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重見光明
重新從監獄裏出來的時候,我已經二十八歲了。站在大院裏等待釋放的時候,我突然覺得自己已經很老了,沒有以前重獲自由那種欣喜若狂的感覺,有的隻是對前途的茫然與不安。我是被提前釋放的,提前了十個月。握別牢友往外走的時候感覺很孤單,沒有人送我,因為董啟祥、老辛他們已經出去了,連小廣也走了一年多了。於隊送我走到出監獄的最後一道鐵門的時候,跟我握了一下手:“楊遠,這次出去可千萬別再回來了,你也是奔三十的人了,再進來可什麽都耽誤了。”我的心裏百感交集,竟然有一絲失落,仿佛一顆在空氣裏跌落到深穀裏的石子,感覺很不塌實,我點了點頭,背轉身去,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大門。身後響起喀啦喀啦的關門聲,讓我想到了蛇蛻皮的聲音。
跟上次不一樣,外麵沒有人來接我,原因是大家都不知道我今天出來,我也沒有通知大家,我想悄悄地回家呆上幾天,盡量不讓社會上的人知道我回來了。孤單地行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想先見見我弟弟。金高三個月之前去接見我的時候,告訴我,他住到了我們家,平時帶著我弟弟,我弟弟很聽話,打人的脾氣也沒有了,很安靜,跟個小姑娘似的。我問他是什麽時候從胡四那裏帶走我弟弟的?金高說,帶走半年多了,怕你誤會胡四,一直沒好意思告訴你。我哼了一聲:“你就別替他藏著掖著的了,我聽常青說過了,他打過我弟弟,他媽的,當初我就想讓你帶著二子,可惜聯係不上你。”金高說,你別聽常青胡咧咧,他跟胡四的矛盾很深,他什麽話說不出來?現在他成了關凱的人了,別聽他的,這事兒我了解。我說,既然你了解,你來告訴我當時胡四是怎麽打的我弟弟?金高說,我不在場,可是我相信林武,林武說,二子太不象話了,那天胡四正在飯店裏請朋友吃飯,他不知道怎麽進去了,抓起一根板凳……
當時常青來接見我的時候可不是這麽說的,常青說,二子犯病了不假,跟胡四撒嬌,胡四煩了,讓二子滾蛋,二子罵了胡四一句,胡四當著很多人的麵把二子踹在飯店門口,踹得全身都是土,鼻子也出血了,誰拉他都不聽,還說如果不是看在楊遠的麵子上,打死你這個混蛋。後來就要給我弟弟辦去精神病醫院的手續,林武知道這事兒以後把胡四臭罵了一頓,這才拉了倒。以後胡四來接見我,我問他真的打過我弟弟嗎?胡四不承認,胡四說,我這個當哥哥的,罵他幾句怎麽了?打那不算打,推了他幾把。我扇了胡四一巴掌,讓他滾,胡四就走了,走的時候很憤怒,要跟我一刀兩斷。我在後麵說,胡四,一刀兩斷可以,但是我現在沒有辦法,你還是幫我照看著二子,等我出去我就帶他走,咱們倆就此了斷。後來胡四又來過一次,老是賠不是,說他錯了,我把他推了出去,讓林武留下。林武說,別跟老四這樣,老四也不容易,你弟弟那個樣子,誰時間長了也草雞。我問他能不能替我照看二子一陣?我很快就出去了。林武說,二子討厭我,見了我就想打我,這怎麽可能呢?金高已經回去了,找金高談談吧。當時我很生氣,因為金高出去一年多了,一直沒來看我,就問林武,金高在外麵幹什麽?林武很吃驚,他沒來看你?你什麽都不知道?
我估計金高一定是出了什麽事情,問林武金高發生了什麽?
林武不相信似的搖了搖頭:“金高這個混蛋也太愛麵子了,他這是不好意思來見你啊。”
我問,他到底怎麽了?
林武說:“剛回來的第二天就被李俊海的人給砍了,住了很長時間的院……”
林武說,金高一天刑也沒減,好象是刑期太短了,沒有太特殊的情況不能減刑。到期以後先給林武打了一個電話,讓林武給他接風,林武就在胡四飯店請了他,當時胡四、常青、大昌、花子他們都去了。金高喝多了就睡在胡四的飯店,晚上還給二子好一陣講故事,說明天要帶二子去接見你。睡到第二天中午,隨便吃了點兒飯就出門買東西,後來再也沒有了消息。當時大家都以為他回家了,都忙,也沒有再打聽他。一個月以後,有人在路上碰見了他,他拖拉著一條腿,很落魄的樣子。“當時我就預料到他是被李雜碎的人給砍了,到處找他,想打聽打聽是怎麽回事兒,”林武說到這裏,眼睛紅成了兔子,“可是打聽了幾個月也沒能找到他,再後來我碰見花子,花子說,金高又吃虧了,腦袋幾乎都被李俊海的人給砸爛了。我問他到底是怎麽搞的?花子說,那天金高去商場買東西,被李俊海的人發現了,跟著他走到一個僻靜的地方,直接抽出砍刀把金高的腿砍折了,金高現在的腿傷比李俊海的還嚴重,從膝蓋以下插了一塊不鏽鋼板,腿不能打彎了。金高出院以後就走了,不知道去了哪裏。幾個月以後的一個深夜,金高拎著槍去了李俊海剛買的房子,蹲在門口一直等著李俊海出來,結果沒等到李俊海,等到了劉三他們。早晨他們一出門,金高就撲上去用槍頂著劉三問李俊海去了哪裏?劉三他們被槍頂回了屋,李俊海根本沒在家裏。金高大意了,收起槍就往外走,被劉三他們撲倒了,上去就用刀砍,全傷在臉上、頭皮上,劉三他們怕他死了,把他扔到醫院門口就走了。
金高這小子也太鹵莽了,你去“摸”李俊海,多少也應該帶幾個人去呀,你不知道李俊海現在身邊有多少人嗎?再說,你那麽囂張幹什麽?一看李俊海不在家,你應該把劉三他們綁起來,然後坐在他家裏等啊,他還能一輩子不回家?娘的,活該,沒砍死你算你賺了。我問林武,後來呢?林武說,我聽花子說了這事兒,就問花子,他現在住在哪裏?花子說,他住了院我們都不知道,又過了好幾個月,金高才給花子打電話,讓花子再給他弄把槍,他要親手殺了李俊海和劉三。花子不敢,就敷衍他,槍難搞,你在哪裏?我先給你送點兒錢去。金高在牛玉文家跟花子見了一麵,把前麵的事兒告訴了花子。花子就決定跟金高一起完成這事兒。分手以後,花子就去了濟南,找到天順,讓天順給他弄兩把槍,天順也沒問他要槍幹什麽,就給了他兩支獵槍。花子回來以後又找不到金高了,這事兒就一直拖著,直到現在。
“這麽說你一直沒見著金高?”我問林武。
“見過幾次,”林武說,“見著他以後,我問他李俊海這事兒你打算怎麽辦?金高隻是笑。”
“他是什麽意思呢?”
“他不想幹了,他說他掂量過了,在蝴蝶沒出來之前,他殺不了李俊海。”
“那麽你們是什麽時候談起的二子?他怎麽把二子帶走的?”
林武想了想,說:“大約是他出來一年半以後。那時候他已經很難在街麵上出現了,朋友們都找不到他。一天,我正跟胡四站在飯店門口聊天,金高騎著一輛自行車來了,劈胸就抓住了胡四,要揍他。胡四問他,金高你怎麽了,又喝酒了?金高說,把二子給我,我要帶他走。胡四就明白了,一定是常青跟他說了什麽……胡四也不說話,把二子從屋裏喊出來,讓金高帶走,金高把二子放到自行車上,騎上就走。胡四讓我追上金高,把你家的鑰匙給他,順便拿了幾千塊錢給他。金高把鑰匙收下了,錢揚了一地。晚上我和胡四去了你家,金高在家裏包餃子,旁邊還有劉梅。胡四就跟他解釋那天他打二子的事兒……其實這事兒胡四有毛病,一來是喝酒了,二來是當著他白道兒上的朋友,二子給他那一板凳,確實讓他下不來台,他就踹了二子幾腳。金高有些消火了,說,那你也不應該把二子踹到門口,還讓他滾啊。胡四說,一定是常青這個混蛋胡說八道了,沒有的事兒,我隻是把他一腳踹到了房間的門口,就讓服務員拉他走了。金高說,你照看了他這麽長時間也不容易,等楊遠回來把工錢給你。胡四火了,楊遠是你的朋友,就不是我的朋友了?他進去了,我不應該幫他照顧弟弟嗎?金高徹底沒了脾氣,留我們倆在家裏吃了餃子,又喝了不少酒,胡四再給他錢,他也不推辭了,說是給二子買零食吃。我讓他幫我跑車,金高不去,他說他要幹自己的,誰的光也不沾。從那以後我們聯係的就少了,他也確實挺忙的,一大早就騎著自行車帶二子去郊區趕集,回來就在街上擺地攤……”
那時候我還沒有見著金高,打斷林武道:“別說了,你回去以後對他說,就說我命令他來見我。”
林武搖著頭說:“我估計這小子是不好意思來見你了,沒混好,沒有臉……”
我不讓他說了,把他給我的一千塊錢給他塞回了手裏:“這個給金高,他不要你就說這是我給弟弟的。”
過了幾天,胡四帶金高來了,胡四不進來,讓金高自己進來,他在外麵等著。
聽金高說了前麵的事情,我笑了:“我基本都知道了,別說這事兒了,反正我記住了。”
金高說:“快點兒出去吧,出去以後咱哥兒倆重新來過,現在我活得都不像人了。”
我說:“你把二子給我帶好了,一切等我出去再說……常青現在跟你還聯係嗎?”
金高說,經常去找我玩兒,他現在也變了,幹什麽事兒都小心翼翼的,跟個小老頭似的,我勸他振作起來,他好象挺聽我的,問我怎麽振作?其實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麽振作,就說,重新開始,就跟你剛開始混那樣。常青說,我現在沒有當初的那種心情了,瞻前顧後的。我說,裝你也得裝出來,裝得像什麽都不在乎,這樣別人才能想起你以前的威猛來。常青說,小廣出來了,他先拿小廣練了練手,把小廣打了一頓,小廣也沒敢跟他反動。我還笑話他,你打個小廣管什麽用?要打就打劉三這個級別的。常青說,那是下一步,現在還不到時候,等蝴蝶出來再說,現在沒個領頭的,幹什麽都提不起精神來。我問他,關凱不就是你的領頭人嗎?常青差點兒吐了,那是個什麽破×玩意兒?我不過是跟著他先落落腳,以後我還想把他的地盤拿過來呢,給蝴蝶準備著,將來蝴蝶出來有個根據地。
我很高興,常青這小子是個有心人,問金高:“他跟胡四鬧了什麽?”
金高說:“我也不清楚,常青不說,我又不好問胡四,問了胡四也不可能說,胡四更愛麵子。”
我估計一定是常青有什麽不對的地方讓胡四不高興了,不然不會鬧到這般地步,胡四一開始是很賞識常青的。
我問金高以後有什麽打算,金高說,走一步看一步吧,目前的打算是你先出去,出去以後再說。
那天接見完了,我的心情很惆悵,走在回監舍的路上深一腳淺一腳的,感覺像是踩在棉花上。
離家越來越近了,我的腳步開始輕快起來,我終於可以每天都看到我弟弟了。我有一種在經曆了漫長的窒息以後,突然獲得消失般的寧靜,仿佛一股微風極其舒暢地吹過我的身體,讓我感到自己化做了無數水滴,清脆悅耳地消失在這些自由的空氣裏。胡同口站著幾個頂牛的半大小子,他們不認識我,旁若無人地繼續玩兒自己的遊戲,我丟掉背著的一把吉他,搬起一條腿,嗷嗷叫著向他們頂去,那幫小子像看一個神經病似的閃開了,他們也許心裏在說,這個老家夥是剛從神經病院裏跑出來的吧?我沒趣地放下腿,抓起我的吉他走到我家門口,衝還在愣神的那幫小子笑了笑:“我家住在這裏。”一個小子猛拍了一下大腿:“哦,我知道了,你是傻二的哥哥,勞改犯楊遠!”我揮起吉他向他衝去:“我他媽砸死你!”那幫小子轟地一聲跑散了,讓我像一隻沒有對手的鬥雞,傻愣在那裏老半天。
用力拍了好長時間門,裏麵也沒有反應,那幫小子站在胡同口大聲喊:“這裏沒人住了,早搬走啦!”
搬走了?不可能,金高也許是帶著我弟弟住到他的家裏去了。
我拿出一盒煙,衝那幫小子亮了亮:“過來,我給大家發煙抽。”
那幫小子不動彈:“叔叔,我們知道你很厲害,你有什麽話就說,我們全告訴你。”
我點了一根煙,抽了兩口,剛想問他們我家多長時間沒有人住了,對門飯店走出了一個人:“大遠回來了?”
“孫哥,我回來了……”我突然紅了臉,剛才跟一幫小孩羅嗦什麽,直接問孫哥不就得了?
“二子他們好幾個月沒回來了,有幾個夥計來找大金,打聽我,我也不知道啊,唉,幹什麽去了呢?”
“也許是去大金家了。”盡管這樣說,我的心裏還是空得像一把撐開的傘。
“那你趕緊去看看吧,好幾年沒回來了,也不知道都出了什麽事兒……你爸爸也沒了。”
“我都知道了,”我盡量讓自己顯得穩重一些,“孫哥的生意還好吧?”
孫哥苦笑著搖了搖頭:“好什麽好?你看看這都幾年了,還是原來那個樣兒,簽字就把我簽死了。”
我笑道:“我回來了,簽你字的人我幫你去找……”
孫哥想把我讓進去,邊上來拉我邊說:“哪好意思麻煩你?大遠,你真是個好人,當初你都那樣了,還沒忘記幫我小舅子處理他那事兒……現在兩口子和好了,兩口子都感激你呢,你派人收拾了那個騙子,我舅子媳婦才反應過來,原來她是被人玩兒了。大遠,你先別去找二子了,我店裏的小夥計知道大金的家,我讓他去找找,暫時找不著也沒有關係,大金整天跟二子在街上賣襪子什麽的,我讓他挨個地方轉轉。一會兒我讓我小舅子兩口子過來陪你。”我哪有心情在這裏喝酒?把吉他遞給他:“這個先在你這裏一放,我自己去金高家,找不著再回來跟你聊天,總歸是在家門口,心裏也舒坦。”孫哥說:“咱可是說好了啊,我這就預備菜,不管找不找得著,中午你都得回來啊。”
跟孫哥借了一輛自行車,我騎上就奔了金高家。
敲了幾下門,一個老太太開門問我,找誰?
我說,我找一個叫金高的。
老太太說,你是小金的朋友吧?他把房子租給我們老兩口了,好幾個月沒來了,這個月的房租他還沒來拿呢。
我探頭往裏看了看,裏麵空****的,基本還是原來的那個樣子,看來老兩口的日子過得不怎麽樣。我說聲打擾,想走,老太太拉了我一把,小青年,你見了小金告訴他,讓他回來拿房租,他過得也不寬裕,我們有了錢就應該給他的。
下樓的時候,老太太還在絮叨,小金可真不容易,一個人拉扯著個傻子弟弟……
在樓下站了一會兒,感覺很茫然,金高會去哪裏呢?還是先去胡四飯店見見胡四吧,也許他知道。
十幾年沒有騎過自行車了,感覺都不會騎了,好幾次差點兒跌倒,到了胡四飯店,我已經氣喘籲籲。
胡四不在,我問吧台上的一個小姐,胡老板去了哪裏?小姐說,一大早就出去了,好象跟幾個朋友釣魚去了。我說我是他的朋友,叫楊遠,你能不能幫我聯係上他?小姐看了我一會兒,問,你就是二子他哥哥吧?我笑道,是啊,以前我經常來這裏的,你們那個領班,就是林武的對象跟我也很熟的。那個小姐吃吃地笑:“你說的是馬姐吧,她跟林武哥結婚了,五一剛結的呢,”說著撥了一串電話號碼,“四哥的手機號經常換,這個新號碼才十來天呢……喂,是四哥嗎?猜猜是誰來了?誰……去,你姥姥才來了呢,是蝴蝶,就是二子他哥哥……哦,讓他跟你說話啊。”把電話遞給我,嘻嘻地笑,臉紅得像開了的桃花,很幸福的樣子,讓我一下子就想到胡四有可能跟她有一腿,我拿過電話,沒等開口,胡四就嚷嚷上了:“真的是蝴蝶?你是怎麽回來的?又越獄了?”我罵了他一聲,正色道:“我提前了十個月,誰也沒告訴。你能不能回來一趟?我找不著金高和我弟弟了。”胡四好象在跟旁邊的人解釋,我聽見他用一種興奮的聲音對大家說:“我得走了,今天不能陪你們了,我兄弟回來了,對,是楊遠,提前釋放了……喂,蝴蝶,先自己找個地方洗洗澡,把自己弄幹淨些,我最多兩個小時就回去了。”我沒有說話,直接掛了電話。
“林武經常來嗎?”我問那個小姐。
“最近不大來了,結婚了晚上就在家陪老婆嘛,馬姐也不在這裏幹了,另開了一家飯店,林武有時候去幫忙。”
“麻煩小姐再給林武打個電話,讓他來。”
“蝴蝶大哥,別喊我小姐,這個稱呼不好,我姓王,叫王慧,你叫我小王就行了。”
小姐多好的一個稱呼現在就變了味,我笑道:“那好,小王。麻煩你再給林武打個電話。”她在撥電話,我隨口問道,“小王多大了?”王慧撥完了那個電話,抬頭說:“二十一了,比你對象小多了。”看樣子她認識芳子,我逗她道:“我哪有什麽對象?要是有的話,我就照你這樣的找。”王慧瞪了我一眼:“我哪有張姐漂亮?你可千萬別這麽說,讓張姐知道了,不打死我才怪呢。”我不笑了,問她:“你張姐經常來嗎?”王慧說,以前經常來,這陣子不大來了,人家生意那麽好,脫不開身呢。王慧說,芳子健身房的生意好極了,她也很會做生意,經常在電視台打廣告,中山路那些霓虹燈路牌幾乎都讓她給占了。這個我相信,芳子去接見我的時候經常吹噓,有一次她開玩笑說,林武在她那裏當了一陣教練,根本說不出個道道來,後來被芳子開除了,連工錢都沒給他,芳子嚇唬他說,有個練胸大肌的把胸大肌練到背上去了,遠遠一看跟個羅鍋似的,人家要起訴他呢。林武讓芳子請他吃了一頓涮羊肉,灰溜溜地走了。王慧把電話蹭到腮幫子上,好象在想什麽心事,話筒裏傳出林武的粗門大嗓:“誰找我?胡四?你娘的,怎麽不說話?”
我拍了拍吧台:“小王,把電話給我,林武說話了。”
王慧猛一哆嗦,臉刷地紅了:“討厭,光顧著跟你說話了,把這事兒給忘了。”
我沒等她跟林武說話,就轉進去接過了電話:“林武,是我,你大爺。”
那邊一怔,好象沒有反應過來:“誰?誰大爺?我操啊,是你!蝴蝶?你怎麽到胡四那裏去了?”
“我今天出來了,到胡四這裏先報個到,你在哪裏?安排一下就回來,我挺想你的。”
“好,我馬上回去!”林武啪地掛了電話。
“這個林哥啊,”王慧矜了矜鼻子,“老是這麽風風火火的,都來不及跟人說話。”
“他就這麽個品種,”我笑了笑,把電話放下,轉了出來,“小王這姑娘真不錯,我要是沒有對象就好了,嗬。”
“胡說……楊哥,給張姐也打個電話?她也不知道你回來了吧?”
“她的電話我知道,暫時不通知她,先跟你聊聊,增加增加階級感情。”
“嘖嘖,我算是看出來了,你們這些男人都一個熊樣兒,他們還說你穩重呢,嘁。”
“說句男人話就不穩重了?算了,你太小,我不跟你開玩笑了。”
“沒什麽呀,”王慧看樣子很健談,“楊哥,剛才那句話不是批評你,是表揚你呢。”
這種感覺很奇妙,我的心癢癢的,直想摸她一把,也許是蹲監獄把我蹲成西門慶了,腿竟然有些發軟。
這個姑娘長得算不上漂亮,但是她有一種讓人說不出來的感覺,臉紅撲撲的,嘴唇很飽滿,眼睛不大,是單眼皮,又細又長,胸脯高高的,很結實,偷眼瞟瞟她的屁股,也是很結實的樣子,又圓又大,包裹在牛仔褲裏仿佛要炸出來的樣子,她屬於很健康的那種美,我覺得她以前一定是個運動員。腦子裏浮現出芳子的身影,芳子比她漂亮多了,可是我從芳子的身上已經看不出從前的那種青春了,能夠看出來的是她渾身散發出來的那種風塵與世故。媽的,胡四這個混蛋可真有福氣,這麽好的姑娘他也能搞到手?不行,我得問問胡四,他幹沒幹她,如果沒有,我要學小廣……操,我在心裏罵了自己一聲,你還算是個人嗎?你這麽做能對得起芳子嘛……不想了,一門心思地跟芳子過日子吧,楊遠不能跟小廣學,那成什麽了?你應該做一個真正的男人。我點了一根煙坐到大堂邊的沙發上,看著門口的一縷陽光發呆。
想起了芳子那年離開我以後的背影,我站在她後麵大聲喊,芳子,我錯了,你回來!可是她一直跑,在那個夜色朦朧的夜晚。直到她重新出現在我的眼前,其間的大段生活,對於我始終是一個空白……我不敢去想她離開我以後的那段生活。我記得我曾經發誓要讓吳胖子嚐到苦頭,要讓他永遠記住一個道理,我楊遠曾經愛過的女人,不管是否她自己願意,都不可以讓別人沾著,我也發誓永遠不理芳子了,可是以後我實在是忘不了她,她融化在了我的血管裏,隻要我還活著,她就不會從我的血管裏消失。無意識地瞟了王慧一眼,她正歪著腦袋看我,嘴裏輕輕哼著什麽。眼睛看外麵看得有些發花,王慧在我的眼裏變成了橘黃色的一個影象,朦朧得像一幅古典油畫,我的心又是一癢。
“楊遠,在哪兒呐!”林武一步闖了進來,“我操,還真是你!”林武風一般衝過來,一把抱起我,就地轉起了圈,“終於又在外麵見著你了!”我推開他,倒退幾步,打量了他幾眼,當胸給了他一拳:“還是那個樣!好,高興。”林武回頭衝王慧咋呼了一聲:“還愣在那裏幹什麽?吩咐廚房上菜!”不由分說,拉著我就進了一個單間,“媽的,這真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咱哥們兒又走到一起來了……唉,不過這下子老了,我虛歲都三十了,眼看要當孩子他爹了。不說不愉快的了……出來以後直接來了這裏,沒回家看看?”我說:“回家了,家裏沒人,對門老孫說,我家好幾個月沒有人去了,我正想問你呢,金高和我弟弟呢?”
林武皺緊了眉頭:“我和胡四去了好幾次也沒見著他,去他家裏找也沒人,他去哪裏了呢?按說他應該說一聲啊……也許是他不知道你快要回來了,先去別處住著了,別擔心,金高大小也是個玩兒社會的,自己辦事兒自己有數,先別管……”
我拉他站了起來:“拉我去老牛家一趟,也許老牛知道他去了哪裏。”
金高想了想:“不用親自去了,我這裏有老牛的電話,”說著拿出電話本翻了幾下,快速撥了牛玉文的手機,“牛哥嗎?我是林武,金高在不在你那裏?”牛玉文說,我在外地出差,我也不在知道他在哪裏,好象在外地吧,三個月之前他說他要帶楊遠他弟弟去外地,那天我喝多了,也沒大聽進去,回來我問問一起喝酒的就知道了。林武問:“當時誰跟你們一起喝的酒?”牛玉文說,也是個外地人,說了也沒用,你又不認識他。我接過電話,對牛玉文說:“牛哥,是我呀,我是楊遠,我回來了,我想馬上找到我弟弟,你能不能找到那個外地朋友,問問金高去了哪裏?”老牛先是吃了一驚,然後自責他沒有能去接我,最後說:“我馬上跟那個朋友聯係,讓林武開著機,隨時等我的消息。”
我明白了,金高這小子可能是在這裏被李俊海折騰得不輕,暫時去了外地,那就等牛玉文的消息吧。
我說:“你快點兒啊,我想弟弟想得不行了。”牛玉文讓我掛了電話,他說要馬上打電話。
收起電話,林武問我,通知胡四了嗎?我說通知了,快要回來了。
林武盯著我看了一陣,微笑道:“老四打你弟弟這事兒已經過去了,千萬別提了啊。”
盡管心裏很別扭,我還是下了決心,這事兒絕對不提了,容易傷感情,我說:“不提了。”
“祥哥沒跟胡四在一起?”林武問。
“胡四沒說,祥哥經常來這裏?”
“以前天天泡在這裏,最近籌辦夜總會的事兒,是老四投的資,祥哥沒錢,老四也不想跟他玩兒股份的。”
“那好啊,弟兄們有地方玩兒了,祥哥幹這個肯定沒問題。”
“轟動了,轟動了,祥哥一出來就高朋滿座,老四給他接風的時候,湯勇、周天明他們全來了,麵子啊。”
“我聽說了,祥哥去接見我的時候都說了,聽說老辛也來了,胡四沒給他好臉,他喝了一半就走了?”
“別提他了,老四現在的脾氣也變了不少,不高興愛誰誰。”
“應該啊,胡四現在是老大了嘛。”
“有個叫吳振明的也經常來,現在跟著祥哥呢,聽說是你培養出來的兄弟?媽的,跟我長了一個模樣。”
“哈哈,他的外號也叫體格,今天就不找他了,以後再跟他聯係,那小孩不錯。”
林武又責怪了一陣我眼裏沒有兄弟們,出監獄這麽大的事兒也不提前說一聲,就搖著頭不說話了。
我問他,你還在照顧著客運這邊的生意?
林武說,我不去怎麽辦?老四根本忙不過來,你又在裏麵,老七和兔子他們早被老四攆回家了,現在的生意也一般,車沒增加,還是那兩輛麵包,再跑一陣就好“退休”了。明天我拿帳本給你看看,你跟老四算算帳,我也就完成任務了,不幹了,回家幫我老婆幹飯店去。
我說,別說不幹就不幹啊,再堅持幾天,我考慮考慮幹不幹了再說,如果我也不想幹了,你再退休不遲。
林武說,反正我是幹夠了,幹這行沒意思,羅嗦事兒太多。
說著話,外麵就響起了胡四的聲音:“楊遠呢?王慧你怎麽搞的?應該先給你遠哥弄幾個菜呀。”
我推門出來了,胡四打扮得跟個漁民似的,一身下海的裝束,還戴著一個草帽。
我大吼一聲:“土財主,你怎麽才回來?祥哥沒跟你在一起?”
胡四哈哈一笑:“他什麽級別?不夠格,哈哈……我讓他在工地上幹活兒,一會兒再找他。”
我說:“不著急找他,咱哥兒三個先聊會兒再說。”
胡四扔了手裏的漁杆,一把摔了草帽,撲上來給了我一掌:“太他媽不夠意思了,要出來也不說聲?”
我跟他解釋了幾句,拉他進了房間:“先給我坐下,我要審問你。”
“操,我說多少遍了?”胡四以為我要問他打二子的事兒,臉一下子搭拉得老長,“我錯了還不行嗎?”
“我不是說這個,”我摸了他的肩膀一把,衝門口擠了一下眼,“外麵那個姑娘是不是讓你上了?”
“啊?”胡四瞪大了眼睛,“你也變成色鬼了?不能吧,這才幾年?哦,我理解了,旱著了,旱著了。”
“哈哈哈,蝴蝶的心思在這裏啊,”林武把嘴裏的一口茶水噗地噴了一地,“敢情以前是裝逼啊。”
我讓他們說得有些不自在,感覺我跟他們也拉開了距離,訕笑道:“那姑娘我喜歡,跟當年我剛見著芳子一個感覺。”胡四正色道:“你沒給芳子打個電話?”我說,先不著急,一會兒咱們談事兒她在跟前不方便。胡四笑道:“我以為你這次勞改勞‘彪’了,這不還沒彪嘛……上次你打我那一巴掌,我以為你已經彪了,不跟你一般見識了,嗬嗬,還行,腦子還頂事兒。蝴蝶,你不想提那事兒了,我必須再提一把,要不這誤會越來越深,你心裏有個疙瘩,不給你解開要麻煩,哈哈。林武,去廚房催催菜,我先跟蝴蝶好好聊聊這事兒。”林武橫了他一眼:“老四你這就叫自討沒趣,人家蝴蝶都不提這事兒了,你閑得蛋疼了?”胡四邊用一張濕巾擦著手邊說:“你不懂,我了解蝴蝶,他不是不想提,他是有顧慮,怕傷了弟兄們的感情,我的意思是,不說明白了,將來更加傷感情,你先出去一會兒,我好好跟蝴蝶解釋。”林武站起來,捏了我的胳膊一下:“別發火啊,老四也不容易。”我笑了笑:“發什麽火?都過去了。”
林武一走,胡四就坐到了林武的位置上,臉衝著我說:“可能你剛出來我就跟你解釋這個有些掃興,可是我必須在喝酒之前跟你講明白了,不然喝了酒大家都控製不住。”我笑道:“還這麽麻煩?誰控製不住?不就是為了個孩子嘛。”胡四不笑,依然繃著臉:“我控製不住這總可以了吧?”說著,眼圈竟然有些發紅,“蝴蝶,你知道我這幾年的難處嗎?你在裏麵受罪,我在外麵也不好受啊……別的不說,你家大叔走了以後,撒手把二子丟給了我,二子聽話還好說,我不在乎什麽受累,我在乎的是我受了累,你要理解我,可是你竟然打了我。咱們哥兒倆什麽時候動過手?那不傷感情嗎?”我有些激動,擺擺手說:“四哥,我承認那天我打你不對,可是前提是你打了我弟弟啊,他是一個癡呆啊……”胡四猛地打斷了我:“楊遠,你這個說法我不同意,那叫打嗎?不錯,我踹了他幾腳,可那是教育,不是打!試想,如果當著一些生人,一個傻忽忽的彪子上來給你一板凳……”我聽不下去了,忽地站了起來:“胡四,你再說一遍我聽聽,誰是傻忽忽的彪子?”
胡四猛然一仰臉:“你弟弟不是個彪子嗎?”話音剛落,我的拳頭就上去了。
眼前什麽也看不見,恍恍惚惚全是我弟弟被胡四踹倒在塵土裏的樣子。我弟弟大哭著找哥哥,而我這個當哥哥在監獄裏什麽都不知道……我他媽的打死你這個混蛋!我的手很疼,我的膝蓋和腳也很疼,桌子上的茶壺和茶杯全都沒有了,它們變得粉碎,靜靜地躺在胡四的腦袋邊上……我的眼前一亮,感覺有人踹開了門,我忽地跳開了,眼前的景象嚇了我一大跳,胡四跟個死人似的躺在血泊裏,林武站在他的頭頂上,眼光散亂,喃喃地嘟囔:“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