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一 鄉下看望哥哥

足足過了一年多,我才再一次見到迪恩。在那段時間裏,我一直足不出戶,把我的書完工。根據《美國軍人權利法案》的章程開始求學。1948年的聖誕,我和姨媽帶著大包小包的禮物到弗吉尼亞州去看望哥哥。我給迪恩寫信,得到的回複是他說又要來東部。我告訴他,如果要來,不妨在聖誕節和新年期間到弗吉尼亞州特斯塔門特來找我。某天,我們的男方親戚濟濟一堂,圍坐在特斯塔門特家的客廳。那些目光當中含有過去的歲月,那南方辛勤的憔悴的男人女人,用低沉悠長的嗓音討論著天氣和收成問題,還有誰家剛剛生了嬰兒,誰家建了新房一類讓人心生厭煩的老生常談。正在這時,有一輛上麵滿是泥漿的49年出廠的哈德森牌汽車,停在了我們房屋之前的泥路上。我猜不出是誰來了。眼前出現一個穿著破舊的T恤、有著強健的肌肉,目光裏說不出的疲憊,沒有刮胡子,眼球裏都是血絲的年輕人來到走廊,並且拉響了門鈴。我過去開門,忽然認出是迪恩來了。他從很遠的舊金山到了弗吉尼亞州,我哥哥在羅科的家。時間是那麽短暫,因為我寄給他的告知他自己目前的地點的那封信才發出去沒過幾天。我看到汽車裏麵還有兩個人在睡著。“真是見鬼,迪恩!車裏的是誰呀?”

“哎,哎,兄弟。是瑪麗露還有艾德·鄧克爾。我們需要找個地方洗澡,可真是累壞了。”

“你怎麽這麽快就來了呢?”

“哎,哥們,那輛哈德孫還挺能跑的。”

“你從哪裏搞來這輛車?”

“我攢錢買來的。之前有段時間我在鐵路上幫工,每個月賺400塊。”

之後的一個小時,情況一片混亂。我的南方親戚們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一臉茫然,誰是迪恩、瑪麗露和艾德·鄧克爾呢?他們大眼瞪小眼。我的姨媽和哥哥羅基到廚房進行商議。這座小小的南方屋子現在共有11個人了。還不僅僅這樣,前段時間我的哥哥決定從那棟房屋搬出去,他的家具已經運走了半數。哥哥和嫂子以及他們的小寶貝新找的住處距離特斯塔門特更近點兒。他們買了一套嶄新的客廳家具,淘汰下來的那一套,準備運到帕特森我的姨媽家,雖然他們還沒有決定如何運過去。迪恩聽說了,立刻就提出用他的哈德孫汽車完成這個使命。他和我開著兩輛車把家具運到帕特森,速度快一些,第二趟把姨媽接回來。這個方式可以省掉不少的金錢和麻煩事。大家一致同意。我嫂子做了一頓豐盛的飯菜,那三個在旅途上累壞了的人坐下來吃飯。瑪麗露自打在丹佛起就沒有睡覺了。我覺得她看起來比以前滄桑了些,但是也更漂亮。

我聽說迪恩從1947年的秋天,就跟卡米爾一道住在舊金山。日子過得還不錯。他在鐵路上給自己找了份差事,賺了不少鈔票。他還有了個聰明的小女兒,艾米·莫裏亞蒂。這天,走在街上的他忽然昏了頭。他看到一輛49年出廠的哈德孫汽車正在出售,就立刻到銀行去拿出了他的所有存款,當場買下了那輛車。那個時候,艾德·鄧克爾和他待在一起。現在他們倆口袋空空如也。迪恩告訴卡米爾不用過於擔心,說他一個月之後回歸。“我準備到紐約去,把薩爾接回來。”卡米爾聽到這番話,並不是非常的高興。

“這樣安排是為什麽?你有什麽目的?”

“沒有什麽,沒有什麽,親愛的——嗯——呃——薩爾曾經懇求我把他接回來,我承諾過必須要這樣子——不過我們現在不用詳細的解釋了——我會慢慢說給你聽……不,你聽我說,我會給你解釋的。”他對她講解了原因,當然是亂扯一通。

身材高大的艾德·鄧克爾也在鐵路上做事。在最近的一次大規模的裁員中,他和迪恩都由於資曆關係而被淘汰。艾德遇到一個叫做賈拉蒂的姑娘,她依靠自己的存款住在舊金山。這兩個不動腦子的莽撞漢子決定把那姑娘帶到東部,讓她支付路上的花銷。艾德對她花言巧語懇求;姑娘說什麽也不答應,除非他同意嫁給他。艾德·鄧克爾在短短的幾天時間,龍卷風似的娶了賈拉蒂。中間必要的手續都是迪恩東奔西跑去辦的。聖誕節之前的幾天,他們以每小時70邁的速度離開了舊金山,前往洛杉磯和沒有雪的南方之地。他們在洛杉磯的一家旅行社邂逅了一個準備前往印第安納州的水手。一番討價還價,隨手出15美元的汽油錢,捎帶著他一起。他們還同意了一個婦女出4元的汽油錢,把她和她的白癡女兒捎帶到亞利桑那州。迪恩讓那個白癡女孩跟自己一起坐在前排,看著那姑娘說:“嘿,多麽了不起的甜蜜小家夥。啊,咱們可以聊一路,聊聊火焰,聊聊變成天堂的沙漠還有她的用西班牙語罵人的鸚鵡。”等到這些乘客下了車,他們繼續開往圖森。賈拉蒂·鄧克爾,艾德的新娘全程都在抱怨自己疲憊不堪,要到汽車旅館去睡覺。如果聽了她的話,人還沒到弗吉尼亞,錢就被花完了。有兩個晚上,新娘嚷嚷著要停下來,在汽車旅館揮霍了幾十塊錢。到達圖森後,她的錢花費一空。迪恩和艾德在一家旅館的休息室把那姑娘給甩了,帶著那個水手直接上了路,絲毫沒有歉疚。

艾德·鄧克爾是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遇到事情又鎮靜的人。迪恩讓他做什麽事,他就毫不猶豫的去實行。這個時候迪恩太忙,沒有閑情逸致把事情做到完美。他正在沒日沒夜地穿過新墨西哥州的拉斯克魯塞斯,忽然間爆發了一種衝動,想再去看望他第一個甜蜜的妻子瑪麗露。她目前在丹佛。迪恩根本不考慮那水手軟弱無力的反對,調轉車頭就向北駛去,傍晚來到了哈佛。他在一家旅館裏見到了瑪麗露。他們兩個人狂熱的**,前後大約有10小時。所有的一切被重新安排:他倆依然要待在一起。瑪麗露是迪恩唯一一個真正愛過的女人。他再次和她見麵的時候,腸子都悔青了,於是跟過去一樣,跪下來懇求她。她對迪恩了解的很透徹;她輕輕地撫摸他的頭發,她知道迪恩的那種狂熱和迫切。為了安撫那個搭車的水手,迪恩在台球房那群朋友經常喝酒的酒吧裏物色了一個姑娘,安排好在旅館見。但是水手拒絕了那個姑娘,事實上是夜裏揚長而去。迪恩和水手再也沒有見過麵;水手顯然坐著公交車到印第安納去了。

迪恩、瑪麗露以及艾德·鄧克爾沿著科爾法克斯繼續向西前進,來到堪薩斯平原。在那裏,他們遭遇了暴風雪。晚上在密蘇裏州,汽車的擋風玻璃上結起的冰足有一英寸厚。迪恩不得不用圍巾把腦袋裹得嚴實,戴上了雪地的護目鏡,把頭伸到車窗外麵駕駛。他的樣子看起來就像一個在雪花般的經卷中刻苦攻讀的修行人。他在他祖輩生長的環境開著車,非常的自如,完全不用多花力氣。早上,汽車在路麵結冰了的小丘上打滑,停留在溝裏難以前進。還好有個路過的農民幫了他們一把。一個請求搭車的人答應用一塊錢來換他們幫忙捎帶到孟菲斯。車開到孟菲斯,搭車的人回了自己家,磨磨唧唧的尋找一塊錢。一邊找錢一邊喝酒,結果醉醺醺的,說自己找不到。迪恩他們繼續趕路,穿過了田納西州。經過這一番突發事件,大家的情緒受到打擊。原本迪恩以每小時90邁的速度駕駛,此時不能不穩定在每小時70邁,否則汽車可能有從山上翻下去的危險。在這樣的數九寒天,他們穿過了大煙山。到我哥哥家的時候,已經30個小時一口飯都沒吃了——除了一點點糖果和奶酪餅幹。

大家狼吞虎咽的吃著飯,迪恩手裏拿著三明治,彎著腰在大型的唱機前跳來跳去。他正在聽的,是我不久之前買的風格狂野的博普音樂唱片,名字叫《狩獵》。德克斯特·戈登以及沃德爾·格雷在大聲尖叫著的聽眾麵前吹奏薩克斯管。唱片的音量已經開到了讓人難以相信的瘋狂的地步。那些南方人你看我我看你,滿臉崇敬的搖著頭。“薩爾認識的是怎麽樣的一群朋友呀?”他們問我哥哥。我哥哥待在那裏,不知道如何回答。南方人對迪恩那種癲狂的樣子,絲毫不感興趣。迪恩完全也不介意。他那瘋狂的模樣就如同綻放著一朵怪誕的花。有一回,我、迪恩、瑪麗露和鄧克爾在外麵閑逛,那是我們第一次可以單獨在一起,可以自在的談話。這個時候我才體驗到迪恩的那種瘋狂。他手緊握住方向盤,開到了第二檔,汽車緩慢的啟動了。他略加思索,似乎忽然間下了決心,把油門突然開大,車子一下躥了出去。

“好了,兄弟們。”迪恩擦了擦鼻子,探身試試緊急刹車,從放雜物的格子裏拿出了香煙。他在進行這一係列的動作時,身子前後搖擺著,但也絲毫沒有影響到他開車。“下個星期我們做些什麽,現在咱們就要拿出計劃了。重要的時刻,重要的時刻。呃哼!”他躲避了一輛一個老年黑人駕駛的以極慢的速度行進的騾車。“是的!”迪恩高喊道。“是的!你們看看他!研究一下他的靈魂——我們停下來仔細想想。”迪恩說著放慢了車速,給我們大家時間轉身去看著那嘴裏哼唱著的老黑人。“是的,好好看看那家夥;我願意花費很大的功夫來了解他內心所想。我可真想知道,除了今年的甜菜收成和火腿之外,他的腦袋瓜裏還在想些什麽問題。薩爾,你不會明白的,可是我才11歲的時候,在阿肯色州跟一個農民整整生活了一年之久。什麽辛苦勞累的活我都做過。有一回,我還剝下了一匹死馬的皮。1943年,也就是5年前的聖誕節,本·加文跟我一起打算偷一個人的車,最後沒有成功,反而被他拿著槍追殺。在那之後我再也沒到過阿肯色州去。我講這番話的目的是讓你明白,我了解南方,我有發言的權利。我知道——我是說,兄弟,我研究過南方,我清清楚楚的了解——我還研究過你給我的關於南方的信件。是的,是的,”他一邊說著這些話,聲音越來越小,直到完全停住。忽然之間,他又把車速提高到每小時70邁,上半身趴在方向盤上,死死地盯著前方。瑪麗露麵容平靜的笑著。現在是一個嶄新的迪恩了,完整又成熟的迪恩。我告訴自己,天哪,這家夥變了。當他說起自己痛恨的事,他的大眼睛裏會噴射出憤怒的火苗。當他說起開心的事,又會用喜悅去蓋過那憤怒。他臉上的每一條肌肉都在抖動著。“哦,兄弟,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對你講。”他戳了戳我。“哦,兄弟,我們絕對應該找個時間好好聊聊——卡洛怎麽了?我們都去看看卡洛,明天我們的頭一件事就是去看望卡洛。喂,瑪麗露,我們去買點麵包和肉,去紐約的路上用來當幹糧。你身上還有多少鈔票,薩爾?我們可以把P太太的家具放到車後麵。我們擠點坐在車前麵,聊聊天,眨眼就到紐約了。瑪麗露,親愛的,你在我旁邊。薩爾在瑪麗露旁邊坐。艾德坐在窗口,大個子可以擋住風,他這次可以用的上蓋毯了。然後我們就出發,前往美好的生活,因為時機已到,我們都會把握這時刻!”迪恩狠狠的擦了擦下巴,使勁的打了一把方向盤,超過了三輛卡車,用極快的速度開進了特斯塔蒙特市區,他不需要掉頭,在眼球180度的弧線範圍內,什麽情況都在他的掌握中。他一眼發現了一個車位,嘭一下把車停穩了。迪恩從車裏跳出來,風風火火的進了火車站。我們乖巧的跟在後麵。迪恩購買了香煙。他的行動變得絕對的瘋狂,有很多動作幾乎都是在同一時刻做完的:搖頭、點頭、左右看、急促的打手勢、快步走、坐下、翹二郎腿又放下、起立、搓手、整理紐扣遮布、提褲子,剛剛抬起頭準備說些什麽,又眯著眼睛看向其他地方。跟這些同時進行的,是他一直揪著我的腰帶滔滔不絕。

特斯塔蒙特的天氣很冷,還下了一場不符合時節的雪。他站在跟鐵道平行的空****的大街上,身上隻有一件T恤,皮帶沒有扣好,褲子鬆鬆垮垮,好像正要脫了一樣。他轉過頭跟瑪麗露說話,又退回到原地,在她麵前晃著手。“哦,對啊,我明白!我懂你,我懂你,親愛的!”他神經質的笑起來,一開始聲音很低,後來卻是尖利刺耳的,正如同廣播節目裏精神病人發出的笑聲一般。隻不過他的笑聲顯得更快,更像是傻笑。然後,他恢複了正經的語氣。我們來城裏原本毫無理由,可他硬是找出些理由。他讓我們大家都手忙腳亂,讓瑪麗露到食品雜貨店去買東西,讓我找報紙好看天氣,讓艾德去買雪茄。迪恩好這一口。他一邊看著報紙,一邊抽著雪茄,嘴上還嘮叨不停。“哎呀,我們那些在華盛頓誇誇其談的美國頭麵人物,又在策劃著找麻煩了——啊——哦——嗨!”他跳了起來,跑上前看一個剛從火車站外經過的黑人女孩。“仔細瞧瞧她,”他手指著那姑娘,傻笑著碰自己,“那個可愛的小黑妞。唉呀,嗬!”我們回到車上,飛快的回到了哥哥家。

我們回到了我哥哥家裏,進門看見聖誕樹,看見聖誕節的禮物,聞到烤火雞的香氣,聽著親戚們的聊天,感覺我是在鄉下過一個安靜的聖誕節。然而這時,我心裏又升起了一種煩躁不安的感受。這種心情的名字叫做迪恩·莫裏亞蒂,我又一次開始了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