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返程路上

黎明來臨之際,我坐的公交車如同離弦的箭一樣穿過亞利桑那沙漠——印第奧、布萊斯、莎樂美翩翩起舞之地;通往南方墨西哥山脈的幹燥又寬廣的地區。之後我們向北轉彎,把車開入了亞利桑那山區,弗拉格斯塔夫,懸崖城鎮。我手裏剛好有一本從好萊塢的書報攤上隨手拿走了的阿蘭—富尼埃撰寫的法文小說《大個莫納》,不過我寧可欣賞一下沿途的美國風光。每一處隆起、山崗和開闊的平地都會讓我心馳神往。我們在一片漆黑的夜裏穿越了新墨西哥州;蒙上一層灰色的黎明中,我們抵達了德克薩斯州的達爾哈特。在冷颼颼的星期日下午,我們途經了一個個俄克拉荷馬平原小鎮。晚上到達堪薩斯。公交車轟隆隆的開著。我10月份回家。每個人都在這個時候回家去。

到了中午,我們抵達聖路易斯。我在密西西比河畔隨意的走著,看北麵蒙大拿的原木沿河漂流而至——我們美洲夢裏的奧德賽大原木。深深陷入泥巴裏的、有老鼠出沒的破舊的輪船在風吹雨打中屹立著,船上的渦卷裝置已經破破爛爛。下午,厚實的烏雲籠罩在密西西比河穀的上方。那天晚上,公交車轟隆隆的經過印第安納的玉米地。月光之下,玉米苞葉堆在一處,形狀顯得有些詭異,簡直有了萬聖節的意味。在去印第安納波利斯的路上,我認識了一個姑娘,我們總是互相摟著脖子接吻。那姑娘眼睛特別近視,我們下車吃東西時,我必須要拉她的手前往售賣便餐食品的長形櫃台去。我買吃的由姑娘付錢;我把準備好的三明治吃得幹淨。作為回饋,我給姑娘講故事。她夏天在華盛頓州摘蘋果,此時在回家的路上。她的家鄉在紐約州北部的一處農場。她邀請我到家做客。無論如何,我們約好在紐約的一家旅館見麵。姑娘在俄亥俄州哥倫布市下了公交車,我在去匹茲堡的路上一路瞌睡。許多年來,我都沒有累成現在的樣子。我到紐約還有365英裏的路需要搭乘路上的免費便車,口袋裏隻剩下一顆一毛的硬幣。我走了5公裏,才出了匹茲堡。路上搭了兩回車,一次是裝滿蘋果的卡車,一次是鉸接式卡車。10月小陽春的雨夜,我來到哈裏斯堡。我沒有在這裏逗留,繼續前進。我要回家去。

那是薩斯奎漢納河的幽靈之夜。所謂幽靈是個帶紙背包的身材幹癟的小老頭,他說自己要到“加拿地”。他一路上步伐矯健,讓我跟在後麵,說是前麵有座橋,我們可以通過去。小老頭大約六十幾歲,一路上不住的談論著人們給他吃的飯菜,給過他多少黃油抹烙餅,又另外給了他多少片麵包。馬裏蘭一家收容所的走廊裏一個老頭是如何招待他的,還邀請他一起度周末。離開收容所之前,他又是如何洗了一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他在弗吉尼亞州的道路旁邊是如何發現了一頂全新的帽子,正是現在他頭上戴的這頂。他是如何找遍了每個紅十字會的辦事處,把自己參加一戰的證件向他們展示。哈裏斯堡的紅十字會是如何名不符實,而他又是如何在這生存艱難的世道上混到今日的。不過據我觀察,小老頭僅僅是個走遍了整個東部荒野的沒什麽體麵可言的流浪漢,路上遇到紅十字會辦事處就要進去,偶爾會在大街的角落乞討幾枚鋼蹦。我和他一道乞討搭車。我們沿著令人悲傷的薩斯奎漢納河徒步走了7英裏。一條讓人恐懼的河。兩岸的生長著各種各樣灌木的懸崖,像是毛發蓬鬆的怪獸一般,俯瞰著未知的河。漆黑的夜色籠罩。某些時候,河對麵的調車場升騰起一大片機器車輛散發出的紅色光輝,照亮了令人恐懼的懸崖。小老頭說自己的背包裏有一條精致的皮帶。我們停在原地,讓他拿出來。“我在這附近搞到一條精致的皮帶——在馬裏蘭的弗雷德裏克。真該死,上哪兒去了?我是不是把那東西忘在了弗雷德裏克斯堡的櫃台呢?”

“你指的是弗雷德裏克吧?”

“不,不,弗吉尼亞的弗雷德裏克斯堡!”小老頭總是說馬裏蘭的弗雷德裏克和弗吉尼亞的弗雷德裏克斯堡。他散漫的走在公路中央,完全不在乎迎麵開過來的車,甚至有幾次幾乎被撞倒。我在公路旁邊的明溝裏困難的前行。我覺得那個瘦小的、讓人可憐的瘋子老頭無論何時,都可能會在漆黑的夜晚被撞飛摔死。我們壓根沒有找到那座橋。我在一個鐵路的地下通道和他分道揚鑣。由於路上走的渾身出了汗,我換了襯衫,穿上兩件套衫。我借著一家路邊餐廳的亮光來做這些尷尬的動作。有一家人從漆黑的路上經過,看見我在這麽折騰,覺得奇怪。不過更值得納悶的是,在這個賓夕法尼亞的名不見經傳的小餐館,竟然會有演奏薩克斯管的高手,正在吹著音律優美的布魯斯。我在一邊聆聽,忍不住嗚嗚的哭起來。雨越下越大。一個司機讓我搭車回到哈裏斯堡,告訴我走錯路了。我忽然看到那個瘦小的老頭站在路燈下,豎起一根大拇指請求搭便車——這孤獨的可憐鬼,曾經可能風光一時,如今落魄,流落荒野,身上沒有一個子兒。我把那個人的情況給司機大致的介紹,他立刻停車招呼那個小老頭。

“哎,老兄。你現在前往的地方是西邊,不是東邊。”

“呃?”那個幹癟的小老頭說。“你總不會是在說我不認識這裏的路吧?我來這一帶有好多年頭了。我要到加拿地去。”

“但是這條路不是通向加拿大的。這條路去往匹茲堡和芝加哥。”那個幹瘦的老頭覺得跟我們不是一路人,走遠了。我最後看見的,是他身上來回跳著的白色小袋子,消失在阿勒格尼山無邊的淒涼夜色裏。

最初我以為美國的荒野都在西部,然而當我看到薩斯奎漢納河,就意識到自己先前的想法錯誤。不,東邊也是有荒野的。也正是喬治·華盛頓穿著鹿皮衣服跟印第安人打仗時候的蠻荒之地。在那時候,美國著名的拓荒者丹尼爾·布恩正在賓夕法尼亞的油燈下講故事,做出了要找到肯塔基州和坎伯蘭隘道之間的通道的保證。那時候北美的革命印刷人布雷福德開辟了他的新道路,人們在原木的小屋子裏為他歡呼喝彩。在那時候,小人物們沒有亞利桑那那樣廣闊的天空,隻有東部賓夕法尼亞、馬裏蘭、弗吉尼亞長滿了灌木的荒野,還有薩斯奎漢納、莫農加希拉、老波托馬克、莫諾卡西一類的讓人憂傷的河流之間曲折回環的小路黑色的柏油道路。

那個晚上在哈裏斯堡,我被迫睡在火車站的一條長椅上。直至天亮,站長把我轟了出去。人們的美妙的兒童年代,在父親的保護之下,對生活的艱辛一無所知。接著來到對人世間感覺到冷漠的時代。你體會到了自己的煩惱,又窮又瞎,衣著破破爛爛,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可憐相,瑟瑟發抖的度過這如同噩夢一般的生活。我跌跌撞撞走出車站;我簡直難以支撐。我所看見的早晨,隻是一片如同墳墓的白色而已。我快要餓死了。幾個月之前,我在內布拉斯加州謝爾頓市購買的止咳糖還剩下幾粒,這是我身邊僅有的含有熱量的食物。我吸著裏麵的糖分。我不知道如何乞討。我高一腳低一腳的走出城門,所剩的體力幾乎到不了郊區。我明白,如果自己在哈裏斯堡再待上一夜,我很有可能被拘捕。可恨的城市!過了一陣子,一個麵容憔悴瘦削的人讓我搭乘他的車,他認為有節製的饑餓是有利於健康的。我們向東進發的時候,我對他說自己快餓死了,他說:“好,好。對你而言,沒有比這更好了。我自己也是三天沒吃東西。我肯定能活到150歲。”他身上瘦得已經皮包骨了,衣服在他身上的效果如同鬆鬆垮垮的玩偶。他那些古怪的想法活像個瘋子。我多麽希望自己能夠搭上一個胖胖的人開的車,那時候司機就會說:“咱們在這家餐館逗留一陣,來點豬排和豆子。”隻不過那天早上讓我搭車的,是個認為饑餓對人身體有利的神經病。車開了100英裏,他大發慈悲的從車後拿出了黃油麵包三明治。他在賓夕法尼亞附近推銷水暖管配件。三明治原先藏在那些配件樣品裏。我狼吞虎咽的把黃油麵包吃完。突然哈哈的笑了。他在阿倫敦推銷,我獨自坐在車裏等著,笑起來就沒完沒了。我的天,我對生活厭倦至極。然而那個神經病開車帶我回到紐約的家。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我發現自己身在時報廣場。我在整片美國大陸,已經踏過了八千英裏,又在交通最為擁擠之際返回了時報廣場。用我在江湖闖**卻又對事故一無所知的眼睛,看著紐約的紛亂瘋狂以及荒誕躁動,看著這座城市的數百萬居民為了金錢而拚命爭奪,這瘋狂的夢境——搶奪、攫取、給予、哀歎、死亡,僅僅是為了亡故之後可以葬身在長島市以遠的很恐怖的墓地城市。這片土地的高樓——土地的另外一邊,也就是簽署美國《獨立宣言》之地。我在地鐵的一個出入口久久站立,鼓足勇氣想挑一個長得好看的煙蒂。然而每當我彎下腰,人群剛好湧了過來,遮擋了我的視線。可我發現煙蒂被踩得稀巴爛。身上沒有一毛錢坐公交車。從時報廣場回到帕特森需要好幾英裏。你能想象我走著通過林肯隧道,又或是走過華盛頓橋到新澤西的場景嗎?天色已晚。哈塞爾在什麽地方?我在廣場上到處找著哈塞爾,可是一無所獲。他在賴克斯島的監獄。迪恩在什麽地方?其他人在什麽地方?我又在什麽地方?我是有家可去的,有躺下來睡覺的地方。好好躺著,思量一下其遭受的損失,也思量一下我知道會有的得益。我不得不乞討用來坐公交車的2毛5。我終於看中了一個在街角上站著的希臘神父,他給了我一枚2毛5的硬幣,麵色緊張的避開了我的視線。我拔腿跑向公交車站。

到家之後,我把冰箱裏的食物吃了個幹淨。姨媽站起來望著我。“可憐的小薩爾法托雷。”她用意大利語說了一句。“你瘦了。你瘦了。這些日子你去哪了?”我把兩件襯衫和兩件套衫穿在自己身上,在棉花田裏幹活時磨破的褲子,我那雙破破爛爛的皮涼鞋都塞進了帆布包。姨媽和我決定用我從加利福尼亞寄給她的錢購買一台新冰箱。家裏從來沒有買過冰箱。姨媽上床睡覺了,我卻無法入睡,夜已深,仍然躺在**抽著煙。我寫了一半的稿子放在書桌上。10月份了,我回到自己家中,重新開始了工作。第一陣寒風把窗玻璃吹的吱吱作響,我總算及時回到了家。迪恩來我家等過我,住了幾個晚上。下午跟我姨媽聊天,姨媽則用全家往年穿過的舊衣服拆下來的碎布編織一塊地毯,現在已經完成了,鋪在我臥室的地板上。花色複雜斑駁,如同流逝的時間豐富而多彩。迪恩在我回到家之前的兩天離開了,前往舊金山。我們可能在賓夕法尼亞,或者俄亥俄擦肩而過。迪恩在舊金山有自己的生活圈子,卡米爾剛剛搞到了一套公寓。當我在米爾市,也沒有想過去看望她。現在一切都晚了,我同時也想念著迪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