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多磨難,人生成敗看少年2
隨著年齡的增長,譚慎言一天更比—天懂事,每天早晨和下午放學後,除放牛外,要麽幫著姐姐做家務,要麽安靜做地作業。孩子的外在表現是家庭狀況的“晴雨表”,從梅麗雅到醫療站工作以後,譚慎言看到母親也偶露笑容,與家裏人的話也多了起來。
有一天譚慎言放學回家,看到母親在夥房做飯,放下書包就興衝衝地跑到夥房說:“媽,我們班今天發生了一件很好玩的事。”
看到兒子現在話比原來多了,梅麗雅也很高興地問:“有什麽很好玩的事啊?快給媽說說!”
譚慎言說:“我們班有位女同學叫黃月坡,老師發作業本時故意叫她黃肚皮。那位同學說:“我不叫黃肚皮,我叫黃月坡。”老師說:“你怎麽不叫黃肚皮,你作業本子上不足寫著的嗎?”全班同學都笑了。”
梅麗雅說:“那是她寫字不認真,你可不能那樣寫字。”
譚慎言說:“我才不會那樣寫字呢,老師還表揚我,說我作業做得好。”梅麗雅用手撫摸著兒子的後腦勺,說:“我們慎言是個聽話又懂事的好孩子人總是喜歡聽好聽的,小孩更是如此。聽到媽媽的表揚,譚慎言就到灶膛前幫媽媽燒火,他不停地往灶膛裏添柴,由於添柴過多,灶膛裏直往外冒煙。
梅麗雅告訴他:“兒子啊,人要實心,火要虛心。你往灶膛裏添的柴火太多了,所以就燒不著了。”
譚慎言不解地問他媽:“我們課本裏說“眾人拾柴火焰高”,意思不就是說柴越多,火越大嗎?為什麽在我們家灶裏的柴多了還燒不著了呢?”梅麗雅對他說:“燒火既要有柴,還要有氧氣。灶膛裏柴多了氧氣就少了,所以反倒燒不著了。等你上到初中以後,學校會開化學課,到時你就知道為什麽了。”
譚慎言高興地說:“媽,我知道了。”
看到兒子比原來活潑,梅麗雅心裏又多了幾分安慰。
譚慎言見譚啟維從地裏幹活回來,把譚啟維叫到一邊很神秘地說:“爸爸,我今天放學回來發現了一個秘密。”
譚啟維看到兒子那副神秘兮兮的樣子,也裝著很神秘的樣子悄悄問他:“你發現了一個什麽秘密呀?”
譚慎言告訴他爸爸:“我放學回來的時候,看到有一隻斑鳩嘴裏叼著一個小蟲子,飛到了我們家門前小山上的那棵大樟樹裏。我跟著那隻斑鳩到樹底下往上看,那裏原來有一個斑鳩窩,那大斑鳩還給兩隻小斑鳩喂小蟲子呢!”
“那小斑鳩你看清楚了嗎,有多大?”譚啟維接著問。
譚慎言用兩手的拇指和食指拚成一個小圓圈對他爸爸說:“就這麽大,還沒有長毛呢。”
譚啟維聽完後連忙到左邊廂房裏拿出一瓶桐油,又找來了一個小瓶子,將桐油倒在小瓶裏,對譚慎言說:“你拿上這桐油爬到樹上去,將它抹在小斑鳩的身上,特別是兩個翅膀上要抹多點。”
譚慎言不解地問:“這是做什麽呀?”
譚啟維告訴他:“小斑鳩身上抹上了桐油後就長不出毛來了,這樣它就不會飛,那老斑鳩就會不停地給它喂食。等到小斑鳩長大以後你去把它們抓下來,讓你媽給你爺爺燉著吃了,讓你爺爺補補身體。”
譚慎言拿到小油瓶後,一人悄悄走到樹底下,他很機靈地看了看四周沒有人,就像猴子一樣爬到樹上,按照爸爸教給他的辦法,將桐油抹到了兩隻小斑鳩身上。
當地老百姓有個說法是“鳩四兩,鴿半斤”,就是說斑鳩隻能長到四兩重,但這兩隻斑鳩因為成天在窩裏等待老斑鳩不停地給它們喂食,又不運動,長到了近半斤重。
時間一晃又過去了一個多月,譚啟維知道,即使老斑鳩再喂,那兩隻小斑鳩也不會再長大了。這天,譚啟維把譚慎言叫到跟前,悄悄對他說:“你爬到樹上去,看那斑鳩長多大了。”
譚慎言爬到樹上,將兩隻肉乎乎的小斑鳩端在手把玩了一會兒後,從樹上爬下來跑到譚啟維麵前說:“斑鳩長得很大了。”
譚啟維對他說:“你去把它們捉下來。”
譚慎言聽到爸爸這麽說,轉身又往那棵樟樹的方向跑過去,將兩隻小斑鳩捉了下來。
譚啟維見那兩隻小斑鳩渾身通紅,胖乎乎的像兩個肉疙瘩。
斑鳩的營養價值很高,在當地也有“一鳩勝三雞”之說。斑鳩不僅味道鮮美,而且有較高的藥用價值,可以治頭暈。
當地有個傳統,凡是鴿子、斑鳩這類飛禽,是不能用刀宰殺的。譚啟維將家裏一個長時間不用的沙罐洗淨裝滿水後,將兩隻小斑鳩用水溺死。
梅麗雅悄悄對譚曉薇和譚慎言說:“曉薇、慎言,這斑鳩是給你們爺爺治病的,爺爺就是讓你們吃,你們也不要吃。”
兩個孩子很聽話,都說:“知道了。”
當梅麗雅將一大缽子斑鳩湯端到公公麵前時,譚元亨怎麽也不願意一個人吃,後來一家人隻好享受了這頓難得的野味佳肴。
為了方便附近的農民看病,梅麗雅在給患者治療的過程中,有意向來求醫者普及醫療常識及常用中草藥的識別方法。為r節約開支,能炮製的中藥就自己炮製。
人心都是鍆通的。附近村民們看到梅麗雅這樣辛苦,有的在田間地頭采集車前子、益母草、馬鞭草,或是利用空閑時間或是利用看病之機帶來。十月份橘子成熟時,他們都主動地將橘皮帶到醫療站來,梅舶雅加緊炮製成陳皮。因為半夏這種藥材供銷社也收購,有的農民在小麥收割完後在麥地裏挖到半夏,曬幹後送到醫療站來,梅麗雅都是按照供銷社的收購價格計賬,待來口看病時再結賬。她這種方法既方便r農民看病,也調動了大家支持農村合作醫療的積極性。
梅麗雅畢竟是科班出身,來找她看病的人已經不限於本大隊了,有的患者還來自於別的公社、大隊,很多患者經她治愈後還給她送來了錦旗。
這天,梅麗雅正在給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子看病,隻見那小孩雙側腮腺腫大而硬,以耳垂為中心,局部皮膚發亮。她用手輕輕一按,小孩就喊痛。恰巧這時聽到有人在大聲喊:“梅大夫快救人啊!梅大夫快救人啊!”梅麗雅循聲望去,隻見一個年輕人以運動場上賽跑一樣的速度往醫療站的方向跑來。
他見到梅麗雅後喘著粗氣說:“梅大夫快去救人,我是旁邊那個村子的,離這裏很近。我們村婆媳兩人吵架,那媳婦上吊了。”
梅麗雅連忙進屋對小孩的家長說:“你們在這裏等我,旁邊村子出了人命。”邊說邊拿起藥箱就往外跑。到了那家以後,隻見那位上吊的婦女已經被放下,婆婆在旁邊號啕大哭。
梅麗雅示意旁邊的人把那位婆婆帶走。她蹲下來用手摸上吊者的鼻孔已經沒有了出氣,摸她的胸口還是熱乎乎的。梅麗雅連忙指揮一人用腳蹬住死者兩肩,用手揪住其頭發把頭向上拉,使死者脖頸平直通順,她自己邊做人工呼吸邊輕輕地揉抹其喉嚨,又叫了旁邊的一個人幫忙,用手指揮著一個人有節奏地用手壓胸部,另外幾個人活動其胳膊和腿腳,使其屈伸。這樣過了一頓飯的工夫,那位上吊者已經有了微微的出氣,過了一陣,慢慢地恢複了呼吸。等她睜開眼後,梅麗雅吩咐家裏人連忙煮稀粥,用米湯喂給她吃,滋潤喉嚨。
幸虧家裏人發現得及時,很快將她放了下來,雖然沒有了出氣,但醫學上稱之為“假死”。這種情況也是時有發生的,有的老人去世後,家裏人已經在準備辦後事,結果又蘇醒過來。
那位上吊的媳婦蘇醒過來後,她的婆婆跪在梅麗雅麵前說:“大夫呀,今天要不是你,就要出人命呀!我去償命是應該的,可她娘家那兄弟五六個哪能放過我們這一家人呀?我這破屋也保不住呀……”
梅麗雅抉起那婆婆時,想到醫療站還有人在等她,對這家人安頓了幾句後,拿起藥箱就快步往醫療站方向走去,又抓緊給那位患腮腺腫大的男孩治療。
梅麗雅在縣醫院工作時,她的桌子上經常放著不同的醫書,隻要沒有人來找她看病,她就坐在那裏看書。今天這種急救的方法,是她多年前在宋慈的微:冤集錄》裏看到的一個案例,沒有想到多年後還真的派上了用場。
梅麗雅走後,在場的一位群眾說:“今天如果不是梅大夫,這人活不過來。”有的說:“我隻聽說有起死回生之術,今天真算親眼見了。這麽好的醫術放到我們這裏太可惜了,她應該到大醫院去。”
這時有人接過前者的話說:“她本來就是縣醫院的大夫,是因為她男人被打成右派受牽連下放到我們這裏的。”
一天中午,那位曾經給她送花生的膽囊炎患者又來到了醫療站,因為沒有病人,梅麗雅又問到他的病情。他回答說:“用了你那個偏方後好多了。”梅麗雅又問到他帶來看病的那位老太太的現狀。
那位膽囊炎患者告訴她:“她現在也比原來好多了,人老了,想全好是不可能的。”
這時,醫療站隻有他們兩人,那位膽囊炎患者賣關子地問梅麗雅:“梅大夫,你知進你是怎麽調到醫療站來的嗎?”
梅麗雅說:“我不知道。我也感到奇怪,怎麽能調我到醫療站來。師傅,我還不知道您的尊姓大名呢,我總是這樣敞口給你說話,很不禮貌。”那位膽襄炎患者說:“我一個土裏刨食的莊稼人,是什麽師傅呀。我姓韓,叫長貴。你以後叫我老韓就行了。”
梅麗雅對韓長貴說:“一回生,兩回熟。我們都是熟人了,那我以後就叫你老韓吧。老韓,看來你是知道我是怎麽調到醫療站來的,你能告訴我嗎?”
韓長貴說:“你給看病的那位老太太,是我們公社副社長的母親。他們家跟我們家是親戚,你到醫療站來工作,是那位副社長提出來的。”
梅麗雅聽到這裏感激地說:“那我真要感謝那位副社長,還要感謝你,沒有你把那位副社長的母親帶來看病,我現在就不會在這裏。”
韓長貴說:“你誰也不要感謝,大家反倒還要感謝你。從你到醫療站以後,給多少人看好了病。要說我老韓這一輩子做了點好事的話,就是為大家做了這點好事。我們全大隊的人,還有這附近的人現在看病多方便呀。我們到鎮醫院去看病貴不說,先要掛號,掛號以後,我們還不知道找哪位大夫看,麻煩得很。大家現在到你這裏來看病多方便,你說話和氣,態度又好,你的醫療水平我看比那鎮醫院的大夫都強。”
梅麗雅連忙製止韓長貴說:“老韓,你太過獎了,你以後可不要這麽說,我受不起。”
韓長貴對梅麗雅訴說自己近期的病情,說自己最近經常感到頭暈。
梅麗雅給他量完血壓後對他說:“老韓,你血壓有些高,你平時在飲食上口味是不是很重?”
韓長貴聽後敬佩地說:“這真叫你說對了,我平時就喜歡吃鹹的東西,吃淡了總感到嘴裏沒有味。”
梅麗雅對他說:“到了你這個年齡,身體的各項機能在逐步衰退,平時在飲食上更要注意呢!”
梅麗雅因為對韓長貴心存感激,所以對他更加熱情和耐心。她舉例繼續說:“我們每到臘月醃臘肉的時候為什麽要往肉上抹鹽呢?那是要它盡快脫水。人吃鹽多的食物,為什麽會出現口渴的現象呢?那是因為體內組織分子脫水,你的血壓高與你平時的口味重有很大的關係。”
韓長貴問梅麗雅:“梅大夫,這高血壓能治好嗎?”
梅麗雅對他說:“要想完全治好是不可能的,我給你開些降壓的藥,你平時注意按時服藥,在飲食上注意一點,還是可以控製的。”
梅麗雅給他開好藥後,一直把他送到門外。此時此刻,她隻有以這種方式表達對韓長貴的感謝。
那時農村集體經濟不發達,梅麗雅在醫療站上班,但工分還是在本生產隊記,雖然不存在支付工資的問題,但每年生產大隊補充到醫療站的費用也少得可憐,日常開支隻靠“自收自支”的方式來維持。她雖然不懂財務,但對每筆進出的流水賬都記得很詳細,以備大隊幹部派人來查賬。
梅麗雅給人看病的名氣越來越大,甚至三更半夜也經常有人到家裏來找她看病。她認為作為醫生救死抉傷是自己義不容辭的責任。隻要有人來請她出診,她都二話不說,跟人就走。有一天晚上,天下著大雨,鄰村有一個人來到她家,請她去為家人看病。
在看完病回家的路上,由於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再加上下雨路滑,她從近兩米高的梯田埂上滑倒到水田裏。好在水田泥軟,人雖然沒有跌傷,但渾身上下都是泥,一隻雨鞋也不見了,還是那位送她的人到水田裏像摸魚一樣找著的。
在醫療站工作後,類似的事很多。人雖吃苦受累,但她與這裏的人們建立起了很深厚的感情。那個送她的人對她說:“梅大夫,真的對不起,不但讓您受了累,還讓您吃了苦。我真的想不通,您怎麽是“壞分子”?世界上哪有這麽“好”的“壞分子”!”
梅麗雅對別人同情她的話,甚至為她打抱不平的話,從不作任何應答,那人一直把她送到家門口才返回。
梅麗雅叮囑他:“你一人回去小心點,路太滑了。”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伴隨著歲月的流逝,譚曉薇已經出落成了一個大姑娘,或許是南方山清水秀,或許是父母的基因遺傳,她身材頎長,體態婀娜,皮膚白皙,瓜子臉,微微顰蹙之間起兩個極小的眉峰。特別是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似乎會說話。她一笑,臉上就現出兩個像他爸爸一樣好看的小酒窩,性格也很溫柔。她的年齡在當時的農村早已經該談婚論嫁了,就因為出身地主家庭,父親是右派,母親是壞分子,到現在還待字閨中。
譚曉薇雖然對找對象沒有過高的要求,但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年輕人找對象也受到了革命思想的洗禮,也要根紅苗正,長相醜一點都沒有關係。
“黑五類”的男孩除了在同類親戚中采取換親的方法外,根本找不上對象。有的成分高的家庭如果沒有女孩,兒子過了而立之年還是單身的不在少數。
有的“黑五類”子弟眼看大半生已過,迫於無奈,隻有找那死了男人或者是離了婚的寡婦,就是那死了男人的寡婦找了這類人也未必高興,她們也是迫於無奈,需要這類身強力壯的勞動力來撫養她的一大群孩子。
在那年月,“黑五類”家的女孩子就是長得再漂亮、再能幹也隻能是等待“降價處理”,這種情況在當時的農村比較普遍。
後來有個好心人給譚曉薇介紹了大隊長的兒子。大隊長官階雖然不高,但掌握著全大隊的專政大權,他兒子因自身條件太差,三十歲了還沒有娶上媳婦。人長得醜不說,小時候還患過小兒麻痹,長著一雙“一線天”的斜眼,鴕背,身材矬胖,是個名副其實的“十不全”,有人背地裏給他編了順口溜:
站著兩腿不齊,
坐下孬肉一堆。
前看好像瞌睡,
後看老大背米。
望人目標不對,
說話口流延水。
那介紹人向譚曉薇母親征求意見時,梅麗雅說:“你先去問問曉薇吧,看她本人是什麽意見。我知道你也是好心,但介紹這麽個人,我這當娘的真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這位介紹人對這個事這樣熱心,有兩個目的,一個是想通過介紹這粧姻親,討好大隊長,將來家裏有什麽事好有求於人。另一個也是想通過聯姻這種方式,幫幫梅麗雅這一家人。這位介紹人認為,如果這樁婚姻介紹成了,她是做了一件快刀切豆腐,兩邊都光的好事。
當介紹入找到譚曉薇,給她介紹這人的大致情況時,譚曉薇說:“這個人我見過,他叫程生龍對吧?您怎麽想起把我介紹給他?是不是因為我們家祖上是地主,我父親是右派?地主怎麽啦?右派又怎麽啦?難道我的命就這樣苦,隻能嫁給那個“十不全”?再說他年齡好像比我要大好多吧?”
那介紹人對譚曉薇說:“姑娘,你嗆我幾句我一點都不會怪你。一家有女百家求。如果你家出身好,以你的個人條件,想給你說媒的人應該會踏破你們家的門檻。孩子呀,你是人強命不強,你要認命。跟你年齡差不為多,甚至有的年齡比你還小的都有小孩了,你總不能當一輩子的老姑娘吧。S我這也是好心……”
譚曉薇還沒有等那位介紹人把話說完就往家裏跑,她回到家裏關上房門就哭。
梅麗雅知道譚曉薇是在為介紹人給她介紹婆家的事哭。她走進廂房後勸道:“那位介紹人也給我說過對方的情況。閨女,媒人也是好心,誰叫你命苦,出生在我們這樣的家庭。她來說的時候我也沒有同意。你要恨,就恨父母,恨這個家庭。”
鄰居鄭奶奶是一位善良厚道的老人,聽到譚曉薇在家裏哭,也來勸她:“閨女,嫁漢嫁漢穿衣吃飯,那大隊長的兒子不論哪方麵確實是配不上你。你要是出生在貧下中農的家庭,不要說是他那種“十不全”,就是條件差一點的我都不滿意。但你們家就是這種情況,有什麽辦法呢?女孩家,菜籽命。聽奶奶的話,認命吧。我還要給你說句悄悄話,你們家這些年來那是人過的日子嗎?別人有事沒事都可以欺負你們家,什麽事都往這地主、右派上扯。你看你爺爺,都快七十歲的人了,像下廁所窖池去“起窖沙”這種苦活、髒活都要他去幹。人下到那廁所窖池裏,不說幹活累,就那臭氣都可以把人熏死。每年全生產隊的早秧田都是固定要他去犁、耙、耖,早春三月赤腳到冷水田裏去幹活多冷呀。還有你的父親,去年冬天全村開社員大會,你父親可能是去上廁所,出門時沒有把大門帶嚴,外麵的冷風吹進了屋內,有人就當麵罵你父親“你就像過城門一樣,怕把你右派的尾巴夾住了啊”!大門沒有帶嚴,這與右派又有什麽關係啊?這些都是為什麽?還不是因為你們家成分不好,別人好欺負。”
譚曉薇說:“鄭奶奶,你說我爸的這件事我知道,當時我也在場。可是鄭奶奶,讓我嫁給這麽個人,我看到他都不舒服,怎麽能跟這樣的人過上一輩子呀!鄭奶奶,我寧願這一輩子都不嫁!”
鄭奶奶勸她:“姑娘,古人說得好,得罪廚子,沒得好湯。如果媒人沒有提這親事還好說,現在媒人已經提到這事了,你要是不同意,我想你們家往後的日子就更難了。你沒看到這年頭這也鬥,那也鬥,天天鬥!連有的貧下中農都挨了鬥,何況你們家?你要是嫁過去,你們家的□子可能要好過一點。奶奶這是好心勸你,你自己好好考慮考慮。”
這晚,譚曉薇躺在**翻來翻去怎麽也睡不著,回到農村後的生活境況一幕又一幕地像放電影一樣不斷在她眼前浮現,她一直在琢磨鄭奶奶說的話。如果她要是不同意嫁過去,她們這一家人往後的日子可能更會雪上加霜,說不定還要把她媽從醫療站攆回來。還有她弟弟,他現在年紀還小,長大以後還要過著現在這種受人歧視的日子。經過反複考慮,左右權衡之後,她覺得鄭奶奶一生忠厚善良,她雖然是一個沒有文化的農村老太太,但說的話卻很有道理。她要是嫁過去了,打狗還要看主人,以後有了大隊長這把“傘”護著,別人也不會明目張膽地欺負她們家了。
第二天一早,譚曉薇強作笑容對她媽說:“媽,我昨晚想了一夜,現在想通了,我願意嫁給大隊長的兒子。”
梅麗雅驚訝地瞪著眼睛看著譚曉薇說:“閨女,你瘋了吧,你為什麽要這樣作踐自己?!”
譚曉薇說:“媽,我沒有作踐自己,我覺得鄭奶奶說的話有道理,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我嫁到他們家起碼不會再用幾個雞蛋去換油、鹽錢。我沒有嫁一個好男人,但嫁給了一個好人家。俗話說,甘蔗沒有兩頭甜。人這一輩子沒有事事稱心如意的。他人雖長得醜,但會珍惜我。正因為他兒子是個“十不全”,他們全家也不會看輕我。”
梅麗雅說:“你說的不是心裏話。閨女,他們家官再大,就是有金山、銀山,咱們也不嫁給那種人。”
譚曉薇說:“媽,你就別再說了,我去跟媒人說我同意。他們家如果來提親,我今年就嫁。”
為了這一家人的生存,譚曉薇在被迫無奈的情況下,隻好違心地嫁給那大隊長“十不全”的兒子。
人們常說:“秀才落榜笑是哭,大姑娘出嫁哭就是笑。”但這話也不盡然,出嫁那一天譚曉薇是失聲痛哭,是真哭!她這哭聲是在向人們訴說她們這一家命運的不幸,她這哭聲是祈求蒼天能開開眼。
譚曉薇出嫁的這一天,天也是陰沉沉的,天空聚集著滾滾的黑雲,地麵上沒有一絲兒風。
譚啟維自譚曉薇走出家門時沒有流一滴眼淚,但他心裏在滴血。他覺得女兒所遭遇這一切的不幸,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譚曉薇走出家門以後,譚慎言突然發了瘋似的,以最快的速度從家裏去追趕譚曉薇,他緊緊拉著姐姐的手哭求道:“姐姐,你不要走!姐姐,你不要走!”
譚曉薇用手撫摸著弟弟的臉說:“弟弟,你還小,有的事你還不懂。姐姐走了以後,你要聽爺爺、爸爸、媽媽的話,好好讀書,做個有用的人。”
譚慎言此時隻能淚流滿麵地對姐姐點頭,所有參加送親的人看到這種場麵,都流下了同情的淚水。
事實印證了鄭奶奶說的話,譚啟維一家從譚曉薇嫁到大隊長家裏以後,情況稍有改觀。自從譚啟維與大隊長結成姻親以後,批鬥會雖然也要參加,但對譚啟維和他的父親倒是客氣了很多——隻是站在“牛鬼蛇神”的後麵,再沒有對他們父子倆進行捆綁。專政隊員心裏很清楚,如果再對大隊長的親家大打出手,對自己也不會有什麽好處。
譚啟維雖然少受了些皮肉之苦,但心裏卻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受。他心裏比別人更明白,這一切都是犧牲了女兒一生的幸福換來的。
譚曉薇嫁給大隊長的兒子以後,對她的這個“丈夫”根本談不上愛,恨也恨不起來。這程生龍也知道譚曉薇是插在自己這“牛糞”上的一朵“鮮花”,正因為自己長相醜陋,對譚曉薇更是百依百順。如果他父母不在場,他向譚曉薇提出什麽要求時,隻要譚曉薇不同意,用眼直瞪瞪地看著他,他是大氣也不敢出。
公公、婆婆也知道兒子暗地裏受氣,但是他們小兩口從來不吵不鬧,也找不到訓斥兒媳婦的理由。
譚曉薇嫁到程家三年了,肚皮還不見隆起,沒有任何動靜,這讓譚曉薇的公婆很是著急。程生龍雖然是一個“十不全”,但大隊長程維國生有三個子女,卻隻有程生龍這個寶貝兒子。農村人傳宗接代的思想很嚴重,他們家還得靠這個唯一的寶貝兒子來續香火。
農村婦女愛嚼舌根,譚曉薇結婚三年沒有懷上小孩,成了本村婦女在一起下地幹活時談論的話題。有的人猜測譚曉薇根本就不與程生龍過夫妻**,到現在還是一個處女;有的說程生龍本人就有病,沒有生育能力;還有的說,譚曉薇的母親是醫生,是她教譚曉薇隻在安全期才與那醜女婿同房,原因是怕他女婿那不良的基因遺傳給了下一代,與其這樣倒不如不要。情況究竟是怎樣,隻有他們兩口子最清楚,別人都隻是一種猜測。
不知是程維國祖上沒有積德,還是程生龍的命苦。又過了一年,也就是譚曉薇嫁到程家的第四年,程生龍發現自己的身體不舒服。剛發病時,突然出現醬色尿、渾身乏力、頭暈、麵色蒼白、心悸、氣急、耳鳴、眼發黑等症狀。病發作嚴重時還出現四肢酸痛、發熱、惡心嘔吐、食欲減退等症狀。尤其是到了晚上,口唇色淡,皮膚常帶暗褐色。
這天,譚曉薇帶著程生龍到大隊醫療站來找母親看病。梅麗雅用聽診器聽,沒有發現明顯的症狀,給他號脈,病症的特征也不是很明顯。她對這醜女婿說:“我們這裏醫療條件太差,除了聽診器和號脈外,再也沒有別的檢查方法。你回去跟你父親說,這病不能忽視,要到大醫院去檢査。”
晚上梅麗雅回到家裏,把程生龍去醫療站看病的事跟譚啟維說了。
譚啟維說:“既然這樣,你就不要給他看了——如果發生什麽意外,他們家說你是有意耽誤他的病情,你叫他到大醫院去看。”
梅麗雅說:“我給他是這樣說的。這樣吧,明天我們到他們家去一趟,把我們自己的責任盡到。”
第二天,譚啟維夫妻倆專程到程維國家去了一次,這是譚曉薇嫁到程家四年以來,夫妻倆到他們家為數不多的幾次。他們很知道自重,沒有十分特殊的事,根本不踏進程家的大門。
程維國不在家,梅麗雅見到程生龍母親以後,向親家母說了程生龍的病況,並建議他們最好直接去省城醫院檢査。
程維國在家裏稍作準備以後,就帶著他那寶貝兒子直接去了省城醫院。為了節省費用,沒有讓譚曉薇一同前往。
經住院檢查,程生龍得的是一種叫“陣發性夜間血紅蛋白尿”的病。這種病是由於紅細胞的後天獲得性缺陷,對激活補體異常敏感的一種血管內慢性溶血疾病,臨**表現與睡眠有關,間歇發作的血紅蛋白尿為特征,也就是在夜間將血液伴隨著尿液排出,還可伴有全血細胞減少或反複血栓形成的情況。這種病發病的概率很低,有的大醫院的內科醫生從醫多年聽都沒有聽說過。據說,得這種病的人當時在全國都不多,活過十年以上的全國也不到二十例。據給程生龍治病的主治醫生說:“得了這種病除了定期輸血,再也沒有好的治療辦法。”
住了一段時間院以後,他們身上帶的錢也基本花完,隻好回家靜養。回來後,正常的造血細胞增生功能繼續下降。不到一年,程生龍就命歸黃泉。
這可害苦了譚曉薇。說她是個姑娘沒有辮子,說她是個婆娘沒有漢子。每天白天下地幹活話也很少,晚上吃完晚飯幫著婆婆收拾完家務,一人在昏暗的油燈下,送走一個又一個漫長的日月星辰。
譚慎言從姐姐出嫁以後,比原來更懂事了。清晨他就去放牛,中午放學後就抓緊做完老師布置的作業,因為下午放學後他還得去放牛。
牛在湖灘邊或者在山腳下吃著嫩嫩的草尖,清脆有力地嚼著。譚慎言或坐或躺在草地上看書。實在沒有借到書,他就隨身帶著〈漸華詞典》。隨著知識的增多,譚慎言懂得了詞典比字典的知識覆蓋麵更廣,是人生的終身老師,一輩子也學不透。
選擇青草好的地方放牛,是爺爺教的。如果沒有刮風下雨,每天下午去放牛時還是要喚上他家養的狗,帶上他養的八哥。這條狗很通人性,任何時候,隻要譚慎言一呼喚,都會徑直跑到譚慎言的麵前來搖頭擺尾。
譚慎言的童年色彩盡管如一抹灰色的畫板,但男孩的天性還是喜歡尋找快樂。他有時去放牛,坐在牛背上吹著橫笛或者吹著塤。
有一次譚慎言放牛回來,在家門前小山的草叢中發現了一隻小鳥。這是一隻急於出窩的小鳥,因還比較稚嫩,看到譚慎言後,試著飛了幾步,最終沒有飛起來,被譚慎言捉住了。譚慎言抓在手上一看,是一隻小山雀。羽翼雖然沒有豐滿,但十分可愛。譚慎言心靈手巧,他把小山雀捉回家後,連忙用一根線拴住小鳥的腳,隨即到竹林裏砍來一根竹子,編成了一個小鳥籠,掛在房前的橘子樹上。
女人天生就心軟。梅麗雅看到小鳥在籠中失去了自由,對譚慎言說:“慎言,凡是有生命的東西都需要自由,你看這小鳥關在籠中多可憐。你想想,要是把你長期關在房子裏,不讓你出去,你難受不?我看你還是把它放了吧。”
譚慎言說:“媽媽,它現在飛都飛不起來,要是現在把它放出去,可能也要餓死。關在籠子裏我每天還可以抓蟲子來喂它,等它長大了、能飛了,我再將它放飛了,好嗎?”
梅麗雅覺得譚慎言說得有道理,沒有再堅持就進屋裏去了。
不一會兒,有一隻母山雀可能是聽到了鳥籠裏小鳥的叫聲,就飛了過來,在鳥籠子的上空盤旋,啾啾叫個不停,好像是在與小鳥交談,也好像是在對小鳥進行安慰。籠中的小鳥顯得十分的焦躁不安,撲騰著翅膀,在籠子裏跳來跳去。特別是母山雀離去時,更是不停地扇動翅膀,想衝出這牢籠。不一會兒母山雀又飛回來了,嘴裏還銜著一隻小蟲,這母山雀很警惕地抓住了鳥籠,以最快的速度將小蟲喂給了小山雀,然後立刻飛了起來。以後每天母山雀都要來給小山雀喂食,小山雀也慢慢地適應了這樣的生活。
從有了母山雀喂食以後,譚慎言不用給小山雀抓小蟲了,他每天早晨把鳥籠從屋裏提出來掛在橘子樹上,晚上再提回家。周而複始,小山雀也一天一天地在長大。這一有趣的情況被生產隊長的兒子譚建安知道了,他趁譚慎言家中無人時,直接將鳥籠拿走,明目張膽地掛在自家門前的棗樹上。
譚慎言發現後很不高興,要去拿回鳥籠。譚啟維勸說也不管用,後來梅麗雅勸說譚慎言:“兒子,我知道你很喜歡這隻小鳥,不要與他計較。咱們惹不起還躲不起嗎?你是個很乖的孩子,你就當是媽媽送給他的行嗎?不要讓你爸爸生氣好嗎?”
譚慎言用手臂擦著眼淚點了點頭。
梅麗雅用手輕輕地撫摸著譚慎言的後腦勺,用一種難以用語言來形容的語調說:“你真是我的好兒子。”
譚建安將小山雀搶奪去以後,也許是因為換了地方,也許是母山雀對他這種橫行霸道的行為也表示抗議,就不再來給小山雀喂食了。那小山雀可能也對母山雀每天給它喂食產生了依賴,生產隊長兒子將抓來的小蟲放在籠子裏,小山雀也不吃,於是他就氣急敗壞地將小山雀從籠子裏抓出來活活摔死。
譚建安因為他父親是生產隊長,自我感覺高人一等,是村子裏的“高幹子弟”,不但在村子玩伴當中橫行霸道,就連老人也不尊重,經常搞一些惡作劇。村子裏的人私下裏評價他隻有一句話:“這個五爪豬皮賴臉,真是頭頂上長瘡,腳板裏流膿,壞透了。他讀書不行,一般小孩想都想不到的壞事,他能做到!”
在那以糧為綱的年代,糧食反倒很緊缺。生產隊的糧食倉庫派了一個無妻無室、無兒無女的老漢每天夜間看守倉庫,防止糧食被盜。
譚建安喜歡搞惡作劇。有一次他抓了一隻大青蛙放到看倉庫老漢的夜壺裏,這夜壺肚大口小青蛙放在裏麵根本跳不出來。晚上看倉庫的老漢起夜,夜壺裏的青蛙可能是受到熱尿的刺激拚命往上跳。青蛙的彈跳力是很強的,青蛙往外跳時剛好碰到了老漢的**上。老漢受到這突然的驚嚇,在驚慌失措的情況下,將夜壺失手掉到地上摔破,尿水灑了一地。接著他發瘋似的跑到屋外大喊:“有鬼呀,鬼!”
譚建安還做了很多這樣的惡作劇。村裏一位盲人老太太是他經常逗樂的對象。農村人大多也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一般下地幹活都是將家裏的大門關上即可,這位盲人老太太家裏更是赤貧如洗,再加上老人眼睛看不見,出門基本都不上鎖。有一次,譚建安在稻田裏捉到一條大黃鱔。譚建安見老太太不在家,便將那條大黃鱔放到她家的鍋裏。盲人老太太回家揭開鍋蓋準備洗鍋做飯時,摸索到鍋裏的黃鱔以為是一條大蛇,嚇得老太太跌倒在地。
譚建安要是放屁,常將手捂在自己的屁股上,待屁放出來後,他再將手捂到別人的嘴上。如果看到男人站在那裏小便,他就悄悄走到那人背後,用手抓住正在小便的人的“老二”大喊:“我抓到你了!”
他就是這樣在使壞中取樂。
譚建安做壞事時,他奶奶教訓他,他也是張口就罵:“你這個老不死的,關你什麽屁事!”
人們常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間未到;時間一到,一定會報。農村實行生產責任製以後,譚建安的父親不當生產隊長了,他就失去了保護傘。再加上他父親當生產隊長時好吃懶做慣了,幹莊稼活也不在行,小家庭的日子過得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後譚建安因犯盜竊罪,被司法機關判刑,妻子對他完全絕望,與他離婚。當然,這是好多年以後的事了。
從“發配”回到老家後,譚啟維從沒有因為任何事去乞求過別人,但在譚慎言上學的問題上,他還是厚著臉皮去了生產隊長家。生產隊長給他的回答是:“貧下中農的子弟有的上到小學沒畢業都不上了,他一個右派的子弟讀那麽多書又有什麽用,還想當縣長啊!你上了大學又怎麽樣,還不是回來種地,再說你不上那大學還成不了右派!”
譚啟維說:“他年紀這麽小,回來也幹不了什麽,求您還是推薦他去上學吧。”
生產隊長聽到這裏有些不高興,嗬斥道:“你不要說了,你也不掂量一下自己的身份,有的貧下中農的子弟都不能上初中,一個右派的兒子還想繼續讀書!”
譚啟維聽到這裏知道已經沒有回旋的餘地了,就悄悄地離開了生產隊長的家。回到家裏他將這一情況告訴了梅麗雅。梅麗雅對譚啟維說:“你不要再去找人了,我去找找文昭叔,好歹是他的叔叔,他不看僧麵也要看佛麵。”他們夫妻倆為了孩子的教育問題可以辱身降誌、屈身求人,譚曉薇的輟學,是他們兩口子終身無法彌補的遺憾。
聽譚啟維說完,梅麗雅立馬到生產隊長的叔叔譚文昭家說明了來意。這譚文昭是個爽快的人,聽完梅麗雅的訴求後,當即去了他侄子家。
農村人大多沒有什麽文化,如俗話說的那樣,扛著竹竿進巷道,直來直去。他到譚良模家後,見麵就問:“譚啟維的兒子你不推薦他上學,這麽小的年紀,你要他回來能幹什麽?”
生產隊長連忙接過話茬說:“叔叔,他到你家去告我了?”
譚文昭說:“他一個右派還敢告你,是梅麗雅到我家,讓我來向你求情。小孩子要讀書有什麽錯?你白活了幾十年,跟這麽小的孩子較什麽勁?!”
生產隊長對他叔叔說出了心裏話:“一個右派的兒子能認識自己的名字就可以了,文化高了捏不住。”其實他是看到一個右派的兒子比他的兒子強,心生妒忌。
譚文昭聽到這裏更加氣憤地說:“我雖然沒有讀多少書,鬥大的字識不了一籮筐,但做人的道理我還懂。慎言那孩子挺好的,讀書也讀得好。我年輕時也聽老人說過,寧笑白須公,莫欺少年窮。終須有日龍穿鳳,勿信一世褲穿窿。這句話的意思你知道不?你可以欺負譚元亨,你也可以壓製譚啟維,但你不能在慎言這孩子讀書的事上使壞,後生將來的發展你是估計不準的。人沒有長後眼,但要給自己留條後路!”
說完譚文昭就氣呼呼地走出了他侄兒的家門,又到了譚啟維的家。見到譚元亨後,他知道譚元亨平時話就不多,相互問候了一句後就對譚啟維說:“我去找他了,他要是膽敢不讓慎言上學,你看我跟他有完沒完!”
梅麗雅見譚文昭還在生氣,對他說:“文昭叔,實在不行就算了,不要為了這事傷了你們叔侄之間的和氣。”
譚文昭說:“慎言這孩子懂事又聰明,比他家的兒子強多了。我雖沒上過幾天學,但做人的道理我懂。這麽小的孩子你讓他回來幹什麽?人,三十年河東,三十河西。這孩子將來會有出息的,隻要他願意上學,苦點累點沒什麽,你們就讓他上。”
生產隊長譚良模不讓譚慎言去上學,在村子裏也引起了公憤。農民雖然大多都沒有什麽文化,但他們都很質樸,心地善良,都認為譚良模把自己的權力用過了頭,這件事做得太損,與這麽小的孩子較勁確實不應該。
譚良模在他叔叔走後,也想了很多。特別是那幾句刺耳的話,對他有所觸動。還有幾位老太太在一起聊天議論他不該不推薦譚慎言上學的話,可能也傳到了他的耳朵裏。最終,他被迫同意向大隊推薦譚慎言上初中。
轉眼到了開學的時候,譚啟維對兒子說:“慎言,你這學上得不容易,要不是你文昭爺爺幫你說話,你這學是上不成的。我給你隻說兩點,一是要珍惜這來之不易的上學機會,早起多長一知,晚睡多增一聞。學習要更加刻苦,用功讀書。二是將來你如果有出息了,要懂得知恩圖報,千萬不要忘記了像文昭爺爺這樣幫助過你的人。”
譚慎言回答:“爸爸,您說的話我記住了,我會給你們爭氣的。”
譚慎言上初中以後學習更加努力,有的同學學習跟不上,尤其是上數學課,都表現出厭學的情緒。譚慎言在數學上也表現出了過人的天資。
為了多給家裏掙工分,譚慎言忙前忙後。一年四季,每天早晨天還沒有亮就挎著糞筐在村子周圍拾糞。特別是寒風刺骨的冬天,譚慎言頭上戴著破棉帽行走在村子四周的原野上,等到天亮時,他已經從外麵拾糞回來了,然後再去放牛。他就像是一個上滿了發條的小鬧鍾,一刻不停地走動著。
譚啟維倒不這樣認為,他說:“我們心疼他,隻能埋藏在心裏,不能流露出來。古人總結出的窮養兒子富養女是有道理的。兒子窮養,長大才知道奮鬥;女兒富養,長大才不會被不懷好意的人所利誘。男孩子小時候受點磨難沒有壞處,要讓他將來成為一個有出息的人,受點磨難不是壞事。從古到今,我還沒有見過一個從小嬌生慣養的男孩子長大以後有出息的。”
“冬天,我看他天沒亮就起床挎著糞筐去拾糞時,你知道我多心疼?像我們這樣家庭的孩子,從小更要讓他受點磨難。凡是有出息的人,大多都是因為他們經受了種種磨難後,才懂得為了生存去努力,為了有所作為去奮鬥的。”他接著又對梅麗雅說。
梅麗雅眼淚在眼眶裏打著轉,她用話頂撞譚啟維:“我不聽你說的這些大道理!我隻是心疼我這一對兒女——別的孩子能享受到的歡樂,他們享受不到;別人孩子沒有受的罪,他們都經受了。他們是不是前世作了孽,今世投胎到我們家遭罪……”她還想繼續說,但欲言又止,用一種茫然的眼神看著譚啟維。
農村人評價一個孩子的好壞,一般隻用聽話、勤快四個字。譚慎言比起村子裏聽話、勤快的孩子來,還有一點是多數同齡孩子所不及的,他還很善良。他家旁邊住著一位年近七旬、無兒無女的小腳“五保戶”,每天都提著小木桶到水井裏去提水。
這天譚慎言正好也到井邊挑水,看到老人從水井裏往上提水時艱難費勁的樣子,他就對老人說:“餘奶奶,您以後不要自己到井邊來提水了,我給您順便挑一擔就是了他把水倒進老人的水缸後,又對這位老人說:“餘奶奶,您這麽大年紀了,要是掉到井裏怎麽辦?我家與您家住的又不遠,每次我挑水時順便給您挑上一擔就夠您用一兩天了。”從此,譚慎言堅持給餘奶奶擔了兩年的水,直到這位老人去世。
在全年級,譚慎言各門功課都是名列前茅。學習上沒有偏廢的情況,在寫作上秉承了譚啟維的天賦,所寫的作文經常被語文老師當作範文在班裏朗讀。雖然他隻是個初中生,但他寫的作文立意巧妙,文從字順,語句也組織得很精煉。
上初中二年級時,他寫的一篇勤催春早的文章在譚啟維的指導下寄給了省報,很快被省報刊登出來。郵遞員把稿費匯款單送到學校後,成了學校的一大新聞。老師們都說:“在我們這個山村學校,能有同學在省報發表作品,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有的老師還建議校長要在全校進行表揚,以激勵所有同學都像譚慎言那樣好學上進。
在這個問題上,學校領導和老師中出現了分歧,有的主張要大力表揚,有的則認為不宜過於張揚,主要原因還是因為他的家庭出身不好。他們怕大力宣揚一個右派的子弟可能引發政治問題。但有一點,全體老師和學校領導的看法是一致的,都認為譚慎言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
國家政策雖然規定享受教育的權利人人平等,但實際情況並不是這樣。
上高中比上初中還多了一道坎,就是要通過政治審查。農村裏有的孩子隻把讀書當成人生的一個經曆,而譚慎言對讀書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愛好,想到可能不能再繼續上學了,他幾乎徹夜難眠。
有幾個六七歲的淑子在譚慎言家的山牆根,唱著由個別好事者現編的歌謠:
右派兒子地主孫,
回家務農掙工分。
異想天開不安分,
無產階級就專政。
其實這首歌謠是有的人家孩子讀書不爭氣,心生嫉妒的大人給編的。也就是屬於那種我如果過不好,你也別想好過的不正常心理。
這一天,譚曉薇回到了娘家,梅麗雅從醫療站回來,她連忙把她的母親叫到一旁悄悄地說:“媽,我剛進家門時看到弟弟一人坐在廂房裏流眼淚。”
梅麗雅聽到這裏,感到事態嚴重。這百年老屋根本不隔音,在家裏說話又怕譚慎言本人聽見。她借口讓譚啟維、譚曉薇和自己一起到自留地裏去幹活。到了自留地以後,梅麗雅見四周無人,對譚啟維說:“老譚,我聽曉薇說,慎言一個人在家裏哭,我擔心這孩子想不開,不會出什麽事吧?”
譚啟維聽到這裏,隻是長長地唉了一聲,沒有說什麽。因為他知道在慎言繼續上學的問題上,他確實是無能為力了。
梅麗雅問譚啟維:“如果我丨丨'法求曉薇的老公公,你估計他會不會幫忙?”“他兒子死了以後,他自己心裏也不痛快,你去麻煩他幹什麽!”譚啟維對梅麗雅說。
梅麗雅萬般無奈地自言自語道:“為了孩子,我就厚著臉皮求求老韓吧,他這人還是比較熱心的。”
譚啟維問梅麗雅:“你說的是不是他親戚是副社長的老韓?”
梅麗雅回答譚啟維:“就是的。”
譚啟維很無奈地對梅麗雅說:“這也是為了孩子,你就買點東西去吧,去求人的事總不能空手進他家。”
梅麗雅帶上禮品找到韓長貴家以後對他說:“韓師傅,我今天是專門來求您的呀,請您一定要幫我這個忙,不然我家裏可能要出事。”
韓長貴客氣地回應道:“梅大夫,您有什麽事就說吧,不要見外。”
梅麗雅把譚慎言想上學的事說了一遍。老韓聽了後笑著說:“我當是什麽事呢,就這麽個事呀——孩子想上學是好事呀。我們村子裏有個孩子也是今年初中畢業,他說不想再上學了。正好,我那位表哥現在已經升為鎮長了,高中不就在鎮上嘛。我明天讓我媽跟我一起去,他就是不給我麵子,也得給我媽一點麵子的。”
老韓說:“幫忙讓孩子上學這是積善行德的好事,沒有什麽可謝的。不過,您現在還不要急於謝我,上高中不像上初中,全鎮隻有這一所學校,還真有好多孩子上不了高中的。再說這事不是我說了算,要是我有這個權力,我現在就可以答應你。”
梅麗雅臨出門時對老韓說:“不論你能不能說成,我都要謝謝你。”
老韓要梅麗雅將她帶來的禮物帶回,經她好說歹說,他才勉強收下。
送走梅麗雅後,韓長貴將梅大夫的家庭情況及托他辦的事對他母親說了一遍。韓長貴的母親是一位很善良的老人,她說:“這讀書與地主、右派也沒有什麽關係,難道政策上也有規定,出身不好的孩子不讓讀書嗎?這前三皇後五帝的好像沒有這個理!明天我們一起到你姑姑家去一趟,你那表哥當了這麽多年的官,我們家從來沒有求他辦什麽事,我想這點忙他應該幫。”
在鎮長的親自過問下,譚慎言終於如願上了高中。在那出身第一、學習成績第二的年代,像譚慎言這樣的家庭情況能繼續上高中,在全縣不說是絕無僅有,但是確實也是為數不多。
生產隊長聽說譚慎言上了高中,這著實讓他感到奇怪,這右派的門路到底是比“扒土巴”的人門路寬。他也知道,這肯定是找上麵的人辦成的,就不好再橫加幹涉。但有一條,這牛是不能讓他們家再養了,不能讓譚元亨去放牛,在他的眼裏譚元亨還是一個犁田耙地的好勞動力。
譚慎言從上高中的那一天起,更加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他學習特別勤奮努力。
在高中學習階段,不得不提到的一個人,就是譚慎言的班主任章老師。這位章老師三十多歲還沒有結婚,在那個並不重視教育質量的年代,他把全部心思放在教學上,確實難能可貴。他教的是數學課。學生們半夜起來小便,還能看到章老師宿舍的燈還亮著。這位章老師教學十分嚴謹,備課也十分認真,他的教案永遠寫得工工整整。
那時候老師的工資也很低,社會上提倡的是艱苦樸素,章老師的衣服破了都是自己縫補。讓學生們很佩服,特別是讓女學生佩服的是——他上衣肩膀處破了,能自己買來一塊布將整個肩膀縫補上。這種縫補的方法在當地叫“托肩”,縫補的難度非常大,就是一般的婦女都不容易縫補得很好,但章老師縫補得平整服帖。
到高中二年級時,譚慎言嘴唇上長出了淡淡的胡須,臉上長有幾顆青春痘,喉結門起。
譚慎言同班有位女同學叫高燕淩。性格活潑,留著齊耳短發,肌膚白嫩,顏麵清麗,眉如蠶蛾,眼似清泉,鼻梁挺直,櫻桃小嘴。走起路來那微微顫動的乳峰,對正處在青春期的男生有一股無法抗拒的**。她在本屆女生中可以算得上是個俊美漂亮的姑娘。
高燕淩是家中的獨生女。她父親是工人,每月可拿回近五十元錢的工資,經濟條件在農村屬上等。母親是大隊婦聯主任,在屬地有一定的社會政治地位。這樣的家庭背景不論是政治上還是經濟上,在當時的農村是不多的。她平時的衣著很是顯眼,大多數同學穿的是土布衣服還打著補丁,可她穿的是凡立丁麵料的褲子。
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紗。愛情,有時是一個很奇妙的東西。當愛情真正來臨的時候,它可以突破一切阻力,它可以不分貴賤高低。
譚慎言在班裏性格內斂,穿著樸素。他除了長相英俊、學習成績好以外,再沒有特別引人注意的地方。高燕淩偏偏在心裏喜歡上了這個表麵看上去不是很活潑,個性不張揚的男生,心裏一直暗戀著他。
女孩子成熟比男孩子要早,高燕淩平時總是以探討學習上的問題為借口,尋找機會跟譚慎言接近。譚慎言雖然對高燕淩也有好感,但始終是將這種對異性的好感深深地埋藏在心裏,不敢作出任何回應。這主要有兩個原因:一個是中學生不準談戀愛,這是人所共知的校規,他不敢越雷池半步。二是譚慎言想到自己的出身,畢業後很難繼續保持他們的戀情。與其這樣,倒不如裝作木訥。
譚慎言看到一家人省吃儉用供他讀書,他要想法減輕家裏的經濟負擔。
離他村子不遠處有個供銷社,那時交通落後,這個設在鄉村的供銷社如果要進貨或者是往鎮供銷社上交收購的土特產,全憑人挑或板車拉。他找到供銷社經理,請經理讓他每個星期天下午到校時把供銷社的貨擔到鎮供銷社,每個星期六中午放學回家時再把鎮上的貨物挑回來。
供銷社的經理對他說:“讓你擔貨倒是可以,但你這單薄的身板能行嗎?這可是十多裏的山坡彎路呀,並且每次要挑一百斤才一塊錢,你幹嗎?”
譚慎言說:“經理我能行,我幹。每個星期一來一回兩元錢,一個月就有八元錢,我讀書的錢基本不用家裏負擔了。”
從供銷社到鎮上有一條公路,從公路走,路雖寬平,但要遠幾華裏。譚慎言還是選擇從小路走。
為了感謝經理,譚慎言第一次領到兩元錢後,花了兩角多錢買了一包“遊泳牌”香煙送給經理。
這位經理對他說:“你挑著一百斤東西走了十多裏路才掙一塊錢,你花錢買煙給我,這煙我能抽嗎?”
譚慎言央求道:“經理,請你收下吧,買下的煙又退不掉了,我家又沒有人抽這樣的煙,我們這裏的氣候又潮,時間放長就發黴了。”
經理對他說:“既然你這樣說,這次我就收下。你這是憑力氣掙錢,掙的真正是血汗錢,你不欠誰的。我可給你說清楚,就這一次,如果你再搞這些小名堂,我就不讓你幹了。”
離家住校求書念,
籮筐扁擔伴三年。
窮家男兒知甘苦,
出賣腳力掙學錢。
高中畢業後,同村同時畢業的三人中,其餘的兩人因為娘老子有麵子,大隊對他們都做了安排,譚慎言則是毫無選擇地回鄉當了農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