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外麵的消息

那年的春節我是在禁閉室裏過的,我都想不起來這個年是怎麽過的了,沒人理我,好象我是一個被扔到垃圾箱裏的垃圾袋。我隻記得年夜飯我吃的是十個煮爛了的餃子。在禁閉室住了大約一個月我就被起訴了,罪名是越獄,時間不長我就被加了三年刑。

十天上訴期到了的時候,於隊來禁閉室領我回隊,我問康隊怎麽沒來?於隊沒好氣地說,來不了啦,受了處分,調到別的監獄去了。

我的心一下子變得空****的,說不上來是個什麽滋味,康隊多好的一個人啊,全是因為我……

走了一路,於隊也沒怎麽跟我說話,好象我是個令人討厭的人。

回到監舍,於隊把我往值班室裏一推,說聲“先在這裏呆著,一會兒讓董啟祥給你安排房間”就走了,我知道我不能再值班了。

於隊剛走,董啟祥就進來了:“哈哈哈,還好,人還活著。”

我尷尬地摸了摸頭皮:“讓你們跟著我受委屈了。”

董啟祥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這個幹什麽?都過去了。”

我問他,老辛呢?董啟祥說,下車間了,積委會委員也撤了,跟你一樣,打掃鐵屑。

董啟祥對我說,我進了禁閉室以後,中隊的隊長全來了,他和老辛他們還沒醒酒,康隊一問他們晚上我們都幹什麽了,他們就明白我出事兒了,嚇得立馬醒了酒。老辛的腦子轉得很快,馬上承認我們在一起喝了酒,董啟祥直接跟他來了個不仗義,說一切都是老辛安排的,他隻是跟我們一起坐了一會兒。兩個人當場翻臉了,因為董啟祥平常為人比老辛好,老林、老萬和大鴨子都幫著董啟祥說話,結果老辛被嚴管了,董啟祥撤消了積委會,下了一陣車間就回來接替了我的值班組長位置。大鴨子也下車間了,在吳振明那個組幹倉庫保管。我問他,老蘇呢?董啟祥說,你把他打得太狠了,脖子一直歪著,過了年就去了老殘隊。我記起來了,為這事兒差點兒判我個傷害罪呢。歎了一陣氣,董啟祥說,你去衛生組吧,還幹原來的活兒。我沒有多說話,怏怏地搬著鋪蓋去了衛生組。我的老搭檔“小廣”見我回來了,很高興,幫我整理好了床鋪,一個勁地安慰我,沒事兒,不就是加了三年嘛,再有四年你就出去了,別犯愁。

隊上分配來了一個新的中隊長,姓許,許隊人挺好。我下車間以後,他經常找我談話,讓我放下包袱輕裝上陣,爭取把四年減成兩年。這個目標太遠大,我連想都沒敢想,隻是搖頭。許隊給我舉了很多例子,他說,隻要好好反省過去,重新加入到積極改造的行列,提前出獄也不是什麽難事兒。在車間裏見著老辛的時候,老辛直想哭,兄弟,你害了我啊。我把身上僅有的四百塊錢給了他,我說,辛哥,這是我給你的補償,給咱老母親寄回去吧。老辛不要,老辛說,你好長時間沒有接見了,把錢給了我你怎麽生活?我打個哈哈說,這你就不用管了,我再窮也比你有錢。

胡四來接見我的時候,已經是三月份了,路邊的小草都從地裏鑽出了嫩綠的幼芽。

還是於隊帶我去的接見室,於隊好象不怎麽生我的氣了,一路吹著口哨。

跟胡四一起來的還有常青,兩個人的眼神都有些鬱悶。

進到一個房間,我衝胡四笑了笑:“裝什麽憂傷?你兄弟我沒事兒,這才到哪兒?”

胡四搖著頭說:“不是我說你的,你說你這麽幹不是‘發洋彪’嗎?大家巴巴的盯著你,你還……”

“那不是我想你們了嘛,”我笑道,“好了,別說這個了,我也很難受。上次你說孫朝陽死了,怎麽回事兒?案子破了嗎?”胡四說:“破個屁,連腦袋都找不著,這是一個標準的‘無頭’案,最後連孫朝陽小學的同學都調查了,也沒弄出個所以然來,還在那兒懸著呢。”我下意識地瞄了常青一眼:“常青,公安調查過你嗎?”常青笑了笑:“調查我幹什麽,我又不認識孫朝陽……遠哥,你不會是懷疑是傑哥幹的這事兒吧?”胡四瞪了他一眼:“我說過你多少次了,別頂著個雞巴嘴胡咧咧,這事兒開得了玩笑嗎?”常青似乎對胡四的態度很不滿意,矜下鼻子說:“四哥你又想多了,我不是這麽個意思……”胡四做了個停止的動作:“打住打住,以後我說你什麽你老實聽著就是了,別老是跟我擰著。”常青吐了一下舌頭,衝我一笑:“哈哈,又是我錯了。”看樣子胡四有些討厭常青了,也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我沒接這個茬兒,問常青道:“有小傑的消息嗎?”常青把腦袋往我這邊湊了湊:“年前我們聯係過,他往我的存折上打了五萬塊錢,給他媽兩萬,給廣元他媽兩萬,還有一萬在我那兒,傑哥說等你出去這錢就給你……唉,算了,出去以後一萬變成一千了,錢不好使了。要不下次我給你帶來?”這樣的錢我還真不想要,可是我非常需要錢,我想了想,對他說:“下次給我帶來吧,我這裏需要這玩意兒。”常青點了點頭:“那我就給你帶來,傑哥讓我告訴你,他在外麵挺好的,讓你不要擔心,還說明年你出去,他要跟你聯係,他說他很想你,經常做夢……”

我擺了擺手不讓他說了,其實小傑的心情跟我一樣,我也非常想他,我經常回憶我們在一起的那段時光。

胡四插話說:“我聽林武說,金高這個季度要減刑了,隊上給他報了六個月。”

我一算,如果金高這個季度減了六個月,他應該還剩下一年半了,如果再提前幾個月,今年就可以出去。

我笑道:“金高行,在這裏麵他比我會玩兒。”

胡四讚同道:“這話不假,金高在某些方麵比你有‘抻頭’,說到這裏我又要說你兩句了……”

我慌忙打斷他:“大哥你饒了我吧,我這就挺難受的了,別提這事兒了。”

“那就不提了,”胡四摸了一把臉,正色道,“跟你聊聊車的事兒啊。兩部車本來我去年想過戶的,正想辦呢,你出事兒了,沒法辦,就一直那麽掛著。年底年檢的時候,我還是用我的戶頭年檢的,我找了梁超,跟他商量能不能把那兩部車換一下營運?梁超說不行,要換的話必須你親自去,這就沒法辦了。這不,第一季度的營運執照又要……”

我不想聽他說的這些事情,打斷他道:“你看著弄就是了,說實話,我除了有幾個人在那裏,什麽也沒有,其實那一塊算是你的……幹脆這樣,我還給你吧,當時我給你的車錢你先給我存著就是了。”其實剛才我聽出來了,他說年檢什麽的,這事兒梁超就可以辦,隱約中我覺得胡四在跟我動腦子,可是我真的不願意往那邊想,我現在都這樣了,他動點兒腦子也不是不可以,我理解,還不如直接做個順水人情吧,我繼續說,“沒加刑的時候我是這麽想的,反正我很快就出去了,出去以後接著幹就是了,可是你看看我現在這個狀況,四年以後出去我還能幹點兒什麽?我要是還霸占著客運那一塊,那成什麽了?我楊遠不是那樣的人。聽我的,願意接手幹,你就繼續幹,買賣是你的,不願意幹了就把車撤走,我沒有意見。”胡四好象早已料到我會說這樣的話,瞄我一眼,垂下頭沉思了一陣,抬頭說:“難得蝴蝶你這麽通情達理,這事兒我也想過了,四哥不是不仁不義的人,這樣吧,戶主是我的,但是賺了錢有你的一半,帳讓林武管理著,掙多掙少林武清楚,你出去以後看林武的帳就是了。人呢,我想讓他們走,我不太喜歡你安排的那幾個人,尤其是那個老七,太能詐狂了,做生意那樣的人要不得。你的意思呢?不樂意,還讓他們在那裏。”

既然這樣了,我還能說什麽?我笑道:“聽你的,不過錢我不能要,那是你賺的錢。”

胡四推了我一把:“你這樣的話我還真不高興了,那樣我幹脆也不幹了拉倒。”

常青插了一句:“遠哥,聽四哥的吧,咱們不是那些見利忘義的商人。”

胡四笑了:“常青你這句話算是說到點子上了,對,咱哥們兒是幹什麽的?該怎麽辦就怎麽辦。”

我覺得這樣還是不太妥當,好象我一直在欠著胡四的,搖搖頭說:“不行,兩碼事兒,這錢我不能要。”

胡四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蝴蝶你缺腦子是不是?我開始說你不喜歡聽的啦,你好好想想,你現在有什麽經濟來源?你自己的生意全歸了李俊海,告訴你,連金高當年管理著的冷庫都讓李俊海處理了,他通過關係不承包那個冷庫了,還是給了原來的那個老許,這個誰也沒有咒念,合同在那兒擺著呢,本來你就是通過不正當的手段承包的,這我就不說了……你還有什麽?花子管理著的那個冷庫有人家李俊海的股份,執照早換啦,成了李俊海的個人財產,我都打聽過了。你在海天路的那幾個攤位也讓李俊海占去了,不客氣的說,你現在什麽都沒有了……哦,還有,就是你當年蓋的那座辦公樓,不過產權也不是你的呀,就算是你的,四年以後你知道會怎麽樣?李俊海不知道那座樓的價值?人家就會乖乖的交給你?所以呀,我說這些你別傷心,你就好好的聽吧。這個時候我不管你誰管你?你還剩下幾個朋友了?小傑?不在。金高?跟你一樣。再那些,一個比一個窮。你不給自己安排點兒後路怎麽辦?本來我跟林武商量過了要廢了李俊海,你知道人家現在發展得多快?比你當年還快呢,因為什麽?人家比你狠!說弄誰就弄誰,腦子裏根本就沒有什麽法律、人情,就一個字,錢。我的事兒很多,我不想在這上麵費神,再說,李俊海不是孫朝陽,他根本不按路子出牌,我還害怕他攪得我不得安生呢……說遠了,其實我就是想往白道兒上靠,因為我看清楚了,黑道是不可以一直走下去的。不是有句話嗎?見好就收。我就是這麽來的。當然,必要的時候我會出手的,我不能眼看著這個雜碎欺負我的兄弟……我正在跟湯勇聯係,我有辦法讓湯勇幫我……算了算了,你現在鞭長莫及了,不說了。”

胡四這一犯羅嗦毛病,把我又說出了一身冷汗。是啊,他說得太對了,我現在什麽都沒有了,四年以後我就是一個窮小子,想要再混到當初那種狀態幾乎是不太可能了。以前我設計得多好啊,先奪回我的財產,然後砸挺了李俊海,最後與湯勇爭奪誰是老大,現在什麽都不可能了……現在我與湯勇已經沒有了利害關係,我出去了,湯勇也不可能把我當成他的對手了,現在湯勇的對手應該是李俊海,甚至胡四,因為滿港上論勢力的話,也就是這幾個人了,鳳三、周天明、莊子傑全都上了二線。等我出去了,我連二線都不是了,三線?四線?去他媽的,我什麽都不是了!

“四哥,那就這麽辦吧。”我咬著牙根說,“錢讓林武暫時幫我存著,等我出去了你就看我的吧。”

“這就對了,”胡四舒了一口氣,摸著我的手背說,“兄弟,其實我很需要你,但是現在我不能告訴你因為什麽。”

“你最好給我透露一下,我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你不說我睡不著覺。”

“因為湯勇,”胡四皺著眉頭瞥了我一眼,“我分析過了,我跟他早晚得有那麽一下子。”

應該是這樣,我想,如果胡四真的想雄霸江湖的話,李俊海和湯勇都是他最大的敵人。如果他聯合湯勇把李俊海砸沉了,下一個目標就是湯勇了,可是湯勇同樣會有這樣的想法,最終一場鬥智鬥勇那是免不得的。胡四貌似一個文弱書生,可是我知道他的心比天還要高,唯一欠缺的是心還是不夠狠。他的身邊需要我這樣的人,用我的話說就是,一個楊遠可以頂十個林武用,哈哈,我現在混到想給人當小弟的份上了。在短短的幾秒鍾裏,我有了自己的打算,在裏麵與董啟祥把關係處理得比鋼鐵還堅硬,然後與老辛、小廣再處理好關係,這是我的第一條戰線。後麵我再在裏麵培植自己的勢力,比如吳振明這樣的人,我讓他們成為天順、廣元式的兄弟,出去以後馬上從濤哥那裏把孔龍和天順要回來,再讓花子和常青回來……沒有多想,我對胡四說:“四哥,你就情好吧,我楊遠在哪裏也是一條龍。”

胡四像個老太太那樣笑了起來:“我知道我知道,蝴蝶永遠是蝴蝶,出去以後還是老大。”

我也陪他笑了起來:“出去以後你是老大,我跟著你玩兒。”

胡四突然止住了笑,表情嚴肅地說:“蝴蝶,千萬別這樣說,打從認識你的那天起我就沒想當你的老大。”

又聊了幾句我弟弟的事情,胡四最後說:“看見他我就想起了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弟弟犯病了,沒有體諒胡四的苦衷:“少跟我來這個,看好了我弟弟是你的職責。”

胡四表情痛苦地擰了自己的嘴巴一把,不說話了。常青在桌子底下用腿碰了碰我:“你在裏麵還有錢嗎?”

我搖了搖頭:“沒有了……我發現在裏麵一點兒不少花錢。”

常青從桌子底下遞給我一卷錢:“這是一千,下個月我把傑哥給你的一萬給你拿來。”

我看了他兩眼,沒有伸手,我不能花他的錢,他比我小了那麽多,我怎麽可以那麽辦?

我笑道:“跟你開玩笑,我這裏還有,能堅持到下個月。”

胡四拉開了他的包,從裏麵拿出一遝沒開封的錢丟到桌子上:“這錢明著給你,我怕你偷著花又要喝酒。”

我一把抓過來掖到了襪子筒裏:“你懂個屁,酒要喝,但是我以後有數了。”

胡四回頭瞄了門口一眼:“那我再給於隊一千,我剛才跟他說了我要給你存點兒錢,別讓他懷疑,於隊真不錯,我請他喝了幾次酒。”

我說,那就對了,你再請請康隊,我太對不起康隊了。

胡四說,康隊也去了,很能喝,直罵你不是東西,操,你確實不是東西。

我很尷尬,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一個勁地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