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誓不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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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寶是個傳奇人物,據說他進出監獄四五回了,全是因為暴力。他大概有四十五六歲的樣子,在四馬路那邊擺了一個西瓜攤,攤子上整天圍著一些渾身刺青的人,他們在那裏默默地喝酒,幾乎沒有別的聲音。傳說有一次大寶喝醉了,腰裏別著一把砍肉刀,搖搖晃晃地去了菜市場,見什麽拿什麽,沒有人敢跟他理論。大寶背著一條麻袋,裏麵裝滿了搶來的豬肉和海鮮。當他走到一個賣蛤蜊的攤子時,尿急,拽下褲子就往人家的蛤蜊上麵撒尿。攤主不知道這個渾身煞氣的人是大寶,上去推他。大寶抽出砍刀,手起刀落,一下子就把那個人砍翻在案子下麵。然後慢慢騰騰地提好褲子,踹翻攤子,搖晃著回了自己的西瓜攤。警察過去抓他的時候,大寶已經喝成了一堆爛泥。
元慶想,胡金這麽有膽量,敢情是有大寶撐腰啊,看來那幫打人的家夥應該是大寶的人了,心忽悠忽悠地往下沉。
元慶費盡力氣攙起小滿的時候,那個騎著自行車的老師分開人群過來了:“你們是哪個班級的?為什麽在這裏打架?”
元慶剛要說話,小滿擦一把鼻子下的鮮血,衝那個老師嘿嘿:“沒打架,鬧著玩呢。”
元慶發現,小滿正迅速腫脹著的臉,在笑容裏顯得異常猙獰。
那個老師張望了一眼胡金家的方向,歎口氣,對元慶說:“你們找個地方洗把臉再來上學,不象話。”
看熱鬧的人群散去,這裏一時顯得有些冷清。
朝陽猛然亮起,清晨的霧氣一下子就沒了。
小滿彎著腰在找自己的彈簧刀,地上除了點點滴滴的血跡,什麽也沒有。
小滿抬頭問元慶:“誰拿走了我的刀子?”鼻子下的血,遊蛇似的往脖子裏淌。
元慶搖頭。小滿吐了一口濃黑的血:“那是我爸爸給我做的……我爸爸盼望我快快長大,做個好漢……”突然打住不說了。
沒來由地,元慶就想起了小滿他媽,他覺得也許從他媽死的那天開始,仇恨的種子就在小滿的心裏紮下了根。
小滿脫下上衣,又脫下汗衫,用腳踩住,撕成一條一條的,纏住左手,又纏住右手,沉穩地穿好了衣服。
元慶的喉嚨又疼又癢,後背也泛出疼痛來。
看看渾身是血的小滿,元慶感覺自己跟他相比就像一個感冒的人遇見一個癌症病人。
小滿好像站不住了,倒退到牆根,慢慢蹲了下去:“操他媽的,他們玩真的呢……”抬起頭望望元慶,眯著已經腫成一條細線的眼睛,嘿嘿地笑,“咱們這下子比扁鏟挨那一腳更丟人是吧?”見元慶雙手捧著脖子不說話,小滿搖了搖手,“你上學去吧,我一會兒回家。”
元慶發現,小滿的臉是笑著的,目光卻奇怪地陰著,心一沉,過去拉他起來:“我跟你一起回家。”
小滿從書包裏摸出一張紙,撕開,團成兩團塞進鼻孔,仰著臉控了一陣,用力地推元慶:“你走吧,我想一個人回家。”
元慶知道小滿的倔脾氣又上來了,自知拗不過他,索性獨自一人往回家的路上走。他想把這事兒告訴給扁鏟,讓扁鏟知道,自己和小滿是因為他才挨上這一頓胖揍的。拐過一條胡同,元慶下意識地站住了:小滿不會再去找胡金吧?心頭一緊,撒腿往後跑。
還好,元慶重新拐進來時的那條胡同,遠遠地看見小滿蹲在那裏用一塊瓦片在地上劃拉著什麽。
元慶跑過去,看見地上寫的全是“殺”字,不由分說地拽起了小滿:“走,跟我回家!”
小滿的身上一點兒力氣都沒有,掙紮幾下不管用,幹脆任由元慶拖著往家走。
兩個人剛走近大院兒的門口,就撞見了推著自行車出門的肖衛東。
不知因為什麽,元慶的的鼻子突然就酸了:“哥……”肖衛東詫異地站住了:“你們怎麽了?”元慶索性放開聲音裝哭:“我們被胡金帶著的人給打了……”接下來,元慶把前麵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肖衛東,最後強調:“這一切都是你家衛國引起來的。”
肖衛東“哦”了一聲,臉上沒有一絲表情:“胡金家住哪裏?”
元慶剛說完胡金家的地址,就看見小滿被他爸爸抱著肩膀擁進了院子。
元慶放了一下心,嘟囔一聲“小滿這次不能回去了”,擦一把眼皮,對肖衛東說:“你不用去找胡金,胡金說有什麽事情去找大寶。哥,我也看出來了,打我們的那幫人就是大寶的人……”喘一口氣,索性添油加醋,“胡金說,肖衛東算什麽?見了大寶準‘尿’……”喘一口氣再想往下說的時候,肖衛東已經騎上了自行車:“你們都給我老實在家呆著!”元慶的心咯噔一下,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暢快。
元慶打開家門,去廚房洗了一把臉,探頭往屋裏看看,沒人,都上班去了。
悶悶地在床頭坐了一會兒,元慶心裏忽然就有些憋屈,他感覺被人用膝蓋壓在脖子上的形象實在太難看了,冷不丁出了一身冷汗。
不行,盡管肖衛東想管這事兒,但是麵子總歸是失了,得想辦法找補找補,元慶起身,背起書包重新出門。
站在小滿家門口吹了幾聲口哨,小滿的爸爸出來,陰著臉說,小滿不知什麽時候又溜出去了。
元慶的心一下子提得老高,這小子肯定是去找胡金了!
跑在路上,元慶悶悶地想,老滿也真有意思,小滿都被人給“加工”成那樣了,他也不問問是怎麽回事兒,怎麽當爹的?
元慶跑到他們挨打的那個地方,沒有發現小滿。四下看看,元慶把書包放到一堵矮牆上,轉著圈兒想找一件趁手的家夥,沒找到,索性從那堵矮牆上拆下一塊磚頭,拿下書包,把那塊磚頭掖進去,夾在腋下,發瘋似的往胡金家樓群的方向跑,腳下蹬起一溜塵土。
元慶剛衝近那個樓群,就看見小滿的身影在一座樓的一個單元口一閃,他明白,小滿真的要去找胡金,心又是一緊。
此刻,小滿已經站在胡金家的門口了。
胡金家傳出一個女人的尖叫:“打得好!媽×的,敢欺負我的孩子?撕不爛他!各位小兄弟,今天你們就別走了,大姨給你們買酒炒菜好好喝一壺!胡林,你個熊包蛋啊,沒有你弟弟,你是不是就被別人給零碎割了?”裏麵傳出一陣笑聲,一個公鴨嗓子說:“姨,寶叔還不是看你的麵子?昨晚胡金去找寶叔,要是不提你,他還對不上號呢。”胡金的聲音傳出來:“寶叔這麽看得起我,真讓我感動,中午吃完飯,我親自買燒雞去看寶叔。”公鴨嗓子說:“不用你去看了,寶叔說了,他替人辦事兒不求回報。這事兒也算是給肖衛東一個警告,別他媽仗著自己有點兒魄力就瞧不起‘老人兒’。”胡金說:“有了寶叔這塊金字招牌,誰還害怕肖衛東?在寶叔的眼裏,肖衛東算個蛋子。”
小滿舉手拍門,門一下子被拉開了,一個滿臉橫肉的女人站在門口:“找誰?”
小滿不說話,側著身子往裏擠。
那個女人猛然反應過來,劈手就是一巴掌:“小畜生!找上門來了還?”
裏麵的那幫人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全都愣在那裏。
橫肉女人拽住小滿的胳膊,拔河一樣地往外拉:“你給老娘出來!媽×的,你割了我兒子的臉……”猛然看見小滿已經不成人樣的臉,手一下子鬆開了。小滿轉回頭去,衝裏麵的人一一點頭:“你們誰過來殺了我?”一個人往上衝,被胡金用胳膊擋了回去。
小滿鼻孔裏的紙沒有了,一隻鼻孔是幹的,一隻鼻孔往下流血,掉在地上,砸出“啪啪”的聲響。
胡金的臉開始發白,目不轉睛地看著站在自己跟前的小滿:“我不想在家裏鬧出人命來,你跟我下樓說話。”
小滿冷笑:“我想死在你們家裏。”
胡金指指身邊的人:“你以為這幾位大哥會害怕你裝賴漢子?不想死的話,這就跟我下樓,咱們單獨解決。”
小滿搖頭:“我不聽你的。”
胡金用眼神製止幾個又要往這邊湧的人,輕聲問小滿:“你打算怎麽辦?”
小滿說:“殺了我,不然我殺你。”
“殺了你簡單!”臉上貼著一塊紗布的胡林從一間屋裏衝出來,手裏擎著一根擀麵杖,“你來這裏找死是不是?”
胡金冷冷地掃了他一眼:“你回去,不許出來。”用手指指身邊的幾個人,“各位大哥,你們也出去行不?”
那幾個人麵麵相覷,似乎不明白胡金的意思。
橫肉女人好像也沒了主張,跳探戈舞似的在門口進進出出。
胡金的臉色非常難看:“小滿,我殺你或者你殺我都行,別在家裏好不好?我爸爸剛去世,我媽的腦子有點兒毛病……”“我不想聽那麽多,”小滿的眼睛睜不開了,索性緊緊地閉住,“今天必須死人。”胡金垂下頭呼了一口氣,猛地抬起頭來:“各位大哥,給點兒麵子行不?你們都出去,我跟小滿單獨解決這事兒。”那幾個人對望一下,挨個蹭過胡金,走了出去。橫肉女人想往裏鑽,被一個大個子直接夾出門去。
那群人剛在門口站定就看見悄悄上樓的元慶,呼啦一下撲下去,猛地將他頂在牆麵上,元慶又一次感到了窩囊。
屋裏,胡金遞給小滿一個不知什麽時候團好的棉球,小滿接過來,堵住了那個還在流血的鼻孔。
胡金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鬆,往小滿這邊靠了靠,語氣有些柔和:“我爸爸跟你爸爸喝過酒。”
“來,殺我。”小滿從牙縫裏擠出來的這幾個字陰森森的,就像一根根冰棱戳進胡金的耳朵。
“操你媽!”胡金忽地跳到了小滿的對麵,“你以為我不敢是吧?”
小滿不說話,重新把眼閉上,嘴角微微動了動,看上去像是在笑。
胡金搖搖頭,不說話了,兩個人就這樣對峙著,一點兒聲音都沒有,牆上的掛鍾在哢哢地走。
對麵有一絲細微的響動,小滿睜開眼睛,他看到,胡金的目光漸漸散亂,煙一般飄忽。
胡金的一隻手揣在褲兜裏,手裏捏著的是小滿的那把彈簧刀,他的手在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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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的走廊上,元慶被幾個人頂在牆上動彈不得。元慶開始示弱:“哥兒幾個,沒我什麽事兒,我是隨便過來看看的……”
一個人抬起膝蓋,猛地頂在元慶的肚子上:“閉嘴!”元慶一下子蔫了,他覺得好漢這個詞突然離自己很遠。
大家正在抻著脖子聽屋裏的動靜,樓下傳來一聲自行車摔在地上的聲音,隨即,肖衛東轉了上來。
那幾個頂著元慶的人像是突然被電過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鬆開手,懵懂著貼到了牆麵上。
肖衛東上來,指指嘴巴不停蠕動的橫肉女人,對元慶說:“你帶這位大姨下樓隨便轉轉,我跟小哥兒幾個有話要說。”
元慶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轉身過來拉橫肉女人,他知道這個女人是胡金他媽,一個神誌經常不清醒的女人。
胡金他媽望著肖衛東,不肯走,被元慶連說帶拉地拽下了樓梯。
在樓下,元慶對胡金他媽說,他們是胡金的同學,跟胡金鬧了點兒小誤會,這是來給胡金道歉的。
胡金他媽半信半疑地被元慶拉到了離這排樓很遠的一個地方。
元慶安慰了胡金他媽幾句,讓她等在這裏不要亂走,轉身往回走。
元慶走到胡金家的那個單元時,看見鐵塔一樣的肖衛東手裏提著一根鏈子鎖,身後蹲著胡金的那幫人,一個個雙手抱在後腦勺上,派出所裏的犯人一樣難看。肖衛東已經知道了小滿在胡金的家裏,衝元慶點點頭:“我先不上去,容易出事兒。你過去聽聽裏麵的動靜。”
屋裏,小滿打破了沉默:“你要是不殺我,我就殺你。因為你讓我沒法在學校抬頭了,很多人看見你們往死裏打我。”
胡金不說話,眼睛也不看小滿,低著腦袋,輕輕地喘息。
小滿又說:“男人說話要給話做主。你說過的,要鬧條人命出來。我的,還是你的,給個話。”
胡金還是不說話。
小滿有些著急:“痛快點兒,這事兒今天必須解決。”
胡金把握著彈簧刀的手抽出來,打開,彎下腰,慢慢擱在小滿的腳下,就勢跪了下來:“你殺我吧。”
小滿的眼前不見了胡金,低頭一看,胡金雙手抱頭,在他的腳下無聲地哭。
小滿暢快地舒了一口氣,說話的聲音依然如故:“就這麽點兒把戲?”
胡金的腦袋不停地搖,除了壓抑的哭聲,小滿沒有從他的嘴裏聽清楚一個字。
小滿用腳踢開胡金的腦袋,抓起自己的刀子,折疊好,揣進口袋,邊倒退著往外走邊說:“從今天開始,你,或者胡林,必須每天在我上學的路上喊我一聲哥,不然我每天都來你家吃飯。聽清楚沒有?”胡金終於抬起了頭:“聽清楚了,哥。”沒有表情的臉就像得了麵癱。
小滿打開門,輕輕帶上,一抬頭看見了元慶,衝他咧咧嘴,倚在門後,揚起臉呼出一口濁氣,轉身往樓下走。
元慶跟上,想問小滿剛才在裏麵的情況,見小滿隻顧一個人走,心中有些不爽,從書包裏摸出那塊磚頭,猛地砸向樓梯扶手。
寂靜的樓道裏驀然發出一陣“喀喇喀喇”的聲響。
肖衛東快速衝上來,一看前後走著的小滿和元慶,咧開大嘴笑笑,猛一跺腳:“下麵的孫子,列隊!”
樓下的那幫人機械地站起來,貼著牆根一溜排好,一個個臉黃得就像抹了一層屎。
肖衛東將手裏的鏈子鎖遞給小滿:“來,是誰打的你,你打回來。”
小滿推開了肖衛東的胳膊:“這個不重要,我要的是麵子。”
肖衛東一怔,摸著脖子大笑:“我操,你很有性格嘛!嗬,還真沒看出來,你哪裏是個小孩兒呀……”
小滿朝接過鏈子鎖的元慶點點頭,斜眼瞥一下那幫老實得像俘虜兵的人,旁若無人地走過。
元慶掄了一個偷看肖衛東的人一鏈子鎖,外麵傳來小滿一聲愜意的咳嗽。
胡金家裏,那群一個小時前還生龍活虎的人,呆望著臉色煞白,一言不發的胡金,一個個就像被人使了定身法。
胡林從裏屋出來,一張馬臉扭曲得像抹布:“弟弟,你也太……”後麵的話被胡金一個冷冷地眼神堵了回去。
那個公鴨嗓子小聲問胡金:“這事兒是怎麽解決的?”
胡林接口:“還能怎麽解決?小滿起初還裝硬漢,被我弟弟亮出刀子嚇成土鱉了……就這麽解決的。”
大家似乎都不相信胡林的話,互相看看,集體沉默。
胡金咬咬牙,對一個戴著黃軍帽的大個子一字一頓地說:“此仇不報非君子!告訴我,寶叔家在哪裏?我要去給他下跪。”
與此同時,小滿和元慶走在回家的路上,兩個人都鼓著嘴巴不說話。
肖衛東騎著自行車橫在了前麵:“囑咐你們一件事情啊,學校的老師要是問起這事兒,不要牽扯到衛國。”
元慶和小滿點了點頭。肖衛東摸一把小滿的腦袋,笑道:“這事兒算輸了還是算贏了?”
小滿張張嘴,想說什麽,元慶接過了話茬兒:“小滿的意思是贏了,我感覺也是。哥,你去找過大寶了沒有?”
肖衛東不回答,騎上自行車就走:“以後二位小哥就是你們學校裏的‘爺’了,沒人再敢捋虎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