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大小磕巴,頓成莫逆

時間真如毛驢過隙,三日的國慶假期,琅琅還沒來得及細細品嚼,還覺得意猶未盡,就又踏上了返校的列車。

待家這幾天,柯母大多時是在廚房裏團團轉的,每日大魚大肉盡揀豐盛的來把兒子閨女犒勞。柯月白當年考上了黃海市音樂學校,國慶放假也歸家了。

柯風清撅著小嘴直發牢騷:“媽媽偏,偏向,平時淨給我們吃鹹菜,再不就是熬一鍋喂豬菜一吃好幾天,唉,人家最小的都是父母手心裏的寶,我可成了後,後媽養的,命苦啊。”

柯母笑說:“這丫頭又耍貧嘴。趕明兒你考上大學,放假回來,媽也好飯好菜地款待你。”

每日兩大宴,吃了便睡,睡完又吃,兩顛倒夾著兩大飽,幾日下來,琅琅隻覺懨懨慵懶,倦怠至極,方體味到魯迅的話之深切:物質上舒服了,工作就要被物質所累;又想到《菜根譚》中說:嚼得菜根,萬事可為;老子也說要“味無味”,從無味中品出有味;勾踐臥薪嚐膽專把苦來尋。琅琅遂總結出:粗茶淡飯勵大誌,飽食終日無所事。

琅琅也舒服不了多時,幾個哈欠下來,就到了返校的日子了。琅琅和家人依依話別。仨妹妹纏著哥哥,戀戀難舍,母親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傷,父親叮囑說:“你爸靠勤儉持家,才得以養活老老小小六口人,你在學校裏要學會精打細算,但千萬不能從嘴裏省,摳,看你瘦的,都皮包骨了。須知,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

琅琅大包小卷,帶了許多農產品和一些熟食。柯母恨不得把愛子一年中口腹所需都裝進行囊中,還不忘叮囑:回去別吃獨食,和同學一塊吃。中國有句話:吃不了兜著走。據琅琅日後認真考證,大概是從禮讚如芸芸柯母般慈母的《新遊子吟》中來的:“慈母手中勺,遊子身上食,臨行多多拿,意恐遲遲歸……”

琅琅坐在火車上,愁眉不展,耳畔中一直回**著無意中偷聽到父母間的對話。

母親幽咽道:“自從我來到你們柯家,做牛做馬一樣地侍候你們家老老小小,現在我老了,看不入眼了,是不是?痛快點,什麽時候要把我一腳踹了?”

父親軟聲道:“你像個木頭似的,我這熱臉動不動就碰上了冷屁股,還不許人家在外找點樂趣呀?”

母親大聲道:“找點樂趣?不嫌臊得慌!……我一天到晚累得要死,腰都直不起來了,哪有閑工夫侍候大爺你呀。”

父親無語,隻聽母親嚶嚶嗚咽著。

父母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一直在父母身邊的兩個妹妹賽妮和風清也蒙在鼓裏,隻說他們經常吵架。風清飛快地眨巴著眼睛說:他們還要離,離婚呢。

琅琅的思緒紛亂雜陳,一會兒又想到了葉小葉。國慶假期前,他一直跟蹤她到火車站售票處,想對她表白。在買票時,他顫頭瞪眼,又卡到“大尹”上了,情急之下,隻好曲線救國,繞了一個彎:流,流沙河的下一站。售票員孤疑道:什麽流沙河,你《西遊記》看多了是吧?琅琅改口道:是平,平沙河的下一站。售票員有意刁難他:到底哪一站呀?琅琅隻好硬起頭皮,又開始顫眉瞪眼,“大尹”不得出,引得眾乘客大笑。後麵的乘客催促著,罵咧著,琅琅赤著臉對售票員說:給……給我筆,我,寫……

售票員遞給他筆和紙,同時遞過去輕蔑的眼神。琅琅屈辱地寫上“大尹”,遞了過去。他轉過身,那淚吧嗒吧嗒,就下來了。再看小葉,早已消失於人群中。

火車行至第三站,琅琅的腦海裏正交相迭閃著司馬嫣然和葉小葉的音容笑貌,忽聽一句支離破碎但聲若洪鍾的問語:“這,這……有,有人嗎?”

琅琅心想“這是同伴呀”,如他鄉喜遇故知,地下黨欣逢地下黨,備感親切異常,便善意地笑著說:“沒,沒,沒人!”並指著身畔的空位,示意他坐下。

沒承想,那男子怒目圓睜,凸起的喉結勢欲暴突衝外,大喝一聲,一把抓向琅琅的前胸:“啊?你,你……敢嘲笑我?在單位有人氣我,上火車還,還得受氣,媽的,我揍扁你!”

琅琅嚇懵了,如可憐的兔子,欲掙脫老鷹的爪縛,申辯說:“不,不……我……”

車廂內一陣**,乘務員趕來:“怎麽回事?”

“他,他……笑話我,真氣死我了,到哪也不安生。”那爺們凶神般地點戳著琅琅,憤憤不放手。

“我……”琅琅噎得說不出話,又開始顫頭擠眉瞪眼鼓嘴。

大個子炯然盯著琅琅,手慢慢放開,忽頓悟似地:“你,你也……”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

琅琅意會地點頭。

愣頭青轉而一把抓住琅琅的手,嘴如打哈欠般地迅速開闔著:“唉呀,真是大,大水衝了龍,龍王廟,對不起呀,實在是對不起呀——”

車廂內驟起哄笑聲,如萬顆丸子同時下鍋。

“笑,笑什麽,我遇到小兄弟了。”愣頭青揮手吼道,輕輕撫拍著小兄弟,“我,我這顆心哪,傷痕累累呀,拿一根雞毛,輕輕地碰一下,我都疼得受不了。對,對不起小兄弟了,大哥,我真誠給你道歉了,你要是恨我,打我幾下,解解氣,我,我是不會還手的,看到你,就像見了自家人,真親切——你,你是學生吧,哪個學校的?”

“東,東北聯合大學。”琅琅羞赧地一笑。

“大,大學生呢,前途無量。嘿嘿,彼此彼此,咱倆誰也甭笑話誰。”愣頭青笑著撓頭。

愣頭青氣色和柔時倒像一匹被馴服的烈馬,乖得顯出了可愛氣,跟琅琅掏起了心窩子:“這真是不,不打不相識呀,以後咱就成鐵哥們了,小弟有難,一聲招呼,大哥立馬就到。上刀山下火海,吭都不吭一聲。——敢,敢問兄弟尊姓大名?”

“我,我叫柯……琅琅。”

“我,我叫馬騏躍,古人說‘騏驥一躍,誌在千裏’,可是我這匹駑馬,向前躍不了,卻老愛開——‘馬後炮’,兄弟呀,你,你就聽故事吧,比他媽的評書還精彩——”

馬騏躍點了煙,長噓了一口煙氣:“我,我在黃海機車廠技術科工作。這次是到黃海出差。我說話口吃,有的同事常愛學我,我他媽的又不好發作,這,這氣就悶在心裏。剛才上車,我問你話,你結結巴巴,我以為你是故意在學我,這氣就不打一處來,心想在單位有人氣,氣我,出門還有人氣我,我都快成氣球了……還有人叫我‘馬科’,說行啊,科,科級幹部呀,我們科長也笑話我,說‘小馬呀,如今跟我平起平座了’。我說,‘科長,你還是老大,要不,你提拔我當副,副科得了’。唉,工作了十五六年,四十好幾的大,大老爺們了,副科沒混上,倒在磕,磕巴正科的位置上坐得挺穩——”

馬科猛地一抖,撚滅了燒到手的煙,繼續說:“後,後來老科長退休了,一些人說,‘這回老馬熬到頭了,正兒八經是馬科了,看來人家命中注定就是正科級幹部,以後咱得溜他的須了’。我也很高興,就等著順理成章,走馬上任了。咳,武大郎娶七仙女,白,白日做夢吧。你道廠長怎麽說,‘科……科長職位嘛,要寧缺勿濫。’……”

“刺——”地,大磕又燃一根煙,長吸一口,粗聲噓出,繼續和小磕一道重溫回味他那人生苦旅:“其實老科,科長退休後,我是代行科長職位的。科裏六個人,不管什麽大事小情,廠長都要我向他匯報,為啥呀,我是技術大拿呀,旁人能拿,拿得起來嗎?我媳婦也笑話我,說‘你呀,就像有錢人的小,小老婆,天天晚上侍候男人,跟那《紅樓夢》中的趙姨娘一樣,可老是扶不了正,還不受人待見,興許男人還拿你當婊子看呢。’小兄弟呀,這話從一個娘們嘴裏說出來,真他媽的刺耳。咱一米八的漢子,活得窩囊呀——”

馬大漢的臉上陡現痛楚,狠吸一口煙,用力乍猛,嗆得劇烈地咳嗽起來。好一陣平息後,又續道:“這,這張嘴,就像八輩子欠它似地,關鍵時就是不爭氣。特別是向領導匯報個什麽,動不動就卡殼。卡殼時我就采取以退為進的策略,比如正談著,卡了,我就對領導說,‘這,這個我弄不準了,回去核實再匯報’,領導說,‘那你走吧’,我走出沒幾步,突然折回來說,‘領導,我忘了還有一個枝節呢’,於是,我就把先前卡,卡殼時說不出的話全都說出來了。我必須得這樣故意離開然後折回來,才能把先前說不出的話說出來,你說,我這是什麽毛病啊。我苦惱得真想把舌頭給咬斷了,從此裝啞巴再不說話。時間長了,領導也摸準了我的規律,有一次,我離開沒幾步又折回來了,領導說,‘我知道,你又忘了一個枝節,說吧,我看你呀,就是一個十足的馬後炮。’……”

兩人共敘衷腸,相見恨晚,頓成莫逆忘年交。依依惜別時,還互留了地址和電話,雙方相約以後鴻雁傳書,多掏掏心裏話。

在出站口,大磕攥著小磕的手,戀戀地說:“小,小兄弟呀,和你沒嘮夠呢,還有半肚子等下回吧。”

“我,我也覺得話逢知己萬句少,春宵恨夜短哪。”

“哈哈哈……小,小老弟挺會整詞的。”大磕爽快地大笑著拍了拍小磕。

“再,再見。”

“後,後會有期。”

“望多,多保重。”

“多,多保重。”

都走老遠了,倆磕友還一步三回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