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成大:那年夏天,那場危險之旅

公元1162年,剛剛登基的宋孝宗親自主持了曆史上著名的“隆興北伐”,因為準備充分,戰爭最初對宋軍十分有利,宋軍一舉攻下了靈壁、宿州等地,眼看著就要取得決定性的勝利,宋軍內部搞起了南宋著名的特產——內訌。先鋒官李顯忠與邵宏淵的不和,你看我不順眼,我看你不痛快,彼此不放過誰,加上張浚統帥無方,金軍攻打宿州時,本該出兵相救的邵宏淵卻按兵不動,導致李顯忠大敗,宿州淪陷,轟轟烈烈的北伐也宣告失敗,南宋與金國簽訂屈辱的和約,史稱“隆興和議”。和約的主要內容為:1、南宋對金不再稱臣,改稱叔、侄關係;2、維持紹興和議規定的疆界;3、南宋每年給金的“歲貢”改稱“歲幣”,銀絹從二十五萬兩、匹改為二十萬兩、匹;4、宋割商州(今陝西商縣)、秦州(今甘肅天水)予金;5、金不再追回由金逃入宋的人員。對宋孝宗來說,這都是老一套,而且內容上,孝宗沒多大意見,隻是陪了點錢,丟了點土地,算不上多大的事,反正這樣的事,祖宗都搞了一波,最多就是重演一次而已。最讓孝宗皇帝難以忍受的是關於兩國遞交國書附加條件。凡是金國的使者來到了宋朝,宋朝的皇帝必須離開龍椅迎接,這在宋孝宗看來,簡直是對自己的侮辱。打架我是打不贏,但並表示我可以讓你侮辱。對不起,這個條件我不答應。三年後,金國派完顏仲出使南宋,開啟了遞交國書的模式,見孝宗皇帝沒按照以往的過場走,完顏仲頓時就來氣了,你們宋朝人怎麽都這樣,說好的事,怎麽臨時變卦,這不是公然違反合約麽?難道你們還想打架麽?打就打,怕你不成。雙方各執己見,互不相讓,眼看著就要走上最高人民法院,搞一場聲勢浩大的官司,關鍵時刻,退休的宋高宗站了出來,指著自己的兒子說:“你這是要作什麽,難道你忘記了‘靖康之恥’的教訓麽?我這一把年紀,難不成你還要我將‘靖康之恥’重演一遍。”事情按說到了這兒,應該可以一錘定音了。但宋孝宗是一個猛人,南宋最有血性的稱號不是白來的,麵對老爹和金人壓迫,硬是頂住了壓力,而且還下定了決定,自己一定要改變這種憋屈的態度。合同能簽就簽,不能簽大不了再打一架就是。人總不能光為了活命,還需要臉麵。這個看法得到了大臣虞允文的支持,這個規定不光光是對皇帝個人的侮辱,更是對南宋一朝文武百官的侮辱。抵製,堅決抵製。君臣二人說的是痛快,但事情還是要辦的。當時就有人提出了反對意見;比如左相陳俊卿,這位老臣認為,你們想的是不錯,說得也痛快,感情是你們站著說話不腰疼。這事兒用不著你們去麵對,你們當然可以打腫臉充胖子。人家合同書送來了,你是要毀約還是續約,總得給人送過去不是,既然你們活著這麽有尊嚴,可以自己送去試一試。血氣方剛的宋孝宗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誌同道合的人,卻不想被人說成了貪生怕死之輩,一怒之下,幹脆罷免了陳俊卿的官,你不是慫麽,那就去福州慫給金人看,別在我眼前晃悠,看著心煩。說歸說,事情總還是要辦的。打架隻是一時的意氣話,真打,南宋還是搞不過。所以結果隻有一個,虞大人你和朕看法一樣,這事兒交給你了,你來搞定,朕不管你用什麽方法,總之朕要的結果隻有一條,不能丟朕的臉。朕要尊嚴的簽約。應該說這個要求有點高,但虞大人還是有兩把刷子的,老大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我的事情就是小弟的事。本著這個理念,他精挑細選了兩個人擔任使者,一個是李燾,一個是範成大。他相信這個兩人一定會幫他完成這個使命。在沒有任何檢測手段的年代,一切都看自己的眼光。我們的虞大人看人的眼光不能算好,但也不差,錯對各一半。

先說劇本的男一號李燾,這人在曆史上並不出名,但才學不錯,從小博覽典籍,長大後仿照司馬光《資治通鑒》體例,以四十年時間撰成《續資治通鑒長編》九百八十卷,堪稱中國曆史學上一大壯舉。而且此人為官清廉,敢於直言。在殿廷召對,曾“首舉藝祖(此指宋太祖)治身、治家、治官、治吏典故,以為恢複之法”,請增置諫官,許以六察言事;請練兵,不增兵,杜絕諸將的私獻,核實軍籍。堪稱名臣的典範。但這樣一個名臣,卻有一個致命的弱點---相當怕死。當得知自己要演一部主角的戲,麵對的是凶神惡煞的金人,這位名臣徹底慫了。他連夜找到了虞允文,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拉著虞大人的手罵道:“虞允文,我很早就知道你對我有意見,本以為你會念著大家都是同僚會放我一馬,沒想到你這麽陰險,竟然借刀殺人!”動靜鬧得著實大了點,第二天就上了新聞頭條,縱然虞允文沒這個意思,麵對新聞媒體的質問,他也不好再讓李濤演什麽主角了,甚至B角都不可能。唯一的人選隻有剩下範成大了。範成大其實有些暈圈的,按照劇本他是主角的備胎,如果主角願意演,他連演主角替身的機會都沒有,可偏偏主角辭演,空缺的位置又沒有人敢上。於是,作為備胎的他就此逆襲。範成大,我們應該這樣說;他的前半生完全是靠幸運活著。公元1126年6月26日,範成大出生在今江蘇省蘇州市,熟悉曆史的人都知道,第二年北宋發生了一件堪稱讓人無限惋惜的大事----靖康之恥。這是一場空前的劫難,皇帝都成了敵人的俘虜,不用說生活在北宋的尋常百姓。當時的金國發現在人堆裏少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我們熟悉的宋高宗趙構,這位仁兄打仗不在行,逃跑卻是一流水準,金兵通過存存搜尋,愣是沒找到,氣得金兀術直接領兵南下,發誓要搜山檢海捉趙構,這一下,就順手攻破了蘇州城。當浩劫來的時候,4歲的範成大宛如先知一樣,竟提前跟著他爹躲到了昆山去,順利地躲過了一劫,此後的日子,和我們小時候差不多,白天搬磚,晚上苦讀,但人家是真讀書,取得成績十分可觀。十二歲時便遍讀經史,十四歲時開始創作詩文。公元1154年,窮得連路費都沒有的範成大在朋友樂備的資助下參加了禮部組織的高考,這是一場決定命運的考試,他一點也不含糊,順利通過。

這一年他28歲,大學順利畢業後,他成功做了一名徽州司戶參軍,外職小官,一做就是5年.5年後,他順利進入了都城,做了一名監管太平惠民和劑局的官,這是一個辦藥事機構,由國家實行對醫藥購銷的專賣,說白了他就是負責賣藥物把關的,如果說他這輩子最大的夢想,也許就是能把好關口,讓百姓能吃到放心的藥,至於其他,他沒多大的想法。然而,命運卻將他推到了曆史的窗口。得知消息,他是有些不情願去的,誰都知道這一去的危險性有多大,不亞於荊軻刺秦。但他還是去了。不是他有多大的膽,多麽的不怕死,而是他明白,自己是朝廷的官,吃的是朝廷給的糧,拿的是國家俸祿,國家需要的時候,就該是男兒灑熱血,拋頭顱的時候。或許他說不出:“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話語,但他用實際行動告訴世人,他是這麽做的。麵對這樣一個熱血青年,宋孝宗深受感動:“卿氣宇不群,朕親加選擇。”宋孝宗一點都沒忽悠範成大,當天就給了範成大最高的榮譽。(任命範成大為起居郎、代理資政殿大學士、左太中大夫、醴泉觀使兼侍讀,封丹陽郡開國公)據《宋史》,記載,臨行之時,宋孝宗關切地問範成大:“你怕麽?”範成大點了點頭說:“臣也是人,怎麽能不害怕?”

“那你為何還要去?”宋孝宗一臉的疑惑。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擔君之憂,何懼哉”。臣子拿著皇帝給予的俸祿,就應該忠心的輔佐皇帝,也應該為皇帝分擔憂慮。此番前行,微臣已做好了一去不回的心理準備。

宋孝宗熱淚盈眶,拉著他的手說:“朕不敗盟發兵,何至害卿!齧雪餐氊,理或有之。”要不是我們打敗了,何至害你這樣!但事已經這樣了,隻能委屈了你了,這一路上你或許要風餐露宿、啃雪食氈,成為第二個蘇武…”“臣明白”。範成大一臉的剛毅。帶著這個使命,範成大上路了。和他想的一樣,金國的確是充滿了凶險,當他遞交請求歸還北宋諸帝陵寢國書時,偌大的宮殿無一人說話,每個人都用狼一般的眼光看著他,那神情仿佛他就是一頭待宰的羔羊。當他提出“兩朝已經結為叔侄關係,而受書禮儀沒有確定,我這裏有奏章。”說完就把插在腰上的手板拿出。一直沉默的金世宗完顏雍開始動怒了,狠狠地將他的奏章丟在了地上:“這豈是你獻書的地方”?金國群臣要他起來,範成大跪立不動,一定要把國書遞上。一些人見他不起來,就開始用手板打他,想把他打起來,範成大依然跪立不動,非獻上國書不可。這下金國君臣無計可施,議論紛紛,太子完顏允恭甚至想殺死範成大,他沒有絲毫懼色。不是不想退,而是不能退。退一步,退的不是我個人榮譽而是整個國家的榮譽。為了國家榮譽,一步都不容退。見範成大毫無懼色,金國上下隻能就此作罷,事情到了這一步,算是徹底完成了皇帝交代的使命。。回到住處,一個金國小吏告訴他,朝中有些大臣建議將他扣留下來,這樣的人才放回去,對自己沒有半分好處。麵對這個提議,他淡淡一笑,當著金國小吏的麵提筆《會同館》一詩表明了自己的決心:萬裏孤臣致命秋,此身何止一漚浮。提攜漢節同生死,休問羝羊解乳不!

扣下就扣下有啥大不了的,當年蘇武都能當過牧羊人,我未必做不了。由於他堅持到底、寧死不屈,事情有了緩和的餘地,金國擔心這樣下去,最終惡化了兩國關係,打架是痛快不假,但對手也不是吃素的,萬一因為這點小事弄得兵戎相見,終究對自己沒什麽好處。於是,金世宗同意歸還宋欽宗梓宮、允許南宋奉遷河南皇陵,但於對方更改受書禮的要求則毫不通融。任務雖然沒有百分百的完成,但他的勇敢,他在敵國朝堂表現出來的英勇還是贏得了舉國上下的讚揚,就連敵人也對他讚不絕口,回國的時候,負責陪送的金國使者請求他留下戴在頭頂上戴巾幘,自己好去仿照一頂。他聽完哈哈一笑:“你們也仰慕“上國衣冠”嗎?””不,我們隻是想仿照真正的英雄。”同年九月,範成大返回南宋,回去的他將這一路上所見所聞,以及自己滿腔忠義豪情化成了文字,寫成了曆史上著名的《攬轡錄》一書。時至今日,我們誦讀這本書,依舊被裏麵的許多文字感動。如:新宋門內“彌望悉荒墟”,“大相國寺,傾簷缺吻,無複舊觀”……凡東京一門一樓,皆羅列其舊名與“虜改”之新名,寥寥幾句,將北宋舊都東京汴梁的殘破的景象展露無疑。比如:寫中原的遺民,“民亦久習胡俗”,“男子髡頂”,“村落間多不複巾,蓬辮如鬼”,然而父老“遺黎往往垂涕嗟嘖,指使人雲:‘此中華佛國人也。’老嫗跪拜者尤多”……由於淪陷很久,當地的百姓大多胡化,有的禿頂辮子很長,有的穿著胡人衣服。看到範成大後,年輕人哭著喊著“華夏人來了,華夏人來了”,而老頭老太婆們則跪在地上,含淚問南宋軍隊何時能光複中原……這些憂國憂民的記錄,每一筆都來自那個夏天,那場危險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