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是騾是馬,溜溜便知
軍訓成了一些大學生特別是一些嬌寵的女大學生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早六點例時吹響的軍號成了催命曲,如趕鴨子上架,硬把人從被窩裏拖拽出來;洗漱疊被,整理內務,皆須在短時間內完成,這對許多愛梳妝打扮慣在鏡前耗半天的女孩子實是痛苦的磨折;長達半小時站軍姿,得紋絲不動,堅如磐石,無懼風吹雨襲日曬,有的女孩子竟體力不支,趴倒於地;無休無止的跑步,起步,正步走,直把腿腳弄得酸疼交加也不作罷。每每教官“現在休息十分鍾”令出,那些女孩子們和少數的男學子們如久在羈押的犯人突遇了皇帝大赦天下,歡歡喜喜,屁股一著地,便把爹來叫娘來喊。
琅琅生於農村長於農村,自小便在農活裏曆練過;軍訓這點區區之苦,於他實是小菜一碟,不足掛齒。柯父很推崇這場軍訓,認為這是了解軍人生活,鍛煉意誌,給人生留下美好回憶的最好時機,早有言在先,叮嚀於耳。
琅琅歡喜跟著隊伍大喊“強身健體,磨練意誌,學好本領,報效祖國”,又陡生本領大成後“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的膽氣,歡喜隨著隊伍放歌“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更歡喜聽讓他血氣衝天的《紅旗頌》《星條旗永不落》。那種豪情充溢在胸,美不勝收,妙不可言。
在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的和平年代,琅琅歡喜人生中少有的壯懷激烈,它能給予自己掃除舊我所需的狂飆力量。琅琅看著那些嫩瓜般叫苦連天的女孩子們,回想著她們看他時臉上的大不屑,心中不禁**漾著報複的快意。
是騾子是馬,拿出來溜溜,便見分曉。軍訓是一個大熔爐,誰是真金,一煉自明。琅琅能從中看出農村和城市大學生的涇渭之別:農村大學生大多像悶葫蘆,苦來默受,一聲不吭地執行著每一個訓練任務;而那些對指令拖三遝四,牢騷滿腹,怨氣衝天,偷懶耍滑的,也大多是城裏嬌裏嬌氣的大學生。
琅琅還總覺軍訓強度太小,隔靴撓癢似地。他想去征服高山,去長途跋涉,去跌打滾爬,如此才痛快淋漓。
下午軍訓集合結束時,鄶教官訓話說:“今晚多睡點,明早多吃些,一個個給我養得兵精馬壯地來軍訓,明天再有誰在訓練中‘倒也,倒也’,直接拉出去斃了!就這體格還想在21世紀中作棟梁?簡直是廢材!”
眾學子哈哈大笑。
今天在訓練場上暈倒了兩位女生,其中一位是葉小葉。此時,她正在校醫院裏的病**,矯小嬌在一旁陪著她。倆女生也正在拿“倒也”打趣。原來,葉小葉“倒也”後,被矯小嬌幾個女生扶進醫院,葉小葉被診斷為貧血,醫生問隨行的幾個女生誰能為小葉輸血,矯小嬌自告奮勇擼起玉臂。當針管插進雪臂吸吮進鮮紅血液時,矯小嬌也“倒也”了,原來她暈血!
“小嬌,你自己暈血還給我輸血,真難為你了,謝謝你!”葉小葉臉色煞白,虛弱地說。
“為姐姐兩肋插刀,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矯小嬌舉拳作誓道。
“真讓我感動。”小葉笑著說,眼裏閃著淚花。
這天下午,眾學子聆聽了黃海日報著名記者栗朔風來校所做的《無我?無畏?無冕——我是“三無”記者我怕誰》的報告,栗記者娓娓講述了當記者的酸甜苦辣。在寫了諸多批評報道後,栗記者的麻煩便接踵而至:給他打恐嚇電話,要滅其全家者有之,半夜石頭砸其家窗者有之,往他家的門上抹大便者有之。但栗記者不為所懼,依然故我地對社會醜惡現象大加撻伐,他說:“當記者要置‘我’於度外,要‘無我’,才能有承擔風險的‘無畏’,如此才無愧於‘無冕之王’稱號。記者的神聖使命就是伸張正義,對一切醜惡進行體無完膚、淋漓盡致地揭露……”
栗記者戲稱,自己是“三無人員”了,還怕什麽?栗記者還在自家的門上做了一牌匾,上寫“黃海日報栗朔風寒舍”,因為此前發生過惡人報複弄錯門而使鄰居跟著遭殃的事,他也以此示其凜然無畏。
栗記者聲情並茂,講到動情處,學子們熱淚沾襟,長籲短歎。
會盡人散,琅琅和室友栗挺之、韋誌勉走在校園內。不到一周,他們仨就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琅琅和韋誌勉還在熱論報告,看起來他們還沒有從激動中平複過來,聽報告時**起的激動的餘韻還漾在倆好友的臉上。
琅琅道:“沒想到做一名好記,記者這麽不容易,需要曆經精神上的刀光劍影。”
韋誌勉若有所思道:“琅琅,如果做一名好記者需要付出這麽大的代價,你還堅持你的理想嗎?”
琅琅頗有些激昂:“中學時我就抱定了這種理想——鞭,鞭撻世間醜惡,激,激發人世間向善的力量。”
韋誌勉停下腳步,意味深長地道:“說多了好像瞧不起你似地……你如果能成為一個記者,那真是創造了絕世傳奇。”
琅琅目光堅毅:“那我一定要創造這絕世傳奇。”
栗挺之不以為然道:“記者,小文字匠而已。將來能掙幾個銅板?”
“那你當初為何要報考新聞係?考新聞係的人都是衝著要當記者的。”琅琅和韋誌勉感到不解。
“我當初填報的誌願是國際貿易和會計係,分數不夠,才被服從分配到新聞係。”栗挺之歎了一口氣,又撇著嘴角說,“隻能屈居於此了。在我看來,舞文弄墨隻是小本事,現在是商品經濟社會,男人應該做大事,掙大錢!”
一語剛了,琅琅便鄙夷道:“滿身銅,銅臭氣——”韋誌勉不屑道:“臭不可聞。”
三人不時張望著前麵,葉小葉等幾位222室友也在熱談著。
董玲瓏道:“原來,當記者這麽危險?”
葉小葉道:“那還用說,每年全世界都有因公殉職的記者。”
董玲瓏道:“那我可不當什麽記者,這輩子我要舒舒服服地活著。”
矯小嬌道:“有時對女人來說,幹得好真的不如嫁得好。”
何曉娜道:“女人為什麽要依靠男人?咱們是九十年代大學生,更應該自立自強。”
葉小葉道:“我讚同何曉娜的觀點。女人應該自立,不能靠男人。有一句話叫什麽來著?——工作著的女人最美麗。男人喜歡的是女人的姿色。當女人還有姿色時,男人能靠得住;當女人年老色衰了,男人能不能靠得住,那就難說了。”
鬱秋實笑道:“想不到小葉這麽有城府。”
董玲瓏反唇相譏道:“你說不能靠男人。那就等於說——你這輩子不嫁男人了?”
葉小葉道:“我說女人不能靠男人,這和女人不嫁男人,是兩回事,是兩個概念,你不要偷換概念。”
董玲瓏啞然。
她們嘰嘰喳喳著,沒有注意到後麵的男學子們跟在後麵越來越近了。“我聽見她們在討論嫁人。”栗挺之笑著悄悄對琅琅和韋誌勉說,“嘿嘿,隻要她們著急嫁人,那我們就有機會了!”
經過食堂,琅琅和韋誌勉要去吃晚飯,栗挺之說:“咱們仨還是去校外那家餐館吃燒麥吧,看你倆那麽喜歡吃,走!還是我請客!”
幾杯酒下肚,栗挺之將手搭在琅琅和韋誌勉肩上,慨然道:“你倆的家庭情況我都了解,這次係裏征集貧困申請扶助名單,你倆都報了名。係裏的貧困扶助杯水車薪,我想……每個月資助你倆——”
話音剛落,隻聽琅琅和韋誌勉幾乎異口同聲道:“憑什麽呀?”
兩人嘟嘟囔囔了一番,表示並不領情。栗挺之放下搭在兩人肩頭上的手,拿起筷子敲著酒杯道:“就知道你們不會同意——實話說了吧,我爸的大廠子每年都會給希望工程捐款,每年都會資助一些貧困學生,我把你倆都報上去了。”
琅琅和韋誌勉都不說話。
栗挺之又把手搭在兩人肩上,親密地往近攏了一攏,說:“你倆剛才質問‘憑什麽’,我想說,憑我是你們的大哥,行嗎?”見他倆都沒有回應,栗挺之擺了擺手:“看來,我沒有資格作你們大哥,算我沒說。”
韋誌勉端起酒杯,對琅琅說:“咱倆共敬大哥一杯酒。”琅琅端起酒杯,對栗挺之說:“謝謝大,大哥,我想說的都在這杯酒裏。”
三人舉杯,一飲而盡。
栗挺之放下酒杯:“我注意觀察了,你倆身上有很多閃光點,是我缺乏的。咱們班我最佩服的就是你倆,最有內秀。與善人交,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即與之化矣。上大學前,我爸就反複叮囑我:不要與那些紈絝子弟交往,他說我身上已經有很多不良習氣了。”
三人走在校園中,都有些步態不穩,左右搖晃。栗挺之把手搭在兩人肩上,醺醺地說:“明年桃花盛開時,咱們仨也在桃花樹下,來一個桃園三結義,怎麽樣?”
琅琅和韋誌勉齊聲道:“好,好!”
同寢室友武步山迎麵走來,連連納罕道:“一個大帥哥,和新聞係最笨嘴,最醜的兩個家夥竟搞得熱火,真讓人匪夷所思!”
“喝酒也不帶我!”走近了,武步山嗔道,手掌輕搖,作皺眉狀,拂著直飄入鼻的陣陣酒臭。
栗挺之也學著他作手掌輕搖狀,嘿嘿笑著說:“你幽幽咽咽,娘們唧唧地,我們爺們喝酒,不帶你!”
三人哈哈大笑。武步山哼了一聲道:“討厭死了。”便大步走去了。
今天要發真槍了!
這在110眾室友中引起好一陣喧騰!任大器說,他長這麽大,有兩大遺憾:其一是愛槍如命,玩了許多假槍,卻沒玩過真槍,哪怕讓咱摸摸也足矣。其二是沒摸過女人,至今仍是貨真價實的處男一枚。
這兩大遺憾真是妥妥說到眾室友心坎上了。他們群起而反問:誰摸過真槍啊?!誰摸過女人啊?!
琅琅自小也極愛槍,常拿著苞米秸杆作槍和小夥伴們彼此對射,曾用鞭的火藥和自行車的鏈子製過火槍。琅琅常深歎自己生於太平盛世,沒能趕上戰爭,哪怕在戰場上打它幾梭子此生也無憾了,被父親一番訓斥:“唯恐天下不亂,身在福中不知福,和平是先烈們以無數鮮血換成,來之多麽不易,再不要說這麽反動的話!”琅琅隻好吐了吐舌頭。
在武裝部軍械庫領畢五六式半自動步槍後,男兵們個個激動喜躍形於色,大呼過癮,女兵們也咭咭呱呱個不休。男兵們拿著槍彼此瞄準,被鄶教官嚴厲嗬止,“絕不能以槍口指人”。
戰士們肩挎著槍,邁著齊整的步伐,把嘹亮的口號山呼般地喊,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好像大戰在即,要奔赴戰場。
鄶教官講解了步槍各部件的性能、拆解方法,然後讓他們操練,又教他們進行了驗槍、肩槍、持槍、打開槍刺、收回槍刺一係列練習。戰士們扳弄一番,駕輕就熟後,自豪之情溢於言表:敵人來了,絕對每人隻給一顆子彈吃,總不至於像《鐵道遊擊隊》中的方林嫂,給個手榴彈還不會用。
之後又開始練敵火下低姿、側姿匍匐前行。戰士們騰挪移爬,搞得滿身是泥亦不管不顧,無所足惜,還蠻有興致地哈哈直樂,盡顯活虎生龍可愛狀。
低姿匍匐前行無論如何看也不能算作優美,它對女性優雅有著致命的殺傷力,可女兵們做起來羞赧感全無,起勁地賣力,令男兵們肅然生敬。看她們那謹嚴認真勁兒,就好像戰爭一觸即發,情勢危在旦夕,刻不容緩似的。
琅琅在心裏大言不慚地說,經此一番訓練,中國國防力量也起碼會加強了那麽一點點吧。
槍的拆卸重裝已玩嫻熟了,戰士們都想躍躍實彈射擊。“啥時能發子彈呀?”說著說著,就到了“日出東方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去”的時節了。
黃海軍區靶場寂寥空曠,肅穆得凜凜有刑場之氣,鄶教官的嚴厲無以複加,口吻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編組,發彈,臥倒,裝子彈,射擊,一道流水線,來不得半點含糊。
每人隻給五發子彈,上膛後,趴著開始瞄準。
“射擊”!
“咣”!有人放出第一槍。
挺震耳,沒想到小小步槍竟這麽響,大,大炮能怎麽樣呢?
琅琅哆嗦地想。
“咣!咣!咣……”彈殼亂飛。
“嗚嗚嗚……”
咦?這子彈的呼嘯聲怎麽聽起來像哀音?
眾人循聲望去,但見矯小嬌正趴著哭泣,槍歪在一邊。
教官問:“你怎麽啦?”
矯小嬌抽噎著說:“我不敢。”
教官說:“那你放著吧。”
矯小嬌以為教官還堅持要她“放”,囁嚅著說:“我害怕。”
教官說:“我告訴你——不用打了。”
別看小嬌憚於放槍,可射起丘比特之箭來,穩!準!狠!
“我叫矯小嬌,‘矯’,是‘矯枉過正’的‘矯’。”軍訓中,小嬌如此自我介紹。
矯小嬌在“矯”追意中人一度偏差的愛情軌道中,並未過正,堪稱矯枉恰正。
這是後話,暫且不表。
戰士們三下五除二,“咣咣咣咣咣”,五發子彈先後震響,爽快利落,如五子相繼登科。新兵們的子彈皆出膛完畢,硝煙也行將散盡後,那琅琅還在獨眼龍似地端槍瞄著,總在糾正所謂的偏差,屢屢猶疑不決,總覺得此時扣動扳機,打出的不是最好環數。
鄶教官走近,揶揄道:“怎麽,柯琅琅,還沒出來呀?這比說話還費勁嗎?”
戰士們笑。
戰士小柯一急,“咣咣咣咣咣”,槍抖得如麻風病人,五發子彈勾肩搭背地,一禿嚕地,聲若拖拉機上坡,一溜煙就出去了。
琅琅眼中噙著激動的受驚的快樂的淚,說來還有些意猶未盡呢,心中大悔下手太猛性忒急,像豬八戒吃人參果,一咕嚕就下去了,沒品出個中滋味來。“咣,咣,咣,咣,咣”,勾一個品一個地,細水長流,多爽!
“你說話像這麽突突順溜,多好呀。”
戰士們大笑。
“起立”!
琅琅不情願地站起來,它意味著軍訓——結束了。
成績揭曉後,鄶教官說:“這次打靶,係裏最好的成績是48環,還有一個老夥打了9環,可是誰也沒柯琅琅來得實惠,人家得個大鴨蛋。子彈都打太空上去了。”
琅琅低首羞顏,無地自容。
鄶教官繼續道:“但是這次軍訓,在訓練刻苦上,在軍人所應具備的精神和作風方麵,柯琅琅可以得一百分。”
眾學生兵們以掌聲相應。
晚上,新聞二班在外聚餐,輔導員說大家要舉杯痛飲,開懷暢聊,為紀念人生這難得一次的珍貴軍訓時光。二班三十多位成員大多來自東北各地,口音殊異,在一起咭咭呱呱,就是一首亢越的北調交響曲。
幾番觥籌交錯後,輔導員說:“今晚,我想給大家拋出一個作業題:“這四年,拿什麽奉獻給未來記者的你?東北聯大新聞係是培養記者的搖籃,你們報考新聞係也是奔著當記者來的吧?目前,中國的新聞業迎來空前大繁榮時期,新辦的報紙雜誌不斷湧現,僅黃海這幾年就新創刊了三家都市報,電視台和電台也不斷在增加新的頻道,新聞業的擴容需要大量的記者,你們將迎來最好的時代!來,為這最好的時代幹杯!”
大家一飲而盡,輔導員又清了清嗓子:“麵對新聞業發展史上這難得的機遇,每個人都應該捫心自問:這四年,我們拿什麽奉獻給未來記者的你?機遇垂青有心人!天助自助者!90年代的大學生,是自立自強的一代,無須揚鞭自奮蹄!大學四年,稍縱即逝,要分秒必爭,不要荒廢揮霍,要多看書,多練筆,積攢起當記者所需的知識儲奮,鍛煉寫作能力——”
輔導員又呷了一口酒:“現在有句嗑兒——有夢想就要大聲說出來——大聲說出自己的夢想,可以讓它深深地植根於自己的潛意識中——現在酒已三巡,大家不要顧忌,不妨大聲說出你們的夢想——”
“我要去中央電視台,國家大台!”
“我要去《人民日報》,中國最權威的報紙!”
“咱的理想沒有那麽高遠——《黃海晚報》我就滿足了。”
“黃海電視台——我要在家鄉的電視台當記者。”
剛出院的葉小葉雖聲音柔弱,卻在琅琅的心頭重重一擊!當年,與司馬嫣然的遙遠誓言又回**在耳畔:“咱們一起去東北聯合大學新聞係讀書,將來都在黃海電視台當記者,一塊兒去采訪,你扛大機器,我拿話筒,怎麽樣?”
“黃,黃海電視台——我,我初中時的夢想。”琅琅大聲道,他看向臨桌的葉小葉,好像特意是說給她聽的。
眾學子“轟”的一聲笑了。
眾學子都醉醺醺地,暈乎乎地,插科打諢,說話也隨意起來。閻小羅笑著說:“琅琅,今天喝了點酒,想說句笑話,別介意哈——我在想,你如果當上了電視台記者,拿著話筒作現場報道,可關鍵時刻說不出話卡殼了,你說觀眾還不得急死啊?”
眾學子哈哈大笑。
琅琅有些神不守舍,他的腦海裏迭閃著司馬嫣然、葉小葉的音容笑貌,他的全部情感被斯人未逝的小確幸占據著,他對閻小羅的戲謔之語甚至沒工夫理會,耳中充溢著哄笑聲,他好像自言自語地說了這麽一句:“隻有被嘲笑的夢想才有實現的價值。”
小葉向琅琅瞥了一眼,也笑了,那眼神,那嫣然一笑,就是司馬嫣然獨有的!
琅琅又發起癡來,為何她不認我,不理我呢?他今晚要問個明白。
在散場時,琅琅攔住了葉小葉,劈頭蓋臉就問:“嫣然,嫣然,司馬嫣然,你難道忘了當初我們的約定‘一起考東北聯大新聞係,將來一起去黃海電視台當記者’嗎?”
葉小葉蹙眉慍怒道:“什麽亂七八糟的?我再說一遍,我叫葉小葉,不叫司馬什麽然的?”
葉小葉說完就走了。琅琅怔怔地發呆。她來到了東北聯大新聞係,又說將來要去黃海電視台當記者,這證明她沒有忘記當初那個約定!既然她是來赴約的,可她為什麽不認自己?不理自己呢?她有什麽隱情?她不認自己是想徹底忘掉過去?畢竟,過去那不堪的歲月,承載了她太多痛苦的記憶。琅琅曾經聽過這樣一種說法:忘掉過去痛苦的記憶的一個方法就是徹底與過去的人、事、物、環境絕裂。
日思夜想,念念不忘的人始終遠在天邊,可一朝到了眼前,她卻冷若冰霜,拒你於千裏之外,琅琅嚐到了撕心裂肺的苦痛。
“瞧你失魂落魄的,一副失戀的樣子,”武步山走過來,拍拍琅琅,神秘兮兮地說,“小子也開始追校花了?多少條狼虎視眈眈盯著那丫啊。”
“瞎說什麽?!”琅琅拂開武步山的手,一徑走了。
琅琅走至前麵,見栗挺之哇啦哇啦地在吐,韋誌勉捶其後背。見到琅琅,韋誌勉說:“剛才出酒店我倆喊你來著,看你正和葉小葉講話,就沒打擾。咱們仨兒去操場走走,醒醒酒!”
一路上,三人開始大談“三八”,栗挺之對班裏的娘子軍們個個品首論足一番:甲臉太黑,乙眼稍小,丙胸平得能跑飛機,丁腚撅得像肉镘頭……
琅琅不以為然道:“不,不能以貌取人。心靈美才,才是真的美。諸葛亮還娶醜妻呢。”
韋誌勉接口道:“一位哲學家說過,身體的美,如果不與聰明才智相結合,是某種動物性的東西。”
栗挺之拂著手道:“別跟我講什麽高尚,扯犢子。男人娶女人,純粹就是**裸的動物本能在做怪,就是用來幹那事的……所謂誌同道合,那不過是披上了一件美麗外衣。”
韋誌勉道:“你剛才說咱班的女生不是臉黑,眼小,就是胸平,聽你口氣,一個兒也不入你青眼?”
“我倒是看上了一個,知道我在想什麽嗎?我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此刻她坐在我懷裏,聞著她的體香,聽她竊竊私語。”栗挺之舌頭打著卷,神情一副迷醉狀。
韋誌勉嘿嘿道:“我是日夜思之,輾轉反側。”
琅琅笑道:“我就像孫猴子到了鐵扇公主麵前,人家非但不理我,還恨不得要把我扇到千裏之外。”
栗挺之:“既然都有了意中人,那就追啊!時不我待,好姑娘會乖乖在那兒羞答答地等著你嗎?多少雙眼在虎視眈眈啊,先下手者得!”
韋誌勉擺擺手道:“不能強攻!我和琅琅一個長得醜,一個嘴笨,不像你長得帥,嘴又甜,如果我們直愣愣地衝上前,那不就是雞蛋碰石頭嗎?我覺得還是攻城為下,攻心為上——先寫信!琅琅,你同意嗎”
琅琅點了點頭道:“先用筆杆子叩開愛情大門。”
栗挺之撇了撇嘴,哼了一聲道:“寫信?這也太怯弱了!男人嘛,要追女孩,應該表現出男人的孔武有力!有句話不是說‘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嗎?’喜歡女孩,就應該大膽走到女孩麵前,大聲對她說:我喜歡你!”
韋誌勉道:“你剛才說你喜歡上了一個女孩,你在這個女孩麵前大膽表白了嗎?”
琅琅笑道:“看來,你也是語言的巨人,行動的矮子。”
栗挺之受到激將,瞪眼跳起來道:“咱現在就去,到自己心愛的女孩麵前,對她大聲說‘我喜歡你’,你倆敢嗎?”
琅琅和韋誌勉麵麵相覷,不吱一聲。
栗挺之冷笑道:“慫了吧?”
韋誌勉咬牙道:“怕個鳥,我今天豁出去了!”
琅琅切齒道:“她是母,母老虎,我也要摸一摸她的屁,屁股!”
“走!走!走!”
三人踉踉蹌蹌來到222女寢,隻聽門咣當一聲開了,從門裏麵拋出兩束玫瑰花,恰巧落在栗挺之和韋誌勉胸前,被兩人一把接住了。兩束花的小橫幅上分別寫著“贈葉小葉,贈何曉娜”。
栗挺之對韋誌勉和琅琅嘿嘿笑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何妨借花獻佛?”
“咚咚咚”,栗挺之敲門,開門的是葉小葉和何曉娜。
韋誌勉將花遞向何曉娜,大聲道:“何曉娜,我喜歡你!”
何曉娜並不去接花,說了聲“胡鬧”,轉身走了。
董玲瓏走過來,哈哈笑道:“韋誌勉,你如果和小何談戀愛,那真是人鬼情未了。”
栗挺之將花遞向葉小葉,大聲道:“葉小葉,我喜歡你!”
葉小葉沒有去接花,在短暫愣怔時,琅琅一把搶過韋誌勉手中的花,遞向葉小葉,大聲道:“葉小葉,我,我從初中時就喜,喜歡你!”
二樓其他寢室的女生們聽見動靜,早紛紛探出頭來,聽見此語,都哈哈笑起來。
葉小葉也說了聲“胡鬧”,將門“咣當”一聲關上了。
“這麽晚了,你們三個在幹什麽?!”宿舍管理員走上樓梯,嗬斥道。
三人一溜煙兒跑下樓,來到戶外。
栗挺之推了一把琅琅,氣衝衝地道:“大哥的女人,你也敢搶?”
琅琅退後幾步,打了個趔趄,又衝上去抓住栗挺之道:“她,她怎麽就成了你的女人了?我,我們初中時就認識了。”
“你倆都冷靜點好嗎?別讓人看咱們笑話!”韋誌勉極力把兩人拉開。
“你和葉小葉初中時就認識了?怎麽沒聽你說過?”栗挺之和韋誌勉都感到不解。
琅琅向兩人說起了當年自己和嫣然一起考東北聯大,將來當黃海電視台記者的約定,沮喪地說:“葉小葉就是我的初中同學司馬嫣然,可我不明白她為什麽假裝不認識我?”
韋誌勉笑道:“琅琅,我看你是用情太深了。天下相像的人很多。再說,她們一個姓葉,一個姓司馬。你和那位姓司馬的同學那麽親密,她怎麽會不認你呢?”
琅琅喃喃道:“她難道失憶了嗎?還是有難以言說的隱情?”
栗挺之指著琅琅,口中含糊不清,噴著酒氣說:“姓柯的小子,你可以去愛小葉,但你不能把她當做過去的夢中情人去愛小葉,這他媽不地道。”
琅琅不理栗挺之,隻自顧自地說道:“為何葉小葉也考上了東北聯大新聞係,偏偏她的理想也是當黃海電視台記者?她不是嫣然又是誰呢?”
韋誌勉笑道:“那不過是巧合罷了。”
栗挺之正要說話,卻感到胃內的東西直往上泛,忙跑到樹叢中,哇啦啦又吐起來。韋誌勉以手捶其背,待栗挺之吐完後,便扶著他走回宿舍。
“我看你是魔怔了!”韋誌勉回來後,見琅琅還立在那兒發呆,遂過去拍了拍他,“我算是聞夠了栗挺之的酒味兒,我也快吐了,咱倆出去走走,換換空氣!”
月光如銀,涼風習習。琅琅和韋誌勉坐在校園的小亭中。兩人都良久無語。
“琅琅,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將來……我……彷徨,迷茫……怕將來踏入社會無所適從被淘汰……”
“我也在憂懼將來,琅琅……我長得醜……我自卑……”韋誌勉說。
“男,男人不以美醜論長短。”琅琅不以為然。
韋誌勉道:“話雖這樣說,可是將來求職麵試都有印象分,就怕以貌取人,一醜遮百俊。”
琅琅笑道:“你,你這是無病呻吟……咱倆換怎麽樣?”
“換什麽?”
“我,我把口吃給你,你把相貌給我。”
“如果真能換,我願意跟你換。”韋誌勉大笑道,“可,琅琅,如果真換了,你虧大了——相貌是娘胎帶來的,後天改變不了;可口才通過鍛練,是可以改變的。傻呀,你?”
“我連一個‘到’字都說不出來……我將來……我對自己沒信心……”琅琅神情有些頹喪。
“我覺得你態度有問題,你不應該心安理得地讓別人替你答‘到’,你這是在逃避,你應該正視困難,並迎頭痛擊……”
琅琅低首,羞慚無語。
摯友繼續道:“古希臘有個演說家,叫德摩斯梯尼,他從小口吃得特別厲害,一口吃就聳肩。他為了戰勝口吃,每天含著石子麵對咆哮的大海講話;為了克服聳肩的毛病,他在自己肩上方懸了一把劍。”
“那,那後來呢?”
“一個大演說家就問世了唄。”
韋誌勉語聲亢揚道:“柯琅琅同學,咱都別背包袱了,包袱越背越重,麵對現實吧——咱來個以勤補拙。”
“對,大,大學四年,咱猛往腦袋裏裝知識。”
“好。裝上滿滿五車,學富五車,不談戀愛了?”韋誌勉笑道。
琅琅看著韋誌勉良久,搖頭晃腦笑道:“正青春年少,莫辜負好韶華,柔情蜜意真美妙。”
“咦?——你說這個一點兒都不結巴?”
兩摯友拍掌大笑。
“咣咣咣咣咣”……
戰場上硝煙彌漫,敵我雙方激烈互射著。柯琅琅全副武裝,戴著大蓋帽,手拿匣子槍,磕磕巴巴地號令著部下:“衝衝衝衝……啊……每,每人給,給……”
敵方士兵正向柯營長瞄準。“嗖”——隨著一聲子彈尖利的呼嘯,柯營長的大蓋帽被掀掉了。磕巴營長摸摸頭,項上物還在。敵方將士發出一陣狂笑聲。
“大臉盆”李騰瀾率領一眾全副武裝的孩子兵在後麵喊著:“磕巴營長,磕巴營長,嗖地一聲響,大蓋帽掉地上,營長哭爹又叫娘。”
琅琅大叫一聲醒來,抹著額頭上的汗,臉上仍驚魂未定。
武步山睜開惺忪的睡眼,探了一下頭,望了望驚夢人道:“這小子又做惡夢了。”
任大器咕噥道:“白天一驚一乍的,晚上也不消停。”
韋誌勉打個哈欠,爬起來,走到琅琅床前,推了他一下,笑道:“又被校長開除了?”
前天深夜,琅琅從哭泣中醒來。韋誌勉被吵醒了,問他做了什麽夢,琅琅說:校長點名,他喊不出“到”,校長說,大學怎麽能要這樣的結巴學生?你被開除了。韋誌勉哈哈大笑,說:琅琅,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思慮也太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