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搶地盤

胡四訕笑著過去關上了門,坐回來衝我咧了咧嘴巴:“看見了吧?這就是那些‘白道兒”大哥,一個比一個好玩。”

想起剛才李忠的德行,我忍不住罵了一聲:“操他媽的,就這檔次還執法?老百姓攤他們手上還不得去死?”

胡四探著腦袋找他用過的杯子,扒拉一個丟一個:“哪個是我的?用亂了可不行,傳染上大瘡。”

我把上衣脫下來,重新掛到靠背上:“四哥,剛才不讓我走,是不是想跟我說點兒什麽?”

“沒有啊?”胡四終於找著了他的杯子,邊倒酒邊乜了我一眼,“就是想讓你再坐一會兒啊。”

“四哥你是越來越拿我不當兄弟待了,剛才你偷著捏我那一把是什麽意思?”

“哦……”胡四拍了一下腦門,“我那不是怕你出去在半路上截著老李再揍他一頓嘛,不說這個了,喝酒。”

“你也太小看我了吧?”剛才我還上著火,他怕我出去惹麻煩,才不讓我走,這也有可能。

胡四接連幹了三杯啤酒,摸著肚子打了一個酒嗝,感覺很舒服地咂了一下嘴:“你說什麽?”

看他喝得香甜的樣子,我忍不住也喝了一杯:“我說你也太小看我了,我那麽沒有水平,還截著打?”

胡四搖搖頭說:“我不是不放心你,老李剛走你接著走,麵子上不大好看。”

這個話題太沒意思,我不想談論它了,換個話題道:“四哥最近生意怎麽樣?”

胡四眉飛色舞地說:“好極了,大大的好!飯店這塊兒你都看見了,保持溫飽沒問題,這裏也就是我招待朋友和我自己吃飯的地方罷了,最好的是我的出租公司。前一陣我又買了四輛拉達車,全是新的,加上掛靠在我這裏的,有將近三十輛車了,這還不算小公共,一個月的純收入已經突破十萬大關了,照這麽下去,下一步我就是全市這個行業的龍頭老大了。孫朝陽是徹底完蛋了,他罩不住夥計們啊,他的司機全跑我這裏來了,他也不管了,把他那個爛攤子交給小迪了。小迪倒是比他能幹,可是總歸是個新手啊,讓我玩得一個楞一個楞的,小迪說了,實在不行他就跟我合並,那哪兒成?我不跟他攙和,他那個人的脾氣我知道,一口喝不著個豆兒就扔勺子,到時候跟我翻了臉那多難看?”

我想了想,開口說:“四哥,前一陣我跟你商量的那事兒怎麽辦?幫幫我?”

胡四一拍大腿:“好嘛,我還忘了這茬兒,幫!怎麽不幫?給你總比給別人強,路線都打通了?”

我說:“我自己倒沒去,我一個叫老七的兄弟天天靠在那裏,基本很熟悉了。”

“那好,知彼知己百戰不殆嘛,老七這個人你了解嗎?”

“了解,除了好吹個牛以外,挺貼心的。”

“我給你兩輛小麵包,你明天就找人開過去,抽個時間咱們過過戶,其他的我就不管了。”

“別不管啊,我上哪兒找司機去?就是我能找到,人家懂客運這一行嘛。”

“哈哈,我的車你‘滾’,連我的人你也滾啊,”胡四使勁摸了一把頭皮,“得,我認了,給你個人!”

“兩輛車一個人哪能行?要給就給兩個,讓他們放心,即便是賠了我照發工資不誤。”

“你以為我給你的是司機啊,”胡四奸笑一聲,“我給你的是一員大將,一個頂十個司機使喚。”

“你是不是要把林武給我?”我猛踢了他一腳,“不要,不要!我怕他給我攪黃了生意。”

胡四捂著被我踢疼了的大腿,哎喲哎喲地叫喚:“不識好歹啊你,不是為了幫你,我才舍不得給你呢。”

我上去掐著他的脖頸一陣亂晃:“把他給我,我能指揮動了他嗎?你這不是害人是什麽?”

胡四硬挺著脖頸咳嗽了兩聲:“別鬧了,我不跟你開玩笑,林武在這方麵比我都厲害呢,不騙你。”

我猛然覺醒,對啊,從胡四決定插手出租車這個行業開始,林武就一直跟著他,胡四整天忙著處理各方麵的關係,一線的也就是林武在忙碌啊。對,要他,別看林武大大咧咧的,關鍵時刻不比任何人差!腦子裏一下子就想起了我被關凱困在西區市場的那一幕,林武幾乎是從天而降,叼著一根牙簽,輕蔑地把衝鋒槍自上而下頂在關凱的眉心,那叫一個氣勢!如果我不認識他,光看他當時那個動作,沒準兒認了他當大哥呢。去年金高還跟我說過林武的一次壯舉,金高說,那天他和林武一起去浙江收蛤蜊苗,晚上出門喝酒,兩個人都是海量,剛坐下沒多長時間,桌麵上就擺了三排啤酒瓶子。老板害怕了,死活不賣給他們酒了,金高就去別的店買來了一箱,兩個人繼續喝。或許是老板嫌他們點菜少,又從別處拿酒,就不時催他們快喝,喝完了倒地方。金高罵了他一句,老板不高興了,一掀門簾把裏麵喝酒的幾個當地混混喊了出來。那幾個混混一看是兩個外地人,暴喝一聲就要往上衝,林武嘩地甩了衣服,露出一身烏黑的腱子肉,腱子肉上還文著一條張著大口的老虎,跳到桌子上,擺了一個李小龍劃步的動作,嘴裏還呀呀地叫著,那幫混混一看這個架勢,嗷地一聲作了鳥獸散。金高還準備跟人家激戰一番呢,一看人家跑了,還沒反應過來,林武拉著他就竄。兩個人竄到半道,才想起來林武把衣服丟在那裏了,裏麵還有不少錢和單據呢。兩個人一商議,回去,大不了一拚,就這倆體格一個還不得照顧他們五個?遠遠地看見那幫混混提著棍子站在門口吹牛,說要是再碰上那兩個北方佬,把腦袋給他們打爛糊了。林武也不說話,在地上做了幾個俯臥撐,亮著塊兒就迎了上去,結果又出現了開頭的那一幕——隻聽嗷的一聲,飯店門口一個人沒有了。兩個人回去拿了衣服大搖大擺地晃出門去,連帳都沒結。

想到這裏,我不禁笑了:“四哥,我跟你開玩笑呢,林武在這裏嗎?”

胡四剛想起身去把林武喊過來,門咣當一聲就被人踹開了:“蝴蝶呢?哥哥要跟你大喝三百個回合!”

我連忙給自己倒上酒,一仰脖子幹了:“我先喝,我先喝。”

林武邊走邊把端著的酒喝了,一屁股坐在胡四的旁邊:“你怎麽說走就走了呢?大家都在等著你呢。”

胡四哦了一聲,抓起一個杯子倒了半杯白開水,快步走了出去。

“別著急走啊,跟林武先聊一會兒,我過去支應兩句馬上回來。”胡四走到門口又折了回來。

“走吧走吧,這兒有我呢。”林武反手揮了揮,“過個雞巴生日看把你‘慌慌’的。”

“別喝多了啊,”胡四還站在門口,“一會兒跟你商議事兒呢。”

“再他媽叨叨?”林武晃過去一腳踹關了門,“這小子越來越不象話了,指揮起我來了,在勞改隊他敢嗎?”

我找了個幹淨杯子給他倒滿了酒,往他麵前一推:“哈哈,剛才我和老四正說著你呢。”

林武把那杯酒喝了,捏著杯子問:“說我什麽了?四彪是不是又‘臭’我了?”

我又給他添了一杯,笑笑說:“誰敢‘臭’你?你那麽猛。”

林武不喝酒了,臉色忽然陰沉了下來:“老四是不喜歡我了,嫌我給他惹事兒呢……唉。”

我理解胡四的心情,這種脾氣的人總是攏在身邊難免有煩了的時候,我說:“他沒說你別的,想讓你幫幫我。”

林武疑惑地抬起了頭:“幫你?怎麽幫?你的事兒不是全都壓下了嗎?”

我把胡四的意思對他說了,然後征詢地看著他的眼睛。

林武沉吟了一會兒,猛地一拍大腿:“好!反正我在這裏整天看他那張老臉也夠了,跟你去練一陣。”

我給自己添滿了酒,慢慢陪他喝著,隨便跟他聊起了這個行業的一些事情。林武說,一點兒竅門都沒有,就是一個字,打!誰擋咱的買賣就“辦”誰,管他是幹什麽的呢,當年我幫胡四就是這麽打出來的,打了十個人,有一個反抗的那算你碰著茬子了,不過這個反抗的一般也不會怎麽著,也就是告個黑狀什麽的,那好辦,胡四一切都就辦了,梁超在運管處說一不二,他就是告了也白搭。再就是砸同行,膽敢搶咱們生意的,先跟他打招呼讓他滾蛋,聽了正好,不聽還是那個字,打!這打又分好幾種,有文打有武打,文打就是找幾個小弟兄給他紮輪胎,坐車不給他錢,甚至往他的車上抹屎;武打就是直接派出精幹力量把車主或者司機從車上拖下來,當著乘客的麵砸,看誰還敢坐他的車?

“抹屎?”我一下子想起閻坤的門頭被人抹屎的事情來,哈哈一笑,“你善於抹屎吧?”

“你才善於抹屎呢,”林武正色道,“抹屎的那是孩子們幹的……哦,你不會是懷疑閻八那次……”

“說你娘的什麽呐,”我打斷他,“開個玩笑,繼續說你的。”

“如果文打和武打都不行呢?咱們就開始動用政府的力量啦,這個你應該明白吧?比如……”

林武在這邊唾沫橫飛地說著,我在那邊就琢磨上了,聽老七的意思,郊區那兩條線上跑的車基本上讓他們攪和得差不多了,隻要我的車一上路,他們就得走,搞好了,兩條線的車隻有我一家在跑。那樣就得增加車輛,先跑一陣看看吧,如果有利可圖,我直接讓那五或者大昌過去經營這一塊兒,海貨、運輸,雙管齊下,我就不信熬不出點名堂來,說不定在不遠的將來,我就是這座城市的李嘉誠。再想遠點兒,生意做大了,難免會與胡四發生摩擦,那就跟胡四好好談談,郊區無論哪條線路都是我的,我不往城裏發展就是了。至於政府下屬的車我不管,但是也不準搶我的生意,惹急了我,我跟他玩兒“文打”的。林武說著說著停下了:“蝴蝶,你眯著個雞巴眼笑什麽?我哪裏說得不對嗎?”

我打個激靈回過神來:“哈哈,我在笑咱哥們兒將來的風光前景呢。”

林武問:“想到未來了?咱哥們兒的未來是什麽?”

我想了想,大聲喊道:“世界是我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我們的!毛主席這樣說過吧?”

“咋呼什麽?”胡四搖搖晃晃地倚在門口,一個勁地衝裏麵傻笑,“世界是你們的?吹點兒了吧?”

“我在給林武朗誦毛主席語錄呢,”我衝他勾了勾手,“進來接著聽。”

“扯什麽屌蛋?”胡四這次好象真的喝大了,眼睛都散了光,“誰……誰他媽聽你扯淡?”

“好家夥,剛出去這麽一陣就喝成彪子了?”我過去把他拉了進來,“少跟我裝啊,我喜歡打人。”

胡四踉踉蹌蹌地擺了一個騎馬蹲襠式:“你敢打我?瞧哥哥這個架勢,這跟黃飛鴻有什麽兩樣?”

林武悄悄把腿伸到胡四的腳脖子那裏,猛地一勾:“叫你黃飛鴻!”

胡四仰麵朝天跌在地上,翻了幾翻沒翻過來,索性就那麽躺著唱上了:“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

我走過去站在他的頭頂上笑道:“就這還雄赳赳?我要是喊一二三你能站起來的,我自罰三杯!”

胡四不聽,繼續唱:“鳩山設宴和我交朋友,千杯萬盞會應酬,時令不好,風雪來得驟……你得罰三瓶吧?”

好嘛,這小子沒醉,唱著歌還記得這茬兒呢,我也豁出去了:“三瓶就三瓶,一、二……”

三還沒喊出來,胡四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老小子,上當了吧?來來來,林子,添酒!”

“你這個老狐狸啊,”林武笑嘻嘻地衝我一攤手,“哥們兒,沒辦法,喝吧。”

“想起了李忠的一句話,”我苦笑一聲,“李忠說,這次我算是見識了什麽叫做沒有檔次的人。”

“你才知道?”胡四得勝將軍似的把頭一甩,“誰叫你那麽傻呢?你沒看見我是端著白開水出去的?”

“誰知道你是去糊弄夥計?我還以為你端著水出去漱口呢,不說了,我喝酒。”

這一次我是徹底喝不進去了,瞅著剩下的那兩瓶發愣,胡四拍拍我的手說:“服了吧?服了就別喝了。”

我也確實不想喝了,順坡下驢道:“這可是你說的啊。”

胡四的口氣似乎很惆悵:“無所謂啊,兄弟交往不在一兩瓶酒上……我看得開。”

這話聽得我莫名其妙:“四哥,你到底是真喝醉了還是假喝醉了?這都念叨了些什麽?”

“沒什麽,胡亂發點兒感慨……”胡四站起來,繞著桌子轉起了圈兒,“要說我喝醉了吧,我還真沒喝醉,要說我沒喝醉吧,我還真有那麽點兒醉意,所謂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啊……蝴蝶,當著林武的麵我也不跟你說那些客氣話了。人呢,要分清個裏頭外頭,誰對你好誰在害你,你應該把它分清楚了。我為什麽這麽說呢?是因為咱哥兒倆這陣子明顯的不如以前關係融洽了,這主要責任在我,很多事情我沒能幫上你的忙。但是你也有責任,你的責任是,拿我這個哥哥當了外人,有些事情寧肯對別人說,也不對我說,也許你有自己的難處,但現實情況就是咱哥兒倆生分了。”走的我的對麵,遞給我一根點著了的煙,“所以呢,我覺得咱們應該開誠布公地嘮叨嘮叨,要不然在不遠的將來,咱哥兒倆很可能反目成仇,我這絕不是危言聳聽,我有這個預感。記得在勞改隊我曾經對你說過的話嗎?沒有永遠的朋友,隻有永遠的利益,朋友與利益之間是水火不相容的。想要朋友就得拋棄利益,想要利益就得拋棄朋友,這個道理可以說是顛撲不破。記得你剛從監獄出來的時候,我曾經對你說過,咱弟兄三個要攜起手來……”

“四哥,讓我插你一句話,”我覺得他把朋友跟利益這麽胡亂攙和讓人聽了非常不爽,盡管他說得有些道理,可是這也太絕對了吧?我說,“剛才你是不是想說,我剛出來的時候咱們三個說好了要一起打天下的?那你得容我說叨說叨,你說我跟你生分了,可是你們兩個跟我沒生分嗎?這個你可得好好想想,別總是說我的不是,上次……”

“別提了……”胡四的口氣顯得很無奈,“上次我是真的喝醉了,說過的話我已經忘記了,跟你道歉。”

“咱們商量商量,就算我求你,”我使勁咽了一口唾沫,“咱們以後別說這些傷心話了好嗎?”

“你還是沒弄明白我的意思,我這完全是為了咱哥兒幾個好,要不我還不說了呢,我背後使勁拉倒。”

“看看看看,這還不是又來了?”林武插話道,“老四這得怪你,剛才這叫什麽話?什麽叫背後使勁?”

胡四訕訕地搖了搖頭:“你懂幾個問題?有誰理解我的心?我胡四堂堂正正……”

我覺得再這樣說下去可真就不好了,隱隱地覺得胡四對我有了很大的成見,等以後慢慢消除吧,眼下不是機會。

我拉他坐下,一臉真誠地說:“四哥,相信我,我楊遠不是你說的那種人,咱們別說這些了。”

胡四按了按我的肩膀:“好,不說了,咱們還是好兄弟……林武,來首詩怎麽樣?”

林武張口就來:“啊,人生!”

胡四哈哈大笑,笑聲裏透著一股老練的沉著。

“四哥,剛才我把你的意思跟林武說了,明天我就來提車?”

“行,”胡四看了林武一眼,“下午你抽個時間去跟老張他們說,把車擦擦,保養一次,不用出車了。”

“幹脆讓老張他們先給蝴蝶幹上一陣算了,我還能親自去給他開車?”林武說。

“行啊,”胡四的手又摸上了我的肩膀,“一切聽從遠哥的吩咐。”

我感覺心裏很不舒服,好象我是在受人施舍,心裏一個勁地安慰自己,別難受,別難受,錢多了不咬人,等你發達了你也可以施舍別人。胡四打完了哈哈,問林武,你的那把衝鋒槍呢?林武說,讓我還給管子了,我怕帶在身上出事兒。胡四喃喃地說,是啊,咱們都有脾氣,本來就不是什麽好脾氣,身上再帶著那麽個家夥,脾氣能不見長?平常忍就忍了的事情,仗著這個家夥也就不能忍了,比他媽喝了二兩貓尿還壯膽,再小的事情也不怕往大處折騰了,這很危險啊。剛從監獄出來的時候,我就發過誓,任憑你騎在我的脖子上拉屎,我也不拿槍跟你幹,自有拿槍的。

這套理論又把我煩得不輕,我抬手看了看表:“四哥,我先回去吧,都四點多了。”

胡四點點頭,用雙手扳著我的胳膊用力晃了晃:“兄弟,如果我的話多了,別往心裏去。”

我抓住他的手,哈哈一笑:“你兄弟沒那麽小氣,走了。”

在屋子裏呆的時間長了,一出門眼睛就不太適用,眼一花,門口站著的一個姑娘讓我一下子當成了芳子。

我暈暈忽忽地走過去,歪著腦袋看她:“芳子?哦……哈哈,是你呀,胡四牌油條啦——”

那個村姑現在一點兒也看不出是個村姑來了,撇著一口溫軟的普通話衝我一呲牙:“先生走好。”

你奶奶的,別笑還好,一笑露出大黃牙來了……還芳子呢,連芳子的屁股都不如。

人都說在酒桌上坐得久了,不管你喝沒喝醉,隻要一出門保險是個醉漢的狀態,厲害的還容易癱倒吐酒,這叫見風倒。我現在就有了這種狀況,盡管腦子還清醒著,可是腳下一點兒力氣也沒有,走路總是感覺在打晃,腳腕子在小腿下麵一扭一扭的。我想打個車,可是站在路邊等了好長時間也沒等來個出租車,索性坐在馬路牙子上麵等。

夾在胳肢窩裏的大哥大響了,我看都沒看號碼,直接接了起來:“誰?”

那邊是長法的聲音:“遠哥,麻煩啦,這次折騰大了……你在聽嗎?說話呀。”

我聽出來是長法的聲音,可是我不相信他剛才說的話,什麽麻煩?最近我可沒安排你出去打架。

我粗暴地回答:“我在聽,你說,什麽麻煩?”

“胡東把老錢用斧子劈了,”長法在那頭語無倫次地說,“脖子都劈歪了,正在醫院搶救……胡東想跑,沒跑成,被110當場給抓了,小爐匠想去救他,也被抓了,不是派出所,是分局……老錢不知道是死是活,我估計大概活不成了,我聽蝦米說,110把老錢往車上抬的時候,老錢的腦袋都轉到後麵去了,現在到處都是警察,估計是在抓我……”

我的腦子一下子炸開了,怎麽把老錢給劈了呢?這麻煩可就大了:“法哥別慌,誰是胡東?”

長法說話快得像炒豆:“他剛出來沒多長時間,以前跟著黃胡子玩兒,他說他認識你,好象你還打過他……”

我想起來了,進軍市場的時候,我第一個砸的就是他:“你馬上打個車到觀海樓,我在那兒等你。”

掛了電話,我疾步跑回了胡四飯店。胡四正站在門口跟林武說著什麽,我說:“四哥把你的車給我用一下。”

胡四見我慌裏慌張的,連忙問:“出什麽事兒了?要不要我去送你?”

我邊推著他去拿車鑰匙邊說:“長法幫我去要帳,把人砍了,我得趕緊去處理處理。”

胡四不屑地說:“這點小事兒就把你緊張成這樣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拿錢完事兒。”

我接過他遞過來的車鑰匙,邊往胡四的車跑邊回了一下頭:“這事兒先別吭聲,一會兒我回來找你!”

“我晚上還得回家過生日呢,”胡四不滿地說,“要回來就快點兒啊,我不能老是等你。”

“你必須等著我!”開車經過胡四身邊的時候,我蠻橫地喊了一嗓子。

“我跟你一起去!處理這事兒我有經驗!”林武一把拽住了車門。

我打開車門讓林武上來,猛一加油門衝上了去觀海樓的大路。腦子亂成了一鍋粥,眉頭也皺得生疼,不知道老錢會不會死,萬一他要是真死了,我的麻煩也就來了。首先警察得調查老錢是因為什麽被人劈的,一調查,我就浮出水麵了,盡管開始屬於經濟糾紛,可是我找的人畢竟是打死了人,即便是不追究我的刑事責任,也得讓我處理善後事宜,錢倒是無所謂,我害怕的是警察以這件事情為突破口調查我其他的事情……我這幾年都幹了什麽?腦子像一輛疾弛的火車,轟隆轟隆地掃過那些破碎的往事。火車慢下來的時候,我的心情平靜了許多,警察不可能抓住我的任何把柄,我幹的幾件比較大的事情就是一次沒成功的黑吃黑,還有一次搶劫販毒款,第一次應該沒出什麽漏洞,槍已經被小傑拿走了,小傑又沒有落網,事情過去了這麽長時間,應該沒有任何問題了。搶劫販毒款的那次更沒有問題,有限的幾個人知道我也參與了這件事情,這有限的幾個人死的死,跑的跑,起碼眼下他們沒有理由懷疑我策劃了那次搶劫。

“你的人把誰砍了?”林武點了兩根煙,插在我的嘴裏一根,悶聲問。

“不是我的人,”我快速地開著車,“是長法的人,他們把欠我錢的一個夥計用斧頭劈了。”

“長法的人是吧?”林武說,“按說那也應該算是你的人,外麵都知道長法現在跟了你。”

“是不是我的人現在已經不重要了,”我放慢車速,問他,“你經曆過類似的事情嗎?”

林武不屑地一笑:“不但是我,連老四都經曆過呢,在社會上混,這都難免。”

我知道這很難免,可是我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心裏還是有些發虛:“你們是怎麽處理的?舉個例子。”

林武沒接這個茬,把煙頭“噗”地吐到車窗外麵:“長法這小子也太沒個樣子了,這點小事兒完全可以自己處理嘛。”

這個要求有點兒過,人家總歸不是我的哥們兒,我們的關係無非是互相利用,人家憑什麽要自己處理?

我說:“這話不對啊,我跟長法的關係你不清楚……先舉個例子我聽。”

“例子那就太多了,”林武把眼睛瞟向窗外,慢悠悠地說,“我剛出來的時候,找不著吃飯的地方,就經常去我們家樓下的小吃部裏嚇唬老板,目的就是讓他答應我,以後我在這裏吃飯可以簽字。後來簽得多了,老板就開始跟我要錢,我心一煩,就把他給捅了,是用西瓜刀捅的,腸子流了一地。當時我也害怕了,就跑了,跑到棗莊我一個牢友家去了。後來胡四打聽著找到了我,他說那個人瘋了,飯店也不開了,整天提著把砍刀在我家門口等我,把我媽嚇得都快要成神經病了。我問胡四怎麽辦?胡四說,你要是不想繼續混了就這樣躲著,要想繼續混就回去繼續捅他,讓他沒有再找你報仇的資本拉倒。我問,怎麽能讓他沒有繼續找我的資本?胡四說,把他弄成殘廢,後麵的事情我來幫你處理。我就回去了,那天夜裏,我逮著了他,手筋、腳筋全給他挑了,最後我把刀子頂在他的胸口上,我說,你還敢再折騰嗎?再折騰,下一次我就把你的心髒挖出來。他哪敢嘴硬?一個勁地求我送他去醫院,我沒管他,扯身走了。他躺在那裏喊救命,沒有敢去救他的,後來聯防看見了,把他送到醫院的時候,他幾乎都摸不著脈搏了。後來,他報案了,我在外麵躲了大半年,回來以後×事兒沒有,胡四全幫我打點好了,這小子架著雙拐不見了……就這麽簡單。”

“我這件事情沒那麽簡單吧?”聽他說得輕鬆,我也鬆了一口氣,“恐怕得羅嗦上一陣。”

“沒事兒,見了長法,問問他前後經過再說。”

“胡四也遭遇過這樣的事情?”

“他那次更大,跟你這次類似,不過人家胡四可不像你這麽緊張,沒事兒一樣。”

林武說,胡四剛從監獄出來的時候在一家私人開的鍋爐廠裏幹車工,第一個月發工資的時候,廠長說,因為他幹廢了一個配件,要扣他半個月的工資。胡四上火了,工資也不要了,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就回來了。本來想把這事兒忍了,廠長又派人來了,說他拿走了工作服,讓他抽時間給廠裏送回去。胡四就找了他一個叫宮小雷的哥們兒訴苦,宮小雷也是個“猛子將”,二話不說,抓起一把菜刀就奔了那家鍋爐廠。廠長正在招集工人開會,宮小雷就用菜刀把廠長架出來了,工人們一看不好,抄起家夥就要往上衝,宮小雷直接下了家夥,把廠長的一條胳膊給卸了下來……“到了,一會兒再說,”我把車開進了觀海樓前麵的停車場,“你在這裏等著長法,我進去找個單間。”

還是上次我跟金高“收服”長法的那個房間,服務員問我點不點菜,我說挑好的隨便上,一千以內就可以。

站在窗前,拉開窗簾,正好看見林武摟著長法的肩膀往裏麵走,後麵還跟著一個神色慌張的瘦高個兒。

我拉開窗戶,衝他們咳嗽了一聲,長法看見我了,甩開林武,大步往這邊跑。

我打開門,長法一步闖了進來:“遠哥,麻煩大啦……老錢死了。”

“死了?”我的腦子嗡的一聲,眼前一片金花,“這是剛才的消息?”

“不,不一定,是蝦米說的,剛才蝦米去了一趟醫院……”長法抓起一杯茶水就灌,燙得直跺腳。

“坐好了,別那麽緊張。”我一把將他拽坐下,疾步搶出門去,迎麵碰上了正往這邊走的林武。

“那位兄弟呢?”我繞過林武,往他後麵打量,那個瘦高個臉色蠟黃地在後麵磨蹭。

“蝦米,你他媽的黏糊什麽?快走!”長法伸出腦袋罵了一聲,“還不趕緊叫遠哥?操你們那些娘的!”

那個叫蝦米的瘦高個緊攆兩步衝我伸出了手:“遠哥,你好……”我打開他的手,扯著他就往房間裏走:“別那麽客氣了,你就是蝦米?”蝦米好象是個結巴,含含混混地說:“我,我是蝦,蝦米……遠哥,老錢可能不行了,剛才我從醫,醫院裏出來,他老婆躺在地上哭,說,老,老錢啊,你死得好慘啊,我估摸著,老,老錢死,死了。”

我把門關緊了,用牙齒咬開一瓶啤酒,咕咚咕咚灌了幾口:“都坐下,長法,你先說,到底是怎麽回事兒?”

長法也咬開一瓶啤酒,剛想喝就被林武劈手奪下了:“別著急喝酒,先說事兒。”

長法不聽,又拿了一瓶啤酒咬開了,仰著脖子灌了一氣,這才抹著嘴巴說:“全怪我,我他媽應該親自去的。”

“你沒在場?”我皺緊了眉頭,“我不是囑咐過你,就幾個錢的事兒,你跟他談談不就完了?你……”

“先讓他說,”林武拉了我一把,“長法,別緊張,你說。”

“咳,我緊張什麽?我哪兒緊張了?”長法很愛麵子,斜眼一瞟林武,“我什麽大場麵沒見過?”

“你就別他媽跟我裝了,”我煩了,猛踢他一腳,“說話!”

“蝦米,當時的情況你在場,你跟遠哥說,”長法好象覺得我這一腳踢得很沒水平,臉搭拉得老長,“他著急了。”

蝦米說,今天中午,長法把他們幾個關係最近的兄弟召集在吳胖子的飯店裏喝酒。喝了一半,吳胖子拿出一萬塊錢來,要給大家發獎金,大家正高興著呢。長法接了一個電話,小爐匠在電話裏說,發現老錢了,老錢正跟一個少婦在前海那邊閑逛。長法說,你一直跟著他,我馬上派人去把他抓回來。胡東說,法哥就不用親自去了,殺雞焉用宰牛刀?抓那麽個老×他自己一個人就可以了。長法正喝到興頭上,就讓胡東帶著蝦米去了。找到老錢的時候,老錢正跟那個少婦坐在沙灘上看海。胡東就走過去問他,你姓錢吧?老錢說,是啊,你找我有事兒?胡東說,不是我找你,是長法找你,跟我走一趟吧。老錢一聽是長法找他,嚇得臉都黃了,死活不跟他走。三糾纏兩糾纏,胡東就火了,拿出斧頭就劈,第一斧劈在胳膊上,老錢就喊警察,正巧,海灘上有幾個巡邏的警察,胡東急了,朝他的脖子上就是一斧,也沒看劈到了什麽程度,撒腿就跑,結果被警察給撲倒了。小爐匠想上去救他,也被警察捂在那裏了。

“我一看不好,紮,紮進看熱鬧的人群裏沒,沒敢露頭,”蝦米哆嗦著嘴唇繼續說,“我看見老,老錢的脖子歪了,血像噴,噴泉似的往天上噴。警察就上去給他堵著傷口,不,不大一會兒急救車來了,哇,哇啦哇啦拉著老錢走了。胡東和小爐匠就,就被拷上銬子抓進了警車……我,我就打了個車跟,跟著警車走,我看見他們進了河東公安分局。我沒,沒敢進去,就去了附近的醫院,我看見老錢被人抬著上了搶救室,旁邊的人都,都說老,老錢死了。”

“你不是回來過一趟嗎?”我問,“剛才又回去看了一次?”

“是啊,”蝦米的情緒穩定了一些,“當時我嚇傻了,沒,沒敢在那兒‘靠’,就回,回來找法哥了。”

“我一聽出了這事兒,頭都大了,”長法說,“本來我想自己去處理,後來一想,要是真出了人命還得找你啊。”

“你直接就給我打了電話?”

“我能那麽沒有水平?”長法喝了一口酒,舔著嘴唇說,“我直接找了我在分局的一個哥們兒,把情況簡單跟他說了一下。我說,我一個關係不錯的兄弟,跟人發生了一點兒經濟糾紛,一怒之下把人家給砍了,被砍的那個人很可能活不成了,你看這事兒怎麽辦?我哥們兒問我,是不是剛才在前海發生的那起案子?我說就是。那哥們兒說,我幫不了你,這種案子即便是不出人命也是很大的刑事案件,天王老子也幫不上忙。我說,如果被砍的那個人理虧,他認了,不告砍人這一方呢?他說,那也得處理,無非是在量刑上有些酌量罷了。我馬上又派了蝦米回去看老錢的生死,這才抽空給你打的電話。遠哥,以前我也遇到過詐人失手的情況,可是都沒有這次嚴重,當時確實有點兒慌了。”

“現在不慌了?”林武用酒瓶子戳了長法的腦袋一下,“根本就用不著慌。”

“林子,別在我麵前充大頭好不好?”長法橫著脖子說,“不慌?誰信呀,你攤上試試?”

“操,我又不是沒攤上過,不跟你說了,”林武把頭轉向我說,“找老四吧,這事兒離了他不行。”

“別急,讓我想想……”我捏著眉頭趴在了桌子上。

林武在旁邊問長法,你剛才說的那個胡東是不是以前跟著黃胡子混市場的那個大體格?長法說就是,他剛從裏麵出來,好象也就是三兩個月的光景。一開始跟著黃胡子擺地攤賣服裝,後來跟黃胡子翻臉了,就自己在街上“打溜溜”,到處混吃混喝,沒有一個人敢招應他。有一次,長法讓幾個弟兄去砸一個老混子的歌廳,胡東也去了,一直衝鋒在前。完事兒以後,長法給弟兄們擺慶功酒,大家都誇獎胡東是條漢子,長法就收留了他,一般打殺的活兒都交給他,他也很能幹,辦事兒也挺利落的,誰知道這次出了這麽大的事情。林武感慨地說:“長法哥們兒,你這叫養虎為患啊,知道三國上呂布是個什麽人物嗎?三姓家奴啊!意思就是養不熟,跟了誰都沒有跟到底的。起先他跟著鐵子,後來他竟然把鐵子給砍了,再後來跟了黃胡子,這不?跟黃胡子又翻臉了。這次跟了你吧,又他媽給你惹了這麽大的麻煩。依我看,幹脆別救他了,讓他在監獄裏把牢底坐穿拉倒,要是把他救出來,他肯定會賴上你。為什麽?人家有理由啊,法哥,我是為了你才進的監獄,你可得養著我……什麽雞巴人嘛。聽我的,給他來個落井下石。”

他們在一旁說著,我就有了主張,抬起頭對蝦米說:“麻煩兄弟再跑一趟,看看老錢死沒死,有消息馬上給法哥打電話。然後看看周圍都有什麽動向,注意別讓別人看出來你是幹什麽的。任何人別告訴他你來幹什麽,去吧。”

蝦米一走,我就給胡四打了一個電話,簡單對他說了說情況。

胡四沉吟了半晌,甕聲甕氣地說:“你在哪裏?”

我說,我在觀海樓呢,要不你來一趟咱們再商量商量。

胡四說:“讓長法滾蛋,我馬上過去……操,為了你這點雞巴事兒,連孝子我也當不成了。”

掛了電話,我摸著長法的肩膀說:“法哥,不管怎麽說,這事兒是因為我才引起來的,讓你受驚了。這樣,你先回去,剩下的事情我來辦,你放心,如果胡東和小爐匠真的被判了刑,他們的一切後顧之憂全在我楊遠的身上,與你沒有一點兒關係。我琢磨著,這事兒不大,殺人罪肯定夠不上,頂多就是個傷害罪,我先操作操作看看,弄好了還判不了呢。你回去以後盡量在外麵躲一躲,別讓警察找到你,因為他們這一進去就會把你說出來,你一旦被警察抓了,我也就提溜出來了,那時候我就幫不上你們的忙了,咱們隻好各顧各了,吃虧的還是咱們自己,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使勁握了握他的手:“別的別去想它,想也沒用,先躲起來。錢還夠用嗎?”

長法轉身就走,走到門口猛一轉身子,衝我和林武抱了抱拳:“二位,保重,兄弟走了!”

林武起身關緊了門,衝我嘿嘿一笑:“這他媽什麽玩意兒?他還真的以為自己是個江湖人物了,二逼。”

我拉他坐回來,打開門衝站在門口的服務員說:“上菜,我不說讓你們進來,都別隨便進來。”

林武在後麵吆喝道:“還他媽喝呀,這都喝了一天啦!”

我關上門,順手抄起他放在桌子上的酒,猛地灌了一口:“已經是已經了,喝吧,喝昏了就沒有煩惱了。”

林武說:“我是不想喝了,我發過誓,再也不醉酒了,吃虧吃大了我。”

“我看也是,你還是少喝點兒吧,”我坐在他的對麵,笑道,“我發現,你喝了酒跟不喝酒完全是兩個人,不喝酒是趙雲,喝了酒就變成張飛了,嗬嗬。來,接著講,把胡四和宮小雷卸廠長膀子的故事講完,我學點招兒。”

林武哈哈笑了一陣,摸著胡子茬說:“宮小雷把廠長的膀子卸了以後,廠裏的工人全嚇傻了,一哄而散。宮小雷就提著菜刀奔了派出所,人家會玩兒啊,這叫投案自首。他為什麽這麽做?宮小雷自己有數,他跟胡四是光屁股長大的兄弟,了解胡四的脾氣啊。他出了事兒,胡四就是傾家**產也得救他啊。不過,這小子的腦子不如我,你他媽跟胡四商量商量再投案啊,先去吃那個苦幹什麽?結果,人家派出所連胡四也傳去了,胡四什麽也不知道,在派出所呆了一陣就回家了。胡四他大哥是一所中學的校長,警察的孩子有不少在他們學校上學的,這就好辦了,連請客加送禮,把宮小雷判了一年半教養。這小子賺大啦,要不像他這樣的重傷害,最少判他六年勞改。哎,宮小雷你應該認識吧?”

我當然認識,胡四從勞改隊走的時候還囑咐過我,讓我照顧照顧他,可是他跟我不對脾氣,整天繃著個臉不說話,所以交往也不是那麽深,不過我還真不知道這小子有那麽大的魄力呢:“宮小雷解除勞教以後又去了哪裏?”

“這小子不爭氣,跟你前後腳,你出來了,他進去了。”

“這次是為什麽事情?”

“也是為了胡四,他把一個‘滾’胡四的小地痞用石頭砸了,砸得腦袋稀爛。”

“怎麽都這麽毛愣?判了幾年?”

“好象是八年吧?我也不太清楚,別管他,不關咱的事兒。”

“怎麽不管?”我淺笑道,“他在監獄裏,小廣也在監獄裏,什麽意思你明白了吧?”

我是第一次看見海鷗也可以站在樹上的,覺得不可思議。這麽漂亮,這麽瀟灑的鳥兒怎麽可以蹲在樹上呢?簡直有損個人形象。我看見過午清冽的陽光下,那隻雪白的海鷗采用一種狗一般的姿勢,蹲在窗外一棵法國梧桐幹巴巴的枝椏上,腦袋一顫一顫地望天,它好象是在讚美今天的天氣,它在想,多麽美好的天氣啊,甚至張開嘴呀呀地叫了幾聲。前方吹來的海風將它的翅膀吹得一掀一掀的,它不時扭回頭用灰色的嘴巴將掀亂了的羽毛壓熨帖了,很勤快。我歪在椅子上,茫然地看著它,我覺得它有些像我,明知道海風還會把它的羽毛掀亂,它依然一次一次地去整理。我也這樣,明知道前方等待我的不一定是鮮花,可我依然一次一次地相信,前麵等待我的一定就是鮮花,這多少有些自欺的意思。我不止一次地想過要退出這種渾渾噩噩的生活,可是我沒有勇氣去麵對即將麵臨的清苦生活,我似乎已經習慣了在刀刃上行走。有一次我對李俊海說,咱們整天為了生活戰戰兢兢的,我真想不幹了,找個地方上班去。

李俊海說:“你以為你上了班就萬事大吉了?那是在糊弄自己呢,你的江湖氣根本不適用平靜的生活了。”

我說:“那也不一定,我很有克製力的,什麽也不想,老老實實掙錢養命就是了。”

李俊海說:“不可能,你說要完全脫離以前的生活,那叫假幹淨,你過不了受人控製的日子了。”

我說:“我認命還不行嗎?咱們的上一代都是這麽過來的,他們不是照樣活一輩子?”

李俊海黑著臉嘟囔道:“別胡思亂想了,你想退出來,別人還不讓你退呢,小廣就是個例子。”

想到小廣,我的心又是一陣煩亂,倒不是怕將來小廣出來跟我拚命,以我現在的勢力,要想把他“辦”成廢人,不用費一點兒力氣,可是我的目的不在這裏,一來我不想無故背上一個敲詐同道中人的罵名,二來我想知道到底是誰在陷害我,讓我跟小廣產生誤會,然後拚個你死我活。這個人的用心非常歹毒,因為他明顯地知道我跟小廣都是性格剛烈的人,弄不好一點兒誤會就可以大打出手,甚至死掉一個。這個人到底是誰呢?我敢肯定,這個人我絕對認識。

“林武,你跟小廣在監獄裏呆過多長時間?”我問悶頭抽煙的林武。

“大半年吧,胡四跟他呆的時間長,”林武抬起了腦袋,“怎麽突然又想起他來了?”

“我想知道到底是誰安排金成哲去敲詐的他。”

“還有誰?黃胡子唄。”

林武說,去年他在路上碰見過黃胡子,黃胡子主動跟他打招呼,問他現在在哪裏發財?林武隨口說,發什麽財?把你打跑了,人家蝴蝶占著地方發財去了,我還在跟著胡四瞎晃悠呢。黃胡子說,蝴蝶太黑了,我是不會跟他善罷甘休的,將來我一定會讓他生不如死的。林武就笑道,那你就去找他,把他打跑了,咱哥們兒去他那裏發財。黃胡子說,我不是跟你開玩笑,我一直在盯著他,早晚我會讓他好看。林武打著哈哈走了,黃胡子在後麵呸呸地吐唾沫。

林武說:“長法還真不敢動黃胡子呢,論級別黃胡子是老江湖,長法才是個小地痞,黃胡子根本不尿他。”

我說:“你這就不懂了,黃胡子現在這個奶奶樣兒,不講是長法,就連老七都可以捏他。”

林武歎了一口氣說:“唉,人呐……一落魄就什麽也不是了,你說得對,黃胡子完蛋了。”

正隨便聊著,胡四風塵仆仆地闖了進來:“讓個座,累死我了……”說著,把林武一扒拉,一屁股坐在林武的座位上,“長法呢?”我說走了,你吩咐讓他走,誰敢留他?胡四哼了一聲,“你也是,怎麽連個雞巴長法都利用不好?”我說,玩兒鷹的還有讓鳥啄了眼的時候呢,其實也不關長法的事兒,他沒在場嘛,胡四忿忿地說,“他不在場就更不對了,給咱爺們辦事兒他拿他媽了個×的什麽架子?你再把情況跟我說一遍。”

我又從頭到尾地把事情對他複述了一遍,胡四皺緊了眉頭:“你沒派人再去醫院看看?”

我說我讓蝦米去了,蝦米一會兒就打來電話了,剛說完,大哥大就響了,是長法的號碼。

我接起了電話:“法哥,說話。”

長法氣喘籲籲地說:“我上了火車,蝦米來電話了,老錢沒死,手術成功。”

“好……”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好了,你走你的,我知道了。”

“遠哥,我那攤子事兒就交給你了,你一定得幫我維持著,我躲上一陣回來再說。”

“不是跟你說好了嗎?一切善後都由我來處理……”

長法急道:“不是,我是說我那幫弟兄,那幫人沒個壓得住的人控製著,跟一盤散沙沒什麽兩樣,你還不知道他們是些什麽玩意兒?有奶就是娘啊。你得幫我照應著,不然就散了,一散就出毛病。你知道的,我犯的事兒太多了,我害怕我這一走,他們被人一衝擊,我的事兒全‘禿嚕’出來了,那時候可就麻煩了,那幫雜碎我知道……”

“別羅嗦了,你走了以後誰還在你那兒管事兒?我找個人去幫他。”

“你還沒看出來?就是那個結巴蝦米呀,他頂個屁用?麻煩你找找金高,讓金高幫我管理那幫孫子。”

“行,明天讓蝦米找我,我來安排,放心走你的吧,掛了啊。”

長法還想羅嗦,我一把關了電話。胡四的眉頭舒展開了,用力甩了一下腦袋:“好,沒出人命就好!”

我也仿佛是卸下了千斤重擔,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喝酒!今天我要一醉方休!”

胡四摸出他的電話,衝我一點頭:“你們倆慢慢喝著,我打幾個電話,一會兒就回來。”

我笑道:“還說我有話背著你呢,你不是也一樣?你打電話也背著我呢。”

我衝他揮了揮手:“走你的吧,我有數。”

胡四邊走邊撥著電話號碼,從門口迅速消失。

他的背影一時在我的腦子裏變得模糊起來,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當時對他的感覺,隻覺得眼睛突然發熱。

林武吧嗒了兩下嘴巴,鼓起腮幫吹了一口氣:“基本沒事兒了,老四有這個能力。”

“你說的沒事兒是指那方麵?放了胡東和小爐匠,還是不把我翻騰出來?”

“放了胡東?”林武挑了挑眉毛,“你以為胡四是市長?他是在保你呢,老錢不是欠你的錢才遭這一難的?”

“你著什麽急?”我推了他一把,“喝酒。”

“好啊你,弟兄們都在幫你,你他媽還不知足啊,誰欠你的還是怎麽著?”

我不說話了,心存感激,但是我不能表達出來,記得有句話叫做“大恩不言謝”,我記在心裏就是了。

林武見我不說話,以為我不高興了,敲敲桌子說:“別生氣,我給你來個‘現掛’,讓你瞧瞧我的水平。”

我知道這小子又犯了詩癮,故意“抻”他:“現掛?單口相聲?跟誰學的?”

“啊,人生……不,”林武不理我,直接開始了,“你放心,這次絕對不來三字詩的,給你來首七律怎麽樣?聽著啊。七律應該是一行七個字吧?讓我想想,毛澤東詩詞,七律……七律,長征,對了,參照毛主席詩詞了啊。紅軍不怕遠征難,咱給他改成……對,楊遠不怕喝酒難,喝了一碗又一碗,喝了不夠再去拿呀,喝成個彪子就算完……”

我剛想笑,胡四就推門進來了:“蝴蝶,親兄弟明算帳,你拿一萬塊錢。”

看來這事兒結束了,我一把將他拉到了身邊:“沒問題,怎麽個結果?”

胡四皺著眉頭說:“還沒有結果,但是人家答應了,就事論事,不牽扯別的……媽的,就是一個錢字。”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四哥,別的話我就不說了,錢不是問題。”

胡四的臉還在陰沉著:“媽了個×的,這幫孫子,平常吃喝都不算了,來事兒就跟我動真格的。”

這樣的事情我明白,給他倒了一杯酒,微微一笑:“四哥,想那麽多幹什麽?他們給咱辦事兒就行。”

我跟他碰了一下杯,問道:“一萬夠了嗎?”

胡四說:“夠了,再吆喝不夠,我他媽跟他們翻臉,什麽玩意兒。”

“不說這個了,不說這個了,”林武插話說,“我他媽最煩的就是一個錢字,行了,既然老四把事情都弄熨帖了,咱們就歇會兒腦子!老四,把你的耳朵支棱起來,聽我林大詩人給你朗誦一首七律,這首詩的名字叫做,七律喝酒,詩中寫道:楊遠不怕喝酒難,喝了一碗又一碗,喝了不夠再去拿呀,喝成個彪子就算完,就算完……算完就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