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單挑
第二天是個星期天,一大早董啟祥就來了值班室。我正跟老辛和大鴨子在屋裏閑聊,董啟祥說,一會兒我就去找小廣,聽聽他想跟我說什麽,完事兒以後問他是不是有跟你單挑的意思,如果有的話就跟他玩玩,不管你們倆誰贏了,這事兒就算過去了。老辛不解道:“這是真的?我還是頭一次聽說這年頭還有玩兒決鬥的。”我也感覺很掉價,可是如果小廣真有這個意思,我是不會不迎戰的,畢竟在氣勢上我不想輸給他。老辛還在撇嘴:“小廣這小子絕對腦子有尿,打不打得過你另當別論,你說他這不是犯傻嗎?二十六七的人了還玩小孩這一套?”董啟祥說,老辛你懂個屁,小廣這是想通過這事兒給自己找個台階下呢,不然他怎麽解釋他在裏麵整天罵人家楊遠這事兒?老辛拍了一下腦門:“哦,有這個可能,那年我懷疑胡四說我的壞話,後來下不來台了,也把人家胡四……不提了,那就跟他約。”轉頭問我,“你有把握打過他吧?”董啟祥插話道:“有把握也別真打,盡量給他個麵子,我在旁邊掌握著。”我早想好了,給他麵子不是問題,但是他不能太過分了,如果他真的以為我害怕他,那我可真跟他玩兒野的。
“你先去吧,約好了就回來叫我。”我衝董啟祥笑了笑,“哈哈,祥哥成了個跑堂的了。”
“這個堂我願意跑,”董啟祥也笑了,“我喜歡看重量級的拳賽。”
“那就趕緊去,”老辛的眼睛也亮了起來,“一會兒我也去,跟蝴蝶學兩手,看看怎麽一招製敵。”
“拉倒吧你,”董啟祥邊走邊說,“你不能去,這不是在外麵拉人打群架。”
吃完早飯沒有多長時間,董啟祥就回來了,一進門就笑:“我可讓小廣給笑死了,跟我談著話還把腿擱在窗台上壓著,看樣子早已經做好了跟你決戰的準備。那腿踢的,嘿嘿,都快踢到脖子後麵去了……蝴蝶,你可得防備著他點兒,這小子練過幾年武術,現在還能打幾個空翻呢,剛才送我出教育科的時候還來了個側手翻,真他媽唬人。我是第一次見到廣勝這麽好玩兒,我都以為時間倒退了十年,跟剛畢業的小混混一個德行。”老辛笑道:“那不叫好玩兒,這個心理我以前也有過,這叫緊張。”老辛說的對,小廣絕對緊張了,不然他是不會當著董啟祥的麵玩兒這套把戲的,我笑了幾聲,問董啟祥:“約好了?”董啟祥說,約好了,一會兒大院裏的人都回監舍了,咱倆就去教育科,他在乒乓球室等著咱們。我又問:“他喊你過去不會隻是想跟我約這個仗吧?”董啟祥說:“扯逼拉吊的胡亂談,大約就是一個內容,問咱們那天去找金成哲,金成哲是什麽表現,我全跟他說了。把個廣勝羞得臉通紅,還在強嘴呢,說我跟你在給他演戲看,他要再去找金成哲。我說今天星期天,木工房休息,你這會兒就可以去找他,不介意的話,我和楊遠也陪你一起去。小廣這小子跟我玩兒起來了‘油壺’,不急不急,我要讓楊遠先明白我陳廣勝是個什麽人物再說。我說,你還是別跟楊遠約仗了,傳出去很難聽的。你猜人家說什麽?難聽什麽?我被他打殘廢了我受著,他被我打殘廢了他受著,我們必須這樣解決問題。”這個混蛋怎麽這麽說話?誰敢在這裏下那樣的黑手?還想出去嗎?
我訕笑道:“聽他這意思他還想跟我動‘家夥’的?”
董啟祥搖了搖頭:“這個人我了解,不可能,要是可能的話他就不約了,直接來背後的。”
這我也分析過,可是他說的話讓我很不痛快,心裏很著急,想要馬上去教訓他。
在走廊上活動了幾下手腳,我把勞改棉鞋脫了,換上了一雙旅遊鞋,把鞋帶係得緊緊的,一時感覺自己很滑稽,這是要去幹什麽?如果真是去打架,怎麽沒有一點兒打架前的熱血沸騰?有的隻是無聊與煩躁,僅僅帶有一絲想要發泄的衝動。十幾年前跟人家約仗可不是這種感覺,那時候的血是熱的,渾身充滿了力量,巴不得馬上跟對方交手,身上一般也揣著家夥,防備對方不按規矩出牌。記得有一次因為踢球跟別的廠裏的一個人對罵了幾句,那個人晚上在我們宿舍外麵喊我,讓我出去,他要跟我玩玩。我下樓了,就他一個人。李俊海他們想直接上去拿磚頭拍他,我拉住了他們,問那個人,咱們倆怎麽玩兒?他丟給我一付拳擊手套,直接在我麵前蹦達起來。那天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他打得不再還手了,最後跌跌撞撞地背著套子回家了,我在後麵笑得像狼嗥。今天會是一種什麽結果呢?小廣也會服軟嗎?肯定不會,那麽我將達到一種什麽效果呢?不知道……反正我必須讓他明白,單挑他不行,玩兒別的他也不是個兒,起碼讓他在心裏服軟,以後別找我的麻煩了,我受夠了。我和董啟祥在窗台上趴了一陣,大院裏的人漸漸散去,老辛湊過來說,差不多了,這就走?董啟祥拉了我一把:“走吧,千萬出手別太重,你的目的不在這裏,要冷靜。”
“我去不去?”老辛戀戀不舍地跟在後麵。
“老雞巴辛你就是心術不正,想去看兄弟們的熱鬧是不是?”董啟祥回了一下頭。
“那麽你去幹什麽?”老辛停住了腳步。
“我是和事老,哈哈,”董啟祥衝大鴨子勾了勾手,“把門打開,半個小時以後我們就回來。”
“蝴蝶,穩住啊,他要是動家夥的話你可千萬別學他,咱們吃不起官司了。”老辛在後麵喊。
乒乓球室在教育科的底樓,很安靜,連個值班的都沒有,估計小廣都安排好了。我和董啟祥站的門口剛想抬手拍拍門,小廣就出來了,他穿著一身蘭色的運動服,看上去很精神:“蝴蝶你來了?”我點了點頭:“你讓我來我敢不來?”小廣一側身把我們讓進去,隨手關了門:“沒變,你還是那個脾氣。”這間房子很大,有普通監舍的兩個大的麵積,幾張乒乓球桌已經挪到了牆根,中間空出了很寬敞的位置,好象已經擦過地,地麵還是濕漉漉的。
“廣勝,我再問你一句,”董啟祥拉小廣坐在一張乒乓球桌上,“你非想跟蝴蝶這麽解決不可嗎?”
“你說呢?”小廣把頭轉向了我。
“咳,廣哥你太客氣了,你不是已經決定了嗎?別征求我的意見了。”
“聽見了吧,”小廣衝董啟祥笑了笑,“蝴蝶沒有什麽意見。”
“別羅嗦了,”董啟祥從桌子上跳下來,“怎麽個玩法?摔跤?拳擊?散打?還是亂‘造’?”
小廣挺了挺胸,雙手一撐桌子下來了,動作十分瀟灑,讓我懷疑這小子練過體操:“蝴蝶,你說吧,反正我什麽都不懂,我隻知道誰把誰打得沒有力量站起來就算贏了。”我站著沒動:“我也是這麽個意思,可是廣哥我再問你一遍,你這麽辦到底是什麽意思?就是為了出口氣嗎?”小廣皺了一下眉頭:“剛才我還表揚你的脾氣沒變呢,這又羅嗦上了,你說對了,我就是想出口氣,沒別的。”後退兩步,衝我一勾手,“來吧,像條漢子。”我沒有這個習慣先動手,我習慣在對方動手的時候再出擊,我還是不動:“你來。”小廣來回跳了幾下,好象是在模仿泰森的步法:“別羅嗦,出手啊你。”我繞著他橫了兩步,我實在是出不了手,用拳頭打他的腦袋?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摔倒?或者直接跳過去用膝蓋挺他的褲襠?看著他一本正經的臉,我猶豫著……他突然呀了一聲,在我麵前使了幾個很好看的花架子,外麵的陽光照著他,讓我感覺他是一部揚場機,雙臂轉得又高又快。我以為他終於要出手了,提口氣穩住了下盤,可是他依舊不靠前,甚至還後退了不少……這種情況我遇到過不少,甚至有的在我麵前虛晃一招撒腿就跑的,難道曾經的一方霸主陳廣勝也是這麽一種人嗎?我幹脆抱起了膀子:“廣哥,我可先說好了,仗是你約的,你光晃**不動手,我可不伺候你啦。”小廣不等說話,董啟祥就橫在了我們倆中間做了個暫停的手勢:“算了吧,打不起來,握手言和。”
“祥哥,你閃開,我先來!”小廣突然繞到董啟祥的側麵,揮拳襲來,一條腿同時插到了我的**,瞧這意思是萬一拳頭落空直接給我來個“得合”,這倒是正合了我意。我沒有去架他的拳頭,猛一蹲身子,雙手扳住他的腳腕子,使他沒法挪動,用膝蓋猛地跪在他的腿彎內側,盡管我沒用上全力,他也跌得不輕,倒地的同時,他的另一條腿都踢到了頭頂的地上。我把抱腳腕跪腿的姿勢保持了一秒鍾,慢慢站了起來,順手拉了他一把:“起來,再來。”
小廣不相信似的看著我的眼睛站了起來:“行啊夥計,跤玩兒得不錯。”
我退後兩步,繼續招手:“再來。”
小廣倉促地瞥了董啟祥一眼,似乎是在看董啟祥的表情,董啟祥不看他,把手一合:“繼續。”
小廣這次好象是仔細了一些,又在我麵前劃開了步,尋找機會想要再次出手。
我不想給他這個機會,基本沒動地方,眼睛一眨不眨地防備著他。
小廣劃了足有一分鍾的步,突然跳起來,一條腿橫空向我掃來,兩一條腿也騰空了,我抓住機會,一側身子肩膀就靠到了他的腿根那裏,猛地一扛,他又一次摔了出去,這次更狠,人整個紮進了一張乒乓球桌子的下麵。本來我想直接用腳踩他的褲襠,轉瞬一想,那就太不給他機會了,退到另一張桌子旁邊站住了:“廣哥,出來,接著來。”
小廣這次是真的感覺丟了麵子,狼狽地從桌子底下竄出來,架子也不拿了,步也不劃了,一個餓虎撲食向我撞來。我閃開一下,順勢帶了他一把,小廣把持不住腳步,直接趴在了那張桌子上。沒等趴穩又反身撲了回來,他的動作很迅速,我來不及考慮用什麽招數對付他,後麵的動作全是下意識的,跳動、扭身、出腳、別手,這一連串的動作連我自己都感覺快極了,幾乎是一氣嗬成,小廣再次倒地的時候,身子是旋轉的,像一隻巨大的陀螺。我停住了手,站在他的頭頂上,用腳勾了勾他還在撲騰的腿:“廣哥,還有能力站起來嗎?”小廣的臉漲成了茄子,看我一眼,一言不發,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這個動作讓我一下子想起來,眼前的這位大哥以前也是一個身經百戰的風雲人物,很懂得照顧自己的麵子。他穩穩地站在我的麵前,隨手撲拉了兩下身上的塵土,微微一笑:“好身手,但是我還沒輸。”
沒輸?我想笑,再打下去你會輸得更慘,我還沒用上那些狠招呢。
我邊防備著他突然襲擊,邊回頭看了看董啟祥:“祥哥,你說呢?”
董啟祥做了個暫停的手勢,拉我走到門邊,小聲說:“聽我的,給他留點兒麵子。”
我回頭看了看小廣,他呆在那裏悵然若失,似乎已經沒了繼續戰鬥的勇氣,但是他的胸脯還在挺著,還在極力裝出一付毫不氣餒的樣子,我說:“你讓我怎麽給他麵子?要是我不給他麵子,他還能在那裏站著嗎?”董啟祥說:“如果是這麽個結局,咱們算是白來了,你們的誤會不但沒有解除,還將繼續加深,你自己考慮一下。”和著我是來找價掉的?我不想同意:“祥哥,說實話,我一點兒都不怕他,我已經給了他麵子……”董啟祥打斷我說:“別這麽想啊,我了解他,他的心裏什麽也沒有,就是想找一下平衡,你想想你以前在人家身上幹的那些事兒,這仇已經結下了,他的態度很明朗,不想報仇了,就想爭回點兒麵子,其實他自己的心裏也知道你在給他麵子,你就再給他一次不行嗎?讓我也好說話,再說他跟胡四的關係也不錯,還有林武……”我不讓董啟祥說了,轉身回來衝小廣抱了抱拳:“廣哥,剛才你失手了是因為沒活動好,來,再來一次。”小廣的表情很奇怪,我能夠從中看出,他已經知道了我跟董啟祥剛才在商量什麽,可是他照樣想按自己的打算來,一伸手做了個讓我上的姿勢:“來吧蝴蝶,最後一次了。”
我故意把這一拳出得很慢,小廣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子,肘部猛地擊在我的胸口上。這小子出手很重,我感覺胸口那裏像是被氣錘打了一下……算了,不還手了,給他個麵子吧!我咚咚地倒退了幾步,把身子靠到牆壁上,捂著胸口裝做說不出話來的樣子,衝董啟祥搖頭,董啟祥連忙橫在我和小廣的中間,來回搖手:“全場結束,平手,平手!”
小廣很注意把持節奏,裝做還想上又要遵守規則的樣子舉起了雙手:“我沒有意見。”
董啟祥把他的手給他拿下來,轉頭問我:“你同意這個結果嗎?”
我笑了:“同意同意,這個結果很公平。”
小廣的表情更加尷尬了,他幾乎都不敢看我了,站在那裏用屁股蹭乒乓球桌。我走過去,伸出雙手捏了捏他還算結實的胳膊:“廣哥,咱們的恩怨是不是可以先告一段落了?”小廣笑不出來,眼球躲閃著,話說得有些語無倫次:“蝴蝶,你好好的,咱們回到社會上肯定是要接觸的……我丟不起那人,我得跟我的家人有個交代……還有,我的兄弟都不知道你沒幹那事兒……可是我沒說你沒幹呀。不說了吧,反正這事兒已經那樣了……”小廣遲遲沒有說下麵的話,我替他說了:“你的意思是不是需要我對你爸爸解釋這個問題?我答應你。你的朋友我不想接觸,你樂意的話你就跟他們解釋,不樂意我也管不著,至於黃胡子……還記得你想讓我給黃胡子留口飯吃嗎?黃胡子還需要我多說?”
董啟祥在一旁悶聲說:“黃胡子就不需要解釋了,他死了嘛。當初我還想讓黃胡子拉巴拉巴蝴蝶呢,操。”
小廣的臉色好看了一些,說話的口氣帶了一絲羞澀:“蝴蝶你是個不錯的夥計,可惜咱們倆沒有交往好。”
董啟祥笑著拍了拍小廣的肩膀:“廣勝,蝴蝶的為人我沒少跟你說,嗬嗬,以後別總是記仇了。”
小廣搖了搖頭:“有那麽點兒誤會的意思……蝴蝶,你不是說要請我喝酒嗎?我沒錢……你先請我吧。”
媽的,這客請得有些窩囊,我笑了笑:“沒問題,今天怎麽樣?”
那天晚上我還真跟小廣喝了酒,一點兒意思都沒有,細節我都記不起來了,隻記得這個家夥很能喝,喝了一瓶多白酒,最後還喝了好幾杯紅酒,一點兒也看不出醉態,隻是話有些多。跟老辛有些類似,也是喜歡回憶往事,不過他回憶的是社會上和他上大學時候的事兒,沒什麽意思,我基本是在陪他說話,心裏挺別扭。喝完了酒又閑聊了一氣,我問他,咱們這事兒就這麽著吧,我又沒幹那事兒。小廣抿著嘴笑,過去了過去了,以後咱們就是好朋友。我沒怎麽跟他談什麽朋友不朋友的,我覺得我們倆成不了真正的朋友,總歸是以前有那麽一層隔閡。董啟祥對這事兒倒是很感興趣,一個勁地拉我們倆往一起靠,恨不能直接讓我和小廣拜了把兄弟。小廣也很聰明,看出來我不太願意跟他交朋友,胡亂說了一陣便起身告辭了,臨走說有機會要請我喝酒,我笑了笑,我知道他沒有什麽錢,送幹巴人情罷了。
過了幾天,劉梅來了,是她自己來的。她很平靜,話也不多,默默地給我拿出了一些生活用品,然後呆呆地望著我,臉上沒有什麽表情。我告訴她,我現在這個樣了,你又是個教師,咱們倆走的不是一條路,你還是另外找人吧。劉梅這才哭出聲來,楊遠,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麽想的,我沒有嫌棄你的意思,我就是想等你出去,我要跟你結婚。我實在是說不出口我跟芳子的事情,就那麽沉默著,過了好長時間,劉梅開口說,我知道那個叫芳子的來接見過你,我也能估計出來她都跟你說了什麽,可是我不願意放棄你……我離不開這個家了,你知道嗎?咱爸爸的眼睛徹底看不見了,咱弟弟在胡四那裏也不習慣,我想一直等到你出獄,就跟你結婚,經濟條件來得及的話,我就不上班了,就在家裏伺候老人和咱弟弟。我的心亂極了,感覺想哭,可是我知道自己已經沒有了眼淚。使勁咬了一陣牙,拍拍劉梅的手說,你再考慮考慮,我真的不適合你。劉梅又哭,她哭起來跟芳子不一樣,沒有聲音,沒有動作,全是淚。
後來我看不下去了,我看窗外的雪,那雪可真漂亮,忽忽悠悠地往下落,有些還想飄進來。
劉梅好象是感冒了,擦眼淚的時候,鼻涕就出來了,一直搭拉到桌子上,把桌子都弄髒了。
雪下到把窗戶都堵上一半的時候,劉梅走了,我記不起來是於隊來催促,還是她自己走的。
元旦過了,車間裏的活兒就少了,經常歇工在監舍裏組織學習。我也忙了許多,很多撓頭的事情也來不及想了。隻是經常想我爹和我弟弟,我有將近三個月沒見過我爹了,問胡四,胡四說,老爺子眼神不大好,讓他來幹什麽?他說了好幾次要來看你,我都攔住他了,以後再說吧。我想了想,告訴胡四,那你就想辦法別讓他來了,過完了年我看看能不能要求探次家,我的刑期短,表現好的話有這個可能。胡四說,沒這個必要,開了春再有半年多一點兒你也就到期了,要回家直接回就是了。當時說這些話的時候,胡四的眼神有些躲閃,我沒往心裏去,胡四說話的時候經常這樣,誰知道這次他又跟我玩兒什麽心眼?放下這個話題,我問他,老七他們幹得還可以嗎?胡四說,不可以能行嗎?林武跟個把頭似的,幹不好就打人。我問,常青還跟著你幹嗎?胡四說,常青這小子變化大了,不知道在外麵吃過什麽虧,讓他跟著我出去嚇唬個人他都畏畏縮縮的,不過他的魄力很足,老是喜歡一個人出去幫我“處理”事兒,每次幹得都很漂亮。談到小傑,胡四說,常青跟他聯係上了,他的腿斷了,常青說要再去找他,他不讓,說他在外麵的關係處理得都很好,常青去了也幫不上忙。問常青你現在怎麽樣了?常青說在勞改隊值班,估計很快就回家了。小傑再沒多說什麽,囑咐常青經常來看望你……我的心很不好受,趕緊把這個話題打住了,腦子裏老是裝著他。
我大伯也來看過我一次,老是抹眼淚,幾乎沒有說什麽話。
我讓他把帶來的東西拿回去,囑咐他經常去看看我爹,因為我爹的眼睛已經瞎了。
我大伯說,你爸爸挺好的,身體沒問題,眼睛還可以治,大家都在想辦法呢。
看著大伯步履蹣跚的背影,我的心裏很難過,滿腦子都是我爹的背影。
有一次春明來了,是和芳子一起來的,芳子幫他開的證明。我問春明,咱們的生意怎麽樣了?春明說,還好,李俊海說,等你出去他要把買賣還給你。那五又回去了,跟著李俊海幹,天順和孔龍經常給春明打電話,在濤哥那裏挺好的,濤哥讓他們倆跟在身邊,還說年前帶他們來看你。我說,你回去以後給濤哥打個電話,就說我這裏什麽也不缺,別來了,以後我出去了會去麻煩他的。又問,湯勇有什麽動向?春明說,朝陽公司他是老大了,孫朝陽好幾個月沒有出麵了,據說是在家裏臥著,小迪跟湯勇一起管理著朝陽公司。關凱不在孫朝陽那裏幹了,自己開了個練歌房,有時候吳胖子也過去幫他照顧生意,好象吳胖子也在那裏投了資。我問他,長法呢?春明說,早沒影了,他的兄弟全散了,段豐也從市場走了,跟了花子,花子自己在海灣碼頭上收海貨,讓段豐給他打下手,過得挺累,不過還好,沒窮到吃不上飯。我知道春明還行,現在跟著他哥哥在香港路開舊貨市場……我的心落寞得厲害,不知道是什麽心情。
臘八那天,芳子來了,跟林武一起。我問林武,四哥怎麽沒來?林武說,老四去杭州了,跟四嫂一起去的,他老家是那裏的,好象要在那裏過年。我問,二子呢?林武說,老四帶著他一起去了,怕你心事特意讓我告訴你一聲,我一下子警覺起來,我弟弟跟著胡四去了杭州,我爹怎麽辦?過年他應該跟二子一起過呀,這裏麵一定出了什麽問題!我不動聲色地問林武:“我弟弟走的時候沒說什麽嗎?比如找我爹什麽的?”林武的臉都黃了:“沒有沒有,二子很聽話,因為老四提前跟老爺子打過招呼了,可能是老爺子給他透過話,二子連問都沒問,直接跟著老四上了火車。”
我不相信我爹會放手讓自己的兒子跟著別人去過年,我爹很講究的,甚至有些迷信,他怎麽可能讓我弟弟在外麵過年?莫非我家裏出了什麽事情?我不理林武了,一把抓住芳子的手:“芳子,你來告訴我,我爹怎麽了?”
芳子笑得很天真,眼睛都彎成了月亮:“沒怎麽呀,好好的,就是眼睛看不見東西了,一切正常啊老公。”
我使勁地搖晃她的手:“不可能,我爹是不會讓我弟弟跟著別人出去過年的。”
林武的臉色恢複了正常,扒拉開我攥住芳子的手:“你是怎麽搞的?誰的話你也懷疑?芳子還能糊弄你嗎?”
我推開林武,直直地瞪著芳子:“你必須跟我說實話,我爹他到底怎麽了?”
芳子被我捏得尖叫起來:“放手啊你,你哪來那麽大的勁?我不是告訴你了嘛!什麽事兒也沒有……林武,不是四哥給你一封信嗎?你拿給楊遠看看,讓他放心,真是的……本來不想給你看呢,怕你擔心,既然你老是把事兒往壞處想,你就看看。”我指著林武的鼻子大聲喊:“給我。”林武怏怏地從口袋裏摸出了一張紙,嘩啦一下抖給我:“給你,看了可別難受啊。”我快速展開了那張紙,是我爹的字跡,那上麵寫著:“孩子,我的眼睛什麽也看不見了,本來不想告訴你,可是我實在照顧不了你弟弟了,我想暫時把你弟弟托付給劉老師,就是劉梅的爸爸,我每月給他生活費。等我習慣了照顧自己就去把他接回來。小胡那裏太亂了,我不想讓他去了,這個話我不方便跟你說,等小胡去看你的時候你來轉達我的意思吧。年關已經到了,你要好好保重自己,我爭取年前去看你一次……”後麵的字跡由蘭色鋼筆字變成了黑色簽字筆寫的,“不過我的眼神不好就不一定去了,有什麽事情我就給你寫信吧。此致,祝好,父親楊。”不對!這封信明顯是兩個人寫的,前麵的是我爹,後麵的盡管筆跡差不多,但是我還是看出來了兩樣,下筆太重了,前麵的經常寫出行來,後麵的太工整。還有,我爹給我寫信一般沒有落款,更不可能出現“祝好”這樣的字眼……是胡四,胡四模仿別人簽字很有一套,當年他貪汙公款的時候就是冒充領導的簽字。我笑了,把信慢慢折了起來:“林武,我知道我爹出事兒了……你必須跟我說實話,不然我一輩子也不會再認你這個兄弟了,還有你,芳子。”
林武的表情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不住地拿眼瞟芳子,他的舉動更加堅定了我的猜測,我把信揣到貼身的口袋裏,抓過芳子的胳膊,一字一頓地說:“芳子,你應該了解我的脾氣,你必須告訴我真相,不然會出事情的。”
“楊遠,你爸爸去世了……”芳子一把抱住了我。
“不會的,不會的,”我下意識地摟緊了芳子,似乎怕一不小心她會飛走。
“蝴蝶,這是真的,將近一個月了,”林武用胳膊圍住了我們倆,“終於還是沒能瞞住你。”
“別騙我了,我不相信,我爹的身體很棒,隻不過是眼神不好。”我笑了,“操,你們可真好意思騙我。”
芳子的胳膊有力得像一條蟒蛇,越抱越緊:“不相信就好,我們是真的在騙你……”
林武捏了她一把,這一把我看得很清楚,我的腦子也亮堂極了,林武說:“芳子都怪你,你怎麽胡說八道。”
他們沒有騙我!我一下子爆發了,猛地推開他們,一拳砸在桌子上:“這是哪天的事情?”
於隊嘭地一聲踢開了門:“楊遠,你冷靜點兒!”
我冷靜極了,直到現在我還記得那天的情景,我根本沒有激動的舉動。
我使勁出了一口氣,慢慢坐下了,我沒有再看林武和芳子,把頭轉向於隊說:“你們政府就是這樣幫教犯人的?犯人的親人不在了,你們竟然不告訴犯人?”
“楊遠,你聽我說,”於隊坐到了我的對麵,點了一根煙遞給我:“那是差兩天過元旦的時候,我們不能告訴你,我們政府幹部針對每一個學員的改造情況有自己的措施。我們的打算是,你父親的事情由你在外麵的親戚朋友協助政府先處理好了,等年過去以後再告訴你,你應該理解我們的苦衷……”那一刻我的腦子是空白的,現在想起來我都不理解當時我怎麽沒有哭,起碼也應該有一些悲傷的表情吧?過後我聽林武說,我平靜得像個冷饅頭,臉色也沒有多大的變化。當時我打斷於隊說:“我爹是怎麽死的?”當時我的第一反映就是我爹的死是因為我曾經得罪過的那些人。
“他出了車禍。”於隊的手紮煞在桌子上,隨時準備我發生什麽不正常的舉動。
“怎麽出的?”我還是很平靜。
“在來接見你的路上。”
“沒有人陪他嗎?”
“有,你對象,一個叫劉梅的。”
我一輩子都不可能原諒劉梅了……我不想知道當時的情況,腦子裏幻化出這樣一幅場景,我爹摸索著走的路上,一輛疾弛而來的車把他撞倒了,劉梅驚叫著撲到了馬路中間……胡四呢?我不是曾經囑咐過他,讓他不讓我爹出門的嗎?勢必要來看我,他也應該開車拉他來呀……我問林武:“當天胡四在幹什麽?”林武說,胡四沒在家,誰也不知道那天老爺子要來看你。我沉默了,但是我對胡四徹底產生了一種說不出來的厭惡,你他媽的不是我楊遠的兄弟!我問於隊:“後事是怎麽處理的?”於隊說,當時交警就通知了勞改隊,我和康隊去的現場,經過勘察,司機不負主要責任,他在正常行駛,你父親突然橫穿馬路……隊上通知了你大伯,你大伯和你的幾個表哥來了。把屍體拉回家以後,胡四和林武他們也去了,大家商量了一下,先不告訴你,第二天就火化了……我問林武:“是這樣嗎?”林武點了點頭,把身子仰到了後麵,好象怕我打他的樣子:“處理得很好,錢已經賠了,不多,五千,在交警隊裏,等你出去領。”
“司機是哪裏的?”我想殺了他。
“別問了,好幫你處理早幫你了,找不著了,他一聽說他撞的是你的父親,當天就失蹤了。”
“幫我找。”
“大家一直在幫你找,你先冷靜一下。”
“楊遠,”於隊嚴肅地說,“這事兒不關司機什麽事兒,你不要有不妥當的想法……”
“我沒有別的想法,我想知道他有沒有父親。”
看來於隊不善於做思想工作,大道理講了不少,見我不接茬,幹脆不說了。問林武還有什麽話要說,林武說,老爺子走了以後,晚上胡四就讓二子別回去睡覺了,二子不聽,要回家找爸爸,胡四就和四嫂住到你們家了。老爺子學校的人去找過胡四,說這套房子是他們學校分給老爺子的租住房,老爺子不在了應該退還給學校。胡四找了人把事兒壓下了,等你出去還可以住在那裏。我問,二子真的跟著胡四去了杭州?林武嘿嘿了兩聲:“沒有,老四是怕你發火,不敢來見你,先這麽糊弄糊弄你……蝴蝶,不關老四的事兒啊,誰能知道老人家那天要來接見你呢?如果在這個問題上你不諒解胡四,那可就是你的不是了,老四在這個問題上沒有責任。”我現在還不想談論這個問題,悶聲道:“以後再說吧,你先替我謝謝他,讓他照顧好我弟弟。劉梅呢?我爹走了以後她再也沒照麵?”林武說:“火化那天她去了,哭得一塌糊塗,再以後就沒見著她,也許是她不好意思見大家了吧,我聽胡四說,她經常在半路上接二子,讓二子跟她回她的家,胡四沒給她好臉,這幾天她不去了。”羅嗦了一陣時間就到了,於隊直看表,我起身就走。
芳子追出來,又用了上次抱我的那個動作,從後麵抱住了我,用胸脯頂我的脊梁。
我掙脫開她,輕輕抱了她一下:“芳子,好好等我,出去就跟你結婚,咱們一家三口人好好過日子。”
芳子點著頭問:“三口人還不急,先兩口。”
我莫名地發火了:“就他媽三口怎麽了?還有我的傻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