條腿的上麵可以看到兩粒黃豆。據說大腚小時候屁股不小,一歲左右哭鬧得厲害,被他爹用笤帚疙瘩一頓亂掄,癟了。他爹後悔不迭,逢人就絮叨這事兒,說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打孩子那麽凶。聽得人煩了,就幫他給兒子起了這麽個外號,說好養活。
大腚的屁股小,不證明他的腦袋也小,他很聰明,調皮的時候總能玩出一些不一樣的花式。
有一天,大腚拿著一把剃頭推子在班裏宣布,他剃頭的手藝超好,願意免費給大家剃頭。
放學後,有不少同學找他剃頭。
他的手藝果然不錯,剃過的同學都豎大拇指。
班上一個外號叫鼻涕的同學也來找他剃頭。鼻涕很老實,屬於窩囊型的,被人臭揍一頓,連哭都不敢出聲的那種。
大腚給鼻涕剃完頭,說聲“好了,不用謝”,收拾起工具就走。
鼻涕還真的沒說“謝謝”,撲打著肩膀上的頭發茬兒,轉身往外走。這下子不得了了,後麵的同學“嘩”地一聲笑開了——鼻涕的後腦勺被挖了一個大洞,看上去就像亂草叢中的一個水灣。鼻涕反手一試,被人摸了胸脯的大姑娘似的,尖叫一聲,貼著牆根跑出了校園。
元慶的心裏有些不爽,哪有這麽欺負人的?揪回大腚,當胸踹了一腳:“給人家道歉去!”
大腚上下打量一眼比自己高出半個頭來到元慶,點頭哈腰:“一定,一定。我這就去追他。”
大腚沒有去追鼻涕,他看看前後沒人,轉身跑到了一個高年級學生住的宿舍。
不長時間,一個歪戴著軍帽,嘴角叼著一根旱煙卷的高年級同學就晃進了元慶他們那個宿舍:“誰叫元慶?”
元慶正在吃飯,知道來者不善,但又不想示弱,丟下飯碗,硬硬地迎了上去:“我就是。有事兒?”
那個同學“噗”地吐了煙頭,一把揪住元慶的衣領:“找死是不是?知道我是誰嗎?”
元慶挺著胸脯不動:“不知道。”
“你當然不知道!說出來嚇死你小×養的!”那個同學一手把元慶頂在牆麵上,一手點著元慶的鼻子,“知道冷強不?我是他弟弟,冷健!媽的,敢跟我較勁?死多少人了!”元慶知道冷強是誰,心不由得抽了一下,我哪敢跟他較勁?肖衛東當兵走了,我沒有靠山了……
“你把手鬆開行不?”看著凶神惡煞的冷健,元慶的聲音弱了不少,“我不知道大腚跟你的關係。”
“這就讓你知道!”冷健豎起手掌,自上而下,猛地刮在元慶的臉上。
元慶的鼻子開始流血,可是他不敢動,一隻手捏著鼻子,一隻手阻擋著冷健又要扇過來的手:“別打,你聽我解釋……”
冷健好像也被元慶鼻孔裏流出來的血嚇住了,鬆開手,後退了兩步:“你服不服氣?”
元慶忍著慢慢上升的怒火,點頭:“服氣。”
冷健從身後一把揪出了大腚:“以後對我表弟放尊重點兒,不然還修理你!”
元慶繼續點頭:“知道了,以後不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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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元慶找到小滿,第一句話就是:“咱們找瓦西練‘套子’去吧。”
小滿不知道元慶剛剛受了委屈,撇著嘴說:“早幹什麽去了?肖衛東沒走的時候我就提議讓他幫咱們去跟瓦西說說這事兒,你連回答都不回答。現在才想起這事兒來?晚啦,衛東大哥走了,瓦西不認識咱們,憑什麽教咱們?”歪頭一看元慶的臉,一怔,“你的鼻子怎麽了?”
元慶掩飾道:“沒什麽,剛才下車急了,撞在站牌杆子上了。我的意思是,咱們給瓦西送點兒禮……”
“不對!你的鼻子是被人給打的。”
“胡說八道,誰敢打我?”
“咱們不是兄弟了?”小滿的眼睛直瞪著元慶,“告訴我,誰打你了?”
無奈,元慶把前麵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小滿。
小滿斜眼看著元慶,一臉鄙夷:“你不是男人。”
元慶的臉燙得就像被火烤:“怎麽不是男人?這叫好漢不吃眼前虧……所以,我要去練拳擊,沒有真本事,沒法跟人家鬥。”
小滿矜起了一邊嘴巴:“你要是這麽說,我還真不想去練什麽拳擊了,我不相信拳頭會比刀子快!”說著,忽地站了起來,“走,我要去會會那個叫冷健的。”“別急,”元慶拽住了小滿的胳膊,“冷健的哥哥是冷強。”“冷強怎麽了?”小滿抓住元慶的胳膊,拖著就走,“你誰都不要怕,出了事情,由我向春滿一個人頂!”元慶遲疑一下,膽子忽然有些壯,索性趕到了小滿的前麵:“弄挺了他完事兒!”
坐了三站公交車,元慶和小滿下車往學校趕。
路上,元慶拍拍小滿的腰,顫聲說:“千萬別動刀子啊,出了事兒,我這學就不用上了。”
小滿不說話,大步往前走。這讓元慶的心一陣毛糙,甚至有些後悔帶他來,小滿不會一刀捅死冷健吧?
管他呢,豁出去吧,不然我在同學麵前永遠也別想抬頭……元慶狠狠地咬了咬牙。
天黑得像鍋底。
元慶讓小滿等在校園門口,一個人悄悄溜到了自己宿舍那邊的一個黑影裏。有個同學出來撒尿,元慶衝他吹了幾聲口哨。那個同學探頭探腦地過來,被元慶一把拉進了黑影。那個同學一看是元慶,嚇得腿都哆嗦了:“你怎麽又回來了?剛才大腚他表哥又來了,過來找你,說讓你把這個月的飯票給他……他看見你不在,以為你嚇回家了,丟下話說,讓你明天一早過去找他,不然他天天過來揍你。”
元慶笑著說:“我就是怕他揍我才出去躲著的。你把大腚喊出來,我請他幫我跟他表哥求情。”
那個同學走了,隨後,大腚一搖一擺地飄了過來。
元慶說:“剛才我回家拿了點兒錢,想送給你表哥,求他別找我的麻煩了。你把你表哥叫到學校門口,我給他。”
大腚哼了一聲:“知道我的厲害了?”趾高氣揚地往高年級那個宿舍走,行姿就像一隻剛踩完母雞的公雞。
元慶冷冷地一笑:“媽的,弄不死你。”貼著牆根迅速回到了小滿站著的地方,兩個人貼到了一個燈光照不到的牆根。
披著衣服叼著煙的冷健紮煞著胳膊過來了:“高一八班的那個彪子,出來!”
元慶出來了,後麵跟著小滿。
冷健“咦”了一聲:“彪子心眼兒還不少呢,還找校外的人來幫忙?”好像有點兒沒反應過來,“不是說要給錢的嗎?”
“給你個雞巴!”元慶手裏攥著的一塊帶尖的石頭鑿上冷健腮幫子的同時,小滿手裏的棍子也落在了冷健的頭上……
冷健當晚去醫院包紮完,直接回了家,再次上學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月以後了。
有趣的是,讓元慶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冷強一直沒來找他。元慶有些納悶,哪有這樣做表哥的?
後來元慶才知道,敢情人家冷強沒有弟弟,隻有一個哥哥,叫冷剛,文革的時候參加武鬥,被人給打死了。
冷強不是冷健的哥哥,他們隻不過是同姓,五百年前是兄弟倒有可能,可是冷健是大腚的表哥卻是真的。
冷健在學校裏依然是個活躍分子,隻是在有元慶經過跟前的時候,他再大的笑聲也會熄滅,然後呆望一處,眼神肚臍眼一樣無光。
小滿來學校找過元慶幾次,目的是震懾那些他認為會對元慶構成威脅的人。
其實,哪有那麽複雜?那個年代的學校是很平靜的,學生們大都很單純。
不過,通過這件事情,元慶第一次嚐到了暴力帶來的甜頭,那就是同學們敬畏的目光,和因此而衍生出來的種種好處,比如打飯不用排隊,睡覺前有人鋪床,衣服髒了有人主動給洗等等。好在元慶不是那種“力霸”(過分)人,輕易不麻煩人,換了別人,恐怕難說。
這事兒也讓元慶總結出了一條經驗,那就是以後遇到類似情況,堅決不能讓別人先出手,無論他是誰,打得是什麽旗號。
少年們的嘴巴總是很快,元慶的名聲漸漸傳到了校外,盡管這點影響小得像風中的一粒微塵,但元慶很滿足。
這種滿足直接導致元慶的自我膨脹,盡管他自己並沒覺察到什麽……是啊,那一年他才17歲多一點兒。
元慶不想做一個“霸王”,他隻是覺得男人應該硬氣一點,不然容易吃虧。
有一次,元慶擰著大腚的耳朵說:“你是不是還有個叫杜三兒的表哥?”那時候,杜三兒是這座城市最有名的混子。
大腚被元慶擰得哇哇亂叫:“撒手啊!我沒有表哥,我爸和我媽都是‘單蹦兒’(獨生子)——”
元慶做夢也想不到,幾年後,自己會跟大腚成為非常不錯的兄弟,元慶給他重新起了一個外號:表哥。
轉過一年來的夏天,扁鏟的爸爸病危,躺在醫院裏,眼看就要不行了。
一天,一臉肅穆的胡金提著一網兜水果來了醫院,把扁鏟感動得流了眼淚,從此,扁鏟的命運發生了改變。
這一改變,直接影響了元慶和小滿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