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公交上的心動

清早,雷米和李·安還在夢鄉裏,我悄無聲息的把行李收拾妥當,像當初進屋的時候一樣從窗口爬了出去,帶著我的帆布袋離開了米爾市。我終究沒有在那艘廢棄了的貨船上睡上一夜——之後聽說那艘船叫做“弗裏比海軍上將”號——自此之後雷米再也沒有跟我聯係過。

抵達奧克蘭之後,我在一家門口擺著大篷車車輪的酒館,和流浪漢們一起喝了杯啤酒,然後又繼續上路了。我步行著穿越奧克蘭,走到通向弗雷斯諾的公路上。我以前以後搭乘過兩個人的便車,才到了奧克蘭以南四百英裏的貝克斯菲爾德。頭一輛是加以改裝了的加速車。駕駛者是個身材高大的、發色金黃的、瘋瘋癲癲的小夥子。“你有沒有看見那隻腳趾?”他一邊這樣說著,一邊把油門踩到更大。車速提高到每小時80邁,把行駛在我們前麵的汽車一輛又一輛的甩到身後。“你瞧啊。”他把用繃帶包紮著的腳指給我看。“今天早晨剛剛截掉了的。那些婊子養的讓我在醫院裏待著。我把旅行包收拾妥當就走了。一個腳趾有什麽大不了的?”是的,我自言自語的回答,現在要當心,我死死地扶著座位。從來沒有見過像那樣冒冒失失開車的家夥。眨眼之間就到了特雷西。特雷西是在鐵路線邊上的小鎮,司閘員們在鐵路旁邊的小餐館吃些讓人作嘔的飯食。火車嗚嗚叫著穿越山穀。落日留下細長的投影,一片血紅。山穀一帶有著奇特的地名——有的叫“黃油”,有的叫“木材”。很快天色就昏暗下來,葡萄色的黃昏,紫色的黃昏,籠罩在橘子樹林和狹窄的瓜田上。太陽屬於榨了汁的葡萄紫色,夾帶著有勃艮第紅。而那田野,是愛情和西班牙神秘劇的色彩。我把頭伸到窗戶外麵,大口的呼吸著芬芳的空氣。那是最為美妙的時刻。這個把車子加速的瘋子是南太平洋鐵路公司的司閘員,住在弗雷斯諾。他的父親恰巧也是個司閘員。他在奧克蘭調車場轉轍的過程中發生了意外,截掉了一個腳趾。我搞不清楚是怎麽一回事。他把我帶到喧囂熱鬧的弗雷斯諾鎮,讓我在小鎮南部下車。我在鐵路邊的一家食品雜貨店慌慌張張的喝下了一瓶可口可樂。在這個時候,有一位滿麵愁容的亞美尼亞年輕人挨著漆成紅色的棚車走到這裏。也就是這個時段,一輛機車拉起了汽笛。我暗自思索,沒錯,沒錯,這就是薩洛揚的城鎮。

我必須到南方去;我上了路。一個開著嶄新的皮卡的男人允許我搭車。他來自德克薩斯的拉伯克,在做掛車生意。“你想買一部掛車嗎?”駕駛員問我。“無論什麽時候,想買的話盡管來找我。”他對我講述了他在拉伯克的父親的事情。“有一天晚上,我的老爸把當天收到的貨款放在保險箱上,徹底忘了幹淨。沒想到,夜裏有個小偷進來,帶著乙炔火焰切割器等作案工具。這小偷幾下子打開了保險箱,翻出了裏麵的文件和紙張,還踢倒了幾把椅子揚長而去。那1000元現金在保險箱上方好端端的放著。你看看,真有這樣的奇特事。”

他在貝克斯菲爾德的南麵把我放下,至此我的奇遇就開了頭。溫度越來越低了。我穿上在奧克蘭花費三元錢買的薄薄的軍用雨衣,在路上發抖。我站在一家裝修華貴的、燈火輝煌的西班牙式汽車旅館門前。汽車一輛接一輛的開向洛杉磯。我拚命的打出想要搭車的手勢。天氣冷的厲害,我站了兩個小時,一直到半夜。嘴裏不停的罵罵咧咧。這情況又和在衣阿華州斯圖爾特是一樣的狀況。沒有任何別的辦法,隻好花兩塊多錢乘公交車走完去洛杉磯剩下的路了。我在公路上走著回到貝克斯菲爾德,到了公交車站後,坐在了一條長椅上。

我買了車票,等待著前往洛杉磯的車。忽然眼前一亮,注意到了一個穿著長褲、最為嬌小可愛的墨西哥女孩。她坐在一輛剛剛進站的公交車上,那輛公交車的氣閘發出的聲音像是大喘氣一樣。打開車門,讓旅客們下去短暫的休息,伸展一下腿腳。那女孩的**高聳堅挺;苗條的大腿看起來可愛之極;一頭長發烏黑發亮;大大的藍眼睛含羞帶怯。我希望自己也在那輛公交車上。我心頭感覺到一陣刺痛,每次看見我所愛慕著的姑娘在這個紛紛擾擾的世界跟我迎麵而過都會有這樣的體會。車站的工作人員宣告,去洛杉磯的汽車就要啟動了。我抓起帆布包衝上了車,獨自坐在上麵的恰好是那個墨西哥女孩。我立刻坐在她的對麵,動起了腦筋。我特別的孤獨、悲傷、疲倦、發抖、灰心、沮喪,以至於心一橫,拿出勇氣靠近一個陌生的姑娘。雖然話這樣說,但是當公交車開出的時候,我在黑暗的地方使勁兒拍著大腿,足足得有5分鍾。

快上啊,非上不可,否則你隻有死路一條!該死的家夥,去跟她聊天呀!你不是對自己厭惡至極了嗎?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做什麽,卻已經探身的越過了兩排座位之間的過道,湊近那個快要睡著了的姑娘。我說:“小姐,你是否需要用我的雨衣當枕頭呢?”

她的目光抬了抬,微微的笑了一下:“不需要,非常感謝。”

我渾身顫抖著坐回了原位,點燃了一根煙蒂。等到她用她那充滿哀愁的情意綿綿的眼睛瞟了我一下,我忍不住立刻起身,彎下腰告訴她:“我可以坐在你身邊嗎,小姐?”

“隨便你。”

我坐下了。“你到哪裏去?”

“洛杉磯。”我喜歡她說“洛杉磯”時的模樣。我喜歡太平洋沿岸的地區,人們說起“洛杉磯”時候的樣子。無論如何,這是他們唯一繁榮的城市。

“那正是我準備去的地方!”我脫口而出。“你允許我坐在你身邊,我已經非常高興了。我特別的孤獨,我旅行的時間已經太久太久了。”我們坐穩了之後,互相介紹起彼此的情況。那姑娘的狀況大概是這樣:她有丈夫和一個男孩子。家裏住在弗雷斯諾南麵的薩比納爾。她的丈夫會打她。她於是離家出走,到洛杉磯的姐姐家住上一段時間。她把她的小男孩暫時寄養在娘家。娘家人是摘葡萄的,住在有葡萄園的棚屋當中。她無所事事,整天亂想著,簡直是要憋出病。當時我就想摟住她。我們海闊天空的暢聊。她說自己喜歡跟我聊天。不一會兒,她說希望自己也能到紐約去。“或許我們真的可以一起前往!”我笑著說。公交車嗚嗚的爬上葡萄藤山口,然後來到了灑滿陽光之地。我們開始默契的握緊了雙手,在這種默契之下,美妙的決定在我住進洛杉磯的旅館之時,她會陪伴在我的左右。我全身心的渴望能夠得到她;我把頭枕在她美麗的頭發上。她嬌嫩的雙肩讓我愛的著迷。我使勁力氣的摟著她。她也很享受我這麽做。

“我喜歡愛情。”她輕輕閉上了眼睛說。我答應給她美好的愛情。我望著她的眼神充滿貪婪。我們談論著各自的狀況。話題漸漸沉默,期待卻仍然甜蜜。一切顯得這麽簡單。你可以擁有這世界上所有的皮奇、貝蒂、瑪麗露、麗塔、卡米爾和伊內茲們;這位卻是屬於我的姑娘。我喜愛的這種類型。我把我的心事對她坦白。她向我承認,當她在公交車站時,注意到我在看著她。“我還以為你是個大學生。”

“哦,我是大學生呀!”我對她作出保證。公交車抵達了好萊塢。黎明來臨之際,天空灰蒙蒙的、髒兮兮的,如同《沙利文的旅行》那部電影當中,喬爾·麥克雷在吃飯的時候邂逅韋羅尼卡·萊克的那個黎明似的。她趴在我的膝蓋上進入夢鄉。我目光貪婪的望向窗外:拉毛粉飾的房屋、棕櫚樹以及免下車的路邊快餐店。整個癲狂的世界、破爛的應許之地、荒誕的美洲末端。我們在大街上下車去,那裏和你在堪薩斯市、芝加哥或是波士頓下公交車的地方沒有多大分別——紅磚所砌的建築、垃圾、流浪漢、灰暗的黎明進站時發出刺痛鼓膜的聲音的無軌電車、來自大城市的**氣息。

我的思想複雜又混亂,我也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我開始產生愚蠢的偏執狂的念頭,似乎看到特雷薩,或者特雷——那姑娘的名字——是個在公交車上想方設法搞點錢的普通的小騙子,她如同跟我約會這樣,和其他人約定在洛杉磯相會。抵達洛杉磯,她首先把那個冤大頭帶到一個地方吃早餐,在那裏,她的相好正在等著。接著到某一家旅館去,她的相好可以在那裏去取槍或其他什麽物件。我從沒有把這些話對她講過。在我們吃早餐時,一個男人始終對我們虎視眈眈;我想象著特雷在悄悄給她用眼神示意。我非常的疲累,有一種特殊的體會。似乎迷失在了一個遙遠的令人生厭之地。我內心深處可笑又愚蠢的恐懼,讓我變得卑劣起來。“你認識那個家夥嗎?”我問。

“你指的是哪個人呢,親愛的?”我沒有繼續說。她無論做什麽都慢悠悠的。吃東西磨磨蹭蹭,細嚼慢咽著,眼睛望向虛無的地方,抽了一支香煙,話說個不停。而我像一個發狂一樣瞪著雙眼的幽靈,懷疑著她的每一個舉止,認為她在刻意的拖延時間。這一切都似乎在犯病。當我們牽著手走在大街,我渾身上下都在出汗。我們找到的第一家旅館剛好有空著的房間。我迫不及待把門反鎖,她坐在**脫鞋子。我溫柔的吻著她。她最好永遠都不知道我是那麽的緊張。為了鬆弛一下神經,我知道我們需要威士忌,特別是我自己。我衝出門去,像掐掉頭的蒼蠅一樣飛奔了12個街口,終於在一個報攤上買到了一品脫的威士忌。我精神百倍的跑了回來。特雷在浴室裏打理著她的臉龐。我用玻璃杯倒了滿滿一大杯,你一口,我一口,暢快的痛飲。哦,那真是太有趣、太美妙了。我這一路風塵仆仆,隻憑這一件事就值得。我站在她的身後,麵朝著鏡子,我們就在浴室裏跳著舞。我開始談論起自己在東部的夥計們。

我說:“你應該見見我認識的一個名字叫做多麗的厲害的女孩。她身高6英尺,一頭紅發。如果你到紐約去,她可以告訴你哪裏能夠找到工作。”

“這個6英尺高的紅頭發的女孩兒是誰呀?”她猜疑的追問道。“你為什麽要和我聊她?”她單純直白,不會理解我那種神經質的快樂的對話。我隻得結束話題。她在浴室裏開始有了醉意。

“上床呀。”我一次次的催促。

“6英尺高的紅頭發,嗯?我本以為你是個正派的大學生。我看著你穿著那件可愛的套衫,我告訴自己,嗯,這小夥子不是個壞家夥吧?不!不!不!你和那些家夥是一類人,也是個該死的男妓!”

“你在說些什麽呢?”

“不要站在那裏說,那個6英尺高的紅頭發不是妓院老鴇。我一聽就知道誰是老鴇。至於你,你跟我見過的所有男妓一樣,是個徹頭徹尾的男妓,都是男妓。”

“聽我講,特雷。我可不是什麽男妓。我以《聖經》之名向你起誓。為什麽我要當男妓?我在意的隻有你。”

“我還以為自己碰到了一個好小夥。我是那麽的開心。我摟著自己說,哦,你碰到了一個真正的好小夥。不是什麽男妓。”

“特雷,”我真心實意的向她懇求。“你聽我講,你要知道,我不是什麽男妓。”在一個小時以前,我竟然以為她是個騙子。多麽悲涼的事。我的頭腦裏裝滿了瘋狂的念頭,偏離了正確的方向。啊,可怕的生活。我呻吟著、懇求著,最終是我發了火,發現我懇求的是個毫無良心的墨西哥小婊子,我把自己的想法對她攤牌。我撿起她的那雙紅色的便鞋,扔到浴室門前,要求她出去。“快點,走吧!”我想睡覺,把這一切都拋到腦後。我有自己的生活,自己永遠悲慘倒黴的生活。浴室裏靜悄悄的。我把衣服脫掉,上床開始睡覺。

特雷從浴室裏走了出來。她的雙眼,含著愧疚的眼淚。她那單純的小腦袋裏得到了結論,她覺得一個男妓是不可能把女人的鞋子就這麽扔到門前,不可能把女人趕出去的。她懷著恭敬認真的心情默默脫完了衣服。她瘦弱小巧的身體鑽進了被單,跟我睡在一塊。她的身體是葡萄那樣的棕色。我看見她可憐的肚子上留有一條剖腹產的疤。她的胯部太過狹窄,生孩子不能不劃破肚子。她的腿細小的像棍子。她的身高隻有4英尺10英寸。我在這陰沉又甜蜜的早晨和她發生了關係。然後,我們兩個人像困在洛杉磯的疲倦的天使那樣,一起發現了生活當中最為密切和美妙的事物,一起進入夢鄉,一起睡到了下午很晚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