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親人的呼喚
這幾天我一直昏昏沉沉的,也不完全是不清醒的感覺,有時候心裏明鏡似的亮,有時候犯迷糊,搞不清楚自己現在是在什麽地方。康隊來找我談過一次話,讓我放下思想包袱,好好改造,爭取早一天回家照顧我弟弟,甚至說起了他自己的事情。說他從小就沒有了父親,是他媽把他拉扯大的……我一點兒也聽不進去,腦子裏一會兒是漫天的迷霧,一會兒是我爹的影子。那天也不知道康隊是怎麽走的,我隻記得康隊走了以後我做夢了,我對著一個人影喊了一聲爸爸就醒了,我發覺自己雙手扒著鐵窗,腳伸在窗外,刺骨的風把我的兩隻腳都要凍掉了,外麵是幕一樣的黑。外麵的人影也不是人影,是一堆雪,有人在雪堆上插了一根棍子,偶爾掃過的探照燈光讓那根棍子特別刺眼,有那麽幾次我以為那是我爹從裏麵伸出來的手。董啟祥好象也知道了我爹去世的消息,經常陪我坐在床邊,一言不發。
有一天半夜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我回家了,我爹站在院子裏望天,滿樹的槐花開了,風一吹,滿院子都是槐花。我爹站在槐花作成的雪裏麵一動不動,我躲在槐花幕後不敢靠近他,我害怕他懷疑我是越獄回來的。過了一會兒從天邊飄來了一道彩虹,越來越近地靠近我爹,最後停在他的頭頂上,那是一道圓圓的弧,讓我想起了佛祖頭上的光。
這幾天太冷了,有人說這就是暖冬的好處,因為剛到冬天的時候暖和,真正到了三九,它就加倍補償回來了。
我的手全是凍瘡,腳上也是,晚上睡不著,癢得想喊叫。
老萬告訴我一個偏方,用雪擦洗手腳,我就擦,整夜整夜的擦,擦完了就把手抄起來,腳晾在外麵。
冷風從窗戶的縫隙裏吹進來,冰冷的空氣仿佛在往我的肉裏麵鑽,就像無數纖細堅韌的絲漸漸勒緊我的身體。
白天我經常到操場上沒有目的地走,我感覺這樣才不會孤單。可是很少有人理我,後來我才知道,大家跟我打招呼,我聽不見,別人靠近我,我會迅速躲開,甚至有時候還會罵人。太陽出來了也不理我,它不會照耀著我讓我感到溫暖。風吹起的砂雪和碎紙片還有帶著泥漿的樹葉也不理我,我想要去抓它們都抓不到,連天上的雲彩都不理我,我從來就沒看見印象中的那些草原和牛羊……有時候我在操場上溜達累了會衝著天空嗷嗷地喊上兩嗓子,我覺得這樣很舒坦,喊完了就該休息了,就像農村社員們收工的號子一般。我盡量躲著董啟祥和老辛他們,因為他們看我的目光充滿著憐憫,這是我不能接受的,我楊遠是一條真正的漢子,什麽事情也休想打倒我,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差幾天就過年了,隊上很忙碌,每個組都忙著打扮自己的監舍,有的還給自己的監舍掛上飯店、賓館那樣的牌子,什麽醉仙樓,什麽聚福財,什麽財運達,有個叫梅園的被我拆下來摔了,因為這讓我想到了劉梅,我不願意想起她,想起她就會想起我爹……二十八那天犯人們正式放假了。一收工回來,康隊就把我喊到了他的辦公室,遞給我一個大哥大說,要過年了,你跟你弟弟通個電話吧。我猶豫了好長時間,搖了搖頭:“不通了,我弟弟什麽也不知道。”
康隊說,要不你跟胡四通一個,讓他照顧好你弟弟。
這倒是可以,我接過大哥大,撥通了胡四的大哥大,響了幾下,胡四回話了:“哪位?”
我說:“是我,楊遠,四哥你還好嗎?”
胡四很吃驚:“這是誰的電話?”
康隊接過電話對胡四說,這是中隊借的,是對改造不錯的犯人的一種獎勵,每個改造不錯的犯人都可以跟親人在年前通個電話。胡四在電話裏很激動:“是啊是啊,我就是楊遠的親人,他爸爸不在了,他弟弟在我家裏,我就是他的親人……”我接過了電話:“客氣話我就不說了,過年的時候你把我爹接到你家裏,你和二子陪他過年,別讓二子找他,就說他爸爸找他哥哥過年去了,他哥哥過完了年就回家……”胡四說,你不用擔心了,我就是這麽說的,你過年的錢夠了嗎?我說夠了,家裏還有什麽事兒?胡四猶豫了一陣,說:“沒有別的了,芳子也在我家過年,不巧她不在這裏,要不我讓人去找找她,讓她跟你說會兒話?”我說,不用了,這個電話打不長時間。胡四突然問:“你那裏說話方便嗎?”我看了康隊一眼,康隊把臉轉到一邊,我頓了頓說:“方便,你說吧。”胡四說:“本來年前我還想去看你一次的,我聽林武說你好象對我有點兒意見,沒敢去……以後我再跟你解釋這事兒。是這樣,我想去見你也沒有什麽大事兒,就是,那什麽……孫朝陽死了,死了三天了,屍體在他家的**,腦袋找不著了。”我吃了一驚,腦子裏嘩地像決了堤,一定是小傑幹的!我偷看了康隊一眼,調開了話題:“我知道了,不關咱的事兒。”
“現在外麵都瘋了,逮誰調查誰,我已經調查完了,林武剛回來呢,全亂了……”
“別說了,”我打了斷他,“過了年你來一下,我跟你好好談,先這樣吧。”
“二子,過來。”胡四在喊我弟弟,我的心一下子抽緊了,大聲喊:“別找他!”
我弟弟已經過來了,我聽見了他的聲音,他在問,胡哥哥你找我幹什麽?是不是我哥哥的電話?胡四把電話給了我弟弟,我弟弟喊:“哥哥,是你嗎?你怎麽連過年都不回家呢?爸爸呢?我想爸爸了……”我幾乎要站不住了,一隻手摸著地,一隻手拚命地把大哥大往自己的耳朵上貼,可還是貼不緊,簌簌地上下蹭:“二子,是我,我是你哥哥……再喊我一聲,說哥哥我想你,快。”我弟弟吃吃地笑:“我不想你,我已經習慣了,因為你也不想我,你整天忙,這次忙得把咱爸爸都接走了,我憑什麽想你?哥哥,你們倆什麽時候來家呀,還有一天就過年了,我用我自己的錢買了炮仗,等咱們倆回家放……”大哥大掉到了地上,我想過去抓,可是我的腿一軟,一下子跪到了地上。康隊拿起電話遞給了我:“別那麽激動,還有半年多就回家了,至於嘛,快點兒打,隊上還有好幾個人等著用電話呢。”
“二子,我很快就帶咱爸爸回家了,他的眼睛不好,等我給他治好了眼睛就回家。”
“好,”我弟弟像個大人那樣歎了一口氣,“唉,沒有辦法了,那就等吧。”
“二子真聽話,”我知道他已經快要二十歲了,可是我依然拿他當三歲的孩子,“等我回家就獎勵你。”
“獎勵什麽,你的錢也不多……”我弟弟突然問,“我小時候給你買的皮鞋你還穿著嗎?”
我的腦子一震,我弟弟知道我被勞改了!我出去那麽多年,他從來不提那雙皮鞋的事情,為什麽突然提起這事兒來了呢?不會吧?他是個弱智的孩子啊,他怎麽會知道呢?即便是他知道,也不會這麽善於隱藏自己的感情啊,不會的,絕對不會的,我又想多了……我笑笑說:“穿著呢,一直穿著,真暖和。”我弟弟還想說什麽,康隊衝我伸出了手:“開始拉家常了吧?給我吧,你拉得時間不短了。”我最後說了一句“二子是個好孩子”,連聲再見沒來得及說就把電話還給了康隊。康隊拍了拍我的肩膀,嗬嗬笑了兩聲:“好好在這裏過年,這個期間別出問題,維持好秩序,過了年幹出點兒成績來……”我知道他後麵想說什麽,這話他曾經對我說過,那就是要提前幾個月釋放我,但是我的分數必須達到規定。我點了點頭:“康隊你放心吧,監舍你就交給我好了,出了一點兒差錯你給我加刑都可以。”
回到值班室,董啟祥和老辛還有老林圍坐在一起喝茶,我跟他們打了一聲招呼,加入了進去。
老辛說,咱們幾個基本可以算上勞改油子了,喝了那麽多酒一點事兒沒出,一中隊今天剛嚴管了三個喝酒的呢。
大鴨子笑道:“那是他們不長眼,什麽年代了,喝點兒酒很正常,他們一定是發酒瘋了。”
老林衝他翻了個眼皮:“就你明白?沾誰的光你不知道,還不是我們三個積委會控製得好?”
大鴨子賠笑道:“也是這麽個理兒,沒人敢‘點眼藥’,風氣正唄。”
我問,一中隊誰被嚴管了?老辛說,你應該認識,當年跟胡四一起發來的,外號叫猴子,那可真是個酒鬼,以前都喝過酒精呢。我笑了,胡四不是在看守所的時候也喝過酒精嗎?老辛撇了一下嘴:“喝酒精那是誇他,他跟老鷂子兩個喝的是碘酒,就是打針之前用來消毒的棉球,沒喝死他們算他們賺了。”我知道這事兒,胡四就是因為這個才跟寒露結仇的,最後被加了十幾年刑,幸虧這小子懂法律,家裏也有門路,要不到現在他還呆在這裏呢。我開玩笑說:“碘酒肯定也很好喝,要不人家胡四越喝腦子越好使呢。”董啟祥捏了捏我的胳膊:“年前再喝一把?”
“大祥你又沉不住氣了,”老辛瞪了董啟祥一眼,像個潑婦那樣點著他的腦門說,“說好了年三十喝的。”
“你們倆背著我弄這些名堂啊。”我笑道,“說,是不是還是花我的銀子?”
“這次是咱們幾個平攤的,”老辛說,“你、老林、我、大祥、大鴨子,每人出一份兒。”
“你那還叫出?才五十,”大鴨子哧了哧鼻子,“那還是以前我給你的呢。”
老辛厚著臉皮笑:“這叫友情贈送,就算我的啦,”轉向我道,“蝴蝶你別怨我,你的錢我拿了三百,本來不想告訴你,等咱們喝起來的時候再告訴你,大祥這個快嘴又說了,沒辦法,老哥我提前跟你認個錯,我錯了啊兄弟。”
“認什麽錯,”我笑了笑,“上個月你拿了我三百寄給老母親了我都裝不知道呢。”
“你這不是還給老哥點出來了?”老辛的臉紅了,胡亂在眼前揮著手,“不許提這些事兒,我那叫孝。”
“你孝了不假,夥計們呢?你拿錢應該跟夥計們打個招呼嘛,”董啟祥有些不高興,“這是真的?”
“你看看你,”這事兒弄得我也很尷尬,“辛哥表示一下孝心,又不是別的。”
老辛不愧是個勞改油子,又胡亂揮開了手:“表示孝心那不叫偷,頂多算是竊,蝴蝶有的是錢,不在乎這三百二百的,要不我也不會去‘竊’他的……到此為止了啊,誰再刺激我,我真哭給他看啊,我都三十好幾的人了,你們忍心看著我哭?”董啟祥蹬了他一腳:“臉皮真厚,今晚罰你喝白的,我跟蝴蝶他們喝啤的。”老辛嘿嘿地笑:“那更好,我就喜歡喝白的,夠勁,啤的喝不醉我……大鴨子,拿‘貨’吧?”大鴨子訕訕地嘟囔道:“老辛你是越來越放肆了,政府還沒走你就敢喝酒?”董啟祥說,一會兒康隊走了你們就吆喝各自回屋,不許串號,就說政府有規定,今天不許串號,要串號明天一直到初三都可以串。話音剛落,老狗逼提著鑰匙進來了:“各位老大,康隊走了。”
董啟祥推了推大鴨子:“就照我說的出去吆喝,然後讓老萬和狗逼在走廊上溜達,不許他們隨便出來。”
大鴨子出去了,老狗逼拍了拍老萬的床幫:“你這個老雜碎整天就知道睡,我們這幾個值班的全該你的?下來。”
老萬嘴裏念念叨叨地下來了,我塞給他一盒煙:“萬叔,辛苦點兒,我們有事兒商量。”
很快,走廊上沒有了吵吵嚷嚷的聲音。
大鴨子回來笑眯眯地從床底下抽出一個旅行包,嘩地拉開了拉鏈,裏麵全是一些好吃的東西。大鴨子一樣一樣地拿出來擺到桌子上,嘴裏念叨著,香腸、醬牛肉、炸魚、火腿、罐頭、魚片……我問,酒呢?心裏忽然有一種讒兮兮的感覺,想要把自己喝醉了。董啟祥翻身上了一個沒有人睡的上鋪,從一摞被子裏搬出了一箱啤酒:“先喝這一箱,不夠再去儲藏室裏拿,我可說好了啊,要過年了,誰也不許喝醉了……”老林輕聲對我說,一中隊的猴子他們在車間裏喝酒,有個叫宋文波的喝多了,站在車間的過道上唱歌,全唱的反改造歌,被隊長抓住了,當場一審問全“禿嚕”出來了,三個人一個不少全部嚴管,你說他們這個年過得有多窩囊?我笑道:“咱們不可能,他們是什麽級別?咱們哥兒幾個全是有頭有臉的人,隻要沒人舉報,就是隊長知道了也沒問題。”董啟祥邊往下搬啤酒邊說:“防備著點兒沒壞處,蝴蝶尤其是你,最近魂不守舍的,你可別喝多了出洋相,讓人家舉報了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我說,你怎麽老是惦記著我?我每次喝酒是不是比你們都穩當?別琢磨我,把你們自己管好了就行。老辛已經從自己的被子裏摸出了一瓶尖莊,對著瓶嘴親了一口:“放心大膽地喝吧,咱們得喝到初三呢。”
這頓酒喝得很痛快,大家一律沒怎麽說話,一門心思地悶頭大喝。起初我喝得很小心,我也知道在這個時候我不可以喝多了,喝多了以後容易想起我爹來,萬一控製不住情緒在走廊上哭起來,那可就丟大人了,弄不好會傳到社會上去的,那樣我還怎麽在外麵混?讓李俊海、湯勇之流知道,他們會高興死的。可是當我喝到第三瓶的時候,我把握不住自己了,固執地認為我今天狀態不錯,不會喝醉了的。
喝到第五瓶的時候,董啟祥不讓我喝了,蝴蝶,適可而止吧,你的臉都黃了。
我發火了,你他媽什麽意思?我的酒量不行?我什麽時候喝醉過?把酒給我!
老辛也勸我,別喝了兄弟,酒量大不大不是英雄的標準,你一條好漢,喝多了影響形象啊。這話我更不愛聽,我幾乎想揍老辛了:“少他媽在我麵前裝大哥,把酒給我,聽見沒有?”董啟祥不跟我強了,默默地遞給我一瓶酒:“喝吧,喝了就睡覺。”
那瓶酒我沒有喝起來,喝到一半的時候,我吐了,吐得一塌糊塗。
大鴨子和老林一起把我抬到**,給我蓋上被子,連腦袋都給我蒙上了。
我沒睡著,腦子仿佛亮了一盞比太陽還亮的燈,我清晰地聽見我爹在喊我:大遠,過年了,來家看看我。
我爹在跟我說話,他的聲音又幹又澀,大遠,我的眼睛看不見了,以後咱這個家就全靠你了,你得負起責任來,我老了,不需要你照顧了,你弟弟我就托付給你了,你要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來照顧。我爹說完了這些話就來摸我的臉,摸著摸著就掉了眼淚,他的眼淚是黃色的,從那隻曾經明亮過的眼裏簌簌地往下掉,他也不去擦,就那麽讓它往地上砸。我想給我爹擦把眼淚,可是我抬不起手來,我想安慰安慰他,可是我說不出話來,全身像是被人綁著。
天可真熱啊……我和我弟弟走在烈日下,我們倆走得很慢。我弟弟說,哥哥,爸爸到底在哪裏?咱們什麽時候才能見到他?我指了指前麵那些滾滾的塵土說,就在那裏麵。那些紛紛揚揚的塵土是被好多汽車帶起來的,鋪天蓋地,車燈被陽光一照發出狼一般的綠光。塵土翻滾著越過一道道的土坡,漸行漸遠,最後變成了一溜雲彩,被天空融化了。
天可真熱啊……我和弟弟都脫光了膀子,我弟弟的身子是白色的,我的身子是古銅色的,我弟弟的身上沒有肌肉,而我的身上有。我對我弟弟說,我比你強壯,以後我可以養活你,咱們就在這裏住著,我種莊稼,你在家裏幫我照看院子裏的雞鴨什麽的。我弟弟說,那咱爸爸呢?我一下子懵了,是啊,我的老父親呢?我怎麽把他給忘記了?媽的,我是不是又做夢了?快醒來,你這個混蛋,連自己的爹都找不著了,你他媽還算是個兒子嘛……我掐大腿,不疼,什麽感覺都沒有……我問我弟弟,你說咱爸爸去哪裏了?我弟弟說,也許是找咱媽去了吧?我弟弟可真夠聰明的,他說對了,我爹就是找我媽去了,這一去就永遠也不回來了……在夢裏我就知道我流淚了,我還知道董啟祥他們就在我的旁邊喝酒,我不能讓他們看見,我要繼續睡覺,興許能夠在夢裏跟我爹見上一麵呢。天可真熱啊,這到底是冬天還是夏天?冬天哪有這麽熱的?我弟弟不見了,他向著金色的太陽跑過去了,太陽撒下的金粉一股腦地鋪在他的身上,讓他看上去像是一個火球。我弟弟可真漂亮啊,他一點一點地移動著,越來越小,越來越遠,我的心都浮起來了,我害怕他也找不著了,我追,可是我跑得很慢,像在海底下走路,我要飛……我真的飛起來了,下麵的一切都看不見了。天上刮著柔和的風,我就像是一縷輕煙,隨風亂飄,這風應該是春天的風了,過了春天我就該回家了……
我出了一身汗,我知道這不是在夢裏,因為我聽見董啟祥說話的聲音:“讓蝴蝶睡吧,我們走了。”
大鴨子說,你們走吧,我照顧他,剛才他直蹬被子,怕是上酒勁了。
接著是一聲關門聲。停了一會兒,我掀開了被子一角,屋裏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
我坐起來,腦子像針紮般的疼痛,冷風灌進我的領口,讓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歪頭一看,外麵探照燈光掃過的是一片充滿詩意的雪花。瑞雪兆豐年啊……我爹要是活著,他一定會說這句話。我爹的骨灰現在在哪裏?應該不會在胡四的家裏,我們的風俗是二十九的傍晚才接故去的親人回家過年的……那麽他現在在哪裏?在荒涼的公墓?在我家空****的桌子上?他太孤單了,要過年了他的身邊應該有個親人啊……冷,我感覺到了徹骨的冷,我爹什麽也沒穿,他怎麽會不感到冷?我裹緊被子重新躺下,我想象著我是跟我爹躺在一起,我抱著他,讓他感覺得到來自他兒子的溫暖。我爹說,你這樣可不好,讓別人看見會笑話的,一個還不算太老的老頭跟他兒子撒嬌呢。我說,別怕,別人看見你就說是你兒子在跟你撒嬌。我爹安靜地躺下了,他的身體冰涼,讓我不得不把被子裹得粽子般緊……我爹暖和了,他坐起來對我說,兒子,可能是我死了,這個年就不能回家過了,你要是想我的話就去看看我,要是出不去就算了……我想抓住他,可是我抓到手的是一縷清風。他站在很遠的地方看我,那個地方黑漆漆的,隻有頭頂上的一點光亮投射下來,像是在他的身上打了一束光。我爹在拉他的二胡,他拉二胡的技術還是那麽好,就像從前一樣,他一遍一遍地拉《喜洋洋》,我知道他是什麽意思,過年了,他想讓我高興一些,不能因為他不在了而影響我的情緒。
我再一次坐了起來,我爹走遠了,他的背影融入了夜色,夜色裏什麽也沒有,也好象是站了好多人。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見我的父親,我要跪在他的麵前大聲喊:爹,我對不起你!我沒有給你盡一天孝啊。
門口一陣響動,我使勁眨巴了兩下眼睛,大鴨子搖搖晃晃地站在門口:“兄弟,醒酒了?”
我甩了幾下腦袋,裏麵空****的,我重新躺下了。
大鴨子幹笑著站在我的床頭說:“蝴蝶,我喝得有點兒多,你替替我,我睡會兒怎麽樣?”
我翻身下了床:“你睡吧,萬叔和狗逼呢?”
大鴨子說,還在外麵,兩個都在打盹呢。
我走出去,站在門口伸了個懶腰,衝坐在走廊頭上的老萬和狗逼勾了勾手。兩個人拖拉拖拉地過來了,我說,你們回去睡會兒吧,我犯困了就喊你們起來。兩個人很高興,連句客氣話沒說就竄回了值班室。我搖晃著鑰匙來回走了幾趟,回家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它幾乎讓我窒息了。怎麽走?走了還回來不回來了?不回來了,我要找到小傑,跟他一起浪跡江湖,我將拿出我所有的野性,讓曾經侵犯過我的人死無葬身之地!慢著,我是不是喝醉了?不能衝動啊,我還有一個傻弟弟呀,我浪跡江湖了,我弟弟怎麽辦?我抓緊鐵窗使勁搖晃了兩下腦袋,很清醒,我的大腦清醒極了!就這麽辦,先回家看望我爹,拎著我爹的骨灰走了再說,至於我弟弟,我會把他接走的,我有這個能力!
我躡手躡腳地回了值班室,屋裏鼾聲一片。我咳嗽了一聲,一點兒反應沒有,我悄悄退了出去。
打開鐵柵欄,沒有弄出一絲聲響,前麵就是內管的鐵門了。
重新鎖上鐵柵欄,我站在鐵門旁邊的陰暗處用力屏了一下呼吸,輕輕扣動鐵門上的大鎖:“蘇哥,蘇哥。”
外麵響起老蘇的聲音:“誰呀,這麽晚了有事兒嗎?”
我壓低聲音說:“蘇哥,我是蝴蝶,你過來一下,我跟你說個事兒。”
老蘇嘟嘟囔囔地過來了,隔著鐵門橫了我一眼:“怎麽了,隊上出事兒了?”
我笑了笑:“沒事兒,我值班,寂寞得狠,跟你聊聊天。”
老蘇想走:“操,大過年的哪來那麽多毛病?聊什麽聊,一會兒我就交班了。”
我說:“你這個老混蛋真不夠意思,我想給你弄點兒好吃的都不領情?”
老蘇的眼睛一亮:“東西我有,錢缺,弄點兒銀子給我?”
我衝他勾了勾手:“你過來,三百怎麽樣?算是報答你一直以來對我的照顧。”
老蘇喜滋滋地靠了過來:“老是沾你的光……”後麵的話還沒說出來,我已經用雙手扳住了他的腦袋,猛力一扭,他一聲沒吭就軟在了鐵門外麵。我迅速在他的下巴上又加了一膝蓋,他軟成了一灘鼻涕。我伸出手,抓住他的腰帶把他的屁股扳了過來,順手一摸,那串鑰匙果然掛在他的腰上。我一把將鑰匙拽了下來,毫不費力地找出我們中隊的那一把,不到一秒鍾就打開了鐵門。我走出鐵門,站在老蘇的頭頂上屏了一陣呼吸,彎腰把他拖到了燈光照不到的地方。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靜,我望了一眼大開著的大門,那裏也沒有一個人。彎下腰試了試老蘇的鼻息,他還在呼吸,可是很微弱,我估計他昏過去了,想要醒過來得需要幾分鍾的時間,不能等了,我必須在他醒過來之前走出監獄!我貓著腰迅速地出了大門。操場上黑洞洞的,前麵教育科的樓上有微弱的燈光,我不敢穿過操場,操場旁邊是一溜冬青,如果貼著冬青一直走,可以走到大牆的牆根下,貼著牆根走就可以走到禁閉室的外牆,那裏有一座小平房,以前我曾經爬上過小平房,從那裏可以看見外麵。如果我上了小平房就可以沿著平房的邊沿走到靠近大牆的鍋爐房,從鍋爐房的房頂一躍就能躥上大牆,如果碰巧電網上沒有電,我就可以抓住纏電網的鐵棍出溜到外麵去,外麵就是一片玉米地了……這個季節應該沒有玉米,可能會是一片麥子地,不管他了,隻要我到了外麵匍匐著爬上一陣應該可以找到回家的小路……這樣想著,我已經貼在了大牆的牆根。一陣探照燈光刷地掃過,我這裏是個盲區,燈光盡管亮,可是我藏身的地方漆黑一團。探照燈滅了的時候我已經沿著水管爬上了小平房。剛趴在平房的沿上喘了一口氣,警鈴大作!
來不及了!我忽地站起來,連滾帶爬地竄上了鍋爐房的房頂,可是我已經暴露在了耀眼的探照燈光下。
整個大院的燈全亮了,回頭一看,操場上跟白天一樣,有很多武警端著槍在橫衝直撞。
幾個穿警服的隊長大聲喊,往鍋爐房的方向跑了,是三大隊的楊遠,他可能有凶器!
崗樓上的武警已經發現了我,他們的聲音都變了形:“別動!站在那兒!把手舉著,轉過來!”
那一刻我什麽也顧不上了,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我不能被他們抓住,我要回家!
強烈的燈光耀得我睜不開眼睛,我摸索著靠近了最南麵的一個煙筒,縱身一躍,空了!抓到手的不是堅實的牆頭或者冰冷的鐵棍,而是一把滑膩的空氣,我重重地跌在了地下。地下是一堆結成冰的積雪,撞在我的肚子上,讓我有一種肝膽碎裂的感覺,我什麽也顧不得了,就地打了一個滾,撒腿往南牆根裏跑。我記得南牆根有一堆廢舊的床子,也許我可以爬到上麵做一次最後的努力,就在此刻,槍響了……我第一次聽見真正的軍用半自動步槍那“噠噠”的點射聲,我甚至看見了我的四周被子彈打起的火星和冰霧。不能動了,再動就沒命了!我轉回身來,高高地舉起了雙手,我想喊,別打啦,我投降,可是我幹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眼前全是嘴巴裏噴出的白霧,像剛剛掀開的鍋蓋。
“站好了,別動!”一個聲音在喊。我哪敢動?我一動你就把我打死了……探照燈直接打在我的身上,我的眼睛根本無法睜開。我緊閉著雙眼,等他們來把我放倒,我甚至做好了嘴啃泥的準備。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清晰地在我的耳邊響起,接著停止了,還是那個聲音在喊:“自己走過來,往前走。”他們也太仔細了,也許是害怕我的身後別著什麽凶器呢,我想作出一付輕鬆的表情,可是我的臉似乎變成了牛皮做的,再怎麽用力也沒有感覺到變化。我就那麽閉著眼睛,保持一個姿勢慢慢走了過去。他們的動作一點兒也不粗暴,隻是很迅速,我感覺自己的胳膊被人扭到了後麵,不是很疼,就像朋友之間鬧玩似的,一付冰涼的手銬把我反拷了起來。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我能夠聽得出來,他的聲音像是完成了一件艱巨任務以後的那種輕鬆:“好了,大家不要靠前,”我的後脖頸被一隻有力的大手卡住了,“睜開眼吧,走,先去禁閉室。”我把眼睜開,探照燈光沒有了,眼前依舊是燈火通明,可是我總覺得這些燈光類似蠟燭,昏黃昏黃的,也許是我的眼睛剛才被更強烈的燈光照射過的原因吧,這樣的燈光讓我的心情變得塌實,像在夜裏逛街逛累了,站在一旁看光景似的,懶散又無聊。我能看見從我們大隊的監舍裏跑出了不少隊長,可是他們在喊什麽我聽不見。我還看見老蘇戰戰兢兢地站在一群隊長前麵,邊說著話邊偷偷看我。我在心裏說了一聲,蘇哥,對不起。
身邊的武警排成了一行,槍還是那樣端著,隨著一聲口令,迅速衝進了監舍。
旁邊全是隊長,我一個也不認識,大概是我們隊上的人還沒來,心裏莫名的有些落寞。
剛才說話的那個隊長往前推了我一把:“怎麽不動彈,害怕了?走,禁閉室。”
上次勞改的時候我曾經在禁閉室裏呆過多好長時間,心裏一點兒沒有恐慌,反而有一種塌實的感覺……剛才可真懸啊,如果我稍微一慌亂,有可能就變成了篩子。進到禁閉室的一間審訊室的時候,我突然出了一身冷汗,剛才我幹了什麽?!我傻了?那不是找死嗎?你能跑得出去嗎?就算你跑出去了,你能有見你爹的時間嗎?還不是照樣這個結果?我被我想要去找小傑的這個打算嚇了一跳,這可能嗎?有多少事情需要我麵對,那不是逃避嗎?一股巨大的後悔幾乎把我打倒……這次我完蛋了,肯定要加刑,甚至還會連累董啟祥和老辛,因為在這之前接觸的隻有我們幾個,他們至少會被嚴管幾天……還有康隊,他對我那麽信任,我竟然幹出這樣的事情來,估計康隊肯定要受處分。
腦子迅速轉著,怎麽辦?告訴他們我喝醉了?那管個屁用,你喝醉了難道還可以去殺人嗎?
我打定了主意,喝酒我承認,醉了也是真的,可是我不是想要越獄,我想站到高一點的地方看看我的家。
媽的,管你信不信呢,先這麽胡攪蠻纏上一陣再說。
押我來的那個隊長是個滿臉胡子的大個子,他威嚴地坐在了我的對麵:“楊遠,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姓董,獄政科科長。你呢,我也知道了,是個二進宮,叫楊遠,聽說刑期不長,改造得也挺不錯。來,你先告訴我,今天晚上你都幹了什麽?”我說,我爹去世了,我想他,我想站在鍋爐房的房頂上看看家。董科長笑了:“沒醒酒是吧?別鬧了,你也是個老犯人了,這個理由根本不成立,說實話吧,我不想跟你在這上麵浪費時間。”我漫不經心地打了一個哈欠:“我沒撒謊,我就是這麽想的。”董科長猛地一拍桌子:“放肆!你拿這裏當什麽了?你以為這裏是派出所?”
我不說話了,你愛什麽什麽,反正我就這樣了。風從我裂開的褲襠犀利地鑽了進來,像是要割掉我的雞巴。
見我不說話,董科長笑了笑:“嗬嗬,咱們還是別兜圈子了,你這是越獄,人證物證都在這裏明擺著。”
我還是不說話,心裏很難受,唉,大家又要跟著我遭罪了。
風還在我的褲襠那裏轉悠,好象是專門來調戲我的,我的下身使勁地往小腹裏麵縮。
楊遠說到這裏的時候,我正站在牆角撒尿,因為緊張,尿線很細,還滴滴答答的。楊遠嘿嘿笑了:“扶著牆站穩了,別趴下。”聽他這麽一說我索性不尿了,憋回去,提上褲子坐了回來:“遠哥,你這事兒辦得不漂亮,當時怎麽糊塗到那種程度?”楊遠苦笑道:“你不明白,如果你處在我當時的那種狀態,備不住還自殺了呢,嗬。”也許他說得對,可是問題是他這麽一來麻煩可就大啦,加刑那是一定的了,我問:“最後是怎麽處理的?加了幾年?”
楊遠無力地搖了搖頭:“不多,三年。”
我陪他搖了一陣頭:“唉,計劃這不全完蛋了嘛……這下子李俊海可站穩腳跟了。”
楊遠咬了咬牙,咯咯響:“等於我又贈送了他幾年時間,的確,出去以後我跟他不在一個起跑線上了。”
回憶他剛才說的那些驚心動魄的事情,再想想他曾經的那些美好打算,我竟然有一種虛脫的感覺,仿佛剛從一場夢裏醒過來。這種感覺很奇怪,仿佛我變成了他,我在替他擔憂……在聽他講這些故事的時候,我不止一次地把自己想象成了他,緊要關頭我抓起獵槍奔跑在如獄的夜色之中。甚至有一次我瞪著他兩腳之間的鐵鏈子,伸手就抓,我以為那是他曾經說過的小傑用過的那把獵槍,抓到手的竟然是一條蛇,冰涼又滑膩,趕緊撒手,卻原來是把楊遠的兩條腿舉在了半空。楊遠很有意思,每當我聽入了迷,有一些不正常的舉動時,他就會像個孩子似的眯著眼睛笑,他笑起來很特別,你根本看不出來這是一個曾經叱吒風雲的大哥,你眼前的隻是一個有些傻氣的老青年。他說的話有時候很直白,讓人覺得他這是在絮叨,跟個沒有文化的農民似的,有時候說的話卻讓我肅然起敬,甚至懷疑他上過大學,而且學的還是哲學或者文學專業。比如昨天他就說過這樣的話:“你知道什麽叫做絕望嗎?那時候我就很絕望,它就像在我的身體裏生根發芽了,走到哪裏它都跟著我,隻要我還活著它就不放過我,睡覺都在我的枕頭邊上。”
“遠哥,你有些話就跟詩歌似的,是不是跟小廣學的?”想到這裏,我問他。
“小廣不行,他那一套全是花架子,就跟他打架一樣,我這是實在的東西,比林武的三字詩還深刻。”
“確實是這種感覺,”我附和道,“你看了不少書吧?”
“那是,在監獄裏太寂寞了,看書可以消磨時間,也是一種很好的娛樂,我連佛教的書都看呢。”
“難怪連小廣最後都佩服你。”我讚歎道。
記得他在說到小廣的時候曾經不屑地說:“上學多了有什麽用?整個一個書呆子,要不最後他混得連小孩都敢欺負他呢。他那一套不好使,混在文人堆裏他是好漢,跟真正混社會的人一比他就完了,穩不住,上來一陣跟個大學教授似的,上來一陣比長法還地痞,都是上學把他害了……有一次跟我論學問,我說了一個道理,這小子直接把自己灌醉了,佩服得不行,直喊我大哥,哈哈。我研究的是書裏麵的真道道,他呢?他研究誰的文筆好,誰善良,誰是個好人。我跟他說,好人應該受尊敬,可是你看看自己的身邊,哪裏有一個好人?除了你爹你娘,你姐姐,你再找出一個來我看看。那小子直接蔫了,說,蝴蝶你說的對呀,我倒是個好人,可是我他媽混成了個什麽?”我問他,小廣最後混得很慘?楊遠說,慘倒是談不上,反正沒人瞧得起他,道兒上的人說他裝逼,好人堆裏說他是個混子。
“不如我,我壞就壞到底了,第二次出去,我成了人見人怕的狼,知道嗎?哈哈。”
“不能吧?你連朋友都害?”
“誰是朋友?有限的幾個!他們我不害,其他的一律不客氣,一個字,砸。”
“金高應該是你最好的朋友了吧?”
“是啊,還有,小廣也是,盡管我瞧不大起他,可是他人真不錯,還有林武、春明、花子……”
“胡四呢?”
“說不上來,我討厭他……唉,別提他了,也許是我的錯誤,他可能還說我是個小人呢。”
記不清楚是哪天,楊遠突然大發感慨,他像朗誦詩那樣說:“有一種仇恨和憂傷在我的心裏徘徊,它們糾纏在一起,揮之不去,就像是長在了我的身體裏某個隱蔽的地方。仇恨就像一顆種子,當你忘記它的時候,它會迅速地發芽,等他長大的時候,你已經無法把它根除了。憂傷也一樣,甚至比仇恨生長得還要快。我知道這樣不好,它們終究會毀了自己,也曾經想要找到它,跟它談判,讓它明白我不喜歡它,可是它隱藏得很深,你根本找不到它。在你最快樂的那些日子裏它會馬上出現,讓你時刻記住它,他會在瞬間讓你絕望,讓你不再快樂,你永遠也別想知道它什麽時候會在你的身體裏爆炸,而它知道,它就像個指揮家,隨時糾纏著你,像毒蛇,像藤蘿,又像他媽的噩夢。”
這樣的話讓我感覺陣陣發冷,也許最後這次他體內的仇恨和憂傷一起爆發了。
說到快樂的日子,楊遠的目光裏充滿溫存,嘴巴也咧得比平時大了一倍。
我問他,你最後跟芳子結婚了沒有?楊遠不笑了:“想結,沒有機會。”
“劉梅呢?”劉梅給我的印象很好,錯就錯在她最後沒有照顧好楊遠的父親上。
“她結婚了,跟金高。”楊遠嘿嘿笑了。
“真的?這怎麽可能呢?”我大吃一驚。
“騙你幹什麽?”楊遠笑得像喝醉了酒,“嘿嘿嘿嘿,這對奸夫**婦,瞞著我勾搭上了。”
閻坤在隔壁唱著憂傷的歌,楊遠開始了對這段往事的回憶:“出去以後我找不著金高,因為我弟弟跟著金高,我很著急找他。胡四跟我說,金高失蹤有半年多了,他把自己的房子租出去了,帶著我弟弟不知道去了哪裏。我都快要急瘋了,打聽遍了所有認識金高的人,他們都不知道。後來牛玉文從外地回來了,我問牛玉文,牛玉文說他在威海,帶著我弟弟在那裏做海產品生意。要了地址,我就去了威海,哪裏是做什麽海產品生意?我都傻了,他跟我弟弟一起蹲在一個商場門口賣襪子……我走過去抱著他們倆的時候,我弟弟不認識我了,光笑,金高也笑,全他媽傻了……”
楊遠麵無表情地說,當時他踹了金高一腳,你為什麽帶著我弟弟去了外地?讓我怎麽找你們?金高說,沒有辦法,我被李俊海追得有家不能回了。“這我都知道,”楊遠把牙齒咬得腮幫子都凸起來了,“那時候的金高根本沒有能力跟李俊海鬥了,去‘摸’了他幾次,全都失敗了,他的一條腿也瘸了,小腿綁著一截鋼板……我顧不得跟他多說,抱著我弟弟讓他喊我哥哥,我弟弟也不躲,任我抱著,他徹底變成了一個傻子,什麽都不知道了。金高收拾了攤子,讓我跟著他回家。我問他在這裏安家了?金高說,我結婚了,那個女的是個老師,老家是威海的,以前在咱們那裏教書,後來調回了威海。當時我根本沒把這個女的往劉梅的身上想,背著我弟弟回了金高在威海的家。回家的時候快要到中午了,家裏沒人,房子是跟我家差不多的平房,也有一個院子,隻是院子裏沒有槐樹,光禿禿的。金高拖著那條殘腿炒了幾個菜,我們三個一起吃飯,我喝了不少酒。我弟弟也喝,我想把他灌醉了,看看他能不能把我想起來,可是他什麽也想不起來,三分鍾去洗一次手,洗完了回來接著喝,他的酒量大極了,跟喝水似的……金高被我打破了鼻子,他也不生氣,找塊棉花堵著鼻子衝我傻笑,讓我懷疑他是不是也跟我弟弟一樣傻了。後來門開了,我一眼就認出了進來的女人是劉梅,她比以前更胖了,像個泡了好幾天的饅頭。劉梅一看見我就想跑,被我一把抓了回來。”
我的心裏也不是滋味,這都弄了些什麽呀,怎麽聽怎麽覺得不可思議。
楊遠不想談關於劉梅的事情,換個話題說:“住在自己的家裏感覺真好,每天都能夢見我爹。”
我問他,二子一直沒能想起你是他哥哥來?
楊遠歎了一口氣:“一直沒有,他一直把金高當成了我,有一次還直呼其名,大遠。”
我笑了:“哈哈,二子挺有意思,性格是不是也變了不少?”
楊遠也笑了:“那可不,變回了三歲,可好玩兒了,不過他的棋下得還是那麽好,誰都別想贏他。”
我問他,你弟弟為什麽會一下子變傻了?按說以前也就是腦子不太跟趟,鍛煉好了完全可以自己照顧自己的啊。楊遠笑了笑:“還不是因為我?是我把我弟弟害成那樣的。我弟弟知道他再也見不著我爹了以後,腦子就受了刺激,他不像我,我能控製自己的情緒,可是他不能,他直接開始打人,打胡四,打林武,打芳子,凡是他能夠得著的人他全打……胡四打過他一次,我永遠不會原諒胡四,二子長這麽大從來沒被人打過。後來我打過胡四,我打得他住了好幾天醫院,唉……這也是我的不對,可是他為什麽打一個什麽都不知道的人?這個人還是他朋友的親弟弟?林武要跟我拚命,我把刀子遞給他,就像當年閻坤把刀子遞給我一樣,我說,你來吧,捅死我。林武把刀子掰斷了,他要跟我絕交,哈哈,他還是向著胡四……那時候沒有幾個人向著我說話,我感覺自己成了人見人恨的怪物,他娘的。”
楊遠說,他被加刑以後,胡四去接見他,胡四說,蝴蝶,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也許我把你弟弟接到我那裏本身就是一個錯誤。楊遠問,怎麽了,我弟弟又惹你生氣了?胡四說,他把我的飯店攪和得沒法做生意了。一開始整天嚷嚷著要找你爸爸,我告訴他,你爸爸和你哥哥很快就來接你了。他說,胡老四你別糊弄我,我哥哥是個歹徒,被公安局抓去坐牢了,你趕緊把我爸爸給我找出來,不然我跟你沒完。我懷疑是有人告訴了他什麽,就一點一點地往你爸爸去世了這方麵引。後來他突然爆發了,抓起菜刀就砍我,被林武給奪下來了,他抓住林武的手就啃,縫了好幾針呢。我不敢讓他在飯店裏呆了,就讓我店裏的服務員在家裏照顧他,可是誰去了誰草雞,經常頂著滿腦袋大包跑回來哭,沒有人再敢去伺候你弟弟了。我想把他送到精神病院裏,想來想去不能那麽幹,你會不高興的。就那麽整天湊合著。晚上我去你家裏睡覺,你四嫂不敢去陪我了。我也睡不塌實,有好幾次我半夜看見他站在我的床邊看我……蝴蝶,是個人就害怕呀,說什麽他也聽不進去,我問他你想不想你哥哥?他都不知道他還有個哥哥,我啟發他,我說你哥哥叫大遠,身上有個蝴蝶。他說,蝴蝶不是在天上飛的嗎?唉……白天我就讓他跟我去店裏,有時候挺好的,坐在門口自己跟自己下象棋,冷不丁就犯了毛病,逮誰打誰,我店裏三十來個服務員全讓他打了個遍,連你四嫂也沒能幸免。林武最後也躲他遠遠的。芳子就更不消說了,有一次他還把芳子的裙子撕開了……算了,說這樣的事兒不好。
天熱的時候,胡四帶二子來了,胡四讓二子過去認哥哥胸前的蝴蝶,二子笑嘻嘻地喊了一聲“大遠”就不說話了。楊遠把他弟弟抱了好長時間,他覺得隻要他能夠在三兩年之後出去,就一定能讓他的弟弟好起來。接見時間到了的時候,二子突然跳起來打了胡四一拳,打完了哈哈笑著跑了。胡四紅著臉對楊遠說,蝴蝶,看見了吧?平常就是這樣的。
楊遠出來以後一定又遭遇了不少事情,我越發好奇起來:“遠哥,咱們別這麽羅嗦了,你還是接著講吧。”
楊遠側目看了看窗外,窗外的那一方天空是橙黃色的,夕陽已經快要隱沒了。
閻坤還在唱,這個家夥真的應該去當歌星,我第一次聽過一個不在電視裏的人唱得這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