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多磨難,人生成敗看少年1
夜晚雪花漫天飛舞。潔白的雪花散落在蒼茫大地上,天地之間白茫茫一片,地上的積雪足有半尺厚,莽莽原野一片素裹銀裝。
山川、田野、村莊,全都籠罩在大雪之中。就連落光了葉子的柳樹上,也掛滿了毛茸茸、亮晶晶的銀條兒。冬夏常青的鬆樹和柏樹,堆滿了蓬鬆鬆、沉甸甸的雪球。堆積在農戶屋頂瓦上的雪就像一排排白色的鋼琴鍵,排列得是那樣的整齊,整個江南大地好像穿上了一件潔白的盛裝。
人們早晨起床後,雪還在飄飄灑灑地繼續下著。隻有那流水的小水溝沒有積雪,遠遠看去,就像一張白紙上爬著一條蜿蜒的蜈蚣。
丘陵地區的雪景比平原地區更為壯觀,有的小山丘被皚皚白雪覆蓋後,活脫脫像一個雪白的大饅頭。參差有次的梯田,從下向上遠遠看去就像鋪上了一層厚厚白色地毯的寬大台階……不上學的小孩子早上在大人的帶領下,在自家房前堆起了雪人。
這是多年來下得最大的一場雪,蓋滿了屋頂、逬路,壓斷了樟樹枝。
自古以來,文人墨客對雪有一種情有獨鍾的偏愛,可在譚慎言的老家卻又有一種說法:“凍斷樟,三年荒。”意思是雪下得太大了,也不是一件好事。
譚慎言同村子裏的一群孩子上學時,雪地裏已經留下一串串的腳印。舉目遠望路上的行人,個個腳步匆匆。有的人還穿著草鞋,肩上擔著芹菜,到鎮上去賣,腳凍得像紅蝦一樣。他們這是趁天下大雪,生產隊裏不出工,悄怕將自留地裏種的芹菜擔到鎮上去賣,給家裏換回一點油鹽錢。
在本村學生中譚啟明年齡最大,他已是初中學生,也是村子裏每天一同上學孩子們的“孩子王”,麵對這雪景他大聲念起了劉方平的《春雪》:
飛雪帶春風,徘徊亂繞空。君看似花處,偏在洛城東。
他念完後很得意地對大夥說:“有誰能念一首與雪有關的詩?”
這一行有十多個孩子,沒有一個敢應答。這時一個叫譚生義的孩子對譚慎言說:“慎言,你也給他念一首,看把他神氣的。”
大夥都一起嚷著一定要譚慎言也念一首。譚慎言見實在推脫不過,就清了清嗓子,隨著口腔裏呼出的白氣,音韻和諧的聲音在這銀裝素裹的原野上空回**:
日暮蒼山遠,
天寒白屋貧。
柴門聞犬吠,
風雪夜歸人。
這時譚啟明追問譚慎言:“這個詩是什麽詩名,是誰寫的?”
譚慎言答道:“這首詩是〈縫雪宿芙蓉山主人〉,是劉長卿寫的。”
譚慎言剛一說完,這群孩子就對譚啟明說:“怎麽樣?他念的這首詩比你的那首還要好——你以為初中生就一定能把我們小學生考倒。”
有的孩子還抓起地上的雪捏成雪球,砸向譚啟明。譚啟明立刻進行還擊,雙方打起了雪仗。
一個叫譚立新的小孩到地邊高處抓雪時,發現那裏寫有字,他叫大家來看,隻見寫的是“死了,死了!”
在階級鬥爭的年代,在上學路上或者在學校的廁所裏發現有反動標語是常有的事,每次發現有反動標語,學校都要讓學生在一本作業本上重複寫上“毛主席萬歲”就這兩句話學生們要寫整整一個作業本,目的是為了便於查對筆跡。所以這一群上學的孩子們見到是反動標語,感到驚恐萬分,一個叫譚朝南的小孩在驚慌中,本能地用腳把那反動標語給抹掉了。
反動標語被抹掉後,同學們到學校還是向老師反映了。老師知道這一情況後也是不敢怠慢,立刻向校長報告。校長就把譚家灣的十幾個學生全部帶到了鎮上,由派出所的公安人員一個一個進行審問。
公安人員先問是誰先發現的,那幾個孩子說:“是譚立新先發現的。”
公安人員又問:“是誰用腳把反動標語給抹掉的?”
“是譚朝南用腳把反動標語給抹掉的。”幾個孩子告訴公安人員。
公安人員問譚朝南:“你為什麽要把那反動標語抹掉?”
這時譚朝南嚇得臉色蠟黃,哆哆嗦嗦地說:“我看是反動標語,在驚恐中就用腳抹掉了。”
隨後公安人員對這些孩子逐一進行審問,沒有一個人承認是自己寫的。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譚慎言等十幾個人被帶到派出所的事,有人告訴了梅麗雅。梅麗雅聽到後,急急忙忙往派出所方向奔跑,滑倒在雪地裏也顧不得疼痛,爬起來繼續向前急速行走。
梅麗雅氣喘籲籲地趕到派出所後,見本村十多個孩子齊刷刷地都站在那裏。
這時公安人員走到譚啟明麵前,態度十分嚴厲地對他說:“在這些學生當中,隻有你的年齡最大,你說是誰寫的,今天要是不說出來,就把你們統統雜來。”
譚啟明是初中生,對寫反動標語的嚴重性比其他的小學生認識得更清楚,但他確實不知道是誰寫的,聽公安人員說要把他們關起來,他隻是順口說了句:“我們貧下中農的子弟是不會寫反動標語的。”
譚啟明說的那句話也許是無意之言,但梅麗雅對他說那句話很是反感。要是分析“我們貧下中農的子弟是不會寫反動標語的”那句話,他們這些一起上學的十幾個孩子中,隻有譚慎言是右派子弟。那麽,他的指向很明顯。
但梅麗雅在這種情況下還是強壓心中的怒火,她不敢得罪任何人,包括這些稚氣未脫的孩子們,因為得罪了這些孩子就等於得罪了他的家人。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她隻有采取以進為退的辦法幫著譚慎言解圍。她知道,這種事要真的賴到自己兒子身上,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梅麗雅聽到這裏,連忙衝到譚慎言的麵前,對譚慎言喊道:“譚慎言,你聽到了沒有?譚啟明說他們貧下中農的子弟是不會寫反動標語的。在這一群孩子中隻有你的父親是右派,你說,是不是你寫的?要是你寫的,就應該把你抓去槍斃!”
譚慎言很委屈地對梅麗雅說:“媽,真的不是我寫的。我們十幾個人是一起上學的,我們走到那裏就看到了那反動標語,怎麽會是我寫的呢?應該是走在我們前麵的人寫的。”
梅麗雅知道兒子是不會幹這種事的,她還是采取以進為退的方式繼續對他怒吼道:“我再問你一次,是不是你寫的,如果是你寫的趕快坦白交代!”
譚慎言這時更是無可奈何地說:“媽,我真的沒有寫。我說過,我們一到這裏就發現有反動標語了,這反動標語應該是走在我們前麵的人寫的呀!”
譚慎言再次重複他前麵說的那句話時,引起了梅麗雅的注意,她對公安人員說:“這位公安幹部,孩子說的話也有道理呀,他們十幾個人是一起上學的,他們到那裏時就已經有了那反動標語,怎麽會是他們寫的呢?按你們公安部門破案常用的推理方法,確實也應該是走在他們前麵的人寫的!”
那位公安人員認為梅麗雅說的話有道理,再說那反動標語已經被一個人用腳抹掉了,沒有了現場,也不好再追查。而用腳抹掉反動標語的譚朝南,在審問他的家庭出身時,公安人員了解到他家是雇農,在他身上也找不到什麽茬,這件事隻好不了了之。
事情是到此為止了,譚慎言因為受到了過度驚嚇,晚上發燒,囈語不斷。一家人一直守候著他到天亮,第二天他沒有去上學……
一個人的興趣是與生倶來的,隨著年齡的增長,知識的增加,譚慎言的業餘愛好也逐步顯現出來,除了跟他的堂叔學吹笛子、吹塤、拉二胡外,再一個愛好就是喜歡看大部頭的小說。
幾年下來,他將堂叔家的《西遊記》《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花月痕》《古孝子傳》《封神榜》《七俠五義》等好多書看完了。《唐詩三百首》中的好多唐詩他都會背,他堂叔家裏的藏書看完後,他就悄悄地找與他關係較好的同學借書看。
對於出身不好的譚家人來說,受苦受難的是丈夫和妻子,在歧視中長大的是孩子。學習雖然好,但出身不好的問題,經常傷害這個小小少年。
每年清明節,學校都要組織學生到烈士墓地去掃墓,譚慎言和班裏幾位出身不好的同學不能前往,就留在學校打掃教室。學校凡是帶有政治色彩的活動,就不讓這些“黑五類”的子弟參加,在譚慎言幼小的心靈裏這是一種難以言狀的失落。
隨著年齡的增長,譚慎言更加懂事。他不論在外麵受到什麽樣的歧視,回家後都閉口不談。他現在更加懂得,讓家人知道了這些不愉快的事,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
在南方有“燕子不進愁門”的說法,意思是不好的人家燕子就不進屋。燕子是一種吉祥的鳥,它也是唯一自動進家築巢的鳥類,所以當地的人們都希望燕子到自己家築巢做窩。
有的人家房子很好,可燕子就是不進他們家築巢。譚慎言家的房子雖然是破壁殘垣,竟有兩窩燕子同時在他們家堂屋築巢,這在譚家灣也算是一大奇事。
這兩窩燕子都很大膽,經常旁若無人地在窩裏大叫,劃出優美的弧線從屋子裏飛進飛出。它好像是為了感謝主人家讓它們在這裏安居樂業、繁衍後代,特意為主人家進行“飛行表演”。
南方多雨,雨天的燕子又構成了另一道風景。它們成雙成對地收起了羽翼,逗留於堂屋前簷的橫梁上,用嘴巴梳理著身上的羽毛,似乎這雨也讓它們焦躁不安,唯有站在堂屋簷下的橫梁上呢喃不休,卻不能飛出去覓食。
燕子進家是一種吉祥,但也會帶來一定的麻煩,那就是它在窩裏時,經常將鳥糞拉到地麵,特別是有了小燕子後,母燕就將小燕子排泄在窩裏的糞便用爪子往窩外刨。
譚啟維就在兩個燕窩下麵用一塊四方形的薄木板做了一個“兜子”,這樣糞便就不會拉到地麵上了。
天下的農民似乎是天生的勞動機器,一年四季不得空閑。這天因為天下雨難得不出工,譚慎言恰好也不上學。譚啟維搬來梯子,將掛在兩個燕窩下麵的“兜子”拿了下來,將兜子上麵的糞便拿到自己家門前的橘子樹下掩埋,因長時間沒有清理,這兩個兜子上麵堆積了厚厚一層糞便,清理完糞便後再將兩個兜子重新掛上去。因為不便到別人家去串門,譚啟維就給譚慎言和他姐姐講司馬光、李白、杜甫等曆史人物的故事,講《十萬個為什麽)中許多神奇有趣的科學知識。他想通過這些方法來拓寬孩子們的知識麵,鍛煉他的思維能力。因為父母很重視對他們的教育,所以譚慎言姐弟倆與本村同齡的孩子相比起來懂的東西要多得多。
譚慎言雖然出身不好,但家教很嚴。那時與親戚家往來,大人們因為成分不好去親戚家多有不便,也不願意去走親戚。譚元亨雖然沒有文化,但對農村的禮節很是講究。凡是到親戚家趕情送禮的事都讓譚慎言去,每次走親戚之前爺爺都要交代他:“你是小孩要記住,吃飯坐在哪個位子是有講究的,你分不清哪個席位好,哪個席位不好,但你要記得,坐下吃飯時你的背向著大門就對了,這是你們小孩坐著吃飯的位置。吃飯時兩個背膀要夾緊,不能叉開膀子吃飯,要給坐在你旁邊的人留有地方,還有吃飯嘴裏不能發出叭嘰叭嘰的響聲,夾菜不能滿缽子抄,要夾自己麵前的……”
那時候人們都很窮,也養成了一些陋習。比如春節到親戚家去拜年,吃麵時,如果麵碗裏放有雞腿,雞腿上纏有紅線,這是暗示客人,這個雞腿是不能吃的,放在碗裏隻是做個樣子。還有客人來了打荷包蛋,一般隻打三個,也有好客的人家要打上四個,即使你能吃得下也不能吃完,要在碗裏留上一個或兩個,這叫“回碗”氣農村這些講究都是爺爺教給譚慎言的,所以他比同齡的孩子懂的禮節要多些。他雖然很想吃那雞腿,但見雞腿上纏有紅線,從不去吃它。
譚慎言每到親戚家去,都是按家中大人教的去做,見了人先笑後說話。大凡親戚的村子裏見過譚慎言的人都誇他:“這小孩家教真好,很懂禮貌。”
一個小孩良好的行為舉止,是靠大人們天長日久、不厭其煩地教育得來的。孩子就像一棵樹一樣,雖然主幹很直,但隻要發現有開叉的枝丫就要盡快修剪掉,否則會影響主幹的生長。
有一年冬天,譚啟維讓譚慎言送一位親戚出門。那位親戚剛出門,譚慎言隨手就哐的一聲就把門關上了。
有知識的人教育小孩的方式方法都不一樣。待客人走遠後,譚啟維沒有大聲訓斥他,而是讓譚慎言模仿客人離家的情景,讓他從屋裏往屋外走,譚啟維待譚慎言剛一出大門時,他就重重地眶的一聲把門關上了。過了一會兒,他把門打開問譚慎言:“剛才在你出門的時候,我重重地把門關上,你有什麽感覺?”
譚慎言回答:“聽到你那重重的關門聲,我的心咯噔一下,很不舒服。”
譚啟維這時因勢利導地對他說:“這就對了,你在自己家裏聽到那種關門的聲音都不舒服,你想想,那客人聽到這聲音是不是更不舒服?以後你送走客人關門時要慢、要輕,最好是在客人走了很遠以後再輕輕關門,不能在客人剛出門時就關門,特別是關門不要發出響聲。這雖然是小事,但能看出一個人的家庭教養。客人剛出門你把門關上,這是很不禮貌的。”
譚慎言回答道:“爸爸,我知道了。”
俗話說:皇帝有皇帝的憂愁,叫花子有叫花子的樂趣。農村的孩子兒時雖然沒有什麽玩具,但也能想辦法找到自己的樂趣。那時候農村的孩子沒有什麽玩具,最盛行的是養蠶。每到春天,譚慎言也從同學那裏要來蠶卵放在棉衣的口袋裏麵,用體溫對蠶卵進行孵化。過了大約一個星期,從蠶卵裏便鑽出些很小很小的蠶。他小心翼翼地用雞毛將這些小蠶掃進早已準備好的小紙盒子裏,紙盒子裏麵放著桑葉。這喂蠶也有講究,如果是下雨天采的桑葉,要將桑葉上麵的水用布擦幹淨,不然蠶吃了以後就會得病而死。
在譚慎言的精心喂養下,蠶寶寶一天一個樣,脫殼變白,再脫殼變白,這樣一天天長大,直至身體變得透亮,然後再把它捉放在油菜箕上,蠶在油菜箕上作繭。再過一段時間它們咬破繭子又變成飛蛾,在貼在牆上的紙上產下一片蠶卵以後,便完成了它們生命的全過程。如此周而複始,完成一代又一代的新老交替。
小時候譚慎言除了養蠶,還喜歡養動物,他們家養了一條狗以外,還養了一隻八哥。他兒時最好的玩伴就是那條狗和那隻八哥。
八哥學名又叫鴝鵒。這是江南一帶常見的鳥,羽毛黑而有光澤,嘴和腳都是黃色的,翅膀上有白斑,飛行時露出白斑,呈八字形,所以人們叫它八哥。在所有的鳥類中,也隻有這種鳥最通人性,隻要是你把它從小抓來喂養,即使它長大以後能展翅飛翔,它也不會離家飛走。
譚慎言的這隻八哥是他從鳥窩裏掏來養大的。它長大以後,有時會自己飛出去覓食。他家門前有一條小水溝,在夏天中午最熱的時候,這隻八哥自己會跳到水溝裏洗澡。洗完澡,抖掉身上的水,就躺在太陽底下曬翅膀。
譚慎言有時放學回來,八哥會飛到他的肩膀上,有時還會飛到他的頭上叫個不停,時而還用嘴喙著他玩。狗兒和八哥,給譚慎言的童年增添了不少的樂趣。
有趣的是有一次,這隻八哥還帶來了一隻野八哥到他家門前。譚慎言把自己家裏養的八哥喚到屋內後,想把這隻野八哥騙到家裏抓住它。他養的八哥在家裏叫喚,那隻野八哥站在大門的門檻上應聲,但就是不進屋。待譚慎言靠近它的時候,它扇動著翅膀飛走了,最終還是沒有抓住那隻野八哥。
每次出去放牛,譚慎言牽著牛,狗與牛並行,八哥站在牛背上或牛頭上扇動著翅膀。牛吃草時,八哥時而飛去附近覓食,時而飛到慎言的肩膀上。狗時而來回奔跑,時而靜臥在譚慎言身邊,此情此景,構成了一幅難得的“牧童田園圖”。
那時農村沒有電燈,勞作了一天的人們大多在夜間八九點就準備入睡,可大隊幹部有時偏偏要在這個時候廣播通知地、富、反、壞、右分子去大隊部開會。說是開會,其實是去聽他們訓話。
譚家灣的“黑五類”到大隊部開會,要經過兩座墳山。農村的夜晚特別的寂靜,寂靜得讓夜間行人感到害怕。特別是風吹著山岡上的鬆樹呼呼作響,樹影在灑滿月光的地上搖晃時,更覺得陰森恐怖,膽小的人總是被嚇得汗毛豎起。
隻要是譚啟維父子倆及村裏的五類分子晚上到大隊去開會時,譚慎言家的那條狗總是尾隨其後,五類分子們進大隊部去“聽訓”時,它就微微閉著眼睛飢在地上等候,開完會後它再跟著他的主人一起回來。
這條狗對村子裏的所有人從不分貴賤,忠實地為村子每一個村民服務。村子裏不論是誰天沒亮上街,隻要是它碰到了,它都是尾隨其後,護送那人到達目的地後才自己跑回來。所以這條狗是全村人的“功臣”,全村男女老少沒有一個人去打它、傷害它。
話又說到梅麗雅回到農村已有幾年了,除了挑水糞這種重體力活不如農村的女勞動力以外,一般的農活都不比別人差。她是一位很能幹潑辣的婦女,也很要強。自從跟隨譚啟維被遣回到農村以後,在人前從不輕易露出窮相。在那個鈔票緊張,布票也緊張的年代,每人每年隻發給一丈五尺的布票。在野外勞動的人們,因為衣服長年經過汗水浸蝕、日曬,破舊得很快。
夜深了,勞累一天的人們早已睡去,她還在為全家人縫補衣服。燈光昏暗,她把衣服拿得很近,一針一針地縫補。
由於布票不夠用,農村中有的人把日本裝化肥的尼龍布袋子染成黑色做成褲子穿。但那還不是一般人能穿得上的,穿這類衣服的人,或是家裏人有工作單位,或是家裏人有一定門路。社會上有人作了一首順口溜:
大幹部小幹部,
一人一條尼龍褲。
前麵是日本,
後麵是尿素,
隱約還見百分數。
像譚啟維這樣的“賤民”,大人小孩當然是穿不上尼龍褲的。譚啟維和梅麗雅及兩個孩子一年四季雖然隻有兩套衣服換洗,但兩個孩子總是穿得很幹淨。姐姐的衣服小得實在不能穿了,梅麗雅就把衣服拆開改一改給譚慎言再穿。
譚曉薇和譚慎言衣服破了,梅麗雅還根據破洞的形狀,故意找一塊顏色鮮豔,反差很大的破布剪成老虎、長頸鹿或兔子的圖案補上,這樣既補上了窟窿,又很美觀。到了春秋兩季,實在沒有衣服穿了,她就把棉衣、棉褲裏麵的棉絮掏出來,這樣就成了兩件衣服。到了冬天,再把棉絮填進去。在那樣的逆境裏,她始終保持著樂觀向上的態度。
梅麗雅的母親沒有工作,也隻靠她父親的收入來維持老兩口的生活。雖然在經濟上對梅麗雅偶有資助,終因家中人口多,那點資助也是杯水車薪。
譚啟維一家被遣送回原籍以後,全家的生活狀況猶如雨天挑幹稻草,越挑越重。但梅麗雅對自己的丈夫沒有半點抱怨,這是一般婦女很難做到的。很她注意營造節日的氣氛,特別是春節。房屋雖然破舊,她都要把家裏收拾得幹幹淨淨。回到農村以後,她知道了農村的一些習俗,也學會了做布鞋。她知道在農村,家裏就是再窮,春節每人都要穿上一雙新布鞋,意思是春節穿新鞋一年踩小人,這樣在新的一年裏日子就會過得紅紅火火。
人們常說,窮人的孩子懂事早。譚慎言從小也很懂事,母親給他什麽衣服他就穿什麽衣服,從不嫌棄。但男孩子個子長得快。衣服實在小得穿不成了,他媽媽隻好讓他把姐姐唯一一件已經穿得太小的花格大領子衣服穿上。譚慎言上身穿著花格大領子衣服,肩上掛的是母親用舊土布縫製的書包,下身穿的是短得露出小腿肚子的藍布褲子,腳上穿的是兩個大腳趾頭露在外麵尋找“自由”的爛鞋。這身裝束很像電影《三毛流浪記》裏的“三毛”。
譚慎言毫不在意,他穿著這身衣服到學校以後,同學們看到他理的是“鍋鏟型”的短發,配著這身裝扮,活像馬戲團的小醜,都圍著他取笑。
放學回到家後,他堅決拒絕穿姐姐的那件衣服。這也是他長這麽大,第一次拒絕母親讓他穿的衣服。上衣小了扣子扣不上,他就敞開前襟,褲子短了他就故意穿得很低。
第二天到學校後,第一堂課是數學課,教數學的是一位叫劉玉梅的女老師。她上完課後,把譚慎言叫到跟前對他說:“譚慎言同學,你上午放學後到我宿舍來,我有事找你。”
上午放學後譚慎言來到劉老師的宿舍,禮貌地問:“劉老師,您找我有什麽事嗎?”
劉老師走到譚慎言跟前,雙手將他的上衣前襟往中間合了合,感到他穿的這件衣服實在是太小了。看到他穿的那雙破布鞋,兩隻腳的大拇指都露在外麵,鞋子的後跟也爛得很厲害。
劉老師問譚慎言:“你穿多大碼的鞋?”
譚慎言回答道:“不知道。”
劉老師好奇地問他:“你怎麽不知道自己穿多大的鞋呢?”
譚慎言說:“從我記事時起我就沒有穿過買的鞋,我穿的鞋都是我媽自己做的。”
劉老師知道,窮人家的孩子人雖窮,但很有自尊。她和顏悅色地對他說:“譚慎言同學,你說浪費好不好?”
譚慎言回答:“不好。不過,我沒有浪費什麽東西呀?劉老師!”
劉老師又笑著對他說:“我沒有批評你浪費東西,你是一個很好的學生,你學習很用功,也很懂禮貌。你看我兒子張維炎比你大,這件衣服和這雙鞋子都小了,要是浪費了多不好,老師平時都教育你們從小要學會艱苦樸素,你拿去穿好嗎?”
譚慎言不要,劉老師很溫和地對他說:“你剛才不是說浪費東西不好嗎?一個好學生應該言行一致,是不是?”
在劉老師的勸說下,譚慎言把那雙膠鞋放進書包,那件衣服夾在腋下,
謝過後,就走出了劉老師的宿舍徑直回了家。
劉老師給的那雙舊膠鞋譚慎言一直穿著上學,破了就補,直到實在破的不能再穿了才脫下。而那件衣服,在他不能穿了以後,一直要他媽保存在家裏。他人小心智高,懂得一個人在最窮困的時候,別人對自己的幫助,哪怕是點滴的關愛都是不能忘記的。他是要以這種方式銘記,一位老師是如何用自己特有的方式幫助了一位貧寒的學生,並且還為他保留住一個小男孩的尊嚴。這點小小的嗬護,他一直銘記在心。
時隔多年,譚慎言參加工作以後,劉老師早已退休。他每次回到老家,都要去看望這位心地善良的劉老師。當然,這是多少年以後的事了。
那時候的農村,養牛為種田,養豬為過年,養雞為零花錢。雞蛋對他們來說就是維持家庭平時開支的一個重要來源。農民家裏的油、鹽等日常零星開支,還有小孩上學用的作業本、鉛筆,就連親戚間的趕情送禮等,全靠雞生下的蛋去換點“活錢”。
家裏每積攢六七個雞蛋,梅麗雅就叫譚慎言用葫蘆瓢端著到附近煤礦去賣。雖然每個雞蛋隻賣五分錢,但可以買回半斤點燈用的煤油和將近一斤粗食鹽。
在落後的農村,農民習慣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耕生活。白天勞動的疲憊隻有靠夜眠來消除。勞動了一天的人們便早早鑽進被窩,進入了夢鄉。
人們常說:人老三件寶,貪財、怕死、瞌睡少。貪財、怕死這兩樣與譚元亨是沾不上邊,但到底是人老了,他瞌睡輕。大約二更時分,譚元亨聽到有急促的敲門聲,他大聲喊叫譚啟維,譚啟維連忙披衣下床,打開門後,見是本村的王嬸。
王嬸焦急地對譚啟維說:“你媳婦原來不是縣醫院的醫生嗎?我家小孫子發燒有兩天了,現在越來越嚴重,有些抽搐,麻煩她去看看吧,求求你們。”
譚啟維對王嬸說:“她多年不當醫生了,再說什麽藥都沒有,怎麽看啊?”
農村的深夜十分寧靜,譚啟維與王嬸的對話梅麗雅聽得一清二楚,她穿好衣服見到王嬸後就直截了當地說:“王嬸,如果我現在還是醫生,這治病救人我是不能有半點推辭的。可我多年不幹了,也沒有任何醫療器具和藥品,我怎麽看病呀!再說我們家現在這種情況你也知道,如果孩子有個三長兩短,這人命關天的大事,我怎麽能說得清楚呀!”
王嬸聽後急著說:“請你去看看吧,你原來是大醫院的醫生,你總會有辦法的。這孩子反正已經是不行了,你就“死馬”當個“活馬”醫,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全家也不會去做那昧良心的事,去告你。我們不會找你們家的任何麻煩,我求求你,我給你跪下了。”
王嬸邊說邊真的跪在了梅麗雅的麵前。
梅麗雅趕緊拉著王嬸的手說:“王嬸請您快起來,我去,我去!”
梅麗雅見到那孩子時,一摸他的額頭都燙手,憑從醫多年的經驗判斷應該接近四十度了。小孩嘴唇發紫,人已經有些昏迷。她問孩子們的父母和王嬸:“你們為什麽早不去醫院?發燒這麽厲害,就是不出人命,搞不好也會留下後遺症呀。”
那時候農村人都信迷信,有了病因為沒有錢,也因為農村缺醫少藥,根本不治,而是講迷信。小孩甚至大人如果有個頭疼腦熱的,根本都想不起來要去醫院,而是在鏡子上麵立個銅錢,邊立邊喊他所想到的已故亡人的名字。如果喊到某亡人,銅錢立起來了,就認為是被這位亡人“嚇”著了,再去給這位亡人燒紙錢,祈求保佑。王嬸的孫子生病時就是采取這種愚昧的辦法把孩子的病給耽誤了,以致越來越嚴重。
孩子的家人問:“什麽是後遺症呀?”
梅麗雅告訴他們:“就是有可能成為傻子,殘疾。”
孩子的父母說:“農村人一般有個頭疼腦熱的誰去醫院呀,都是扛一扛就過去了,沒想到越來越嚴重。”
梅麗雅說:“我什麽藥都沒有,快去找點白酒來!”
孩子父親翻箱倒櫃隻找到了半瓶白酒。梅麗雅把酒倒在碗裏,用火柴點燃後,用手蘸酒不停地擦拭小孩子的手心、腳心、太陽穴和腋窩,邊擦邊說:“這點酒不夠,快到村裏誰家再去多借幾瓶來,酒的度數越高的越好。”孩子的父親出去以後,梅麗雅又對孩子的母親說:“你去取一根長一點的縫衣針來。”
孩子母親取來縫衣針後,梅麗雅在點著的酒裏燒了一燒,算是消毒。然後在孩子耳朵的耳穴雙側進行穿刺,擠出了血。
孩子的父親急忙起身跑出去以後,敲門聲和急促的喊叫聲不時回**在全村子的上空。過了好一會兒,孩子的父親氣喘籲籲地拿著兩瓶白酒回來了。
梅麗雅對他們家人說:“現在隻能用這些土法子了,你去灶膛取些草木灰來,再找一塊塑料布。”
梅麗雅用酒拌好草木灰後,將小孩上衣脫光,將酒拌好的草木灰敷在患者的胸口、肚子、額頭上,將塑料布包在身上蓋上被子,並讓家人盡量哄孩子多喝點溫開水。
梅麗雅坐在床前十分專注地觀察孩子的變化,等灰幹裂以後,再用酒調拌好敷上。大約過了兩個小時,孩子終於慢慢地睜開了眼睛。梅麗雅撥開孩子額頭上的草木灰,用手摸了摸額頭說:“燒退了些,家裏有糖嘛,去泡些糖水給他喝,給他補充一些能量,待排出小便就好了。”
待到孩子燒全退後,已經是黎明時分。孩子的父親對蘇醒了的兒子說:“英奎,你的命是梅嬸救的,你長大以後要曉得報恩啊。”
梅麗雅在英奎父親的護送下回到了家,這時東方已經露出了魚肚白。
人們常說:做好事有好事在。
第二天,英奎的奶奶見人就說:“梅大夫到底是大醫院出來的,我的孫子病成那樣,讓她一看就好了,還沒有像醫院那樣吃藥打針。”
不久,梅大夫醫術高明的消息很快在十裏八村不脛而走。
那時候農村醫療條件十分落後,缺醫少藥現象也十分普遍。南方的空氣潮濕,很容易誘發一些地方病。有的姑娘長得很漂亮、小夥子長得很英俊,隻因頭上長了癩瘡沒有錢醫治,最後頭發全部脫掉,姑娘為了遮羞隻好常年紮著方巾,小夥子隻好常年帶著單帽遮羞。本大隊有個小夥子最為嚴重,頭上的頭發掉得一根不剩,別人給他取了個綽號叫“瓷器頭”。就是因為有這點毛病,那位形象本來不錯的年輕人一生未娶。
有的人眼睛上長了麥粒腫,這種病隻要打打消炎針就可治好,但也是由於當時的農村缺醫少藥,隻好任其潰爛,最後落下了“疤癩眼”,潰爛得最嚴重的晚上睡覺眼睛都閉不嚴。那時候農村小病硬扛,中病臥床,大病死亡是很普遍的現象。如果有人五六十歲得病死了,還會被認為是“壽緣已到”,是正常的。
從梅麗雅把本村小孩的病治好以後,就常常有人上門求醫,但這種情況並沒有給譚啟維一家人帶來任何喜悅,相反卻是一種不可言狀的憂慮。如果拒絕,那就要得罪人;如果給他們看病,又怕別人說梅麗雅不老實接受勞動改造。令她十分為難的還有另外幾個原因:一是她已經沒有了行醫的資格二是她沒有任何藥品和必備的醫療器具;三是一旦沒有給人看好,引起官司來,對這個多災多難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
正在左右為難的時候,梅麗雅找到了生產隊長譚良模。在這件事上,譚良模倒是比較明智,對梅麗雅說:“隻要不影響農業生產,給人看病是可以的,你又沒有收人家的錢。人家找你來了,你不給看,那就把別人得罪了,你放心給人看,有什麽事我替你說話。”
譚良模說的這句有良心的話,直到幾十年後梅麗雅還謹記在心。
聽了生產隊長的一席話,梅麗雅心裏有了底,對來看病的人,能看的給看,不能看的給患者說明情況,介紹他們到正規醫院去治療。
梅麗雅學的是西醫,好在她父親是中醫,也許是近水知魚性、近山識鳥音的緣故,長期的耳濡目染,她也知道一些民間的小偏方。前來求醫的鄉親們大多都是抱著不花錢或者少花錢的心理來求醫看病的,這些民間的小偏方正好迎合了他們的需求。
有一位患者患膽囊炎多年,疼痛難忍。他找到梅麗雅後,梅麗雅告訴他:“你回去找新鮮豬苦膽一個,不要浸水,在豬膽上口剪一個小洞,倒去部分膽汁,加幹淨綠豆,將豬膽填滿,再把豬苦膽的口紮緊,然後用細繩子吊掛在陰涼通風處,大約七天後你就倒出綠豆,晾幹豆身,每次取二十粒左右搗爛衝服,每天三次。如不見好,可連兩至三個豬苦膽。”
這位患者按她說的辦法連吃兩個月後竟然好了許多,他帶了幾斤花生來到家裏致謝,譚啟維和梅麗雅堅決不收。
那位患者說:“梅大夫,你也知道我們農村人也沒有什麽好東西,這是我自留地裏種的一點花生,請你一定要收下。”
梅麗雅說:“我沒有花一分錢給你買藥,隻不過是告訴了你一個小偏方。隻要你的病有了好轉,我比什麽都高興,這東西我是堅決不會收的。我的家庭情況你也知道,請你不要為難我。”
那位患者說:“你把話說到這份上,我隻有當麵謝謝你了。”接著他又問:“腰腿痛的病你能治嗎?我有一個親戚的老媽腰腿痛好多年了,他兒子也帶她到醫院看過,總是不見效。”
梅麗雅說:“醫院都沒有治好,我也不一定行,你叫她過來看看再說。”過了幾天,還是那位膽囊炎的患者帶了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太太來到了梅麗雅的家。從這位老太太的衣著上看,她家的經濟條件應該不錯。從說話表情上看,在農村人裏她大概也算是見過一點世麵的。
梅麗雅詢問她的病情時,這位老太太沒有農村老太太那種拘謹,說話流利,應答從容,臉上也沒有農村老人長期在野外勞作風吹日曬的痕跡。
梅麗雅問明了情況,做了一些現有條件下能做的檢查後,對她說:“我給你配了幾味中藥,因為我沒有處方權,一般藥鋪是不會給您抓藥的——你最好在藥店找個熟人。”
梅麗雅給她開的處方是:川烏、草烏、川木瓜、金銀花、川牛膝、川芎、當歸、防風、烏梅、全蠍各九克,杜仲、向術各十三克,蜈蚣三條,白糖二百克,白酒四斤。並交代她找一個能裝五六斤水、裏外有釉的壇子,並按壇子大小在陰涼處挖一個坑,準備埋藏。
梅麗雅還告訴她:“把全部藥裝入壇子以後,倒入白糖和白酒,用幹淨白布封緊壇子口,然後壇口向上放入添好水的鍋裏,鍋裏的水深得要浸沒大半個壇子,煮一個小時以後,將壇子取出,立即放入挖好的土坑內,用一隻碗朝下蓋住壇口,再用土埋好、踩實。埋一天一夜以後將壇子取出服用藥酒。一天三次,每天二兩左右。”
那位老太太喝了藥酒以後,腰腿痛真的減輕了許多。
當初梅麗雅被遣送回原籍接受勞動改造時,有的人還私底下冷嘲熱諷,說什麽:“城裏人又怎麽樣,現在還不是和我們一樣“扒土巴”,有時嫌梅麗雅幹農活不在行,有個別人還有意無意地排擠她。現在知道她給人看病看得好,對她的態度就改變了。
人的舌頭是扁的。對同一個人,同樣的事,怎麽說都有理。這類人態度的改變有兩個原因:一是認為她畢竟是在城裏當醫生的人,從小就沒有幹過農活,沒有農村婦女能幹那是情理之中的事。二是誰能保證沒有個頭疼腦熱、三病兩痛的,到時少不了要麻煩她。人情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從這以後,她們找著與梅麗雅套近乎。如果是像割穀、割麥這種有明顯分工的農活,待她們幹完後還主動地來幫她收割。
這天,公社一位副社長來到了譚啟維所在的大隊,他見到大隊支書程西良後說:“聽說你們大隊有位大夫原來是在縣醫院工作的?”
程西良說:“有這麽一位,不過她們一家成分很複雜,是地主、又是右派,她本人還是壞分子。”
那位副社長說:“現在全國都在貫徹毛主席的“六?二六”指示,提倡要把醫療工作的重點放到農村去,都在搞農村合作醫療,你們大隊搞起來了沒有?”
程西良支支吾吾地回答說:“搞是搞了一個醫療站,買了幾十個一般大小的陶罐子,裏麵裝了一些中草藥。我們這個大隊沒有一個懂醫的,說實話,這是上級要求這麽做,我們隻不過是做了個樣子。”
那位副社長聽他說完,立即高聲訓斥道:“你們為什麽不把那位醫生調到醫療站裏來?”
官大一級壓死人,這是亙古不變的一個道理。別看程西良平時在全大隊社員甚至生產隊長麵前耀武揚威的,可這位副社長訓斥他時,他隻好畢恭畢敬地聽著。他立馬恭謙地答道:“當初辦醫療站的時候我們也考慮過,但想到她是壞分子,這牽涉到階級路線問題,所以就沒敢調她到醫療站來。”那位副社長說:“她是壞分子,我們也要利用她的特長。她能為群眾治病,那就說明我們對她的改造是成功的。如果我們能把一個壞人改造成一個對人民群眾有用的人,這就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勝利。為什麽說共產黨偉大?共產黨偉大就在於,她能夠把溥儀這樣一個封建皇帝都改造成了一個自食其力的新中國公民。我的意見是把她調到大隊醫療站,改變你們大隊缺醫少藥的現狀。你放心去辦,有什麽問題我們擔著,這件事我來之前也和杜社長交換過意見,杜社長也同意我的想法。”
看到這種情況,晚上她回到家跟譚啟維說:“看來西醫不是很適應農村醫療的需要,農民隻想花小錢或者不花錢治病,我要回到縣城向爸爸請教中醫的一些土方土法。”
譚啟維說:“隻要大隊幹部同意你就去吧。一理貫通萬事,你本來就是學醫的,在這種時候你搞不好學得更快、更好。從你到大隊醫療站上班以後,我心裏的負罪感減輕了好多。這些年來讓你受了不少罪不說,業務都荒廢了,農村人看病還真需要一些花錢不多的偏方土法。”
梅麗雅回到縣城,她爸爸、媽媽聽說她現在已經到大隊醫療站工作以後,兩位老人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梅麗雅的爸爸對她說:“大學畢業時我讓你從事中醫你還不想幹,你們學西醫的就是看不起中醫,這個我知道。但中醫和西醫是各有所長,有的病西醫治療起來是比中醫要來得快,這不假。但中醫是講“疏”,西醫是講“堵”。中醫與西醫處理的辦法是不同的。我給你打個比方吧,比如家中有東西發黴了,中醫的處理辦法就把窗戶打開,讓其通風流暢,或者把發黴的東西拿到太陽底下去曬,而西醫的處理方法就是在發黴的東西上噴消毒劑。中藥提倡“滿灌”,就是通過喝中藥把人體有些內毒通過大小便排泄出來了,而西醫隻要有點病動不動就用消炎藥,這種“堵”的方法,有的病確實見效,但有的病由於肝火未消,還會再犯。你現在想學中醫,首先要懂得一些常用中藥的性能。另外還要學會中草藥的炮製。農村人大多沒有錢看病,你要是學會了自己炮製中草藥,他們看病花的錢就少了。”
梅麗雅說:“爸,我向大隊幹部請了兩個月的假,如果需要,他們說可以適當延長。這次回來就是要你教我的,你要教我怎麽認識中草藥,怎麽炮製中藥,怎麽給人號脈。”
梅麗雅父親說:“明天我帶你到後山去,認識一些常用的中草藥,再采些回來教你如何炮製。家裏有些中醫方麵的書,你可以看看。你又不是外行,你學起來應該很快,中醫和西醫醫理是相通的,隻不過臨床處理的方法有些不同罷了。”
梅麗雅也許是對大隊幹部調她到醫療站心存感激,也許是真想利用自己的學有所長為當地農民做些有益的事。在回縣城那段時間裏,白天她帶上幹糧一早就和爸爸上山采藥,晚上回來跟爸爸學習中藥的炮製方法。
爸爸告訴她:“你們西醫看病有聽診器,診斷病情還有很多輔助的檢查手段,中醫隻憑號脈來診斷患者的病情。中醫的水平怎樣,在某種程度上就看切脈準不準。大夫的食指、中指、無名指壓下的部位,分別對應為寸口、關上和尺中。這種切脈法叫“寸口法”,是現在中醫普遍采用的方法。有些脈象在手腕切不準時,還可以在患者頸部、足部進行切脈。別人都說我中醫看得好,我在切脈上比別人仔細。如果手腕號脈感到有疑問時,我再在患者頸部、足部切脈,將這幾個地方的脈象加以綜合診斷以後,我再對症下藥,這一點你一定要記住。”
說到這裏,父親又鄭重其事地告訴她:“中醫除號脈要準以外,中醫的靈魂是“配伍”
梅麗雅不解地問:“什麽是“配伍”?”
她爸爸說:“所謂“配伍”,就是把各種中藥組成一服藥方。同樣的病,要根據病人病情的不同,按不同的比例組合成一服中藥,以組方調理人體這個整休。不過,如何開處方這不是靠看書就能學會的,你既要知道各種藥物的藥性和作用,又要根據不同病人的病情。同一種病,不同的病人給他開的配方也是不同的。再聰明的人,沒有三五年的臨床實踐的摸索是做不好的。你現在隻記會一些治小病小痛的偏方就可以了。學好中醫的訣竅,是不要一下子想學很多東西。我看你現在想回來比原來要方便一些了,以後你帶著具體的問題回來問我,我針對你所問的問題再給你講,這樣效果就要好些。”
梅麗雅問:“有沒有什麽方法能又快又準地記住一些藥名?”
爸爸說:“這個問題你要是不問我,我還真的給疏忽了。世上很多事物都是有規律的,就是看你會不會去尋找和發現。中藥不像西藥,它的命名有它的特點,有的是以顏色來命名的,比如赤茯苓、貲柏、板藍根等。你的眼睛裏有多少種顏色,中藥裏就能找到多少味中草藥。有的是按數字的排列來給它命名的,比如一口鍾、二葉舞鶴草、三棱子、八月劄、千金藤等。還有的是根據發現這種藥的人來命名的,比如何首烏就是一位姓何的老頭發現的。中藥的藥名雖然很多,但你要發現它的規律再分類就好記了。”
梅麗雅聽到這裏驚奇地說:“處處留心皆學問。我原來真的還沒有注意到中藥裏還有這些名堂。”
梅麗雅好奇地問:“在我們西醫治療時有時會出現這種情況,有些是不同的病,但在臨床表現上有時又有相同的地方。那麽在中醫裏有沒有病況不同,詠象的表現是一樣的?”
父親告訴她:“這種情況也有,為什麽會造成誤診,就是因為醫生沒有抓住病人的主要症狀。臨**有的病雖然脈象類似,但隻要你仔細觀察,還是有細微區別的,還有正常人的脈象也是千差萬別。每天在田地勞動的農家婦女與長年坐在辦公室工作的婦女相比,兩者的脈象便有從容與浮淺的區別。同一個人,在不同的年齡,或者受不同職業的影響,脈象也會有變化。你給人看病時要先問病,後看脈,還要觀其氣色,有時還要問患者所從事的職業,要把病診斷得準確,望、聞、問、切,哪一個環節都不能疏忽。”
俗話說: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梅麗雅畢竟是學醫出身,在這短短兩個多月的時間裏,認識了不少當地的中草藥,學會了中草藥的炮製方法,也掌握了中醫看病的一些簡笮原理和方法。她這樣勤學苦練,就是想通過給人看病,改變全家的現狀。
兩個多月的時間轉眼就過去了,她乂多待了十多天的時間,臨離開縣城時,她從父親的書架上挑出了《黃帝內經》《本草備要》《本草綱目》《醫宗金鑒》《驗方新編》《時方妙用》《醫方囊秘》《神農本草》《素問》等一摞子書。臨別時,她父親又專門叮囑她,要她把《驗方新編》《時方妙用》這兩本書好好看一看,這些小偏方在農村還是很管用的。
在準備返回的當天,梅麗雅的母親在打掃後院廂房時發現了一窩出生不久的小老鼠。這一窩小老鼠有五六個,可能出生沒有幾天,全身是粉紅色,身上沒有一根毛。梅麗雅母親讓她將這窩小老鼠用棍子打死後倒出去,她看到還在窩內蠕動的小老鼠不敢下手,隻好到前屋去叫她爸爸。
她父親過來看到是一窩出生不久的小老鼠,當即叫她拿上小鐵簸箕到前麵蓋房的工地上去要點石灰粉回來。
梅麗雅不解地問:“拿石灰粉回來幹什麽呀?”
“你拿回來就知道幹什麽用了。”爸爸說。
梅麗雅將石灰粉拿回來後,她爸爸將那窩小老鼠放前堂屋後門光滑的腳踏石的石板上,再將幹石灰粉倒在小老鼠身上,用鐵錘在上麵不停地砸。一會兒就砸成了麵團狀。這時他對女兒說:“你再延遲一兩天走,稍微幹一些你把它帶回去。”
父親告訴她:“你回去把它徹底晾幹以後,如果有刀傷的人,將這石灰團用刀刮下來一些粉末敷在傷口上,比一般的外傷藥都管用。有的病大醫院治不好,民間一個小偏方可以把問題解決,小偏方氣死名醫,就是這個道理。”
人們常說:將心中的願望變成動力,所產生的能量無與倫比。梅麗雅回到家後,將從父親那裏拿回來的書分別放在醫療站和家裏,隻要稍微有空就看書,她是要盡快地多掌握一些民間的小偏方。
回到農村以後,梅麗雅隻要有空就到附近山上采中草藥,回到醫療站加緊炮製。時間不長,醫療站的常用中草藥就有七八十種了。醫療站的設施雖然十分簡陋,但房屋寬敞,內外有四間,經常有人來到這裏看病,也有人閑時喜歡到這裏來家長裏短、海闊天空地聊天。
梅麗雅隻是充當一個聽客,從不插嘴搭話,因為“禍從口出”這個道理,她比任何人理解得更為深刻。
“**”期間,雖然經常在喊“破四舊,立四新”,其實是該破的破了,該立的沒有完全立起來。農民的思想意識還很落後,尤其是農村婦女,舊的思想意識十分嚴重。有的婦女患了難以忍受的婦科病,也不好意思到醫院去看。從梅麗雅到醫療站以後,才有少數婦女來找她看婦科病。
這天,唐家灣一位結婚不久的少婦來到了醫療站,看到屋裏坐著好多男人,一直站在那裏低著頭不吭聲。
梅麗雅看到這種情況早已心領神會,於是把她叫到內間關上門,詢問她的病情。那位婦女說:“近一個月以來**十分癢,到醫院去看又害羞,隻好找你來了。”
梅麗雅給她做婦科檢查時,發現患者外陰已經潰瘍,四周有明顯手撓的症痕,對她說:“你這病是由於不注意衛生引起的,夫妻同房前一定要注意衛生,如果你丈夫包皮過長,要到醫院做包皮切除手術,否則你的病還會複發的。”
聽到這裏,那位少婦氣憤地說:“沒讀書,是個豬。這話一點都不假。他興致來了隻顧自己痛快,哪管別人那麽多。兩口子夜間吵架,讓左右四鄰聽見了是很丟人的事,我隻有順從他。農村的女人就是命苦,這些天我這麽難受,他好像沒事人一樣。”
梅麗雅給她開了黃柏、蛇床子等幾種外用藥,吩咐她:“將這些藥分成三服,每服煎好後用幹淨毛巾在**擦洗一次。”又給她開了一些消炎藥,告訴她:“每天晚上休息以前,用肥皂水將手洗淨,然後將消炎藥塞入**,七天為一療程,一療程後再來看,如果還沒有效果我再換方子。”
因為梅麗雅待人和氣,人又長得漂亮,在當地給人看病又有了點名氣,有的人隻要路過這裏,就是不看病也要到醫療站裏來坐一會兒。對來醫療站的人個個她都笑臉相迎。她心裏很清楚,以自己的家庭情況,邀百人之歡,還不如釋一人之怨。凡是到這裏來的人,她一個都不敢得罪。即使是別人問她與看病關係不大的事,隻要她知道的,又不牽扯政治、時局方麵的事,她都做到有問必答。
梅麗雅告訴他們:“這隻是演戲,其實是沒有科學根據的。比如父子倆都活著,把兩人的血滴到裝有清水的碗裏,看血能不能溶到一起。其實隻要是血在清水裏都是能溶到一起的,就像將紅墨水和藍墨水滴到清水裏一樣。另外,清水中加明礬,也可以使不同的血液相融。有的電影裏還演父親死了多年後,用兒子的血滴到父親的骸骨上,認為兒子是親生,則血滲入父親骨內,否則不入。這也是沒有科學根據的。我在大學上學時,老師還專門做過這種試驗。有的人骨質疏鬆,血液就容易滲入,如有的人骨質密度大,就不容易滲入。”
梅麗雅剛給他們說完,接著又有人問她:“梅大夫,我隻知道喝白酒不能吃鮮蘑菇,還有哪些東西不能同時吃呀?”
梅麗雅告訴他:“有的食物是相克的,比如生花生不能與黃瓜同時吃,吃了會拉肚子。白酒不能與啤酒同喝,刺激心髒、肝、腎、腸,甚至會造成腦血管破裂。你們男人大多都愛喝灑,喝白酒不但不能吃鮮蘑菇,也不能吃胡蘿卜。因為胡蘿卜含蘿卜素,與灑精一起進入人體,就會在肝髒中產生毒素,損害肝髒功能。還有的東西不能吃過量,過量也傷人。當然這也有個體差異,不是全都能引起病變的。”
那位問梅麗雅話的人接過她的話說:“這個我知逬,有的東西就是不能多吃。老人們常說,桃養人,杏傷人,李子樹下埋死人。”
梅麗雅繼續說:“事情都不是絕對的,有的東西多吃一點好,但要根據季節的變化。冬吃蘿卜夏吃薑,不勞醫生開藥方。這個說法是有醫學根據的。”
“棗子是個好東西。小時候聽我爺爺說,常吃棗,人不老;一日食三棗,郎中不用找;五穀加小棗,勝似靈芝草。”又有一位插話說。
“那也不是絕對的。有的病人還不能吃棗,這也要依據個人身體狀況而定。”梅麗雅告訴他。
他們正聊著,一位患者來到了醫療站,對梅麗雅說:“梅大夫,我這嗓子像貼有一片樹葉似的。你看我聲咅嘶啞,說話費勁。這些年來,總是在小麥稍黃的時候開始,立秋以後減輕。”
梅麗雅給他看了看,說:“你患的是咽喉炎,你回去以後找上大約一斤S幹桑木柴,開水一瓶,白砂糖一兩。將燃成的火炭放進盆或鍋內後,立即把的滿瓶開水澆到火炭上,並加蓋悶氣,待水溫時,去渣兌糖,一次喝完,每口一劑。不過你這是慢性病,幾次是難以見效的,要有耐心堅持,直到完全好了以後為止。”
從梅麗雅到醫療站工作以後,她們一家的外部生活環境略有改善。梅麗雅在生產隊勞動時,繁重的體力勞動使她感到難以承受,特別是農忙季節每天回到家裏渾身就像要散架一樣。現在在醫療站工作,雖然經常上山采藥也累,但比在生產隊裏勞動輕鬆了許多。她現在也得到了應有的尊重。她在的大隊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就有三千多人,全大隊很多成年人都認識她,但她對他們還不完全認識。但不論是認識或者不認識,隻要她有事求助,別人都樂意幫她。
“可以治牙疼。”梅麗雅微笑著告訴他,接著又問他:“你是哪個生產隊的?”
那人很客氣地告訴她:“我是第十三生產隊的,我姐姐臉上那凍瘡就是您給治好的。”
人苦點、累點、窮點都沒有什麽,關鍵是要得到應有的尊重。梅麗雅現在從內心感謝把她調到醫療站的好心人,怛到目前她還不知道是誰提議把她調到這裏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