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那些年,父母的愛情故事3

在這個勞改農場待了半年多以後,譚啟維和全縣新劃定的近百名右派分子又被集中發配到了另一個新建的勞改農場,這裏的生活環境和勞動條件更加惡劣,住的是蘆席搭起的工棚,睡的是稻草鋪在地上的大通鋪,吃的是紅薯幹拌陳化了的糙米飯,副食就是開水煮白菜或者是蘿卜,上麵飄著的幾個油花花,即便是學齡前的兒童都能數得清楚。

繁重的體力勞動,犯人們普遍感覺吃不飽。羈押在這裏的犯人們既餓又累,個個麵黃肌瘦。後來普遍浮腫,小腿上用手指一按一個坑,半天也起不來。

這個新建的勞改農場種植的農作物主要是水稻。當地農民有一個說法:“穀子落泥一百天。”說是一百天,其實晚稻從穀子落泥到收割要三個多月。早稻在四月中旬開始插秧,五月一日前必須插完,到七月中旬早稻要收割完,八月一日之前要把晚稻插完。超過了這個時間,稻子的收成就不好。

當時是八月中下旬了,已過立秋,可是勞改農場的管教人員突發奇想,安排搞水稻點播。所謂水稻點播,就是不經過育秧,把已經用水泡得發了芽的稻種直接播種到平整好的水田裏。這種種植方法,水稻的收獲期當然要比插秧的水稻要長一些。按生長期計算,到水稻抽穗的時候應該在十一月下旬,也就是霜降。

所謂“霜降”,顧名思義就是地降有霜,氣溫下降,水稻根本不會抽穗。在這種時候搞點播水稻,隻要稍懂一點農業常識的人,都會認為這是荒唐之舉。

稻苗長出水麵以後,勞改農場的領導就命令勞改人員端著臉盆大把大把地往點播稻田裏撒尿素,過不了半個月又命令繼續往田裏撒化肥,還美其名日:“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

大量化肥施下去以後,秧苗瘋長,不到一個月就竄起一尺多高。別的勞改農場還專門來到這裏開現場觀摩會。

可是到了秋後,除了稻草,一顆稻穀也沒收到。這場荒唐的鬧劇,隻好在無言的結局中悄然地自生自滅。

譚啟維原來很棒的身體,幾年時間下來就垮了。但是為了爭取早日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仍然拚命大幹。在那個年代,全國上下都是你追我趕,作為專政對象更是要舍己忘身,誰落後就要挨鬥,拉犁、挑水糞幹這些重體力活都是小跑,體力的透支到了極限。

有的年齡大,身體狀況不好的右派分子受不了饑餓和勞累的煎熬,在收工的路上就像突然中風的病人一樣,來不及掙紮就倒在地上。

蛇蟲螞蟻都貪生怕死,對於人來說,如果用自殘的方式來結束自己的生命,那是一種無奈的選擇。

譚啟維雖然發誓過要堅強地活下去,但在這遙遙無期的非人生活現狀麵前,還是產生過自殺的念頭,想一死百了。冷靜過後,他想到年邁的父親,還有賢惠的妻子和可愛的孩子,他又打消了這種念頭。

俗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自從梅麗雅與縣長武聖明發生爭吵以後,縣長將梅麗雅在縣政府哭鬧的情況通知了縣醫院。醫院在指定專人與梅麗雅談話以後,要她針對自己的問題在全院職工大會上接受批判,至於最後的處理結果,是根據她對自己錯誤的認識程度而定。

梅麗雅同意在全院職工大會上接受批判,但她對組織上有兩個請求:一個是希望要對她的父母親保密,譚啟維出事以後,兩位老人已經受了不小的打擊。如果再讓兩位老人知道她現在的情況,這對兩位老人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另外不要告訴譚啟維,這樣有利於他好好地勞動改造。

梅麗雅在醫院全體職工大會上接受群眾的批判以後,縣醫院在請示縣政府後將其定為“內控壞分子”。梅麗雅在定為“內控壞分子”的同時,工資下降一級。

梅麗雅的母親因為是家庭婦女,對外麵的事知道的不多,女兒接受批判,工資下降一級的事她根本不知道。梅麗雅的父親雖然天天與求醫者打交道,但人們還是善意地瞞著這位心地善良的老人。

隻是譚啟維不知是通過什麽渠道知道了妻子的事,這次他的精神徹底地崩潰了。他一個人來到勞改農場的後山腰,歇斯底裏地大喊道:“蒼天啊,你太不公了!有什麽災難就衝著我來吧,為什麽要殃及我的妻子。為什麽讓我這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老天呀,你要是真的能顯靈,你快快讓我患上絕症死吧,這樣比自殺好。”喊完後,譚啟維麵向家鄉,雙膝下跪,前額頂地,就像一個精神病人一樣,嘴裏重複地喊著一句話:“讓我快死吧!讓我快死吧!”直到有一位犯人發現他跪在那裏,在他的勸說和攙扶下回到了監舍。

兔子急了也咬人,人在絕望的時候,往往也會做出連自己都不相信的事。譚啟維從此根本不配合改造,由原來的沉默變成了公開的對抗,就是對他進行體罰也不屈服,甚至對管教人員說:“我就是一個頑固不化的“右派”,我現在已經是生不如死,隻要不連累家人,你們把我槍斃算了。如果你們把我槍斃了,我在陰間還要感謝你們。”

縣公安局找到縣醫院領導,要求梅麗雅去做譚啟維的思想工作。自從梅麗雅被定為“內控壞分子”後,醫院的各種政治學習不讓她參加了,好事輪不上,壞事躲不掉。原來與她親密無間的魏玲熙等朋友也有意疏遠她,她心!中早已積澱了很多的怒火。

醫院領導找到她後,她怒從心生,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了,衝著醫院領導說:“你讓一個“壞人”去做“右派”的思想工作,你不覺得很滑稽、很好笑嗎?”

醫院領導見她像發了瘋一樣,隻好說:“你的態度有很大的問題,你這樣下去也很危險!”

理論是行動的先導,所有的政治口號都是配合當前的政治形勢,為目前的政治運動服務的。一九六九年下半年因“戰備需要”,提出要疏散城市人口。

梅麗雅盡管是醫院裏的業務骨幹,但像她這樣戴著“內控壞分子”帽子的人,理所當然的是首當其衝。當縣醫院領導告知要把她們一家下放到農村時,她當時沒有表態,但想到這是大事,又到勞改農場找譚啟維商量。

這些年來,譚啟維從來沒有照過鏡子,他也不知道這艱難的歲月是怎樣地在改變著他的麵容。梅麗雅這次見到他時更是嚇了一跳,他的眼窩、太陽穴和兩腮明顯比以前更加凹陷,好像是一具能行走骷髏!

譚啟維聽完梅麗雅訴說這次的主要來意時,他當時的態度很明朗,對梅麗雅說:“這不是你願意不願意的事,他們隻不過是通知你一下,履行一個程序罷了。你到縣政府去要求一下,看能不能讓我也能遣送回原籍,如果他們要是同意,我就謝天謝地了。我從被關到現在這麽多年了,還沒有給我一個說法,就是判刑都有個期限,我在這裏什麽時候是個頭呀!現在這個勞改農場的領導換了一茬又一茬,我倒成了這裏的“老人”了。麗雅,你跟著我這輩子算是倒了八輩子的邪黴,我欠你的,看來這輩子我是還不完欠你的債了,隻有來生變牛做馬再給你還債吧!”

梅麗雅打斷他的話說:“現在說這些沒有用的話幹什麽,難道農村就不是人生存的地方。中國有百分之八十的人都生活在農村,我們到農村去就和中國最大多數的人生活在一起,這有多好啊。再說城裏隻知道天氣轉涼了,變熱了,根本不知道季節的變換。我們到了農村就知道“立春”了該種什麽,“小滿”了該收割什麽,一年二十四節,每個節氣都很分明,我還真的向往農村那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我現在隻有一個想法:隻要我們一家人能團聚,什麽樣的委屈我都願意接受。我是這麽想的,回到農村就是受苦受難,我們一家人還可以生活在一起,再一個對你老父親也有個照應。

你不要有什麽難過,我也想通了,這對我們也許是因禍得福。人生不就是上盡孝道,下付關愛嗎?啟維,人隻要有一口氣,就得活著,活著就得快樂。唐僧是受了多少磨難才修成正果,我們就是當今的唐僧,但願有朝一日我們也能修成正果。”

兩口子也許是很久不在一起了,梅麗雅很珍惜這個難得的見麵機會,滔滔不絕地對譚啟維訴說著,寬慰著他。

譚啟維問梅麗雅:“黃副縣長現在的情況怎樣?”

梅麗雅回答他:“黃副縣長聽說也被打成右派了,當初對你的器重,或多或少對他也有些牽連,可我一直沒有再見到過他。”

譚啟維這時悄悄地說:“你看我們這裏雖然沒有遠離人類,但與外界幾乎是隔絕了,外麵的事我們一點都不知道。我現在也是有臉不要臉了,我轉而一想,還得利用一下你父親的麵子,我知道他老人家這一輩子沒有求過人,你就讓他老人家放下臉麵求求人吧,讓我到農村繼續接受勞動改造。他在縣城裏認識的人多,人緣也好,隻要他開口,我相信會有好心人給他幫忙的。”

梅麗雅說:“我也是這麽想的,看來我們也隻有這一條路可走了。”

臨分別時,梅麗雅將放在地上的一個提包拿起來交到譚啟維手中說:“我給你帶來了一點吃的,我知道在這裏最需要的是吃的東西!”

譚啟維接過那提包後,按照這裏的規定,他將那個提包送到站在不遠處一位監視他的管教幹部麵前。那位管教幹部將提包裏的物品一件一件地取出,放到桌子上,然後一包一包地打開,也一一撕破密封,就連那玻璃瓶裝的罐頭,他也要撬開盒蓋,用食指往裏蘸蘸,然後再用舌頭舔一舔。檢查完畢,用許可的眼神示意譚啟維可以拿走。

梅麗雅從勞改農場回到家後,向她爸爸說了譚啟維的想法。聽完女兒的請求後,老人來不及從口袋裏掏出手帕,用衣袖擦拭著眼淚說:“前些日子,公安局長帶他的老媽到我這裏來看過幾次病,他老媽的病好了以後還專門來感謝過我,我去找他看看。這又不是什麽犯法的事,隻要有可能,我想他會給我幫這個忙的。”

梅麗雅現在已不用上班了,待在家裏等消息。在那個動亂的年代,人們受到社會現實的影響,思維也跟著荒唐起來。從“米籮跳到糠籮”本是一件不幸的事,可當梅關雅聽父親說譚啟維也可以遺送回原籍繼續接受勞動改造的消息後,她笑出了聲。這是從譚啟維被打成右派以來,她第一次笑。不過,這笑聲讓人聽到後心裏有些發怵,讓人感到有點毛骨悚然。

譚啟維從勞改農場回來後,懷著一種複雜而又難堪的心情來到了老丈人家。喜的是雖然經過了多年非人的磨難,現在全家人終於可以團聚了,愧疚的是自己給梅麗雅和孩子們、甚至給梅麗雅的父母帶來了這麽大的傷害。

譚啟維見到梅麗雅爸爸、媽媽時,剛想對兩位老人說些歉意的話,還是梅麗雅的爸爸先開了口:“你什麽都不要說了,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我們老兩口絕不會因此而嫌棄你這個女婿的,這個你放心。”

梅麗雅的母親打量著譚啟維,看到當初這那個精明能幹的女婿被折磨成這樣,不禁老淚縱橫,哽咽著一句話都沒說就進夥房做飯去了。

譚曉薇和譚慎言在媽媽的召喚下來到了譚啟維的麵前。當梅麗雅讓他們喊爸爸時,兩個孩子從上到下打量著眼前這位像要飯的人,譚曉薇到底是長大了,很勉強地叫了一聲爸爸,而譚慎言因為多年沒有見過父親,看了譚啟維一眼,雙手緊抱著媽媽的右腿,頭卻向後扭了過去。

梅麗雅的母親做了幾個譚啟維喜歡吃的菜,梅麗雅的爸爸拿來了他親手炮製的藥酒。他正要給譚啟維倒時,譚啟維卻推辭說不喝。梅麗雅輕聲對他說:“你和爸爸快有十年沒有在一起喝酒了,今天陪爸爸喝一點吧。”

譚啟維習慣性地彎腰站立端起酒杯時,眼淚已經掉到了酒杯裏,他隻向老丈人做了一個敬酒的動作,一句話都沒說,連酒帶淚一起倒入了口中。

這頓飯好像是“啞巴聚會”——沒有話語,沒有笑聲。就連譚曉薇也隻顧低頭吃飯,吃完飯後就悄悄離開了飯桌,帶著弟弟到後院子玩去了。

晚上,梅麗雅的母親把女兒叫到自己的臥室對她說:“麗雅,啟維這是遭受了一場劫難,你現在對他更要體貼一點。我雖然沒有文化,但道理我懂,他一沒有偷,二沒有搶,命該他倒黴。你告訴他,他沒有給我們老梅家丟人。我隻相信一點,烏雲永遠是擋不住太陽的,陰天終會要轉晴。再一個你們到農村去,條件會更差,咱家裏有什麽用得著的你就帶走,我和你爸都是黃土埋到脖子下麵的人了,今晚閉眼睡覺,明天早上還不知道眼睛能不能再睜開。我和你爸走了以後,到時還不都是你們的。”

譚啟維帶著妻兒十分狼狽地回到了自己的故鄉……

黎明前的黑暗孕育著晨曦的曙光,但它又被更加濃厚的陰霾所遮擋。

人的舌頭是扁的,村裏的人看到他們一家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說什麽話的都有。有的人表示同情,有的人還有點幸災樂禍。譚啟維的父親看到兒子一家人的境況,雖然傷在兒身,卻痛在父心,可能是他這一輩子經曆的磨難太多,對眼前這一切表現得卻比較坦然。接過兒子的行李後,他默默地收拾著屋子,給他們準備晚上住的地方。

因為要吃糧,譚啟維回到村子裏的第一件事是到生產隊長譚良模家去報到。

譚良模麵對這樣一個右派分子,官腔官調地對譚啟維說:“你的事我在大隊開會時就知道了,你還得盡快到大隊去報告一下,證明你是按時回到村子的。”

譚啟維連忙彎腰回答:“是,是。”

譚啟維到大隊見到大隊支書程西良後,程西良對他說的都是“隻能規規矩矩,不準亂說亂動”這類當時十分流行的套話。

當初譚啟維要求從勞改農場回到老家,一來是可以照顧年老多病的父親;二來是想到了老家以後,都是鄉裏鄉親的,他的外圍生活境況也許會有所改善。其實,他這樣的想法過於天真。以他本人的境況,他與父親雖然同在一個屋簷下,但根本談不上有什麽照顧,隻不過是天天可以見上麵,生活在一起罷了。

譚啟維在縣政府工作時曾經接待過、並且關係都不錯的鄉鄰,他回到村子以後,有的人怕惹上是非,不敢與他親近,在村頭路尾見到譚啟維就像陌生人一樣,不敢與他打招呼;有的就像躲瘟疫一樣,遠遠地躲著他。還有的人甚至落井下石,對他一家人說三道四。

譚啟維體會到了人情的淡薄,世態的炎涼。

人常說:人可以改造環境,但環境也可以改造人。經過艱苦歲月的磨煉,梅麗雅身上一點沒有了城裏人的嬌氣,炎熱夏天的晌午,別人都在家裏休息,她卻頂著烈日與譚啟維和公公一起到自家自留地裏侍弄著蔬菜,傍晚別人放工以後都回了家,她還是要與丈夫和公公到自留地裏幹活,因為自留地裏的蔬菜長不好,這個五口之家就沒有菜吃。

在中國婦女賢淑的性格中,往往潛藏著極其剛強的一麵。為了能讓老公公最大可能地享受到天倫之樂,為了鼓勵丈夫精神上不要消沉,為了能使一雙兒女健康地成長,梅麗雅咬牙支撐著這樣一個多災多難的家庭,度過那最為艱難的歲月。不管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但她的嘴裏從來沒有吐出過半點怨言。

譚啟維的老家雖然屬於丘陵地區,但群山連亙,大地寬厚。在農業社的時候,每天早晨露水還沒有散去,生產隊長就催著社員們出工。村民們早早到地裏幹活,路邊野草上沾的露水浸透了他們的雙手,褲腿早已濕到了小腿。

社員們雖然每天要在田地裏勞作十幾個小時,但因為吃的是“大鍋飯”,有的人是出工不出力。“人哄地皮,地哄肚皮。”玉米、紅薯為主食都不夠吃。一個勞動日隻有兩角多錢,一年人均收入不到一百元錢,吃鹽、點燈的煤油錢都是問題。

這種情況印證了譚慎言的爺爺悄悄在家裏說的那句話:“你不把地當個寶,地就讓你吃不飽。”

由於糧食產量低,在那“以糧為綱”的社會背景下,人們隻有擴大種植麵積,到處是圍湖造田,開荒種地,搞人造小平原。自一九五八年大煉鋼鐵以來,生態環境又一次遭到了巨大的破壞。由於生態環境的破壞,糧食產量更低,形成了惡性循環,既不增產,也不增收,農民的經濟收入也沒有得到應有的改善。

因為譚啟維是右派,生產隊長給他們定的工分標準也較低。生產隊給男青壯年勞動力定的工分標準是每天十個工分,女勞動力每天八個工分。而生產隊長給譚啟維定的工分標準是每天八個工分,與農村女勞動力的工分標準一樣,比其他男勞動力每天少兩個工分。梅麗雅從小在城裏長大,幹農活確實也不如農村婦女,生產隊長給她定的工分標準是每天六個工分,也就是和農村十四五歲女孩子拿一樣的工分,比同齡的婦女每天少兩個工分。兩人每年合起來比同村同等同類勞動力要少掙一千多個工分。

世上的事情就是這麽怪,人的命一賤,身體也就硬朗起來了。譚啟維和梅麗雅從回到老家以來,每天雖然麵對的是繁重的體力勞動,但那幾年兩人竟然沒有得什麽病,全家也很平安。

在農業大集體的年代,工分就是糧,工分就是錢,工分就是農民的**。當時農民的口糧分為基本口糧和勞動工分糧兩種。一般為三七開,有的社隊實行四六開,這倒是沒有統一的標準。但譚啟維的生產隊恰恰實行的是三七開,也就是說勞動工分糧占的比例大,這對工分標準被定的較低的譚啟維一家來說是十分不利的,因為工分拿的少,分到的工分糧就少。

譚啟維夫妻兩個勞動力定的工分標準都比同類社員低,每年的收入自然就比別人少,工分糧也分得少。由於長年缺乏營養,肚子裏沒有油水,吃得更多。糧食不夠吃,家裏經常喝那種一吹三波浪,能照見人影的玉米糊糊。

回到老家後,譚啟維鑒於自己的身份,每天忙完農活後,從不到別人家去串門。人窮孩兒密,兒多母更苦,這在當時農村是比較普遍的現象。

譚啟維夫婦隻有一兒一女,孩子不算多。隻是因為村裏人的歧視,他家的經濟條件比別人家更差。

譚慎言上學時,因為家庭貧寒沒有新衣服,身上背的是母親在煤油燈底下縫製的土布書包,但他很懂事,從不嫌棄。聰慧的小慎言剛上學時就顯示出了他過人的天資。剛開始學習漢語拚音時,譚啟維發現他的聲母、韻母發音都很準,隻是由於受當地方言的影響,發音的聲調掌握得不好,譚啟維告訴他:“拚音識字,光把聲母、韻母讀對還不行,還要掌握好聲調。教他讀聲調的規律是“一聲平,二聲揚,三聲拐彎,四聲降”。”

譚啟維用“品”字的聲母、韻母用一聲、二聲、三聲、四聲,分別讀出了“拚、頻、品、聘”四個不同的字作示範,譚慎言很快就掌握了四個聲調的讀法。學會了漢語拚音,這為他查字典識字提供了方便。

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那時候城鄉差別很大,城裏的孩子平時還能吃上水果糖,家境好的還能吃上奶糖,但農村的孩子一年也吃不上幾顆水果糖。

這一天,村子裏來了一個貨郎,來到村口的一棵大楓樹下停了下來,手中搖著“撥浪鼓”招引人們。貨郎用自己熬製的紅苕糖換取廢舊物品。孩子們有的從家裏拿來了舊膠鞋底,有的拿來了破布,有的從家裏找了點破銅爛鐵,有的甚至是女孩子們剪下的長辮子來與那貨郎換苜糖。

嘴饞是小孩的天性。譚慎言回家給媽媽說了以後,梅麗雅看到兒子那可憐巴巴的樣子,便給他找了一雙破雨鞋去換紅苕糖。

貨郎收了譚慎言那雙破雨鞋,敲下一小塊紅苕糖,正準備遞給他時,—個叫譚新河的孩子連忙從那貨郎手中奪下那一小塊紅苕糖,塞到了自己的嘴裏。

譚慎言眼睜睜地看著譚新河有滋有味地嚼著紅苕糖,隻好站在那裏用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咽了咽口水後悄悄地離開了。像這樣平白無故受人欺負的事,在他的童年經曆得太多太多。男孩子畢竟要比女孩子調皮一些,比譚慎言小的男孩子有時都欺侮他,譚慎言準備還手時,隻要那孩子喊一聲:“你是個右派的兒子!”他就不敢還手了。

譚慎言比同齡的孩子要懂事,他在外麵無論受到什麽樣的欺負,回到家裏從來不向大人訴說。他知道,就是跟大人說了也保護不了自己,還得讓父母生氣。

其實譚慎言在外麵受人欺負,譚啟維兩口子是知逍的,所以他們一般不讓譚慎言出去與村子裏的男孩子在一起玩,免得招惹是非。

譚啟維夫婦倆雖然身處逆境,但對小孩的教育很重視。他們把整個心思放在維持全家生計和培養兩個小孩子的身上。他們'人為“字”是一個人的門麵,一有空就教譚慎言和他姐姐描紅。

描紅,就是初學者在寫好的紅字帖上沿筆跡用毛筆描寫。

譚啟維用紅筆在白紙寫上:“一去二三裏,煙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讓他們姐弟倆在紅字上麵描。描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兩個孩子就有了一些長進。又經過一個多月的練習,他們寫字的姿勢也正確了,能做到頭正、身直,執筆的方法也很標準。本著由易到難的方法,譚啟維又教他們學習臨帖。

為了省錢,譚啟維買了六分錢一張的大白紙裁成練習本,用鉛筆在紙上劃好米字格,讓譚慎言和他姐姐開始看著字帖一筆一畫地寫。這種方法有利於掌握字的筆法筆意。這樣學習了一段時間後,又循序漸進地讓他們開始背帖。就是在臨帖的基礎上把字帖去掉,根據自己的記憶,回憶字帖上的字形,將其寫在紙上,這是培養孩子掌握字形結構的一種方法。

譚啟維教他們姐弟倆說:“你們要記住,幹什麽帶技巧的事.記憶是基礎,你記不住就做不好。寫字也是這樣。你隻有把字帖上每個字的結構、特征記住了才能做到“成形在紙,成字在胸”。隻要你們有恒心,堅持練習,寫一筆好字就不成問題了。隻要你們的毛筆字寫好了,鋼筆字自然就好了。但是你的鋼筆字寫得好,毛筆字不一定能寫好。”

譚慎言的爺爺沒有上過幾天學,由於沒有什麽文化進而影響到他對有些事情的看法。聯想到譚啟維所受的磨難,錯誤地認為是讀書讀多了才造成的。

譚元亨還認定一個死理:凡是被打成右派的,都是有文化的人。如果譚啟維當初不讀那麽多書,本本分分地在家裏當農民,就不會招來那飛來的橫禍,所以他對兩個孫子的學習好壞根本不在意。

窮人家的孩子知甘苦,深知生活之不易。譚曉薇對譚啟維說:“爸爸,如果我和弟弟有空就練字,那要多少紙,多費錢啊?”

譚啟維對譚曉薇說:“這個你不要操心,你們小學旁邊中學的魯良純校長是我上高中時的同學,我們的關係很好。隻是因為我現在的身份不好,來往不便了。你可以去找他,說起我的名字他就知道了。就說我讓他把舊報紙收起來不要扔了,你要練字用,他會給你的。師傅領進門,成才在各人,以後你們有空就自己練,行與不行完全看你們自己了。”

經過一年多的練習,譚曉薇和譚慎言姐弟倆的字有了很大的長進。特別是譚慎言看到自己寫在廢報紙上的大字也很好看時,更有了練字的興趣。隻要是下雨下雪天又不上學,他就在家裏自己練毛筆字,楷書練習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他照著家中的字帖開始練習行書,這種情況一直堅持到初中畢業。

為了增加家裏的收入,為了能分到多一點的工分糧,譚啟維要求生產隊讓他家養一頭牛,這樣譚曉薇可以一邊上學,一邊放牛,每年可為家裏多掙點工分。

牛,在農民的心裏是一個寶貝。尤其是譚曉薇的爺爺,一輩子與牛打交道,對自己家養的這頭母牛更是愛護有加。

最初譚曉薇出去放牛時,爺爺都要叮囑她:“要到有嫩草的地方去放牛,要等到牛背上的兩個凹坑平了才能回家。”這頭母牛在他們一家的精心詞養下,長得很健壯,不久就生下了一頭小牛。多了一頭小牛,生產隊每天又可以多記一個工分。

譚啟維全家對這頭小牛更是給予了特別關愛。農村放牛都是在早晨和後半下午,因為上午和前半下午牛要耕地。原來母牛沒有生小牛時,譚曉薇可以利用早晨和下午放學後去放牛。現在有了小牛,放牧時,母牛吃著草,小牛不時半跪在母牛的身下,用頭將母牛的**部位使勁往上一拱,刺激著奶下來,吃著母牛的奶。小牛吃奶時,母牛經常回頭用嘴在小牛的小尾巴處嗅一嗅,在它身上舔一舔。有了小牛吃奶和打擾,放牧的時間比原來自然要更長些,下午她就不能去學校上課了。

這頭小牛在全家的精心飼養下,長得很快,每天譚曉薇牽著母牛去放牧時,小牛就跟在母牛後麵奔跑。小牛雖然長得很快,但由於譚曉薇長期隻能上半天學,她的學習成績拉了下來。學校老師知道她的情況後倒是很體諒,沒有批評她。隻是譚曉薇自己內心有說不出的苦楚。由於下午沒有去上課,有的作業根本不能獨立完成。

麵對這種情況,這天在譚啟維下午收工回到家後,梅麗雅跟他商量:“讓曉薇退學吧,一天隻上半天課,學習肯定趕不上。最重要的是如果母牛奶水不足,要是小牛沒有養好,我們怎麽能擔得起這個責任,這個罪過我們是負不起的呀!”

譚啟維聽後為難地說:“我們怎麽好開口給孩子說呀,她這麽小,讀書又讀得這麽好,我是開不了這個口。”

“我去跟她說吧,叫她認命就是了。”梅麗雅說。

梅麗雅與譚啟維剛說讓譚曉薇退學的事不一會兒,譚曉薇就從外麵放牛回來了。

梅麗雅吞吞吐吐地想對她說什麽,但話又沒有說出來。

譚曉薇很懂事,見到母親這種欲言又止的表情,知道了她想說什麽,就很痛快地說:“媽,您是不是想跟我說退學的事?就是您不給我說,我上完這一學期也是要準備退學的。你們就讓弟弟好好上學吧,我們全家將來要靠他。農村裏有的女孩子一天學都沒有上過,我還上了這麽多年,比她們強多了,我明天就去給老師說退學的事。”

梅麗雅麵帶歉疚的表情對她說:“乖姑娘,這一學期也隻有一兩個月了,你把這一學期上完再說怎麽樣?”

譚曉薇回答她母親:“多上一兩個月有什麽用,反正遲早是要退學的。”梅麗雅轉身躲到房子裏捂著嘴巴低聲哭泣,她是怕女兒聽到。

天黑了,譚啟維從自留地裏幹活回來,譚曉薇連忙迎上去說:“爸,你快去勸勸我媽,叫她不要哭了。”

譚啟維一進屋,梅麗雅邊哭邊說:“這姑娘太懂事了,她要是跟我強強嘴,我心裏也要好受些。她怎麽就不跟我強句嘴……”

譚啟維安慰梅麗雅:“你也不要哭了,誰叫她生錯了人家。這是命!”譚啟維本人橫遭不幸,但他的兩個孩子足以讓他在人前引為驕傲。譚慎言從小很聰明,做什麽事都喜歡觀察和琢磨。不光讀書成績比好多孩子好,就是玩耍也比一般的小孩玩得有名堂。比如,他小時在池塘裏打水漂就比其他小孩都打得好。打水漂時,他很注意瓦片出手的角度,別的小孩一次隻能在水上打幾個水漂,他一次就可以打出十幾個,在水麵上留下長長的一串小波紋。

男孩子畢竟調皮些,譚啟維夫妻倆怕他到外麵跟其他孩子打架,招惹是非,放學後一般不讓他出去玩。譚慎言除了與姐姐玩外,大多數空閑時間隻有他一個人在家自己玩。

轉眼又到了冬天。麻雀不同於其他的候鳥,有的候鳥在氣候不適合它生存的時候就飛到了別處,隻有麻雀堅持不離故土。那時人們把麻雀列為“四害”,到了冬季,尤其是天下大雪的時候,麻雀的覓食場所減少了,譚慎言便在自家門前的雪地上掃幵一塊雪,支上竹篩,在篩子底下撒上一點糧食作為誘餌,待麻雀到篩子底下覓食時,就拉下支杆,麻雀被扣在了篩子底下後,再去捉住它。

譚慎言身上經常帶著一個彈弓,上衣口袋裏裝著用作子彈的小石子,不時地對著樹枝、屋脊上停留的麻雀射擊。他打彈弓的水平很高,隻要出手,一般就能射中麻雀。正因為他彈弓打得準,家裏人怕他傷著人,就把他的彈弓收繳了,不讓他玩。

譚慎言不但聰明,還有一個過人之處一聽力超常。哪怕是一根繡花針掉到地上,他都能聽見。

為了給家裏多掙工分,星期天不上學時,譚曉薇就全天參加生產勞動,由譚慎言去放牛。有一次譚慎言雨後初晴去放牛,走到山溪邊時,聽到小水潭裏發出嘣嘣的響聲,他好奇地走去看個究竟。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農業生產時農藥、化肥用的還不是很多,所以對許多水生物影響較小。人們根本不去捉烏龜,因此繁殖得很快,也特別多。如果下一次大雨,小山溪的烏龜就尋找水源,便越集越多。

當他走到小水潭前,隻見小水潭四周全是烏龜,簡直成堆了。它們互相擠壓,下麵的烏龜一翻動,上麵的烏龜就滾落,烏龜殼撞烏龜殼,翻翻滾滾,碰碰撞撞,原來那聲音是這樣發出來的。滾落在旁邊的烏龜有的四腳朝天地劃著,那情景確實令人發笑。

這個水潭周圍的烏龜有七八十隻,最大的有三斤多重。譚慎言脫掉長褲,把兩隻褲腳紮死,挑最大的抓,不一會兒兩條褲腿都裝不下了。

對沒有捉完的烏龜,他又在附近搬來石頭,將沒有跑掉的烏龜放在用石頭圍成的小圓圈裏,將捉到的烏龜放在牛背上馱回家。

梅麗雅是醫生,她知道烏龜的營養成分不亞於甲魚,含有豐富的蛋白質、脂肪,以及多種維生素、微量元素等。

梅麗雅見譚慎言抓回那麽多烏龜,高興地對兒子說:“可以為你爺爺增加一些營養了。”

譚慎言聽到媽媽說烏龜可以為爺爺增加一些營養,興奮地對媽說:“那裏還有呢,我用石頭把它們圍起來了。”

譚啟維連忙問:“還有多少?”

譚慎言說:“比我拿回來的還要多。”

譚啟維連忙拿起一根扁擔、兩隻小籮筐叫譚慎言帶他去。他們走到水潭旁邊,隻見圈在石頭圈裏的烏龜大大小小還有幾十隻,父子兩人一隻一隻地抓起來放到籮筐裏,又折了一些樹枝蓋在籮筐上麵挑回了家。

南方蓋房因受地皮的限製,有時兩家的雨水隻能往一個地方流,這樣就形成了一個天井氣這天井有兩大功能:一是用於采光;二是作為下雨天往外排水的下水道。因天井的底部和四周邊沿都是用鑿好的條石砌成的,譚啟維將捉回來的所有烏龜放在天井裏麵,根本不用擔心它們會跑。

烏龜的特點是壽命長,對生存環境沒有什麽特殊的要求。他們每天宰殺兩三隻,用砂鍋燉著吃。龜板是傳統的名貴藥材,他們將龜板收集起來,賣到供銷社,換回油鹽錢。

家裏養的小牛長大以後,生產隊將那頭小牛分到了另一家飼養。譚曉薇就參加生產隊的勞動,早晚放牛的活就落到了譚慎言的身上。放牛這活,譚慎言倒是很樂意幹。因為放牛,給他們一家增加了工分,也因為放牛,他可以有時間看書,增長了知識。

每到冬天生產隊要把老、弱、病、殘的牛殺掉,怕它們過不了嚴冬。這年冬天,聽說村子裏要殺牛,出於好奇,譚慎言也去看熱鬧。當他看到牛被五花大綁後,倒在地上流眼淚,善良的孩子看到牛在流目艮汨,但想阻止大人們這種行為也是無能為力,隻好站在遠處對操刀的人大喊“殺牛賊!殺牛賊!”

譚慎言不敢罵那持刀殺牛的人。牛被宰殺時發出哞哞的叫聲,他聽到後很傷心。牛被宰殺後,他家也買回了一斤牛肉,吃飯時他媽媽挑了一大塊放到他碗裏,他卻又放回了原處。

梅麗雅問:“你為什麽不吃?”

“牛幹了一輩子的活,最後還被人剝皮吃肉。殺牛時我看到牛被綁著倒在地上,它在流眼淚,好可憐。”譚慎言傷心地說。

從那次以後,譚慎言一輩子再也沒有吃過牛肉。

當時農村文盲占的比例很大,如果一個人能認識一些字,又會打算盤,就會被大家認為是有文化的人。

譚啟宏的母親有一天主動找到梅麗雅說:“在咱們村隻有德貴爺的算盤打得最好。讓我們家的幾個男孩跟德貴爺晚上學打珠算,你看怎麽樣?”

梅麗雅告訴譚啟宏的母親:“請你去跟德貴爺聯係吧,你也知道我家的情況,不好出麵張羅。如果有人去學,我們家慎言就去。”

最後,有四個小孩去跟德貴爺學打珠盤。

梅麗雅給這四個小孩的家長說:“藝多不壓身,學總比不學好。不過我們也不能讓德貴爺白教,晚上到他家學打算盤勞神費力不說,點燈還要用他們家的煤油,我們每月合夥出錢給德貴爺家買四斤煤油,再給他老人家買一條“圓球牌”的香煙你們看可以嗎?”

幾位小孩的家長都同意。

德貴爺聽說教幾個小孩打算盤,給他買煤油還買香煙,倒是很樂意。

德貴爺的家庭成分是富裕中農,小時候讀過幾年私塾,在村子裏算是一個有文化的人。他也是一位聰明的老人,村子裏有好多大事情別人都要請他拿主意。他教小孩打算盤的方法也跟別人不一樣,這幾個小孩到他家學打算盤的第一個晚上,他不是急於教這幾個小孩打算盤,而是教他們背誦與算盤有關的謎語,比如:“一宅分兩院,兩院子孫多,多的倒比少的少,少的倒比多的多”;“秦楚兩國隔條岡,秦國沒有楚國強,秦國英雄人五個,不及楚國人一雙”。在幾個小孩全部都背會並能默寫出來後,再給他們講這些謎語的意思,調動了孩子們的學習興趣。

接著下來的每天晚上,德貴爺就教他們背誦加法的口訣,等到孩子們把加法的口訣倒背如流的時候,再教他們如何在算盤上進行加法運算。由於孩子們口訣背得很熟,加上德貴爺教學時很得法,幾個孩子很快就學會了加法運算。加法運算學會以後,又要他們循序漸進地背誦減法、乘法、除法的口訣,待口訣背會以後,再教他們進行各種方法的運算。

孩子們學完了加、減、乘、除的全部內容以後,德貴爺又有意教他們一些珠算遊戲,比如“三朵梅”“鳳凰比展翅”“獅子滾繡球”等,讓他們在反複的練習中,提高計算技巧和計算速度。

時間過得很快,一轉眼大半年過去了。這天晚上德貴爺對他們幾個學打珠算的孩子說:“你們學這麽長時間了,今天我要考考你們,看你們學得怎樣。我給你們出一道珠算題,你們在紙上記好了。“一進十八洞,一洞十八家,一家十八個,個個紡棉紗,一人紡四兩,共紡多少紗?”

這時德貴爺點名譚慎言說:“慎言,你說用什麽法來算?”

譚慎言很禮貌地用雙手將算盤輕輕往桌子中間一推,站起來說:“德貴爺,這道題應該用乘法來算。”

德貴爺高興地說:“慎言說得對,這道題應該用乘法來算。請大家準備好,我說開始,你們就算,看誰算得又快又準。”

不一會兒譚慎言說:“德貴爺,我算出來了。”

德貴爺用手勢向譚慎言示意,叫他不要說出來。過了一會兒,其他幾個也算出來了,德貴爺叫他們將算出來的數字各自抄在紙上,報出自己算出來的數字。他們報出的計算結果除一個人算錯了以外,其餘三人都是兩萬三千三百二十八兩。

德貴爺說:“好,看來我這半年多的心血沒有白費。折合多少斤呢?”

這四個孩子又劈裏啪啦地算了一會兒,又是譚慎言最先站起來對德貴爺說:是一千四百五十八斤。”

德貴爺對他們幾個說:“你們四人在用“兩折斤”的計算中,隻有慎言和啟宏算對了,你們要向他們兩個好好學習。”

德貴爺心地很善良,他心裏很明白,這幾位家長是從嘴裏摳出來的錢來讓孩子們學打算盤的,能學到這種程度,在農村就夠用了。

德貴爺對他們四人說:“學打算盤全在自己用心,我隻不過是個引路人。現在你們都上路了,隻要愛學肯鑽,你們自己還是可以再提高的。你們回去給你們家大人說,你們加、減、乘、除四則運算都學會了,以後就不要來了。你們要是有不會的地方可以來找我,我隨時可以教你們。”半年多的珠算學習就這樣結束了。

那時候農村人對五一、十一、元旦等這些“洋節”不太時興,但對春節、端午節、七夕節、中秋節等傳統節日十分看重,有的還利用這些傳統節日進行一些祈福的活動。

農曆七月七日是牛郎織女相會的日子。姑娘們在七夕夜“乞巧”,故又叫七巧節。在七巧節那天晚上,江南一帶有的地方的少女用七根絲線,七根繡花針,擺著香案,在月光下穿針。誰一下子穿上了線,就算乞到巧了,穿得越多越快,乞到的巧就越多,往後繡起花來手就更靈巧。有的地方在香案上擺一盆水,水裏浸著水果,手裏拿一麵鏡子,把月光從鏡子折射到水盆裏,水盆裏的水果又映在鏡子上,對準了也算乞到巧了。

七巧節過後就是中秋節。在中秋節那一天,村子裏有個結婚幾年尚未生育的婦女叫譚慎言今晚去幫她偷瓜。譚慎言不肯,後來那位婦女對他說:“我去給你媽說。”

原來這裏有一個習俗。那時候農村人的思想觀念比較落後,婦女結婚後,如果兩年還沒有生小孩就被認為是有問題。但有問題也不願意去醫院看,隻好在中秋節之夜,圓月升起之時,求子人家組織幾個聰明伶俐、五官端正的男孩悄悄摸進鄰居家菜園,偷摘冬瓜或南瓜。當然,最好是冬瓜,因為冬瓜長溜溜的,與人的形狀更像。瓜偷到手,便將事先準備好的小孩衣服套在瓜上,拿回家後用彩筆畫出人臉,扮成小孩子,送到求子人家。抱瓜的男孩子走在前麵,一直把瓜送到求子人家床底下,之後叫一聲:“幹娘,我把弟弟抱回來了!”鑼鼓聲中放炮,認下這個幹兒子,端出月餅茶點,大家慶賀一番。村民們迷信這樣做可以使不育的婦女懷孕。丟瓜的人家不但不會罵人和追究,反而會認為自家有福。若是求子婦女真的生了孩子,到小孩做滿月時,就要多請丟瓜家的一個客到家裏吃飯。

梅麗雅雖然從小在城裏長大,卻也知道當地農村有這個習俗,於是對譚慎言說:“你就去吧,給他們家偷一個又大又好的冬瓜回來。”

第二年,這家果然生下了個男孩。這家在給孩子做滿月的那天,主人家也特地請了譚慎言和一起偷瓜的幾個男孩到他家裏吃飯。

這是譚慎言長這麽大,第一次被人以自己的名義請為座上賓,著實讓譚慎言高興了好一陣子。吃飯時,請客的主人家見譚慎言吃飯時拿筷子比那幾個小孩拿得都高,這位女主人見到梅麗雅就說:“梅嬸,你家慎言將來是一個吃遠方飯的人。”

梅麗雅驚訝地問她:“你怎麽知道他是一個吃遠方飯的人?”

那位婦女說:“他吃飯時,我看他拿筷子比那幾個小孩都拿得高。”

譚慎言年齡雖小,但深知父母供他讀書的不易,特別是姐姐的輟學,使他更明白了一家人生活的艱難,所以他學習十分用功。

從一上學開始,他就記住了爸爸教給他的一句話:讀書讀書,就是要讀。光看是不行的,默讀便於思索,朗讀便於記憶。

晚上吃完晚飯,把作業做完後,他在煤油燈底下背誦老師布置的課文:

秋天裏,真稀奇,

紅了柿子黃了梨。

蘋果圓圓香噴噴,

串串葡萄甜如蜜。

石榴模樣最有趣,

咧開嘴巴笑嘻嘻。

背會了課文,他還要把第二天學習的課程溫習一遍,有不懂的問題,老師講課時就全神貫注地聽講。他瀆書有一個特點,不把所學的東西學會不罷休,一次不行再來一次。白天沒有搞懂的問題,他晚上睡覺還要琢磨,琢磨通了才睡,實在琢磨不通第二天就去問老師,直到徹底搞懂為止。

譚慎言要讀書做作業,所以靠煤油燈最近。有時因為在煤油燈前學習的時間長了,兩個鼻孔都被那煤油煙熏成兩個黑洞,用食指往鼻孔裏一轉,指尖上都是黑黑的油泥。

譚慎言不但學習用功,還是個喜歡思考的孩子,有一種“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勁頭。有一天晚上他在煤油燈底下背課文:

稻堆腳兒擺得圓,

社員堆稻上了天。

撕片白雲擦擦汗,

湊近太陽吸鍋煙。

課文背會了以後,他問譚啟維:“爸爸,人怎麽能到太陽裏去吸煙呀?”

譚啟維對他說:“那是一種誇張的寫法。”

譚慎言又問:“那什麽叫“誇張”呀?”

這一問可把譚啟維給問住了,如果按本來意思解釋又怕他聽不懂,用打比方的方法給他解釋又怕給他造成誤導,隻好說:“你現在隻要把課本裏的字認識了,把課文背會就行了。至於什麽叫“誇張”的寫法,到你上初中時老師會給你講的。”

轉眼間,譚慎言上小學四年級了。有一天他放學回來,看到家裏來了一個沒見過的中年人和一個小孩。譚啟維讓他叫那中年人“表姑公”,譚慎言隨聲叫了一聲表姑公,父親又指著那小孩子說:“這是你表叔,快叫。”

譚慎言很懂禮貌,但讓他叫比他小的小孩“表叔”,感到很難堪,就沒有吭聲。

待那父子倆吃完飯走後,譚啟維訓斥他不懂禮貌。

譚慎言很奇怪地問他爸爸:“他比我小,怎麽是我的表叔呀?”

譚啟維告訴他:“你年齡比他大,但輩分小。他年齡小,但輩分比你高。俗話說“搖籃裏的爺爺,拄拐棍的孫子”。這有什麽稀奇的呢?你不叫人家,還不讓你表姑公說我們家沒有家教!”

從這以後,譚慎言才懵懵懂懂地知道,對人稱呼不但要看年齡,最主要的還是要看輩分。

愛看書是譚慎言上小學後養成的好習慣。他放牛時,如果能找到其他的書就看,如果沒有別的書看,他總要帶上一本《新華字典》。放牛時,不論是到山坡還是湖灘,他都要帶上一根很長的麻繩,將牛鞭杆插入土裏,將接長了的牛繩套在牛鞭杆裏打成一個活結,這樣牛就可以轉動著吃草,也不會跑遠去吃莊稼,他自己則或坐或躺在草地裏看書。

譚慎言不管學什麽,過目不忘,記憶力比同齡的孩子都好。幾年下來,他不但記住了《新華字典》裏絕大多數的字,而且有相當一部分字的意思還能說出準確的解釋。有一次語文老師拿著《新華字典》現場進行測試,得到了驗證,這在當地農村學校裏成為一大奇聞。

小時候譚慎言每年都盼望著“種牛痘”。“種牛痘”時,赤腳醫生用一根長針,將接受種牛痘小孩的手臂輕輕挑破,擠出一點血,在出血的位置點一滴牛痘疫苗,接種就算完成。種牛痘時要忍受一點痛,但可以吃到一個蒸雞蛋。那時候農家雞生的蛋家裏都要拿去賣錢,平時,農家孩子是根本吃不上的。

轉眼到了寒冷,刺骨的寒風吹遍了江南大地,晚上下起了大雪。下大雪,大人們可以不出工,在家裏短暫地休息。不上學的小孩可以打雪仗、堆雪人玩,可上學的孩子還得照常上學。

人們說瑞雪兆豐年,但這場大雪並沒有給譚慎言帶來樂趣,反而平白無故地增添了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