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懵懂少年
1
元慶跟小滿第一次見麵是在1978年,那年元慶13歲,小滿12歲。那一年的秋天,街上已經很少看到遊行的隊伍,標語也不再是直接刷在牆上了,而是寫在花花綠綠的紙上,元慶記得最清楚的有兩條: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治理整頓,撥亂反正。
元慶在中鐵子弟中學上初一。他是班裏最調皮的孩子,經常被老師罰到黑板前站著聽課。
那年秋天的一個早晨,上課鈴剛剛響完,班主任就推著一個跟熊貓一樣圓的孩子進來了。
班主任說,這位同學是從江蘇轉學過來的,叫向春滿。後麵又羅嗦了一大通,大意是希望同學們不要欺負他,他年齡小,又靦腆。
元慶尖著嗓子喊:“我年齡大,不靦腆,交給我吧,讓他跟我一起在黑板前聽課!”
班主任走過來,提溜著元慶的衣領,一把將他搡出了教室。
那節課,元慶是在教室外聽的。他不想跑的原因是,心裏惦記著這位新來的同學。元慶的好奇心一向很重。
下課了,元慶竄進教室,直奔被一群同學圍著的小滿:“哥們兒,你住哪裏?”
小滿的普通話很蹩腳,聲音卻不小:“以前住徐州,現在住中鐵大院……我爸爸是工程師,我媽死了,我還有個妹妹。”
同學們“嘩”的一聲笑了。元慶拍了一下小滿刺蝟一樣的腦袋:“沒問你那麽多,彪子(傻瓜)。你住幾號院?”
小滿依舊不抬頭,隻是聲音小了許多:“三號。昨天搬去的……我爸爸說,三號院住的都是工人階級子弟,不會學壞。”
元慶矜持地點了點頭:“嗯,你爹是個明白人。咱倆住一個院兒,以後上學放學我喊上你。來,叫一聲哥。”
小滿叫了一聲哥,聲音小得像蚊子。元慶兩手叉腰,大喊:“我聽不見——”
小滿扯起嗓子,一聲唱戲般的“哥”字剛喊出來,班主任又進來了,擰著耳朵將他拽出了教室。
從那以後,元慶上學和放學的路上就多了一個夥伴。
元慶顯得不太合群,倒不是他不願意跟大家一起走,是因為那些孩子的父母不喜歡讓自己的孩子跟元慶一起走。大人們說,元家老二是個造孽的祖宗,將來肯定會挨槍子兒。唯一一個願意跟元慶一起走的孩子叫肖衛國,他媽跟元慶的媽是同一個車間的。因為肖衛國的下巴長得很長,還往外撅著,看上去像一把木匠用的扁鏟,元慶就一直叫他扁鏟。小滿加入進來,走在路上的就是三個人了。
熟悉起來以後,元慶知道,小滿的爸爸以前是國民黨軍艦重慶號上的機械師。小滿說,解放前夕,他爸爸帶著他“前媽”跟著艦隊去了台灣。後來重慶號出來執行任務,整個軍艦就起義了。他爸爸原先在福建當老師,後來調去徐州的一個軍工廠當技術員,因為他的老家是這裏的,所以後來就調回來了,在中鐵總廠當工程師。小滿說,他爸爸是在福建娶的他媽,他媽沒有文化,一年也跟他爸爸說不上幾句話。
元慶問,你媽是怎麽死的?
小滿說,病死的。
後來元慶知道,小滿他媽是瘋死的。
大人們說,前幾年老滿被人舉報,說他曾經阻撓過重慶號起義,還跳過海,說要回台灣見他老婆。於是,老滿就成了“四類分子”,經常被紅衛兵押著遊街。有一次,老滿被罰站在軍工廠大門口,脖子上掛著一個很沉的大鐵牌子。小滿他媽去給他送飯,看著他吃,看著看著就瘋了。扭著秧歌在老滿的跟前唱福建小調,誰也聽不明白她唱的是什麽。軍宣隊懷疑她是在跟老滿對暗號,連她也被掛上了牌子。
元慶揭發小滿撒謊的時候,小滿哭得鼻孔下吹起好幾個大鼻涕泡兒。
小滿說,他媽後來跑了,好幾年也找不到她。有一年,老滿對小滿說,你媽死在福建和江西交界的地方了。
元慶問,她是不是被人給打死的?
小滿瞪著眼睛看元慶,目光像兩把錐子,元慶再也沒提小滿他媽的事兒。
上初二的時候,換了班主任,元慶再也不用站在黑板前麵聽課了。他很滿足,於是老毛病又犯了,經常在課堂上製造點兒容易引發大笑的聲音,比如用手指搓桌麵模仿放屁的聲音。這樣,他經常被老師喝令站著聽講。有一次,元慶又被罰站了。坐在後麵的小滿用圓規戳他的屁股,說,看看吧,又成冰棍了。元慶故意捂著屁股跳起來,大喊有人暗害他。小滿正不知所措,被老師一教鞭掄了出去。
從此,小滿接替了元慶的“工作”,不是被轟出教室,就是站在黑板前聽課。
小滿能夠享受這種待遇,得益於他的學習成績——全班倒數第一。
小滿有點兒人常說的“蔫壞”。比如他站在一個同學的左邊,從後麵用手打一下那個同學的右臉,然後裝模作樣東張西望。再比如他坐在座位上,有女同學經過,他偷偷伸腳絆人家一下,再裝做吃驚的樣子過去扶人家。有同學私下裏說,小滿是個小流氓。
小滿的妹妹小翠有個叫小鳳的同學,長得像京劇裏的李鐵梅,她來找小翠一起複習功課的時候,小滿有事沒事總愛跟人家說話,其實在平時是他是很少說話的。有一次,元慶指著小鳳的背影,一臉不屑地對小滿說,長得俊管個屁用?俊女人最容易壞男人的事兒。
小滿明明知道元慶是在嫉妒他,但嘴上仍然說,就是,要幹大事的男人是不能沾上女人的,一沾準“尿”(軟)。
說歸這麽說,小滿依舊有事沒事地跟小鳳“搭咯”,讓元慶懷疑他是個報紙上經常批判的資產階級兩麵派。
2
有首詩說“尋常看不見,偶爾露崢嶸”,小滿就是這樣,偶爾會辦一點在學生看來算是驚天動地的大事情。
比如,初中快畢業的時候,小滿用一把削筆刀劃破了一個高年級學生的臉,縫了好幾針。
在發生“劃臉事件”之前,小滿就小小地露過一次“崢嶸”。
那年夏天的一個傍晚,大院裏的孩子們都吃了晚飯,元慶沒吃,他被他媽趕出了家門。因為老師家訪,說他在學校太不象話,頑劣得就像個國民黨兵痞。元慶一個人在火車站溜達,遇見從鐵軌西邊偷煤球出來的扁鏟。元慶幫他把煤球送回家,攛掇他出來,說自己發現一個好玩的地方。扁鏟就跟著出來了。這個好玩的地方是火車站北邊的一家飯店。元慶讓迷迷瞪瞪的扁鏟打掩護,自己去飯店偷了一籠屜包子,扁鏟用比煤還黑的手去抓包子,被元慶踢疼了褲襠,彎著腰問元慶什麽意思。元慶說,有福大家享。然後就讓扁鏟去喊小滿出來吃包子。
吃完包子,三個人在大街上亂逛,突然發現一個高年級女同學走在前麵。
元慶說,這個女的她媽是個破鞋,老輩人講,她媽在生活困難時期,跟廠裏的一個夥房師傅“那個”,為了幾斤大米。
小滿吐著舌頭說,那她一定也是破鞋,這玩意兒遺傳呢。
扁鏟說,那是肯定的了,我聽人說,他跟電機廠的一個青年睡過覺,那個青年出來說,她的屁股上有一塊紅色胎記。
元慶示意大家跟上,悄聲說,咱們玩剪子包袱錘的,誰輸了誰上去拽下她的裙子,看看到底有沒有胎記。於是,三個家夥賊頭賊腦地開始比賽,結果,小滿輸了。元慶以為小滿會耍賴,沒想到小滿直接竄到那個女同學的身後,一把拽下她的裙子,撒腿衝進了一條胡同。
那個女同學蹲在地上哇哇大哭,元慶和扁鏟嚇得腿都軟了,跑的時候跌了好幾跤。
事後,元慶心有餘悸地對小滿說,你小子可真夠大膽的。
小滿說了一句至今仍會令那些謊話連篇之徒汗顏的話:“是男人就得給自己的話做主!”
小滿跟扁鏟的關係發展得突飛猛進,因為這倆家夥有共同語言,那就是不愛學習,喜歡逃課,不同的是小滿精力十足,扁鏟看上去蔫頭蔫腦的。有一次扁鏟又去鐵軌那邊偷煤球,被小滿踹了一腳:“凍死迎風站,餓死不做賊!”扁鏟就不再去偷煤球了,滿大街撿柴禾。
元慶知道了這事兒,埋怨小滿多管閑事,扁鏟利用煤球糊弄他媽幾個零花錢,這下子斷了扁鏟的財路。
小滿一聲沒吭,回家拿了幾個牙膏皮給扁鏟,說以後他家的牙膏皮都歸扁鏟,扁鏟感動得直抹眼淚。
院兒裏的大人們都喜歡小滿,說他懂事兒,像個大人。
實際情況也確實如此,比如,小滿見到一個扛麵袋或者提水桶的鄰居,都要上去幫忙,人家說謝謝,他總是回答一聲“不客氣”。有一次一個鄰居家的小孩摔倒,磕破了下巴,那個孩子不知道去醫院,甩著滿下巴的血坐在地上哭。小滿看見了,扛起他直奔醫院。也不知他是怎麽跟大夫說的,縫了好幾針,一分錢也沒花。小滿家門前的那條路是全院最幹淨的,早起的大人們總能看見他在那裏掃地。
小滿喜歡吃街西口老王家的糖葫蘆,沒錢買,走到老王家的攤子那兒就流口水。
扁鏟經常偷偷塞給他幾個沾著黑手印的糖葫蘆。其實小滿知道這糖葫蘆的來路不正,可是他不問,隻顧吃,很奇怪。
扁鏟的模樣很呆,看上去就像沒睡醒的樣子,這副模樣很糊弄人,大家都以為他老實,可是二十年後他換了外號——肖大忽悠。
二十年後的扁鏟跟小滿形同陌路。扁鏟背後說小滿心狠手辣,必定暴屍街頭。小滿聽了,沒有反應,隻是冷笑。
時間的磨練,讓曾經的感情像澆到地上的鐵水,慢慢冷卻,最終變成了一堆生鐵。
可是二十年前不是這樣,那時候小滿拿扁鏟當可以割頭的兄弟。
看著小滿和扁鏟在路上勾肩搭背的樣子,元慶很嫉妒。有一次,元慶從後麵把小滿和扁鏟的腦袋猛地碰在一起,壞笑一聲,剛想跑,就被兩人摁在了地上,不是元慶力氣大,恐怕得挨上一頓小“忙活”。可是沒過幾天,小滿跟扁鏟的關係就疏遠了,因為那次“劃臉事件”。
其實,這事兒不怨扁鏟,因為扁鏟根本就沒請小滿幫忙。
那天下午放學的時候,元慶發現扁鏟哭喪著臉,一副死了沒埋的樣子。問扁鏟這是跟誰生氣?扁鏟說,他下午在操場踢球,因為撞了一個高年級同學,被他踹了一腳,肚子到現在還疼。“真丟人啊,”扁鏟說,“他的大臭腳蹬過來,我直接就一個‘腚墩兒’跌在地上了,難看死了。”小滿說,你怎麽不起來跟他打?扁鏟說:“我哪兒敢?知道他是誰嗎?胡林!”本來元慶想立馬折回學校找那個打人的報仇,一聽胡林這個名字,直接不吭聲了。他知道,胡林這家夥惹不得,他弟弟叫胡金,是他們級部最牛的人,身邊整天圍著一群叼著煙卷,歪嘴斜眼裝社會青年的同學。元慶親眼看見胡金拎著一把菜刀追得一個比他高出半個頭來的同學滿校園跑,不是被人拉著,那個同學的腦袋就該開瓢了。
扁鏟見元慶和小滿都不說話,撇著嘴哼唧:“反正挨打的不是你們。”
元慶眯著眼睛想了想,一臉崇敬地說:“要不咱們回家告訴你哥?”
扁鏟的哥哥肖衛東在電機廠當翻砂工,一米八五以上的大個子,模樣跟個生了氣的山賊似的,一雙拳頭比飯缽小不了多少,渾身全是一棱一棱的腱子肉。最冷的天氣裏,他也敢光著身子在院兒裏洗澡,一盆水當頭澆下,騰起一團白霧,跟剛掀開了熱鍋蓋一樣。上高中的時候,肖衛東跟一幫社會青年結仇,那幫人衝進學校找他。肖衛東提著一條板凳腿,迎出來,虎入羊群似的往前闖。那幫人起初還進進退退地抵抗,被肖衛東砸趴下幾個之後直接喪膽,丟下同伴,翻牆跑了。肖衛東踩住一個家夥的脖子,掄起棍子砸癟了他的鼻子。那個人昏死過去,肖衛東揪出一個跑不迭鑽進學生堆裏裝學生的家夥,一腳踹倒,對準他的脖子又是一棍子,那家夥的人生從此改變——歪脖兒,一輩子沒有找到對象。因為這件事情,肖衛東被少管一年,刑滿後悶在家裏半年多,年底就業去了電機廠。
扁鏟聽元慶這麽一問,燙著嘴似的吸溜舌頭:“哪敢讓我哥知道?不敢,不敢,你想讓我死啊……”
元慶納悶:“怎麽個意思?”
扁鏟愁眉苦臉地說:“我哥要是知道這事兒,肯定能管,先死揍我一頓,再死揍胡林一頓,弄不好,我倆都得死。”
元慶一想,感覺扁鏟的話不算誇張,肖衛東的身上老是有一股殺氣,誰碰誰死。瞥一眼扁鏟,不說話了,悶著頭走路。
小滿追上來,呆聲呆氣地問:“胡林在初三幾班?”
元慶說,你問扁鏟去,我不知道。
扁鏟跟上來,不屑地橫了小滿一眼:“裝什麽裝?人家胡林是個男的。”
“告訴我,胡林在初三幾班?”小滿很固執,又重複了一遍。
“你什麽意思啊,幫我報仇去?拉倒吧,咱們惹不起……”
“告訴我。”小滿的臉泛出青色。
“告訴你也白搭,你要是敢在學校跟他理論,保準有一群人上來把你踹成蝦醬。”
“那你告訴我,他的家在哪裏。”
“算了算了,”元慶推了小滿一把,“胡林是胡金的哥哥,咱們最好別去惹他。”
小滿站住,冷冷地盯著元慶看。元慶被他看得很不自在,拉著扁鏟就走。扁鏟說:“小滿不會真的去找胡林吧?”元慶說,不能,就算他回去也找不著,放學好長時間了。扁鏟回頭看小滿,小滿依舊站在那裏,夕陽打在他的身上,胖胖的小滿看上去就像一隻蹲在那裏的老虎。
元慶和扁鏟走遠了。小滿搖搖頭,捏一下拳頭,轉身往學校的方向走。
那時候小滿就明白,在強橫的挑釁之下,想做好漢就應該絕不退縮,並以更大的勇氣予以痛擊。
一幫同學走過來,小滿攔住一個同學問:“胡林家在哪裏住?”
那個同學伸手一指:“那邊,左數第三排樓,三樓,西戶。”
小滿說聲謝謝,掀開書包,找出一把削筆刀,打開,捏在手裏,把書包斜挎在身上,挺起胸脯,硬硬地往那個樓群走。
巧得很,小滿剛走近胡林家的那排樓,就碰見胡林下樓倒垃圾。
小滿迎上去,攔住胡林,直接問:“你是不是胡林?”
胡林笑著說:“小滿是吧?我認識你,你爸爸是廠裏的工程師,開過軍艦……”後麵的話還沒說利索,胡林就跳開了,雙眼圓睜,傻愣著看小滿,臉上劃開的一條口子瞬間湧出鮮血。小滿折好削筆刀,慢慢倒退著走:“以後不要欺負扁鏟,他是我兄弟。”
胡林好像剛剛才反應過來,丟下垃圾,撒腿往樓上跑:“胡金,胡金!我被人砍啦——”
胡金提著一把菜刀衝到樓下的時候,小滿已經不見了。
躊躇滿誌地走在路上的小滿不知道,一場危險正在悄悄逼近自己。
3
晚上吃過飯,元慶把小滿喊出來,躲到一個牆角,問他是不是去找過胡林?小滿輕描淡寫地說,找過了,沒事兒,他以後不敢欺負扁鏟了。元慶問他去找胡林的過程,小滿說:“沒什麽,讓我在臉上劃了一刀。別怕,在徐州的時候我就幹過這事兒,那個人欺負我妹妹,被我劃了臉,從那以後見了我就躲。”元慶說,那不一樣,這次你劃的胡金的哥哥。小滿不屑地撇了一下嘴:“胡金不是人做的?告訴你,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我拿命跟他換,他敢?”元慶說,人家人多。小滿說:“長阪坡曹操的人多不?照樣不敢跟張飛玩命。”
元慶沒有看過《三國演義》,不知道長阪坡和張飛是什麽意思,他隻知道小滿有一套《三國演義》連環畫。
元慶打從上了初中就不看連環畫了,他覺得那很沒檔次,要看就看大人書,厚厚的一本,多氣派。
元慶看不懂《三國演義》,勉強可以看懂《水滸傳》,看了好幾遍,裏麵每條好漢的外號他都能說出來。
有一次,小滿跟元慶比較武鬆的武功厲害還是張飛的武功厲害,元慶說,應該是武鬆吧,那麽猛的老虎都扛不住他的拳頭。小滿說,還是張飛厲害,張飛仗著一杆丈八蛇矛,能殺退萬軍。元慶不跟他抬杠,他覺得武鬆跟張飛不在一個朝代,沒法比,比不好就成侯寶林的相聲關公戰秦瓊了,讓人笑話。其實元慶最佩服的人不是武鬆,是宋江,宋江講義氣、夠哥們兒,再厲害的人也得聽他的。
元慶總覺得這次小滿惹了大禍,心揪得就像被人用手攥著,可是他又不知道該怎麽辦,瞪著眼睛看小滿。
小滿見元慶不說話,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元慶的肩膀:“沒事兒,一切由我來頂著。”
元慶剛要說句什麽,就看見肖衛東紮著一條寬板腰帶出門,連忙把臉轉向了牆壁,他怕肖衛東罵他帶壞了扁鏟。
元慶知道肖衛東這是要去公園“搗套子”(打拳擊),肖衛東跟著外號“瓦西”的江師傅練了大半年“套子”了。
那年暑假,元慶偷偷去公園看過他們鍛煉,沒看幾眼就興奮得像是打了雞血。江師傅抱著膀子在一邊看,十幾個渾身肌肉塊子的青年在一塊空地上捉對廝殺,嘭嘭的擊打聲衝擊著元慶的耳膜,激**著他的心髒。休息的時候,元慶壯著膽子湊到肖衛東的跟前,央求他跟江師傅說說,他也想跟著練練。肖衛東讓元慶把手伸過來,一把攥住,猛地一捏:“毛都沒長,練個雞巴呀。”元慶疼得眼淚都出來了,肖衛東的手就像一把大台鉗,他感覺自己的骨頭在肖衛東的手裏全碎了。元慶盼望著自己快點長大,長大了不求肖衛東,直接去求江師傅。
小滿也看見肖衛東了,望著他的背影,用肩膀扛了扛元慶的胳膊:“扁鏟他哥哥真威風。”
元慶轉過頭來,看看肖衛東出了門,猛喘一口氣,捂著胸口說:“肖衛東就像武鬆,扁鏟就像武大郎。”
小滿用拳頭搗了一下牆:“我要是有這麽個哥哥,還怕誰?”
元慶哼了一聲:“照這麽說,你也有害怕的事情?”
小滿的臉忽地紅了:“我沒那意思……我是說,我沒有哥哥幫我,所以我要自己幫自己,誰也別想欺負我。”
元慶笑了笑:“沒人欺負你,胡林欺負的是扁鏟。”
“一樣,”小滿悶聲道,“我跟扁鏟是兄弟,他欺負扁鏟就是欺負我。”
“有道理。咱們三個是兄弟,他這是在欺負咱們三個呢……”元慶用力咬了咬牙,“拚了!明天咱們當心點兒,萬一胡林和胡金過來找麻煩,咱們三個一起上。”“用不著扁鏟,”小滿說,“扁鏟不頂事兒,就咱倆跟他們死磕……”瞥一眼元慶,一哼,“其實也用不著你,這裏麵沒你什麽事兒嘛。”元慶覺得小滿這話裏有話,好像是在揶揄他開頭沒幫他去找胡林,不禁有些臉紅:“廢話。明天看我的!”
兩個人分手的時候,扁鏟躲在他家的玻璃窗後麵,望著已經沒人的那個牆角,呆得就像一具木乃伊。
幾乎與此同時,大門外走進來胡金,一個人,刀條子一樣瘦的臉平靜得像個大人。
胡金好像已經提前知道了小滿家是哪個門牌,徑直走過去,抬手拍門。
小滿的爸爸出來,問他找誰?胡金說,我是向春滿的同學。
小滿的爸爸把小滿喊出來,讓他們去外麵說話。
小滿看著胡金,翁聲甕氣地說:“我不認識你。”
胡金的聲音很細,像個女人:“我是胡金。”
其實小滿已經猜到眼前站著的這個螳螂一樣瘦的家夥就是胡金,故意裝憨:“胡金?我不認識胡金,我認識胡林。”
胡金用手勾過小滿的脖子,輕聲說:“你去給我哥哥道歉,這事兒就算完了,不然我弄死你。”
小滿抬手打開胡金的胳膊,一橫脖子:“讓你哥先給扁鏟道歉。”
胡金盯著小滿看了一會兒,冷笑著點了點頭:“該做的我都做了,你要是給臉不要的話,別怪我下手狠。”
小滿笑笑,說聲“那我等你”,轉身進門,一聲巨大的摔門聲讓胡金打了一個激靈。
胡金站在小滿家的門口呆了片刻,放眼瞅瞅扁鏟家的方向,一甩頭走出了大院。
這一切被躲在玻璃窗後麵的扁鏟看見了,他的腿突然就哆嗦起來,整個人像是坐在開動著的拖拉機頭上。
胡金沒有回家,站在路口等了一會兒,直接跳上了一輛剛剛停下的公共汽車。
第二天一早,扁鏟他媽過來找元慶,說她家衛國昨晚洗澡不小心感冒了,今天不能去上學了,讓元慶幫忙跟老師請假。元慶邊應答著邊想,扁鏟你這個小人,早不感冒晚不感冒,這個節骨眼上你感冒了,糊弄三孫子呢。喊上小滿出門,走在路上,元慶說,扁鏟感冒了,今天不能去學校了。小滿不接茬兒,莫名其妙地問:“胡金是不是知道扁鏟的哥哥是肖衛東?”元慶反問:“你問這個幹什麽?”
小滿說:“昨晚胡金過來找過我。我以為他是來打架的,可是他沒動,隻是讓我給胡林道歉。”
元慶早就料到胡金會來找小滿,但依照胡金的性格,似乎不應該是這麽個表現,不禁有些納悶:“他再沒說什麽?”
小滿說:“還說了一些嚇唬我的話,就像小孩兒打完架以後說的那聲‘你等著’。操,有什麽呀,我不怕。”
聽小滿這麽一說,元慶的心跟著輕快了一些:“對,沒什麽可怕的,他要是敢撒野咱們就跟他拚。”
沉默了一會兒,小滿說:“我估計胡金知道了他哥哥惹的是肖衛東的弟弟,所以才不敢跟我動手的。”
元慶點點頭又搖頭:“不會吧?要是真那樣,他就連你也不用找了,吃個啞巴虧拉到。”
“他那種人會吃啞巴虧?”小滿想了想,猛地一甩手,“管他呢!他要是敢動我一根毫毛,我直接拿刀捅死他,”說著,從腰上拽出一把身子扁扁的刀子,一按刀身上的一個按鈕,半根筷子長短的刀刃彈了出來,“見過這個吧?這叫彈簧刀,光看就能把他嚇個半死。”
快要走到胡金家的那排樓房的時候,小滿放慢了腳步:“胡金家就住這裏,他要是敢動我,我每天過來等他。”
元慶笑道:“你又不想捅人了?”
元慶的話剛說出口,胡金家樓群那個方向就走過來幾個人,走在前麵的是臉色煞白的胡金。元慶猛地拉住了小滿:“胡金!”小滿已經看見了胡金,繼續往前走。元慶猶豫一下,挺起胸脯跟著小滿往前走。胡金的那幫人大概有七八個的樣子,除了胡金,其他人都不麵熟。他們的個子都很高,嘴唇上麵毛茸茸的,好像是些剛剛畢業的學生。元慶有些緊張,腳步不由得遲緩下來,有一種想跑的意思。
那幫人迅速接近了小滿。
小滿沒看見似的繼續往前走。
幾個人呼啦一下圍住了小滿。
元慶心慌,可是又不想丟下小滿,硬著頭皮往上衝:“大哥,怎麽個意思這是?”
胡金猛地一指元慶的鼻子:“沒你什麽事兒!”元慶後退兩步,遲疑著想要過去拉小滿出來,兩條胳膊立刻被側麵衝過來的兩個人別到了背後。緊接著,耳邊響起胡金的尖叫:“操你媽!敢拿刀子!”隨即聽見小滿的一聲狂叫:“殺了你們——”
元慶看見小滿拿著刀子,甩鏈球似的轉著圈兒劃,那幫人紛紛躲閃。
扭住元慶的那幾隻手鬆了,元慶趁機掙脫開,彎腰去摳地上的一塊有些鬆動的水泥塊,剛一摳出來,脊背上就挨了重重的一棍子,元慶直接趴在了地上。幾乎同時,小滿手裏的彈簧刀被一根棍子打掉了,小滿撲過去撿,腰還沒彎下就被一陣棍棒砸在一片塵土當中。
元慶的脖子被人用一條腿跪得死死的,他覺得自己的喉管被壓癟了,滿胸膛的氣呼不出來,像要爆炸。
棍棒紛飛,小滿在地上翻滾。
胡金的兩條胳膊抱在胸前,站在圈外,眯著眼睛看亂腿縫中不停翻滾的小滿,一隻手的大拇指一下一下地蹭著下巴。
小滿拚命用雙手護住腦袋,可是沒堅持多久就鬆開了,因為那些人不打他的腦袋了,丟了棍子,用腳踢他的肚子。
小滿用胳膊護住肚子,手背立刻被踢得鮮血淋漓。
胡金矜著一麵鼻孔笑笑,橫一眼幾個看熱鬧的人,彎腰撿起小滿的那把彈簧刀,在手裏掂兩下,折起來,揣進了褲兜。
就在元慶感覺自己快要被憋死的時候,一個騎著自行車的老師在遠處大喊:“住手!”
壓在元慶脖子上的那隻膝蓋離開了,一口氣呼出來,元慶大聲咳嗽起來。
那幫人停下手,站在原地,征詢地望著胡金。
胡金推開圍著小滿的幾個人,用腳蹭了蹭小滿的臉:“行了,不用你道歉了,咱們扯平了。”彎下腰,吭出一口痰,在嘴裏攪動幾下,猛地吐在小滿的臉上,衝那幫人揮揮手,轉身,邊走邊衝騎自行車的老師揚手:“別他媽跟我裝,你管不著我了,老子退學啦!”
元慶爬起來,踉蹌著往小滿那邊跑,剛一接近小滿,胡金竟然站在了他的跟前:“小哥,對不起了,你是撞上的。”
元慶的心中竟然泛起一絲感激,腦子一亂,這話衝口而出:“我們都是衛東大哥的兄弟。”
胡金歪起脖子,瞅著元慶看了片刻,一笑:“我知道。感覺不服氣的話,就讓肖衛東去四馬路找大寶,這事兒由大寶處理。”
大寶?元慶的腦海裏一下子浮現出一個長相如電影《閃閃的紅星》裏胡漢三模樣的人來,兩腿冷不丁哆嗦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