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悔恨交加

這麽快?記得大約隻有一秒鍾的時間,胡四已經變成了這副模樣,我不知所措地倚到了牆上,冷汗淋漓。

林武蹲下來,扶起了胡四的半邊身子:“老四,還能說話嗎?”

胡四艱難地搖了搖頭:“送我去醫院,我什麽都不想說了……”

當時我就像一個作賊的人被人用探照燈釘在那裏一樣,滿腦子都是糨糊,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

“楊遠,我要殺了你。”林武放下胡四,慢慢站了起來。門口站滿了人,林武大吼一聲:“都給我滾回去,這裏是我們弟兄三個的事兒!”旋風般衝了出去。我突然清醒了過來,抱起胡四就衝了出去:“車呢?胡四的車呢?”王慧似乎是嚇傻了,戰戰兢兢地指了指胡四的褲腰:“在他腰上掛著。”一個胖子順手摘下了胡四的車鑰匙:“我開車。”

林武衝了出來,左手一把菜刀,右手一支軍刺,我認識那支軍刺,當年我曾經用他釘過黃胡子的手。

我一怔,把胡四給了旁邊站著的幾個人,轉身衝林武冷笑一聲:“什麽意思?跟我玩命?”

林武猛地把菜刀砍在牆上,提著軍刺進了單間:“有種你給我進來。”

我的熱血又沸騰起來,操你媽,想跟我玩兒野的?那我就給你點兒顏色看!我打了胡四不假,可是是他這個當哥哥的先打了我的傻子弟弟!我楊遠的弟弟不是被人用來發泄的!我昂首走了進去。林武站在牆角,手裏的軍刺閃著幽冷的光,他冷眼看著我,一字一頓地說:“楊遠,我不想跟你廢話了,人你已經打了,你打算怎麽處理這事兒?”

“你說呢?”我冷笑道,“你不是已經想好了嗎?”

“少跟我廢話,你怎麽知道我已經想好了?”

“你他媽的才廢話呢,沒想好你拿把刀想要幹什麽?耍無賴?”

“楊遠,你太讓我失望了……我真沒想到你竟然是個白眼狼。”

“來吧,”我掀開衣服,露出肚皮,“往這裏捅,不捅你是孫子。”

林武猛地舉起了軍刺,我以為他真的要捅我,下意識地退後一步捏緊了拳頭,我想等他衝上來的刹那將他摔到地上,然後好好教訓他一頓,讓他知道我楊遠還保持著血性,我們老楊家還有頂梁柱,我們老楊家的人是不可以被人欺負的……那一刻,什麽弟兄感情,什麽江湖義氣,在我的腦子裏全沒有了,有的隻是我要為我弟弟出這一口氣。沒想到的是,林武把軍刺舉到半空,猛一閉眼,當地一聲把軍刺插到了桌子上:“你給我滾,我沒有你這個兄弟了!”

我沒有猶豫,上前一步將軍刺拔了出來,重新遞到他的手裏,冷笑道:“怎麽害怕了?來吧,捅我。”

林武掂了掂軍刺,反手把它摔出了窗外,玻璃“咣”的一聲碎了,留下一個參差的口子,裂紋猶如閃電。

我笑了,笑得有些輕蔑:“林武,你他媽真不是男人,剛才當眾拿造型,現在就剩下咱們兩個,你就‘逼裂’了?”

林武的臉漲得比豬肝還紫,嘴唇不停地哆嗦:“你行,你是個很可怕的人,我惹不起你,你走吧。”

“你讓我走我就走?”直到現在我也搞不清楚,那時候我怎麽跟個地痞一樣,“我還沒喝酒呢。”

“你自己慢慢在這裏喝吧,我走了。”林武一側他巨大的身軀,閃身出了門。

“哈哈哈哈,”我放肆地笑了起來,“外麵的,給老子上酒!”

外麵沒有一絲聲響。我狂笑了幾聲,突然像被人捏住嗓子似的卡住了,我怎麽能夠這樣?!我都幹了些什麽呀!全身猛然一陣顫栗,雞皮疙瘩也出來了,監獄裏胡四每一次去接見我的情景,刷地掠過我的眼前。我清楚地看見胡四迎著我走來,邁著他特有的八字步,一步一步像隻鴨子那樣晃過來,背景是漫天大雪……我突然有一種無地自容的悲哀,連罵自己一聲的興趣都沒有了……楊遠,你不是人啊,你怎麽可以這樣對待一個曾經將心捧給你的兄弟呢?我一腳踢翻了麵前的桌子,扭轉身,疾步衝了出去,門口站著的幾個人被我撞散了,咕咚咕咚倒了好幾個。衝到門口的時候,我聽見林武在後麵喊:“把槍給我收起來,我們兄弟之間的事情誰也不許插手!”我知道這一定是胡四的手下想對我采取行動,心裏更加不是滋味,我這都幹了些什麽呀,剛一出來就打亂了計劃,得罪了胡四,對我將來非常不利!我跑到馬路對門打車的時候,看見林武上了停在飯店門口的一輛黑色轎車,腦子突然一熱:“林武,等等我!”

林武似乎沒有聽見,倒了倒車,嗖地把車開上了馬路。我怔怔地看著漸漸遠去的轎車,感覺自己孤單極了,像是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淹沒了……我站在這裏幹什麽?等誰?等朋友?我還有朋友嗎?等我弟弟?我弟弟在哪裏呢?我的腿驀地一軟,撲通跪在了馬路牙子上,膝蓋疼痛欲裂。我把雙手撐在地上,像一隻狼那裏嚎叫了兩聲,路人吃了一驚,全都站下了,看我的目光充滿好奇。喊完了這兩聲,我的腦子清醒了許多,用雙手撐著膝蓋站了起來,我想去醫院看看胡四,我要當麵向他道歉,哪怕他像對待一個仇人那樣死命地打我一頓。飯店門口一個聲音在喊我:“蝴蝶大哥,你的車子還在這裏。”我抬頭一看,是王慧,她的臉還在黃著,額頭上似乎還冒出了不少冷汗,我垂頭喪氣地過了馬路,衝她歉意地地笑了笑,推著自行車轉身就走。剛走上馬路,腿還沒蹁上車子,一輛黑色的轎車就貼著我的身邊停下了,林武搖下車窗玻璃,麵無表情地掃了我一眼:“上來。”我的心咯噔一下,你還是我的好兄弟。

我把自行車又推回了飯店門口,飯店玻璃門後麵站著幾個年輕人,虎視眈眈地瞪著我,我沒好意思抬頭。

坐進林武的車,我尷尬地笑了笑:“林武,什麽也別說了,先去看看胡四。”

林武不說話,把車開得像飛。

車裏的錄音機在放著一首我從來沒有聽過的歌,後來我才知道歌詞是這樣的:

人生的風景,親像大海的風湧,有時猛,有時平,親愛朋友你著小心;

人生的環境,乞食嘛會出頭天,莫怨天,莫尤人,命順命歹攏是一生;

一杯酒,二角銀,三不五時嘛來湊陣,若要講,博感情,我是世界第一等;

是緣份,是注定,好漢剖腹來參見,嘸驚風,嘸驚湧,有情有義好兄弟。

唱歌的人沙啞著嗓子,歌聲充滿蒼涼的悲壯,我竟然把最後一句聽成了“無情無義好兄弟”,心裏很納悶,他這樣唱是什麽意思?是不是在笑話我無情無義,是個白眼狼呢?我徹底糊塗了。

林武在醫院急診室門口將車停下,一句話不說,自顧自地下車進了急診室。我的心空落落的,在車裏愣了好久,怏怏地開門下了車。

急診室門口站著胡四飯店裏的幾個夥計,大家沒有一個理我的,他們甚至都不看我,像對待一個陌生人一樣。

我孤單地走進了急診室。

胡四像個血人,躺在一張皮子**,他的腦袋破了,一個大夫在給他縫針。我想不起來我是怎麽打的他了,估計我是用了什麽東西,拳頭是不可能打開口子的……林武默默地站在一邊,不時拍拍胡四的胳膊。我忐忑著走到胡四身邊,站了一會兒,拿起他的手捏了一下:“四哥,我來了,對不起。”胡四睜開腫脹的眼,冷漠地掃了我一眼:“你走吧,讓我靜一會兒。”看著他蒼白扭曲的臉,我的冷汗一下子出來了……什麽是悔恨交加?那一刻的我徹底明白了這個詞的含義。我放下他的手,拉了林武一把:“你能出來一下嗎?”林武跟著我走了出來:“楊遠,你到底是怎麽了?”

他能跟我說話,這就證明我在他的眼裏還沒有徹底變成一個白眼狼,我痛苦地搖了搖頭:“我糊塗了。”

林武歎了一口氣:“實指望你出來以後大家好好交往著,可你這麽一來……”

我連煙都點不上了,心虛手也顫,恨不能找個老鼠洞鑽進去:“我知道我錯了,我該怎麽補償?”

林武幫我把煙點上,拍拍我的肩膀說:“別說了,這事兒我跟胡四解釋,你先找你弟弟去吧。”

這時候我連找弟弟的心情都沒有了,心一直在胸膛裏麵飄著,沒著沒落。

“你帶我去找祥哥,我想把事兒跟祥哥談談……”

“找什麽祥哥?你怎麽好意思跟人家祥哥談?祥哥跟胡四的關係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跟祥哥的關係也處得不錯,帶我去,我必須見他,不然過了這個時候誤會就大了。”

“你怎麽跟祥哥解釋?”林武悻悻地蹲下了,仰著臉看我,“還是我先跟祥哥說吧,”說著,摸出了手機,邊撥號碼邊喃喃自語,“這事兒也不全怪你,胡四應該知道你對你弟弟的那份感情的,他應該好好跟你說話……喂,祥哥嗎?我是林武啊,你能不能來‘七醫’一趟?”那邊好象在問有什麽事兒,我抓過了手機:“祥哥,是我,楊遠。”董啟祥吃驚不小:“你不是還沒到期嗎?這就出來了?”我說,剛出來沒幾個鍾頭,在找我弟弟呢……把心一橫,大聲說:“祥哥,我把胡四給打了,你趕緊來醫院一趟,我當麵跟你解釋。”董啟祥的口氣很平淡:“我就知道你會幹這事兒,唉,你呀……好,我馬上過去。胡四傷得厲害嗎?”我說,皮外傷,在縫針。董啟祥笑了:“老四這小子也有不對的地方,可是更不對的是你,在那兒等著,我當著胡四的麵說你兩句,讓他消消氣,不然以後沒法相處了。”

蹲在地上抽了幾根煙,胡四包著腦袋出來了,沒有看我,衝林武說:“開車把我送回去。”

林武迎上去,繞著他轉了好幾個來回:“還是先別回去吧,在這裏住上幾天再說,你不是常說要活得仔細點兒嗎?”

我走到他的對麵,尷尬地說:“四哥,住幾天吧……”

胡四還是不看我,對林武說:“那就住幾天,我不像你皮糙肉厚的,我弱不禁風啊。”

林武笑道:“這倒是實話,蝴蝶,幫我扶著老四,我幫他辦手續去。”

“楊遠,你可真夠朋友啊,”胡四終於跟我說話了,“這次過癮了?”我的心百感交集,嗓子眼像是堵了一團棉花,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就那麽望著他發傻。胡四無力地搖了搖頭:“這下子咱們兩清了,我打了你弟弟,你打了我,咱們誰也不欠誰的了。”我覺得他這話裏有話,潛台詞好象是我們倆的關係到此為止了……不行,堅決不行,我幾乎要把他架起來了:“四哥,請你原諒我……別說這樣的話,剛才我太衝動了,我給你道歉……我把這事兒告訴祥哥了,一會兒祥哥就來了……”我說的有些語無倫次,連自己都有些糊塗,胡四沉重地吐了一口氣:“我了解你的心情,咱哥兒幾個能交往這麽多年也不容易,我是不會為這麽點小事兒記恨你的,再說,我曾經打過你弟弟,事情都是有前因後果的……你這麽快就來看我,我也很感動。放心,四哥不是心胸狹窄的人,這事兒過去了,咱們還是好兄弟。”胡四說這話的時候,臉一直是側著的,我能聽出裏麵的不滿。我捏了捏他的胳膊,不說話了。

住院手續很快就辦好了,我跟林武一起扶著胡四進了病房,胡四的幾個夥計想進來,林武不耐煩地把他們轟了出去。剛安頓好,董啟祥就來了,先是看了看胡四的腦袋,然後抱了我一把:“夠黑啊你,怎麽跟對待階級敵人似的?”

我剛想解釋兩句,胡四說話了:“祥哥你就別提這事兒了,嗬,算我倒黴,讓自己的兄弟打了。”

董啟祥象征性的推了我一把:“趕緊道歉,要不大家跟你翻臉。”

林武插話說:“道歉了,老四原諒他了,是不是老四?”

胡四漠然點了點頭:“是啊,道歉了,我也跟他道歉了,我的臉把他的手硌了,哈。”

董啟祥把手在眼前擺了擺:“算了算了,胡四你就是太嬌氣,這事兒要是攤在我身上,連血都不會流。”

“我是誰,你是誰?”胡四無奈地笑了,“我是楊貴妃,你是李逵。”

“哈,又表揚自己……”董啟祥坐下了,“蝴蝶,找到你弟弟了?”

“沒有,正在找就出了這事兒……”

“別提這事兒了,沒有什麽,弟兄們之間鬧點兒誤會很正常……派人去找金高了嗎?”

“還沒來得及,牛玉文說他在幫我打聽。”

說著話,胡四就歪躺在**呻吟起來:“我真冤枉啊……哎喲,楊遠,剛才我還在想怎麽收拾你這個混蛋呢,一想二子還沒找著,這心就軟了……二子真可憐啊。林武,你不是有牛玉文的手機號碼嗎?再打一個問問。老牛這個混蛋整天喝酒,別他媽的又忘了。”林武摸出手機撥了牛玉文的號碼,牛玉文的聲音很大:“我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再有兩個小時就到家了,蝴蝶在嗎?讓他接電話。”我接過了手機:“牛哥,是我,打聽到金高的下落了嗎?”

“打聽到了,他在威海,帶著你弟弟在街上擺攤賣襪子……具體在什麽地方不清楚。”

“這我就放心了,”我心裏的石頭終於落了地,“我馬上去威海。”

“不用我跟你一起去嗎?正好我也找他呢……算了,不耽誤你的時間了,好在威海不大,好好找會找到的。”

“就這樣吧,找到他我就通知你,你找他幹什麽?”

“我想讓他回來幫我幹鐵活兒,以前我就動員過他,可是他不幹,要等你回來……”

“牛哥,不羅嗦了,我這就走。”

放下電話,我坐到胡四的床邊,摸了摸他的手:“我就不陪你了,我要去找我弟弟。”

胡四欠欠身子,想要坐起來,我按住了他,“別起來了,找到我弟弟以後我再回來看你……真對不起,等你好了,我讓你打回來。”

董啟祥哈哈大笑:“你就別‘刺撓’老四了,他要是那麽小心眼,我董啟祥就不跟他玩兒了,走你的吧。”

林武說:“還會開車嗎?能行的話就開著我的車。”

我苦笑著搖了搖頭:“拉倒吧,駕駛證也找不著了,會不會開了我也不知道。”

董啟祥拉起了林武:“幹脆你送他去吧,正好在那裏玩兒幾天,你不是整天嚷嚷著想金高嗎?這正是一個機會。”

林武拉著我想走,我把他推了回去:“我自己去行了,你剛結婚,跟著我瞎晃**,你老婆好罵我了。”

走到門口,我衝胡四咧了咧嘴,“四哥,好好養傷,等我回來你不好意思打我,我自己砍我自己一刀。”

胡四好象真的消了火,擺擺手說:“走你的吧,你這麽一弄好象還是我錯了,見了二子就帶他回來,幾個月沒見著他了,怪想他的。”

坐在去威海的長途車上,我的心神恍惚,滿腦子都是胡四腫脹扭曲的臉。

胡四真的不會記仇嗎?我很茫然……我開始懷疑我與胡四的關係走到了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