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分道揚鑣

1

上學的路上依舊是三個人,可是小滿跟扁鏟不再勾肩搭背了,三個人又恢複了小滿剛加入時的狀態:元慶走在前麵,扁鏟走在中間,小滿走在後邊。元慶知道小滿對扁鏟有了意見,但是他沒問,彼此心裏都有數,那就是扁鏟在關鍵時刻裝孫子。這事兒元慶覺得無所謂,因為他太了解扁鏟了,他們倆從一下生就在一起,扁鏟是個什麽樣的人,在元慶的眼裏早有定論,那就是一個“小蛋子貨”(膽小鬼)。

扁鏟也知道小滿為什麽冷落他,悄悄對元慶說:“昨天我真的感冒了,起不來床了都。”

元慶說:“回家叫你媽給你弄碗薑湯,發發汗。”

扁鏟嗯嗯兩聲,看都不敢看小滿,他知道小滿昨天被人給打得不輕,心裏就像結了一個帶膿的疙瘩。

路頭上站著猥猥瑣瑣的胡林,小滿走過去,將耳朵湊到他的嘴巴前麵,胡林輕聲說:“哥。”

小滿點點頭,回來拉著元慶大步地往前走。扁鏟望著他們的背影,怏怏地橫了一下脖子。

進到學校,元慶發現,同學們看他和小滿的目光都有些特別,跟看動物園裏的猴子似的。幾個平常比較要好的同學也不來跟元慶和小滿打鬧了,他們似乎是在害怕著什麽。元慶想,也許大家都以為胡金還會帶著社會上的人來打架呢,不會了,他們都“尿”了。

昨天晚上,小滿跟元慶坐在胡同口的大石頭上“分析形勢”。

元慶說:“盡管衛東大哥去找過大寶,可是大寶不一定會害怕。你想,那麽個老資格的混子,他會……”

小滿打斷他道:“不管那麽多,誰再惹我,我就跟誰死磕。”

元慶繼續說自己的:“我估計胡金丟了麵子,肯定還會再去找大寶。大寶要是上火了,恐怕連衛東大哥也白搭。”

小滿剛要說句發狠的話,肖衛東倒背著手踱過來,一屁股坐下,抬手一摸小滿的腦袋:“你行!”

小滿想笑,一咧嘴,疼得連連吸氣:“行……行個屁呀,被人給欺負成那樣,是個男人就得跟他們拚命。”

肖衛東笑了:“毛兒長齊了沒有?敢自稱男人……”把頭轉向元慶,問,“你哥在哪兒當兵?”

元慶納悶,他突然問這個幹什麽?隨口說:“在武漢。”

肖衛東說:“當兵真不錯。今年也快要招兵了……”突然打住,摸一把小滿的腦袋,“我要是當兵走了,你能不能替我照顧照顧衛國?他太窩囊了,不像我們家的人。”小滿說:“大哥你快別這麽說了,我還沒有衛國大,誰照顧誰呀……衛國那麽‘鬼’,從來不吃虧。”

肖衛東盯著小滿看了一會兒,鼻孔一哼:“想聽聽我是怎麽做男人的嗎?”

沒等小滿回答,元慶搶過了話頭:“想聽,想聽!”

接下來,元慶知道了肖衛東去找大寶的過程,肖衛東在他的眼裏一下子變得比《智取威虎山》裏的楊子榮還要高大。

肖衛東打聽著來到大寶的西瓜攤時,大寶正跟幾個披著長頭發的人在攤子前喝酒。一個人看見肖衛東跨在自行車上往這邊看,用胳膊肘拐拐大寶,然後衝肖衛東努了努嘴。大寶眯著眼睛瞅一眼肖衛東,問:“他是誰?”那個人說:“肖衛東。”大寶哦了一聲:“把他喊過來。騎著個破車子跟我‘晃晃’(張狂)什麽?”那個人好像不敢喊,正想對大寶說句什麽,肖衛東已經支好車子,笑咪咪地走了過來。

大寶將身子往後仰了仰,矜持地衝肖衛東一笑:“買個西瓜?”

肖衛東說:“嗯,買個西瓜。”看都不看旁邊已經全都直起身子的人,拖過一個馬紮,直接坐到了大寶的對麵。

大寶衝旁邊歪了歪腦袋:“給他挑個好的。”斜著眼睛看肖衛東,“兄弟不麵熟啊,哪兒的?”

肖衛東伸出一根指頭衝他勾了勾:“過來,我告訴你我是哪兒的。”

肖衛東身上散發出來的煞氣,讓大寶不由自主地將臉湊了過來——啪!一塊青灰色的老磚在大寶的臉上四分五裂。

旁邊的那幾個人忽地站了起來。肖衛東坐著,沒事人兒似的看從大寶指縫間流出來的鮮血,一動不動。

大寶一手撲拉著臉上的碎磚屑,一手在眼前亂搖:“大家不要動,這是個誤會!”

一個人不聽,伸腿來踹肖衛東,哪知腿還沒伸利索就被肖衛東一拳打在腳底上,整個人麻袋一樣倒在了後麵的一堆西瓜上。

有人還想往這邊撲,開頭看見肖衛東的那個人大喊:“別動!聽大寶哥的!”

大寶已經站了起來,奇怪的是,他的鼻子盡管有些歪,可是鼻孔不流血了,臉似乎瞬間幹淨了不少。

肖衛東將一條胳膊架在腿上,用手托著腮幫子,仰著臉看大寶,表情像個沾了寡婦光的無賴。

大寶走到肖衛東的身邊,偷偷用手捏了肖衛東的肩膀一下,然後掃視四周,聲音威嚴地說:“你,跟我過來說話。”

肖衛東站起來,學外國人那樣,衝旁邊幾個有些發傻的人聳聳肩膀,攤攤手,轉身跟上了大寶。

站在馬路對過,大寶對肖衛東說:“給點兒麵子啊,兄弟。我混了大半輩子,不容易。”

肖衛東伸出胳膊按了按大寶的肩膀:“小孩子們打架,大人不要插手。當‘老人兒’的要懂得自尊,對吧寶叔?”

大寶挺著胸脯,保持一個威嚴的姿勢,聲音卻軟得像棉花:“我懂,我懂,東哥。其實我也就是隨便說說……”

說這些話的時候,肖衛東已經走遠了,大寶瞅著他的背影,悻悻地咽了一口唾沫。

2

肖衛東的威風元慶能夠想象,可是大寶的表現確實出乎元慶的意料之外,他覺得,大寶似乎不應該輕易倒下。

多年以後,元慶開始理解這碼事兒了,他體諒到了大寶在那個年齡和那種狀態下的無奈。

那天,肖衛東走後,元慶緊著胸口對小滿說:“你常說愣的,橫的,不要命的什麽的,我覺得衛東大哥就是那個不要命的。”

小滿搖頭:“也不全是。不要命得有不要命的本事,如果衛東大哥沒有真本事,大寶那樣的老無賴也不會輕易就那麽‘尿’了……”若有所思地眯了一會兒眼睛,開口說,“咱倆膽量沒問題,就是沒有真本事。這樣,咱們央求衛東大哥去跟瓦西說說,也練拳擊去好不好?”

元慶說:“恐怕不行,我以前求過他,他說我還是個孩子。”

小滿說:“那咱們就去偷學。”

元慶還沉浸在前麵的那段故事裏:“衛東大哥不是一般的猛啊,我估計大寶以後是徹底沒脾氣了。”

小滿冷冷地說:“這事兒已經過去了。”

小滿不知道,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胡金正從大寶家出來,回頭罵一聲“老×養的”,怒氣衝衝地跳上了一輛公共汽車。

胡金從這輛車上下來,按按自己的褲兜,跑到一個候車亭等了一會兒,又跳上了另一輛車……從第四輛車上下來的時候,胡金拐進了一條漆黑的胡同。從這條胡同裏出來,胡金的手裏捏著一大把錢。抬頭望望天,月亮高掛,胡金的影子拖在地上,像一條黑色的蛇。

起風了,初秋的風帶了少許寒意,打在胡金的臉上,殘留著淚痕的臉傳來一陣微痛。

胡金站住,展開雙臂,大張嘴巴,對著黃慘慘的月亮,狼一般嚎了一聲,甩甩手,撒腿往馬路對麵的那群樓房衝去。

風停了,月亮也沒了,細雨灑落下來,沒有一絲聲響,不是偶爾駛過的幾輛汽車,整個城市死了一樣安靜。

深夜,渾身濕透的胡金回了家,他的手裏已經沒有了那把錢。

胡林坐在胡金的**等他。

胡金赤條條地站在床前:“哥,我幫不了你了。大寶不管這事兒了,我去找‘死人臉’冷強,冷強收下錢,把我趕出來了。”

胡林絕望地呼出一口氣,用比蚊子還小的聲音說:“那就這麽著吧。”

胡金坐下,垂著頭說:“我以後不上學了,我要拚命弄錢,沒有錢,什麽事情也辦不了。”

胡林不說話,胡金接著說:“有了錢,還必須有頭腦,要不就別裝能人……以後我不會再幹那些沒有腦子的事情了。”

胡林還是不說話,胡金躺下了,喃喃自語:“小滿,兩條路,一,朋友,二,仇敵……我永遠也忘不了你。”

上完課間操,扁鏟湊到正在跟一個同學“鬥拐”的元慶身邊,輕輕一拽他的胳膊:“胡林來上學了,乖得像隻病貓。”

元慶放下腿,伸了個懶腰:“我知道,胡林在路上喊過小滿哥了,你沒看見。”笑笑,問,“胡金呢?”

扁鏟縮著脖子說:“我去打聽他們班的人,人家說胡金不上學了……你知道不,胡金是個小偷,很早以前就有人看見他在‘趕車’,好幾個人呢。我估計他不上學就徹底完蛋了,他是個賊呀,早晚進監獄。他從小就不學好,我聽人說,他爸爸當年就是個賊……”

元慶噓了一聲:“你可別亂說話啊,不然又要感冒了。”

扁鏟張張嘴,眼圈竟然紅了:“說句話就感冒呀?那我不是早晚得死在感冒上?”

扁鏟的這句話差點兒就應驗了——初中快要畢業的時候,他真的因為感冒住了好幾天醫院,發燒燒得眉毛都掉光了。

從那以後,扁鏟的形象變了,臉上沒有眉毛,下巴就顯得更撅了,笑的時候都像是在跟誰生氣。

本來元慶他們這個級部應該是六月份畢業的,可是因為“二部製”的緣故耽誤了半年。二部製的意思是,上午上課,下午去工廠參加勞動,或者拿著“呱答板兒”去那些五保戶家裏宣傳毛澤東思想和粉碎四人幫的偉大戰果。這好像是文革留下來的遺風。元慶懶,從來不去工廠勞動,不是說自己腳崴了就是說他的肚子疼。這樣,去五保戶家“演出”就成了他的專業。這也練就了元慶的一張好嘴皮子。上高中的時候,盡管元慶的學習成績不好,但是老師從來不批評他,甚至還號召全班同學學習他講文明有禮貌,是個五講四美標兵的苗子。

寒假前夕,元慶、小滿、扁鏟初中畢業了。

那一年,元慶和扁鏟16歲,小滿15歲。

快要過年的時候,肖衛東當兵走了。臨走前,肖衛東把小滿和元慶喊到院子中間,對兩個人說,我走了,我弟弟就交給你們了,如果他被人欺負,我回來以後先拿你們試問。小滿瞅著自己的腳尖不說話,元慶拍著胸脯說,哥你放心走吧,衛國要是受一點兒委屈,你回來砸死我。肖衛東說他已經跟胡金打過招呼了,是個聰明人就跟這個院兒裏的兄弟做朋友,不是個聰明的就繼續鬧,回來他擰斷他的脖子。

其實,那時候胡金跟小滿和元慶已經開始說話了,路上碰見,總是胡金先打招呼:“吃了?”

小滿開始還不應答,後來也跟著回答:“吃了。哪去?”

胡金回答:“上班。”

其實胡金哪裏有班兒上?成千上萬回城的知青都閑在家裏呢……如果掏包也算上班的話,那他倒是沒有撒謊。

元慶聽說,胡金的那幫人現在很厲害,別的區過來“撚皮子”的小偷被他們打跑了好幾幫。現在,這邊的幾條公交線路幾乎看不到別的區過來的小偷,全是胡金他們幾個人,經常坐車的人都認識他們了。他們領頭的是一個外號死人臉,名叫冷強的黑大個兒,聽說他以前勞教過幾年,全身刺龍畫虎,看上去是個很牛的人。元慶和小滿不佩服這樣的人,就像小滿說的,雜碎才做賊呢,死了連閻王爺都不收。扁鏟不以為然,有一次扁鏟對元慶說,胡金真“起闖”(牛氣),吃燒雞,頭和爪子都不要,光吃大腿,還喝酒,一天三瓶青啤,頓頓喝。

聽他這麽一說,小滿更不願意搭理扁鏟了,見了他就皺眉頭,就像聞到屎臭一樣。

肖衛東一走,扁鏟有些傷神,別人一提他哥哥,他的眼圈兒就要發紅,不趕緊眨巴兩下的話,眼淚肯定流下來。

其實,肖衛東走了,元慶也很難受,總覺得心裏空得慌,就像丟了什麽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