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磕巴大俠”,橫空出世
大尹縣老鄉會熱烈隆重,校學生會的“大哥大”人物一番致辭洋洋灑灑,一如他的長頭發:“中國有句話‘四海之內皆兄弟’,何況我們是老鄉,那更是親上加親。一個好漢三個幫,一個籬笆三個樁,平時大家要互幫互攜,一人有難,八方支援,大家如果有求於我,我牟某人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辭……”
琅琅心下好生羨慕:“何時我也能像他一樣,在老鄉會上氣定神閑,侃侃而談。”
接著便是懇談會,大家逐個自我介紹,輪到琅琅了,想說的話兒便又如前列腺肥大者的尿,滴滴瀝瀝:“我,我是新聞係的柯……柯……柯……”
終沒“磕”出來,可一些人盡力要憋的笑還是泄出來了。
琅琅顫頭擠眉瞪眼鼓嘴,耍的雖是老把戲,對初次謀麵的老鄉來說,可都是新玩藝兒。
“行,老鄉,別費勁了——你姓柯,《射雕英雄傳》中柯鎮惡的‘柯’,對不?我們以後叫你柯大俠吧!”
眾老鄉大笑。
此柯大俠頗不受用,倒不是因為老鄉把他與彼柯大俠相提有後者辱沒了前者之嫌——事實上,彼柯大俠身懷鬼神難測的獨門暗器功夫,又身兼江南七怪老大,還不知誰辱沒了誰呢。試問此柯大俠有幾把刷子?磕巴絕技?江湖上還沒聽說有這一門派呢!
讓此柯大俠頗感不受用的是,連自報家門都,都報不出來,以後還怎麽在江湖上混?
也許緣於此,此柯大俠後來便被老鄉演繹為“磕巴大俠”了。
大俠橫空一出,氣氛更趨濃烈。
酒逢老鄉,千杯也恨少。
話皆投機,越說越熱乎。
在閑聊中,琅琅獲悉鬱秋實竟是自己同鎮同村的老鄉,她是西窩屯人;又得知堂哥柯嵩年是鬱秋實的昔日同事,他們曾在一個廠子上班。說起柯嵩年車禍後一腿致殘,兩人同聲唏噓了一陣子。琅琅發現,鬱秋實的臉上竟有無可掩飾的悲抑,這使琅琅大為感動於她的慈憫心腸。琅琅對鬱秋實總有種似曾相識感,卻又無從憶起。
鬱秋實柔聲道:“琅琅,你今後說話慢點,別著急,沒人催你;別人急,你自己偏不急;你自個兒急了,那就沒法子了。”
琅琅頹喪道:“這老鄉會,對我來說,就,就是洋相展示會……我,我這種人,還是少登些大雅之堂,還,還是跟烏龜好好學學縮頭功吧。”
鬱秋實道:“你自己都瞧不起自己,誰還能瞧得起你?……可不能自暴自棄。”
琅琅向秋實大姐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秋實大姐遲疑著又問:“柯嵩年也口吃……你們是家族遺傳嗎?
一語又擊痛處。琅琅低著頭:“反正我們家口吃人血多。”
老鄉會上,大家出口率最高的一語是“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可琅琅絲毫不見汪汪淚,倒見了瓜子共謔語齊飛,打鬧並戲耍共舞,倒見了男女倆倆,相擁而舞。一老生道破天機:年年歲歲人不同,歲歲年年舞相似。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這俗語倘若硬用在大尹老鄉會上,太假惺惺了,倒不如改為“老鄉見老鄉,兩腿輕飛揚”更恰切。
那老生又道天機:說老鄉會是擇偶會,相親會也無妨。今年老鄉會上喁喁私語的情侶,在去年聚會時還羞赧地自報著家門呢。
隔壁的房間內,黃海市老鄉會也正在舉行。222宿舍的葉小葉同學成了全場矚目的焦點,一些學子不避嫌地向她大獻殷勤。舞會開始了,一位英俊帥氣的男學子走到葉小葉麵前,相邀道:“你好。我是曆史係的楊永鋒,大二的,一塊兒跳個舞好嗎?”
小葉羞澀地道:“對不起,我不會。”
“沒關係,我教你,來。”
說著,楊永鋒便牽起了葉小葉的手。
舞池內,小葉的舞步青澀笨拙,與周圍嫻熟流暢的舞步頗不諧調。
東北聯大劇院內,全校新生文藝演出正在舉行,各係高手如雲,輪番頻出,在舞台上競相鬥妍。新聞係上場的是葉小葉和栗挺之,表演男女對唱《天仙配》——
葉唱(深情依依地):樹上的鳥兒成雙對
栗唱(陽氣十足地):綠水青山帶笑顏
葉唱(纏綿悱惻地):從今再不受那奴役苦
栗唱(理直氣壯地):夫妻雙雙把家還
……
葉小葉和栗挺之彼此深情地注視著,好像已入戲了。
琅琅緊緊盯著葉小葉,靜若處子而不呆板,烏溜溜的明眸顧盼流轉,正好顯其靈氣;笑時眼睛微眯皓齒開啟得恰到好處,多一分稍遜優雅,少一分又覺拘謹;舉手投足拿捏得恰到好處,儀態也像是訓練有素;天地有大美而不能言,堪配此語。
琅琅的腦海裏來回閃現著兩個畫麵:葉小葉在台上唱《天仙配》,司馬嫣然在班級晚會上唱《年輕的朋友今天來相會》;他覺得葉小葉和司馬嫣然在神韻氣勢,一顰一笑上,竟何其相似乃爾!葉小葉不是司馬嫣然又是誰?可是,她為什麽偏偏叫葉小葉?天下難道真有如此相像的人嗎?
“下一個節目霹靂舞,表演者新聞係何曉娜。”隨著報幕的話音剛落,另一個吸睛人物上場了。
前凸後翹、亭亭玉立、美豔奪目的何曉娜身著黑色緊身衣,在熱辣狂暴音樂的催動下,扭動著水蛇般的腰肢,舞得宛如遊龍,翩若驚鴻,技驚全場,學子們掌聲雷動,呼哨聲迭起。
琅琅偷覷了一眼韋誌勉,揶揄笑道:“看,你眼都直了!”
“你看葉小葉那眼神,恨不得生吞了人家。咱倆啊,彼此,彼此,誰也別笑話誰!”韋誌勉反唇相譏,嘖嘖道,“真是‘新聞係雙嬌’啊。”
琅琅在座位中搜尋著嫣然——不,是葉小葉——目光定在她身上後,便膠粘不動了,他生怕她逃了。他想在今天問個明白。
演出結束後,在劇院門口,他在她背後試著叫了幾聲“嫣然,嫣然,司馬嫣然”,她都沒有回應;他走近了,又叫了一聲“葉小葉”,她回頭了。
“你叫柯琅琅吧?很好聽的名字……咱班同學的名字我還認不全呢。”葉小葉嫣然一笑。
那嫣然一笑,皓齒微露,眼睛微眯,司馬嫣然的特有表情,他太熟悉了。琅琅又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嫣然,嫣然!”
葉小葉默然看著他。
栗挺之走了過來,招呼著兩人。栗挺之將手搭在琅琅肩上,三人並行著。
“小兩口兒站住!”
三人不自覺地站住後望,但見和葉小葉同寢室的董玲瓏和矯小嬌跟了上來,這一嗓子是董玲瓏喊的。
“看,看,我一喊‘小兩口兒’,你倆就站住了,這說明什麽?不打自招!”董玲瓏指著栗挺之和葉小葉,哈哈笑道,“真別說,這帥哥美女,在台上那麽一站,還真是天生的一對兒!”
“別鬧了,玲瓏!”葉小葉紅了臉,嗔道。
栗挺之一副笑嘻嘻的樣子,不置可否,神情不無得意;矯小嬌看著栗挺之,臉上掛著掩飾不住的醋意。
鄶教官把新聞係大部隊分為十個列隊,每隊選出一隊長,分頭訓練。為讓每個隊員都有鍛煉機會,鄶教官讓每個隊員都擔任一次隊長,帶頭喊口號發指令。
輪到琅琅了,幾番推卻不掉,隻好硬著頭皮,心裏揣著個亂跳的兔子,走上前來。
“起……起……起……”還未等他喊出“步”,大家已笑著挪步了。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琅琅緊張過度,哧溜一聲,不小心把“三”給滑出來了。
眾人大笑。
“一二一,一二一……”琅琅迅速修正,在意念中摁壓著“三”的迸出,而隊伍繼續前進,眼瞅著就要撞樹了!帶頭的戛然停下,大家回首笑望隊長。但見隊長大人在表演呢:手往下直搗,作停勢,頭直顫,鼓著嘴,臉憋脹得通紅。隊伍早已停下,他還在那兒下著遲到的令:“立……立……立正。”
眾人大笑。
教官噗哧:“你如果帶兵,不是把部隊指揮得撞樹上就是掉溝裏。”
眾人大笑。
帶頭喊口號。謝天謝地,第一句“強身健體”順溜而下,第二句第三句“磨練意誌,學好本領”又弄不出來了,幹脆直奔末句吧:“報……報……報……”
眾人大笑。
鄶教官在一旁助喊了一聲:“報效祖國。小夥強身健體,就迫不及待地要報效祖國,可見是個好兵。”
眾人大笑。
其他列隊都不約而同止住訓練,來瞧這邊的熱鬧,嘻嘻又哈哈,操練場已成歡樂海洋。
一浪接一浪的笑聲,如一頓緊一頓的鞭子,抽打著琅琅本已千瘡百孔的心;畢集的目光齊刷刷射將過來,琅琅成了眾矢之的,感覺渾身狀若刺蝟,情同被潘仁美萬箭攢身的楊七郎,彼“郎”可一死解脫痛苦,一了百了,而此“郎”卻要慢慢把那澀來品,來嚐,無休無止。
休息時,男兵和女兵們麵對席地而坐,聽鄶教官訓話。此時此地,女孩子永遠都是男孩子眼中最好的風景。琅琅的目光瞄上了葉小葉,便再也僵凝不動了:安謐時眉宇間浮雕著冷傲,現著讓人參悟不透的萬千意味;一身軍裝,顯其颯爽脫俗。小葉對琅琅所具有的蝕骨銷魂般的吸引力還在於他突然發現他側麵看她時,她笑時,她走路時,簡直就是嫣然重現,這牽引著癡人在一切得見她的場合,會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挪移到伊處;他癡盯著她,以此盡力搜索嫣然的影子,慢慢回味過往和她在一起的點點滴滴,緬懷她的音容笑貌。
軍訓中,琅琅頻出洋相,他發現在與她打過的照麵中,葉小葉總是示給他冰霜般的冷麵,她有時視他如敝屣的神氣,更讓他連打冷戰,頻發悲哀。
琅琅有些魔怔了,他有時癡盯著葉小葉,腦海中先入為主地認定她就是司馬嫣然。這天,在校園內,他大老遠看著小葉嫋嫋娜娜向自己走來,像是奔己入懷,他情不自禁地走上去,喊著“嫣然,嫣然,司馬嫣然”。
“司馬嫣然是誰?”小葉問,臉上帶著莫名的神情。
“她,她是我的初中同學。”
“對不起,我叫葉小葉。”伊人冷冷地說。
“難道……難道嫣然投胎轉世了?”癡人喃喃地說。
“什麽亂七八糟的?”伊人臉上有些嫌惡的表情。
“難道我思念成病了嗎?”琅琅仰天長歎。
“我看你是神經病!”
葉小葉扔出這一句話,撇下琅琅兀自發呆。
她不是嫣然?不是嫣然。如果她是嫣然,嫣然不會不理我,不會這麽搶白我!
這使琅琅愈發懷念起嫣然,又牽扯起幾度肝腸寸斷的哀愁。
時間會讓人忘掉一切,這純粹是一句大謊言。歲月長河的衝刷能衝淡卻永遠衝不盡刻骨的傷痕,它時不時地會卷土重來,在你的傷口上切幾下,撒幾把鹽,就夠你受的了。
跨入大學校門伊始百般洋相出盡所備受的屈辱,對今昔可人兒的綿綿相思,又添如絲如縷百轉千回的鄉愁,舊愁未去新恨來,琅琅情何以堪?
琅琅僅到大學一星期,就開始把家想了。入校短短數日所受的蹶折,使他對象牙塔的豪情已由波峰跌至穀底。大學並非如期那麽美好,在這裏需要日複一日地接受那麽多的挑戰,這使他思鄉心甚切,晚上別人已鼾聲如雷,他卻輾轉難成眠。月掛中梢,水銀瀉地,黃海之秋半夜涼初透,琅琅喃喃吟著“月是故鄉明”,不覺垂下淚來。
長這麽大,琅琅極少遠出家門,不知鄉愁為何物,今日重溫餘光中《鄉愁》,確實有感同身受的痛楚。
小時候
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
母親在那頭
長大後
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
我在這頭
新娘在那頭
後來啊
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
我在外頭
母親在裏頭
……
當念至“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裏頭”時,琅琅的心咯噔一下。他想把這一句,永遠從記憶中刪除。母親身體並不好,弱肩挑著家庭重擔,默默無聞,任勞任怨;斑斑白發,道道皺紋,歲月的風刀霜劍已給她留下了無情的印痕。母在千裏兒擔憂,琅琅遙祝著母親永遠安康。
對無奈命運的哀愁,魂牽夢繞的相思愁,揮之不去的鄉愁,琅琅簡直成了一個愁人兒。
問琅琅能有幾多愁?恰似滔滔黃海奔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