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雲山霧罩

李俊海撐著桌子角站了起來,他想跟我握手,腿一軟,一屁股又坐了回去。身邊一個穿黑色西裝的大個子伸手攙他,他猛地從下麵抽出一根銀色的拐杖,把那個人隔到了後麵,衝我露出憨實的一笑:“蝴蝶,你還好嗎?”

很奇怪,曾經無數次我想,如果見了李俊海我會笑不出來的,我會控製不住自己,猛撲上去勒斷他的脖子,可是我沒有。我稍一遲疑,矜持地笑著坐在了他的對麵,隔著桌子拍了拍他的胳膊:“俊海,你終於來了,嗬嗬。”

李俊海把手裏的拐杖扔給旁邊站著的另一個黑西裝,對他們說:“你們先出去,我跟我兄弟聊聊。”

我突然發現,這小子還真有派頭,臉色冷峻而不失溫和,跟個真正的社會大哥一樣。

那兩個黑西裝看樣子是他的保鏢,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盯我一眼,轉身出去了。

李俊海盯著他們的背影,冷眼看著他們出了門,突然把臉轉向了我:“你可想死我了!”紮煞出那條胳膊就要來攬我,我下意識地躲開了,身上冷不丁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李俊海摟空了,身子直接趴在了桌子上,眼皮往上翻著,眼淚掛滿了臉:“你是怎麽搞的啊……本來我以為你最晚明年就出去了,你怎麽又弄了三年?”我表現得很冷靜,當時我隻把他當成了一條有著思維的蛆:“沒事兒,很快的,我都不犯愁,你犯得什麽愁?”李俊海緩緩地把身子直了起來,眼淚不流了,目光中透出一股淒涼:“活在世上真難啊……蝴蝶,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我幾乎每天都在記掛著你……我知道你在這裏麵受盡了磨難,我的心都要碎了,我沒有想到咱們哥兒倆會再一次分開。本來我打好譜,你的生意我先替你照看著,等你出去我一把交給你,可是現在看來這成了一種奢望。可能我這樣說你會說我虛偽,可是我李俊海是個什麽樣的人你應該清楚,我不是忘恩負義的雜碎。我李俊海是怎麽過上好日子的,我自己很清楚,還是那句話,沒有你楊遠就沒有我李俊海……我不想過多的表白自己了。你也知道的,咱哥兒倆之間產生了誤會,我不說你也清楚,誤會在哪裏呢?歸根結底在你的身上,你以為我要把你的財產據為己有,這通過胡四一次次的去找我,金高砍了我,林武打了我這些事情上表現得很明白。可是你仔細想一想,這可能嗎?我李俊海至於那樣嗎?蝴蝶,我知道你的心裏很難受,可是我的心裏就不難受了嗎?我的親兄弟進來了,我李俊海作為他的大哥還在外麵享受自由,甚至還被他的兄弟誤會,心裏是個什麽滋味你能體會到嗎?蝴蝶,你設身處地的想一想……”

我的腦子有些麻木,感覺自己即將崩潰,擺擺手不讓他說了:“我理解你,別說了。”

李俊海停下了,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看得出來你煩我,但是你必須聽我解釋。”

我想象著自己在腦子裏放了一塊冰,極力讓自己保持著冷靜,笑道:“其實也沒什麽,咱們還是好兄弟。”

李俊海的眼珠開始活動起來:“嗬,你的心裏真是這麽想的?”

我點了點頭:“真的,剛開始的時候腦子沒轉過彎兒來,現在想通了,咱們還是好兄弟。”

“既然你還拿我當哥哥看,那我必須再跟你嘮叨兩句,”李俊海的表情看不出什麽意思,他好象沒有料到我會是這麽一種態度,“首先我得跟你解釋一下鬆井開槍這件事情,我承認,是我命令他在必要的時候可以開槍的,可是我沒有讓他打死黃胡子,黃胡子死了這純屬以外,也許是他作孽太多,上帝的報應。我為什麽那樣安排?是因為我怕黃胡子傷害你和二子,我的出發點全是為了咱那個家……好了,說這些有點兒多餘。不用分析我也知道你在裏麵見過鬆井,你不要全聽他的,因為你不了解他,誰了解?我,李俊海。我為什麽不來看他?因為這個混蛋不值得我來看,他一直在背後‘捅咕’別的,當然,這是我們之間的事情,你是不會感興趣的,總之,他是個小人,嘴臭,膽小,心眼兒還多……還有什麽使你對我產生了誤解?那就是我替你掌管了生意。你進來了,生意怎麽辦?誰能獨當一麵?金高不見了人影,花子、大昌、那五,那都是些什麽手?我不替你掌管誰能壓得住場?可是我這一接手,金高不高興了,他砍我那天我曾經想跟他解釋,可是他不給我解釋的機會……你也可以告訴金高,不是我李俊海心狠,你把我的腿都砍斷了,我能幫你在警察那裏說好話嗎?這是題外話了。所以,我覺得咱們倆的誤會就在這兩方麵,你說呢?”

他說得倒輕巧,就這兩方麵?多了去啦!從你一出來就沒閑著掂對我,我不用想就可以給你抓出一大把來。可是現在不是跟你算帳的時候,這個帳要算,那得等我變成了一隻腳,你變成了一條蛆的時候。我故意把自己的目光變成有些勞改打傻了的樣子,骨碌骨碌亂轉:“哦……對,對對,是這樣的,俊海,你想多了,我還真沒這麽想呢。”

“我發現你這一陣變得多疑了,以前你可不是這樣的……唉,應該理解啊,誰都這樣。”

“哪樣?”我繼續裝憨,“黃胡子不是已經死了嘛,孫朝陽也死了,大家都很開心。”

“孫朝陽應該死,”李俊海開始順著我的話題走了,“在濟南的時候我就想幹死他,可惜劉三手軟了。”

“劉三那夥計不錯,我在他家住過一陣,對我很照顧,出去以後我得找他報答報答他。”

“不用你報答,我的朋友我來報答就是了。”

“他跑了,你怎麽報答?”

“沒跑,回來了,關係我都給他處理好了,幫我在市場上幹事兒呢,是啊,不錯的一個夥計。”

我忍住惡心,繼續套他:“俊海這幾年混得不錯,到處都有關係。”李俊海矜持地摸了一下下巴:“那是,混社會的沒有點兒關係那怎麽行?在這一點上咱們都應該向胡四學習……對了,四哥經常來看你嗎?”我點了點頭:“經常來,順便來看看他別的朋友。”李俊海皺了一下眉頭:“四哥是個好大哥……我不如他,不過你得理解我。我被金高砍了,腿能走路的時候你已經進來大半年了,後來我想來看你,覺得你肯定對我誤會很深,就想等你消消火再說,誰知道你又蹲了小號……唉,說到這裏我就想起了大叔,大叔可……”

我的心一抽,慌忙敲了敲桌子:“別說這個。”

李俊海拍了自己的嘴巴一下:“我這嘴啊……得,不說了。我跟你說說我的打算,合適的話你就聽,不合適你就提出自己的意見來。我想這麽辦,你的生意我先替你照看著,但是我必須跟你整明白了,親兄弟也得把帳目弄清楚了,不然將來都不好說話。新冷庫有我的股份,你當初的投入基本上是虛的,因為你進的設備沒法用,現在也不用了,費鐵一堆。租賃費沒交,後來是我交的,我已經把你應該得的那部分錢給你劃出來了,沒有多少,也就幾千塊錢吧,當初你把貨款拿走不少,交了賠償金……”

我點了點頭:“俊海,這個沒問題,你這麽安排我沒有意見。”

李俊海拍拍我的手背,接著說:“你在海天路的那幾個攤位我一直給你留著,什麽時候出去什麽時候交給你,這你肯定沒有意見。辦公樓那是公家的,你進來了我隻好先替你占著,你不知道,當初老劉為這事兒跟我好一頓吵吵,被我砸跑了,管你什麽工商不工商呢,動我的‘韭菜蔥’砸死你……這個等以後你出去我也交給你。最難辦的是以前承包的那個冷藏廠,水產局找過我好幾次,說你進去了就應該退包,這個實在沒有辦法,我就替你退了,折騰了幾萬塊錢,可是現在也所剩無幾了,當時處理關係,再把客戶的貨款一結……唉,金高在那裏的時候欠了很多錢啊,咱們一不承包了,人家全找上門來了,不給人家錢是不行的,我就給了,這我得跟你道個歉……不過真沒有辦法,不給,人家就要告。”

這都羅嗦了些什麽玩意兒?工商的人你敢打,幾個客戶你倒裝起孫子來了?他在撒謊,金高從來不欠客戶的錢,隻有一個老許因為貨不好他欠過,不過這事兒已經通過長法處理好了,再沒有這方麵的問題了。好,就算是有客戶去催欠款,你李俊海就那麽實在把錢給人家?你不砸斷人家的腿那就算這個人賺了……撒謊都不會撒。

“我知道了,就這麽辦吧,”媽的,先“滾”他幾個錢再說,我撚了撚手指,“我最近挺困難的。”

“剛才我還想問你呢,”李俊海從桌子底下拿出了一個塑料袋,“幾條煙,錢也在裏麵,一千。”

“一千?少了啊哥哥,”我繼續撚指頭,“再來點兒,在裏麵也不少花錢。”

“現在讓花了?”從他的表情上看得出來,這小子在跟我裝逼。

“讓花了,可以存到帳本上,也可以找‘老就’出去買,再拿點兒,記在我帳上,出去以後咱們再細算。”

李俊海的臉色很難看,他似乎覺察到我在“滾”他,慢慢騰騰地拉開了包,我邊瞅著他的包邊想,我這不是跟你要錢,我這是在花我自己的錢。李俊海扒拉了很長時間才從包裏拿出一遝錢來,刷刷地掰著:“錢要仔細花啊,賺錢不容易……”我一把抓過錢來,彎腰掖到了襪子筒裏:“這是多少?”李俊海喃喃地說:“五千啊。”

“你的腿怎麽樣了?”問這話的時候,我的心裏一陣痛快,哈哈,瘸了多過癮?

“沒看見我拄上拐了?”李俊海仿佛還沉浸在被我“搶”了錢的悲哀之中,“真難看啊,瘸腿……”

“沒有好的希望了?”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不帶有幸災樂禍的味道。

“幾乎沒有了……”李俊海神色黯然地說,“金高這個混蛋可真狠啊,要不是我跑得快,他想殺了我呢。”

“你當初別跑就好了,”我裝出一付同情的樣子,摸著他的手說,“金高那個人我了解,他沒有那麽狠。”

“別替他說好話了。”李俊海一悲傷起來,臉色就十分難看,有些楚楚可憐的意思。

門響了一下,我轉頭一看,一個黑西裝貼著門縫在往裏瞅,我回頭笑道:“你行,跟孫朝陽學的?”

李俊海沒有反應過來,不解地問:“什麽意思?孫朝陽怎麽了?”

我反手指了指門口:“兩個保鏢啊。”

李俊海抬頭一看,臉刷地紅了,衝門口猛地一拍桌子:“滾!”

門縫嘭地關上了,外麵一個聲音在說,活該,看你媽的什麽看?海哥跟蝴蝶是把兄弟,他們怎麽可能打起來?

哈哈,原來剛才那小子害怕他們老大吃虧呢。不會的,我不敢動你們老大,你們老大現在比我厲害,我動了他那不是找死?我再加上幾年刑,他更占便宜了,那樣我不是虧大發了?我還預備著好好跟他玩玩呢。我衝李俊海笑了笑:“你還是那個脾氣,對待把兄弟客氣,對待任何人跟他媽吆喝狗似的,好,哈哈。”李俊海搖了搖頭:“我這個脾氣也不好,不過有些人就得這樣對待,有句話不是說嗎?你不操他娘他是不會叫你爹的……這是誰說的來著?胡四?對,好象是胡四說的。你剛才說我學孫朝陽,錯啦,我學他幹什麽?當年我為了救你,孤身一人闖進孫朝陽的家,他家裏哪有個人?如果他有我這樣的腦子早他媽在家裏安排上人了。這一套是我自己發明的,你想想,我不這樣行嗎?金高砍我,林武也想殺了我……對了,你知道林武打過我嗎?那天要不是我的身邊有幾個弟兄,恐怕我就見不著你了,唉,想起來我就想哭,我他媽往死裏哭……林武打我,我為什麽不還手?還不是因為兄弟你嘛。如果當時我還了手,你們對我的誤會可能就更大啦,那時候咱哥兒幾個這麽辦?跟那些小混子似的整天約仗打?那有意思嗎?”

看來這個混蛋的腦子也不是很清醒,我隨便往這方麵一引他就說了這麽多話,將來我出去他還真不一定是我的個兒呢。

我笑了,笑得很開心:“俊海,其實我挺佩服你的,以前咱倆有些誤會,現在我明白了,你和我是最好的朋友……不對,是親兄弟。”

李俊海滿意地哼了一聲,越發矜持起來:“你呀你,讓我怎麽說你呢?你就是個棉花耳朵,別人說什麽你就聽什麽,一點兒主見都沒有……算了,不跟你嘮叨這些沒用的了。想不想聽聽外麵的消息?比如你最關心的,關於湯勇等人的情況?”

這個我願意聽,胡四曾經對我說過湯勇的情況,可是我還是想聽聽李俊海是怎麽說的,我想知道李俊海在這個問題上的態度。

我點點頭說:“想知道啊,他是咱們的敵人嘛。”

李俊海推了我一把:“別這麽說,他不是咱們的敵人,是朋友。你可能不知道,現在我跟湯勇關係處得不錯……這麽說吧,三國的故事你知道吧?魏、蜀、吳三國爭霸天下,曾經有過聯橫這一說,現在我跟湯勇就在聯橫,我是諸葛亮,他是孫權……”

我插話問:“誰是劉備呢?”

李俊海一下子卡了殼,哼哧了半天也沒說上話來,我知道他不敢說,因為胡四在他的心目中應該就是劉備。

我笑了:“拉倒吧,你說得怪神秘的,還是別說了,我也不問了,反正等我出去了,世界也就變了樣兒。”

李俊海猶豫了一陣,突然一撐桌子站了起來:“蝴蝶,還有別的事兒嗎?我得回去了,剛才想起來,中午我還約了刑警大隊的劉大吃飯呢,別耽誤了。”我在心裏呸了一聲,站起來笑道:“你忙去吧,我沒有什麽事兒了。”

李俊海翻起眼皮瞄了我一眼,悶聲道:“兄弟,我走路的姿勢很難看,你還是把臉轉過去吧。”

他倒很有數,我想笑,想了想又忍下了:“別這麽說,難看什麽?我上次被閻八捅了那才叫難看呢。”

李俊海不看我了,低著頭一瘸一拐地轉出了桌子:“老八,把拐杖拿過來。”

門開了,剛才在門縫裏偷看的那個黑西服閃了進來:“海哥,完事兒了?”

李俊海“嗯”了一聲,接過他遞過來的拐杖在地下創了創:“你先出去,以後別他媽鬼頭鬼腦的。”

我走過去,想攙他一把,嗓子眼突然一陣惡心,驀地站住了:“俊海,還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嗎?”李俊海沉吟了一會兒,抬起頭來,定定地看著我,伸出那條胳膊摸了摸我的肩膀:“兄弟,好好活著,天塌不下來,有我李俊海在外麵撐著,你就放心在裏麵呆著,出去以後咱哥兒倆重新打天下,先這樣吧,我走了。”我被他摸這一下感覺很不舒服,有一種受了汙辱的感覺,我退後一步,衝他呲了呲牙:“走吧,我會好好活著的,外麵的世界很精彩啊。”

李俊海的拐杖是那種手杖似的,冷不丁一看像是一根鍍了銀的燒火棍。他拄著它,一步一步地往門口挪,我忽然有一種想要一拳打倒他的衝動,近前兩步,一愣,把握緊的拳頭改成了手掌,攙了他的腋窩一下:“慢走。”

看著李俊海的背影,我無聲地笑了起來,這他媽是個什麽東西呀,整個一個大螃蟹。

雨下大了,李俊海慢慢消失在淋漓的雨中,我躲到走廊裏,放聲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