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青蔥歲月,苦蔓上結出的苦瓜

同村與譚慎言一同高中畢業的有三人,一人到大隊當上了農業技術員,一人當了民辦教師。說是農業技術員,其實一年有多少個節氣他也說不全,隻不過靠了個好老子,到大隊混口“快活飯”吃罷了。

在當時,同是初、高中畢業的,城鄉就有不同的稱謂。從城市到農村插隊落戶的叫“知識青年”,是農村戶口的高中畢業生回鄉的叫“回鄉青年”。

知識青年插隊落戶幾年以後,可以返城當工人;回鄉青年如果家裏人或者親戚中沒有人在大隊或者公社有個一官半職的,回鄉務農那是天經地義的事。

譚慎言因為出身不好,再加上在所有的親戚中也是寡婦睡覺——上麵沒人,他老老實實地回鄉修地球,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譚慎言雖然是個剛走出學堂門的學生,但回到農村就被當成了勞動力。他是在七月份高中畢業的,剛一離開校門就參加“雙搶”氣“雙搶”不僅對剛一出學堂門的學生,就是對地地道道的農民的體力和耐力也是一種很嚴酷的考驗。割水稻時,為了完成一天的收割任務。譚慎言腰部的脊椎仿佛折斷了,也不敢站起來休息一會兒。

江南的酷夏,赤日炎炎似火燒。譚慎言到田裏幹活時,頭上戴著一頂破邊的草帽。身穿像百衲衣樣的衣服,衣袖上、膝蓋上、屁股上的補丁清晰可見。水稻割完後還要往稻場上挑,從泥田裏往岸上挑水稻非常辛苦。水田裏泥深近膝,肩上還要擔著一百多斤重的水稻,每往前邁一步對一個剛出校門的學生來說更是不容易。

有時在稻田裏赤腳不小心踩到破玻璃片或者是破碗渣上,腳板上流淌著血,還得肩挑一百多斤的水稻,忍著劇痛前行。在那繁忙的季節,你想在家休息那是不可能的,在家休息沒有工分不說,生產隊長也是不會答應的。

譚慎言因為腳被破玻璃紮破了,他去找隊長請假,生疔隊長回答他:“你是生在龍宮,掉在了屎坑。公子的身子,要飯的命。一個莊稼人沒有那麽嬌氣!”

世間上的事就是這樣的奇怪,如果是城裏人哪裏劃破了皮,就要趕快到醫院打破傷風針。農村人腳被紮破了,甚至劃了很大的口子,流淌著鮮血繼續到水田裏去幹活還真的不會有事。

早稻收割完後接著就是搶插晚稻。插稻這種農活比收割水稻的勞動強度也小不了多少,有位法名叫布袋的和尚寫過一首詩,雖然他是托物言誌,但對插稻的情景描述得是入木三分。

手把禾秧插稻田,

低頭便見水中天。

心地清淨方為道,

退步原來是向前。

插稻時,為了把秧苗插到位,腰要比割水稻時彎得更低,幾乎要彎成九十度。手插秧時,腳還要很靈活地一步一步往後退。

晚稻插完後“雙搶”算是完成。“雙搶”過後,在農村是個小農閑。

可在農村是農閑人不閑,要興修水利,因為水利是農業的命脈。“雙搶”完成後公社要修建水庫。像修建水庫這樣的事,生產隊長一般是不會帶隊出征的,他還要在家指揮留在村子裏的老、弱、病、殘的社員參加田間勞動,所以由副隊長帶隊。

建水庫是全公社的一個大工程,三萬多人集中在不到十平方公裏的山穀裏,人員的密集程度可想而知。遠遠看去,就像一隊密密麻麻的螞蟻在蠕動。這樣的累活每天要幹十幾個小時,有的人形容水庫工地上的勞動狀態是:清晨五點半,晚上看不見,工地三頓飯。

譚慎言是小夥子,在水庫工地上,當然不會安排他挖山取土,他幹的是拉板車往水庫堤壩上運土的重活。

在這丘陵地區拉重載的板車不僅是一項重體力活,而且還要有訣竅,有人專門為拉板車編了幾句很實用的口訣:

雙手掌把,

肩挎拉繩。

兩腿打顫,

牙關咬緊。

上坡費力,

身體前傾。

下坡危險,

挺腰阻行。

這是一項體力消耗很大的活——拉土上坡時,人累得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板車到堤壩倒土時,還要將車尾調向前方。此時此刻既要像田徑運動員那樣加速,又要像舉重運動員那樣利用瞬間的爆發力雙手猛舉車把,將板車上裝的近千斤土一次倒出。身強力壯的人,在倒土前,猛吸一口氣,推車加速,巧妙地利用那瞬間的爆發力,一次將裝在板車上的土全部倒出。要是氣力不夠的人,一次不行再來一次,反而更費勁。

在這人員密集的水庫工地裏,兩邊山上豎起了“大批促大幹,大幹促大變”“階級鬥爭,一抓就靈”的大幅標語。

為了整治那些偷懶耍滑的人,公社專門成立了所謂的指揮部。指揮部裏有一個棒子隊——這棒子隊由鎮上抽的幾個街痞子組成,行使的是舊社會工頭的職能。如果你說話消極,如果你板車往水庫堤上運土時沒有堆成尖,輕則對你進行嗬斥,重則就是用手中的棒子打人,所以老百姓稱他們是棒子隊。如果你膽敢反抗,指揮部的人就要根據情節的輕重,責令本大隊對當事人召開現場批鬥會。

譚慎言所在大隊有位青年因為往堤上運土時,棒子隊的人說他板車裝的土不滿,兩人發生了爭執。指揮部立即要該大隊召開批鬥會。

大隊開完批鬥會的那天中午,譚啟維利用吃中飯的機會把譚慎言叫到離人群較遠的樹底下,對他說:“你看到了沒有,貧下中農不聽話都要接受批鬥。你要多幹活,少說話。氣力無根,去了再生,多幹點累不死人。”

“我知道。”也許是體力透支到了極限,譚慎言連一句多餘的話都不願意說,隻對他爸爸做了個簡短的回答。

那時候機械化程度非常低,完全是靠人工挖土取土,板車往堤上運土。往堤上運土的人就像鯽魚上水一樣,一個接著一個。

往堤壩上運土時男人在前,肩膀上掛著背帶,彎腰前行;板車的兩邊各有一個婦女推車。這在工地上似乎形成了一個約定俗成的規定。

空車返回時,拉車的人都是將板車推在前,人走在後。可能是變換成這樣的姿勢能緩解一定的疲勞。一天幹下來,累得汗漬眼角,胸似簷滴,褲腰濕透,背上全是白色的汗漬。

這天,譚慎言往堤上運土空車返回時,前麵一個人突然停下,板車與板車的間距不足兩米,後麵的人隻好被迫停下。在譚慎言後麵推車的是本村的譚敬宇。這譚敬宇推車時心不在焉,他突然發現前麵的板車停下時,為了及時刹住自己的板車,雙手本能地把板車的把手向上抬起。板車的尾鐵剛好插到了譚慎言的腳後跟,頓時鮮血流出,傷口就像小孩張開的嘴。

這板車的尾鐵是安裝在板車尾部的兩塊鐵板,它的功用是重車在下坡時,

抬起車把手,起到刹車的作用。由於長期與地麵摩擦,比刀子還要鋒利。

譚啟維看到後,對譚敬宇不敢有任何責怪,隻是把譚慎言叫到僻靜處,讓譚慎言站到自己的前麵,用自己的尿衝洗兒子的傷口。這在當時落後的農村是一種最簡單的消毒辦法,並且還真有一定的效果。這譚敬宇因為紮傷的是右派的兒子,連一句表示歉意的話都沒有。

人心都是肉長的。大家看到譚慎言的傷口那麽大,就對帶隊的副隊長譚澤年說:“他傷口那麽大,讓他回家休息幾天吧。”

在譚澤年的同意下,譚慎言一瘸一拐地獨自一人往回家的方向走去。譚啟維隻是靜靜地看著兒子的背影。此時他很悲傷,但又能說什麽呢?!……從水庫工地到譚慎言家也隻不過十華裏路左右,但譚慎言走了近三個小時才回到家。

譚慎言跋著腳回到家時已經是傍晚時分。生產隊長看到譚慎言一瘸一拐走回來,休息的第一天倒是沒有說什麽。第二天一早就站在他家門前狂喊亂叫,訓斥他還不去水庫工地上工。譚良模喊叫時,恰好被從工地回來的譚山柱聽到。他走到生產隊長的跟前對他說:“良模哥,你不要訓他,他的腳後跟讓譚敬宇的車尾鐵殺了一個大口子,像小孩的嘴一樣張著,是澤年哥讓他回來休息幾天的。”

聽到這裏,譚良模沒有再吭聲,但也沒有做出同意休息還是不同意休息的表態。

梅麗雅對兒子的傷口做了簡單的清創。讓他吃了消炎藥以後,心疼地說:“慎言,你明天還是到工地去吧,他們知道你有傷,會安排你幹點輕巧活的。”

兒子是娘的心頭肉。此時此刻,梅麗雅對譚慎言說的是自己心裏不願說出而又十分矛盾的話。

譚慎言在第三天就一瘸一瘸地去了工地。好在譚慎言腳後跟的傷口沒有發炎,過了一個星期竟然結痂了。

熬了一日又一日,送走太陽看月亮。一個多月的建水庫工程完工了,參加建水庫的人都回到了家。

譚慎言從水庫工地回來收到了一封來信。他拆開信一看,是高中同學高燕淩寫來的。高燕淩在信中告訴譚慎言,她高中畢業後就到大隊的小學當上了民辦老師,學校的校長和老師對她的評價很好……

譚慎言看到這裏,心裏就像打翻了的五味瓶,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感受。當民辦教師雖然吃的還是工分糧,但在當時,那可是農村回鄉青年十分羨慕的“白領”,也是高中畢業生最為理想的歸宿。

譚慎言想到自己的未來,他頗感惆悵。因為白天要下地幹活,隻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伏案展箋給高燕淩複信。在信的開頭,譚慎言隻是很客套地寒暄了幾句,在信的結尾,對她當上了民辦老師表示祝賀,並寫了一首詩給她。這首詩是這樣寫的:

再努力,

祝你再創新佳績。

瞻前途,

熱衷教務有作為。

口講指畫腦雖累,

老師來自學生輩。

耕耘收獲成正比,

在信中譚慎言用的語言十分純潔,純潔到完全可以公開,沒有半點希望繼續保持通信聯係的意思。高燕淩在收到他的回信以後,也許是出於女孩子的自尊,就沒有再給譚慎言來信。這一對兩情相悅少男少女的初戀,隻因譚慎言的出身問題,在無聲無息中自生自滅。

搞形式、瞎指揮是當時農村基層幹部的兩大突出問題。中國的農民從來都是逆來順受,不到萬不得已,他們不會選擇反抗。

轉眼又到了過春節的時候。南方春節的過法與北方有所不同,南方重視的是辭舊,北方看重的是迎新。南方十分重視大年三十中午那頓年飯,北方重視大年初一早晨的那頓餃子。農民們一年忙到頭,他們希望春節去走走親戚,在家裏好好休息幾天。

普天下的農民天生就是一部永不停息的“勞動機器”,一年很少能得到休息。勞動的人們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度過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

農業生產的安排總是根據二十四個節氣的更替而進行調整。每年早稻插完後,如果大隊或者公社沒有安排“大會戰”工程,生產隊要利用這段時間組織男性青壯年勞動力去很遠的大湖裏割水草,準備漚草肥。

去大湖裏割水草是件十分辛苦的事。有的人就不願意去幹這種活,但譚慎言是少不了的。從離家開始,說是風餐露宿那是真真切切。人們帶著糧食和行李,劃著木船到很遠的地方,找到水草豐盛的湖灘邊用塑料布搭起帳篷安營紮寨。在湖裏割水草並不是人下到湖水裏去割,因為湖水淺的地方有五六米,深的地方有十幾米,人根本無法下到湖裏去的。

毛澤東曾說過,人民群眾有無窮的創造力。水鄉的人們為了便於在湖中割水草,發明了一種工具。這種工具是用一根長約十米的八號鋼絲,用鏨子在鋼絲上鏨成鋸齒狀,鋼絲兩頭用木棍綁住,兩隻木船劃成麵對麵的陣式後,人在船上雙方就像拉鋸似的來回拉動,將湖中的水草割斷。水草割斷後,再用兩根竹竿像用筷子在碗中撈麵條一樣,將水草從水中攪起來放進船艙。待船艙裝滿後再劃到湖灘邊將水草卸下來曬在湖灘上。

這樣繁重的勞動體力消耗很大,他們連新鮮的蔬菜都吃不上,隻有吃從家裏出發時帶的鹹菜就著紅薯幹煮的糙米飯吃。

吃不上新鮮蔬菜,隻是營養跟不上,最讓人難受的是晚上無法入眠。

湖灘雜草茂盛,蚊子隻要一飛過來就是黑黑的一大團。為了防止蚊蟲叮咬,他們每天隻好在人睡的四周將曬幹的水草圍成一個圓圈點著後,再在已經曬幹了的水草上灑上適量的水,目的是不讓水草燒成大火但又能冒煙,用煙熏蚊子。這種方法倒是將蚊子驅趕走了,但人睡在那濃濃煙霧中就像是在熏臘肉,隻有到後半夜人熬得筋疲力盡的時候才勉強入睡。

每到曬幹了的水草夠裝一木船後,就要派人劃著木船往家裏送。這種好事是輪不上譚慎言這樣的年輕人的,往回劃船運送曬幹了的水草的都是中年人。因為他們回去以後,起碼可以睡上一兩個晚上的安穩覺,可以得到短暫的休息。

睡眠對於人來說是十分重要的,譚慎言的身體本來就很消瘦,每天幹著繁重的體力勞動,再加上晚上又睡不好,兩隻眼睛很快凹陷了下去,兩條腿就像剝了皮的麻稈。這一個多月煉獄般的野外生活,終於在企盼中結束。

譚啟維見到兒子這一個多月來瘦成這樣,回到家後首先不是關心他的身體,而是問他在外麵是不是亂說什麽了。

譚慎言奇怪地問他爸爸:“我剛一回來為什麽問起我這些?”

譚啟維告訴他:“譚維龍和譚炳坤兩人到大隊開學習班已經五天了,還沒有回來,這次不知道要對他們怎樣。”

譚慎言問他的父親:“他們是為了什麽事?”

譚啟維告訴他:“這年頭還能為什麽事?還不是管不住自己的嘴,亂發牢騷。譚維龍說什麽麵朝黃土背朝天,幹一天換不到一包“城鄉煙”氣譚炳坤認為把旱地改成水田蓄不住水,不符合當地的實際情況,編了個“旱改水,活見鬼。不吃笤,想吃米”的順口溜。他們去學習班隻是每天少了十個工分,這事要是落到你頭上,就不是少工分的問題了,所以你在外麵還是多幹活,少說話。你父親是右派,是帶有“帽子”的人,你在外麵千萬不要亂說,免得惹禍上身。”

人能改變環境,環境也能改變人。譚慎言高中畢業回鄉後,經過一年多的磨煉,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看到母親在煤油燈下做成一雙布鞋的不易,他也學著爺爺的樣子,夏、秋兩季下地幹活基本也不穿鞋,有時也是穿著爺爺編織的草鞋行走在鄉間的田埂旱地上。

那時候不但鍋裏缺少煮的,灶裏也缺少燒的。因為僅靠生產隊分給的那些農作物的秸杆根本不夠燒。千家萬戶需要柴火,萬戶千家需要活命。進山砍柴雖然是一種飲鴆止渴的錯誤做法,但人們總不能再去過那種茹毛飲血的生活。

譚慎言上山割柴時,將一雙布鞋別到係在腰間準備捆柴用的麻繩上,隻有在下山肩膀上擔著柴火的時候,怕刺破腳板,才將鞋子穿上,但一下山到了平緩的路上他又將鞋子脫下來。

大集體時,因為家家都缺燒的,隻要不是農忙季節,每個勞動力每月可以向生產隊長請一天的假去遠山割柴,這倒成了一個約定俗成的慣例。

譚慎言每月也隻有用這一天的時間去割柴。割柴要到很遠很遠的公山上去割,因為近處的公山已經被人們割光了,就像老漢那沒有刮幹淨的禿頭,找不到下鐮刀的地方。

到遠處公山去割柴路程很遠,三更半夜就得起床,在家裏吃完早餐帶上幹糧出發,要快步流星地走兩個多小時的夜路才能走到割柴的公山。因為一個月隻有這一次,到山上以後譚慎言頭顧不得抬,汗顧不得擦,連草叢中是否有毒蛇黃蜂也顧不得——得趕快割!要不,便割不到足夠的柴火。進一次山不容易,柴火不耐燒,譚慎言有時也悄悄將鐮刀伸向那大拇指粗的樹枝,因為樹枝比柴火要耐燒得多。

快到中午時分,割倒的柴火倒下了一大片,這時他才發覺肚子有些餓了,他趕緊吃母親給他做的“米粑”。吃完“米粑”後就把頭伸進山澗的溪水裏,老牛似的咕咕地喝水……匆匆喝完,將割倒的柴火捆成四捆,並將砍下的樹枝夾在柴火中間,這樣不易被別人發現。如果一旦有人舉報割柴火時偷砍了樹枝,那是要受罰的。下午四時許,他將那捆好的兩捆柴火移到一個山洞裏藏好後,挑著兩捆柴火下山。

山多高,顧不得;坡多陡,顧不得;路多滑,顧不得;道多刺,顧不得。他要急忙把這兩捆柴火擔回家,還要返回將那兩捆藏在山洞裏的柴火也擔回家。待譚慎言再次返回到山裏將那兩捆藏在山洞裏的柴火擔回家時,已經是晚上九點鍾了。他又餓又累,渾身散了架似的。第二天,更是周身酸痛,還得照常出工幹活,絕對不能因故怠工。

十個黃花女,頂不上一個癩頭兒。這句話在當地是有些重男輕女的意思,可是在農村,家裏沒有一個年輕的男人也確實不行。譚慎言上學時,家裏斷燒的情況時有發生,但從他回鄉以後,這種情況得到了一定的緩解。當然他遭的那些罪隻有他本人能體會到,也隻有他家裏的人知道。

有一次譚慎言上山去割柴,碰到了一窩葫蘆蜂,這種蜂個頭大,毒性也強。當地的人常說,七隻葫蘆蜂可以蜇死一頭牛。他割柴碰到蜂窩以後,一窩葫蘆蜂紛紛飛起,譚慎言已經是躲閃不及,一隻葫蘆蜂蜇到他的臉上。當晚他眼睛都睜不開了,整個臉腫得就像一個圓皮球。梅麗雅給他連打了三天的青黴素後,臉上的腫才慢慢消退。

看到兒子活得這樣苦和累,梅麗雅很是心疼。村子裏的老太太見到梅麗雅時,總喜歡把她叫住與她聊上幾句。這天,村子裏的一位叫田嬸的老人當著梅麗雅的麵誇她兒子時,梅麗雅內心有說不出的苦楚,隻是長籲短歎。

那位善良的老太太勸梅麗雅:“慎言他媽,遇事你要往好處想,你就會有個好心情。我還在當姑娘的時候,我媽給我講的一個故事,我媽都故去幾十年了,這個故事我還記得。說的是從前有一個老太太有兩個兒子,大兒子賣布鞋,小兒子賣雨傘。天晴的時候,老太太發愁賣雨傘的小兒子雨傘賣不出去,下雨時老太太又發愁賣布鞋的大兒子布鞋賣不出去。老太太每天都愁眉不展,有人勸她說,老太太,你每天都應該高興,你想想,天晴的時候,你賣布鞋的大兒子布鞋好賣,你高興不?老太太說:我當然高興。接著又問她:下雨時你小兒子的雨傘好賣,你高興不?老太太說:我當然也高興。”那位勸她的人說:“這不就得了,你每天都應該高興啊!”

田嬸講完這個故事,接著又對梅麗雅說:“你們家雖然受了些磨難,可你那兒子多爭氣,這不是我在你當媽的麵前誇他,這十裏八村的我還真沒有見到過這麽懂事的孩子。說不定日後我們享不到的福,你兒子可以讓你們都能享到。”

梅麗雅說:“田嬸,我這個家庭也是十裏八村少有的啊。你可真會說笑話,我根本沒有想到享什麽福,我這個兒子將來找不找得到媳婦都是個問題,誰家閨女願意嫁到我們這種家庭裏來。”

譚慎言高中畢業回來後,他是怕父母和爺爺傷心才強作歡顏。苦活、累活生產隊長都派他與其他青壯年勞動力去幹。譚慎言所在的生產隊是一個大村子,人多地少。為了增加糧食產量,生產大隊也給他們生產隊分有圍湖後形成的田,在當地俗稱“湖田”。

湖田泥深過膝,用牛是無法耕的,隻有靠人一鋤一鋤地去挖。湖田裏多有菱角刺,那菱角刺紮在腳板裏鑽心地疼。由於雙腿長時間浸泡在水裏,腳掌就像那開水煮熟後沒有用醬油著色的鴨掌,雪白雪白的,而紮在腳掌上的菱角刺卻是黑色的。傍晚放工時看那腳掌,很像切開的“火龍果”,雪白的腳板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黑點。為了第二天的勞作,還得忍痛用針挑去紮在腳板上的菱角刺。

譚慎言感到難受的不是每天腳板上紮滿了菱角刺和用針去挑刺時肉體上的疼痛,而是心靈上的苦惱。他想不通的是,全村與他年齡相仿的青年有好多,生產隊長為什麽偏偏隻派他一人去挖田。難道承擔這種苦的差事也要傳宗接代嗎?

作為一個右派子弟,他內心有不能對人說的痛苦,有時感到實在苦悶時,就悄悄地拿起他的那隻塤,一個人到門前不遠處的那片竹林裏吹了起來。

塤這種樂器發出的聲音如泣如訴,讓人聽到後倍覺心酸。這天,他一人在竹林裏吹塤時,內心突然產生了一個不安分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