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書呆子
“我操,你怎麽趴下了?誰把你灌成這樣了?”林武從樓梯口吧嗒吧嗒地向我跑過來。
“呦!遠哥這是怎麽了?”段豐也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別在這兒趴著呀,多難看?”
“你走開,”我拉著林武伸過來的手站了起來,反手衝段豐揮了揮,“別靠近我,滾。”
“蝴蝶,看這樣子你沒喝酒呀,”林武攙扶著我,轉頭對段豐說,“你先靠邊,我跟他說。蝴蝶,是誰惹你生氣了?吳胖子?他媽的,吳胖子呢?吳胖子,你給我滾出來!”我大口喘了一陣氣,穩定了一下精神,衝林武尷尬地一笑:“可能是我太累了,這幾天又沒睡好覺,沒事兒,走,陪我吃飯去。”林武疑惑地盯著我看了一陣:“不能吧?你這麽不抗‘造’?操,什麽體格嘛……地主,過來扶蝴蝶一把,我去撒泡尿,他媽的,一天也沒撒尿了,憋死我了。”
我打開段豐伸過來的手:“你走吧,我跟林武還有點兒事情要談,改天咱們再聊。”
林武轉回了頭:“別讓地主走啊,地主有不少小廣的消息呢……地主,別走,蝴蝶攆你我留你。”
還他媽小廣呢,那一陣我突然感到厭煩,覺得這個世界再也沒有讓我感興趣的事情了。
段豐很知趣,不再過來攙我,遠遠的跟在我的後麵。我不理他,願意來你就來吧,隨便聽你說兩句也行啊。
推開門,金高正歪躺在椅子上跟那個吧台小姐聊天:“這個任務就交給你了,事成以後獎你個大豬頭。”
我倚在門邊哈哈一笑:“什麽任務還獎勵豬頭的?介紹對象?”
金高笑得沙沙響:“差不多,這位小姐的對門是我的一個女同學,我在讓她幫我牽線呢,嘿嘿。”
那個小姐似乎很害怕我,慌亂地瞟我一眼,低著頭閃了出去。
桌子上擺滿了酒菜,我坐過去抓起筷子在桌子上創了創,招呼段豐道:“哥們兒,一起來。”
段豐好象醒酒了,拘謹地往裏挪了挪腳步:“我吃過了……遠哥你跟金哥喝,我坐會兒就走。”
“你叫段豐?”金高乜了他一眼,“是不是外號叫小地主的?”
“是啊是啊,金哥聽說過我?”段豐的眼裏流露出自豪的神情,“兄弟略略有些薄名,讓金哥見笑了。”
“我不但認識你,我還認識你大哥呢,”金高啜了一口酒,輕蔑地一笑,“你以前跟著小廣玩兒過是吧?”
“陳廣勝?”段豐很油滑,他好象知道我跟小廣有過節,含混道,“以前一起攙和過,現在各自放單了。”
走廊上傳來林武的大嗓門:“蝴蝶在哪個房間?操他娘的吳胖子,怎麽把個野雞店弄得跟個迷宮似的?”話音未落,人就進來了,“哈哈,這就喝上了?地主,傻乎乎地楞在那裏幹什麽?快坐呀。蝴蝶,我還沒來得及跟你介紹呢,這位段豐大哥是我的牢友。我倆雖然勞改的時候不在一個中隊,可是有過那麽一段真摯的階級感情呢。這一晃都過去六七年了……唉,人生如夢啊。81年我剛勞改的時候,‘順’了就業的養的一隻雞,出工的時候架在火上想烤熟了吃,剛架上就被人家給‘戳’了,結果雞沒吃上,人先進了小號,就跟地主在一個號兒裏呢。那時候慘啊,你想……”
金高站起來,一把將他拉坐下:“你他媽就不能談點好事兒?動不動就勞改、勞改,你不煩我也煩了。”
段豐話來得很快,邊給大家添酒邊說:“不談不愉快的,跟能港上一流的大哥喝酒是我的榮幸,大家喝酒。”
林武被金高嗆了一下,很不高興,黑著臉嘟囔道:“就跟你沒勞過改似的,裝什麽純純?”
金高斜他一眼不理他了:“蝴蝶,你怎麽來了呢?不是說好了你不露麵的嗎?差點兒讓蝦米這個煩人鬼看見呢。”
“蝦米?”我的腦子很糊塗,舉著半杯啤酒自言自語,“蝦米是誰?我怎麽還怕他看見?”
“完了完了,這家夥真的受什麽刺激了,”林武伸出手,用手背貼了貼我的額頭,“沒發燒呀,真受刺激了。”
“遠哥,蝦米是我們的‘二當家’呀,”段豐殷勤地提醒我,“我們這幫人,除了長法就是他了。”
“你少他媽遠哥遠哥的,看看你那張老臉!不用說蝴蝶了,就連林武都比你年輕多了。你媽了個×的,你多大了?在這裏裝什麽小孩?”金高用酒杯敲了敲桌子,“還他媽‘二當家’呢,到了土匪窩了?林武,讓他先出去?”
林武看了看段豐又看了看一臉怒氣的金高,問我:“蝴蝶,地主剛出來,之前跟小廣在一個隊上。”
我正在想該不該把芳子的情況告訴金高,讓金高幫我拿個主意,他一打斷我,我猛地打消了這個念頭。
我哦哦了兩聲,拍拍段豐的手,讓他坐穩當了,盡量用柔和的語氣問:“你勞改的時候在幾車間?”
段豐偷偷瞄了金高一眼。我說,別怕,我沒說讓你走,段豐舒了一口氣:“在六車間,幹翻砂。”
“小廣也在六車間?”
“他一開始在教育科,後來因為把一個管紀律的打了,被‘貶’到六車間當了值班的。”
“你跟他很熟悉嗎?”
“應該還算熟悉吧……”段豐好象有所顧忌,說話吞吞吐吐的。
“地主,實話告訴你吧,蝴蝶跟小廣的事情早過去了,後來關係還不錯,你就放心大膽的說。”林武插話道。
段豐摸起酒杯喝了半口,不敢看我的眼睛,他好象很後悔跟著林武來這個房間遭罪:“他一分到我們中隊就跟一個叫‘操他娘’的大值星打了一架。他很有腦子,想先‘造’名聲,因為大家都知道他以前挺猛的,沒有敢跟他叨叨的,‘操他娘’白吃了一頓虧。後來隊長見他有文化,也能壓住人,就讓他代替了‘操他娘’的位置。他幹了一陣又不想幹了,要求回監舍值班。正好那陣子整頓獄內秩序,監舍裏也缺這麽個人,就把他調回了監舍。那時候我快要到期了,臨時在監舍裏值班,就那麽跟他熟悉了……當然,我以前就跟著他玩兒過,衝這個,我倆關係處得很好。”
“他跟你提沒提到過我?”我裝做漫不經心的問。
“提到了,”段豐咽了一口唾沫,“他那個人很少說話,一說話就莫名其妙的。”
“他是怎麽說的?”
“他說你派人敲詐他,他把那個人開槍打了,出去以後……唉,我還是別說了吧。”
“為什麽不說?”我跟他碰了一下杯子,“我倆有誤會,你說,我不怪你。”
“他說,等他出來……等他出來要殺了你,除非你當麵給他賠禮道歉。”
“標準的書呆子嘛!”金高大笑起來,“賠禮道歉算個蛋子?這個人究竟是怎麽想的?”
我不讓金高插嘴,給段豐開了一瓶啤酒讓他自己添著喝,示意他繼續說。段豐喝了半瓶酒開始不緊張了,眉飛色舞地跟我談起了他跟小廣在監舍值班時候的一些有趣的事情。我的腦子一半用在聽故事上,一半飛到了芳子的身上。我在想,芳子知道我發現了她的行蹤以後會怎麽辦呢?回來那是不可能了,因為他清楚我會在這裏等她的,她不敢麵對我。她會去哪裏呢?她沒有家,房子被他哥哥占去了,四嫂那裏她也不會去了……我很後悔剛才的倉促,我應該不讓她知道我在這裏的,我應該躲在某個角落看著她進來,然後像綁架人質那樣把她綁架回我的辦公室,然後一點機會不給她,直接扒了她的衣服……再然後呢?什麽也不提,馬上拉她去登記,我要跟她結婚,我不管她是怎麽想的,我離不開她,她像一種很厲害的毒品,已經讓我徹底上癮了,沒有她我會崩潰的。曾經有那麽一陣,她已經從我的記憶裏消失了,我以為萬事大吉,可是直到現在我才發現,她像一棵生命力頑強的樹,已經深深地在我的心裏紮下了根。
她不會再次出現了……我恍惚看見她奔跑在午後燦爛的陽光下,路邊的一切像風一般掠過她的身邊,她漫無目的地跑著,風舞動她的長發,像舞動一麵黑色的旗幟,這麵旗幟獵獵作響,與她一起消失在陽光的盡頭。我在後麵追趕她,開始是在跑著的,氣喘籲籲,後來騎上了自行車,再後來騎上了摩托車,再後來又開著胡四給我的麵包車……老七站在車門邊大聲喊,上車啦,上車啦。小廣怎麽也出現了?他竟然跟老七一起站在車門邊,樂嗬嗬地看著我,快追呀,你這個“×迷”。車開著開著就飛到了天上,從天上往下看,地下是一片白茫茫的大海,蚊子般的海鷗在飛翔。
對麵段豐的臉上什麽也沒有,隻有一張大嘴在上下掀動,不時從那裏麵噴出炮彈大的白沫,有的白沫射中我的臉,像有人在用拳頭打我的臉。我用雙手捂住臉,使勁搓了兩把,反著手衝他揮了揮:“別那麽激動,慢慢說話。”
“你聽見他剛才說什麽了嗎?”林武嘿嘿笑著,“小廣也抓了個操腚眼兒的呢。”
“抓了誰?”這樣的事情在裏麵太多了,我值班的時候就曾經抓過一個,差點兒讓我給“幫助”殘廢了。
“別打岔,”金高忍著笑推了林武一把,“這事兒很有意思,讓地主接著說。”
“遠哥不喜歡聽這個,那我就不說了……”段豐偷看我一眼,抹一下嘴巴不說話了。
“你說,我在聽著。”我倒是挺關心小廣的脾氣的,我想聽聽小廣抓到操腚眼兒的會怎麽處理他。
“剛才說到地主和小廣值夜班,忽然聽見‘吱呀吱呀’的聲音,”金高替他說,“然後……”
“然後我就順著聲音過去了,”段豐嘿嘿一笑,“哎呀那個嚇人啊,‘操他娘’扳著‘潘金蓮’的屁股……”
“動作倒是講究工藝,可你就別他媽講解這一段了,說後麵的。”林武催促道。
段豐說,他一看這個情況當時就傻眼了,本來想直接上去把“通奸”的那兩個人抓下來,躲在門後一想,這樣不妥,因為那個監舍就“操他娘”和“潘金蓮”兩個人,他們要是不承認,自己還真沒法解釋,就躡手躡腳地回值班室找了小廣。小廣一聽來了精神,抄起隊長掛在那裏的電棍就衝了進去。“行房”的那兩個家夥恰好到了關鍵時刻,哼哼唧唧正在“**”,被小廣一電棍就從**雙雙戳了下來。“操他娘”攥著雞巴破口大罵,說小廣耍流氓,半夜起來脫他的褲子,小廣也不跟他叨叨,直接把大家都喊來了,命令幾個人反剪著“操他娘”,自己去找了一根棉花棒往“操他娘”的雞巴上一蹭,舉著棉花棒讓大家看:“夥計們上眼啊,看看這是什麽顏色?不相信這是屎的話,都上鼻子聞聞。”大家一看就明白了,還用聞?當場連覺不睡了,直接在走廊上開起了“奸夫**婦”的批判會。這倆家夥挨那頓臭揍啊,就差割了雞巴再把腚眼兒用水泥給他堵上了。這還不算完,大家都過了癮之後,小廣又把這事兒報告了內管隊長,內管隊長一聽,這還了得?當場把他們中隊的隊長喊來了,二話不說,操人的和被操的都進了嚴管隊。
“小廣這小子挺黑啊,當年老鷂子抓了老妖都沒‘戳’他呢,嗬。”林武抹著笑出來的眼淚說。
“這個我讚成小廣,”金高忿忿地說,“哪有這麽幹的?讓老爺們兒的雞巴吃屎?該‘戳’。”
“後來這倆家夥全交代了,”段豐意猶未盡,“他們不但操腚眼兒,還吃雞巴呢,就是術語說的吞精。”
“嗬嗬,我也讚成小廣,”我徹底忘了芳子這個茬兒,“後來呢?‘操他娘’沒跟小廣拚命?”
“還拚命呢,從嚴管隊出來,‘操他娘’徹底‘逼裂’了,跟個癆病鬼似的,整天躺在**,半死不活。”
我胡亂笑了一陣,問段豐:“你聽說過有個叫金成哲的東北人嗎?”
段豐想都沒想:“金成哲嘛,操,就是敲詐小廣,讓小廣一槍打出腸子來的那個人,我見過他。”
我的心一凜:“在哪兒見的?跟他說過話嗎?”
段豐說,因為小廣值班了,行動很自由,可以到處走走。那天就讓段豐陪著他去了老殘隊,因為金成哲在老殘隊裏勞改。在路上小廣對段豐說,這個叫金成哲的就是楊遠派去敲詐他的人,讓段豐去把他喊出來,別說是小廣找他。金成哲正在打掃院子,段豐就過去跟他說,夥房有個東北人找他,可能是給他帶好吃的來了。金成哲也沒多想,跟著段豐就去了小廣躲的那個廢倉庫。金成哲一見小廣,撒腿就跑,被段豐一腿絆倒了。小廣沒上火,笑眯眯地給他敬煙,金成哲還想跑,小廣說,不喜歡跟我談你可以走,但是我希望你跟我談談,這樣等大家出去以後還好見麵,不然你也知道我是個幹什麽的,在這裏我就可以弄死你。金成哲就不跑了,讓小廣問他。小廣也沒跟他羅嗦,直接問他是誰讓他去敲詐小廣的?金成哲說,其實我也跟那個人沒見過幾次麵,那個人在市場賣魚,叫楊遠,他給我一部分錢,我就按照他說的去辦了。小廣說,那個人長了個什麽模樣?金成哲說,中等身材,挺結實的樣子,胸前文了一隻蘭色的蝴蝶。小廣點了點頭說,謝謝你,好好在這裏幹著,以後出去咱們就是好朋友,失去的青春我會讓楊遠補償回來的。
“這不他媽的扯淡嗎?”金高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這個金成哲硬是要把屎抹到蝴蝶的身上。”
“可不是嘛,小廣也他媽的沒腦子,這就相信了?”林武摸著頭皮說,“按說小廣不至於這麽‘彪’呀。”
“這個對手不尋常啊……這事兒有問題,”我的腦子一激靈,“我斷定,有人冒充我跟金成哲接觸!”
大家一下子全愣住了,一陣沉默過後,掌聲一片:“對!絕對是這麽回事兒,連金成哲也被他蒙了!”
我往下壓了壓手,讓大家別說話,扳過段豐的腦袋問:“後來呢?小廣再沒去找金成哲嗎?”
段豐被我扳得難受,搖晃了兩下腦袋,想了想:“沒去,反正我在監獄的時候沒見他去,走了以後就不知道了。”
我抽回了手:“小廣還找過誰?或者還有誰去找過小廣?”
“龍祥找過他,”段豐脫口叫道,“龍祥大家都認識吧?在外麵沒怎麽聽說他的名聲,在監獄那叫一個猛!幾乎沒有不認識他的,功夫好,為人好,腦子也大,上到政府下到犯人沒有不給他麵子的。原來他跟小廣關係也不錯,見了小廣那個客氣呀。那天我跟小廣正在監舍吃飯,龍祥去了。當著我的麵,龍祥就說,廣勝啊,我受人之托來問你個事兒,你可不許煩躁啊。小廣說,我知道你想問什麽,不就是楊遠敲詐我的那件事情?祥哥,我什麽也不想說,你回去告訴托你的那個人,我跟楊遠這輩子沒完,讓他做好準備吧。龍祥也是個痛快人,聊了一陣別的就走了,再也沒來。”
我皺著眉頭想了一陣,站起來說:“今天就這樣吧,段哥,你來我市場上班,明天報到。”
段豐似乎不相信:“遠哥,你說什麽?這是真的?”
我摸了摸他的肩膀,抓起大哥大就走:“真的,跟著我,別當小混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