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雷米·邦庫爾
跟雷米·邦庫爾見麵,我晚了整整兩周。坐著公交車從丹佛到達舊金山,一路上乏善可陳。隻不過越是靠近舊金山,我的靈魂越是向那裏飛翔。跟夏延這地方又見麵了,不過這次是下午抵達的。然後繼續向西翻越崇山峻嶺,午夜時分在克裏斯頓越過分水嶺,到了黎明期間則位於鹽湖城——一個四處可見灑水車的整潔幹淨的城市。人們絕對不會想象到,迪恩出生在這裏。頂著毒辣的太陽光,我們到了內華達。當夜晚來臨時到了燈光閃耀著的中國式街道的裏諾。之後沿著內華達山脈向上,鬆樹、星辰,以及意味著舊金山浪漫故事的山中小屋。公交車的後座上,一個小姑娘問她的母親:“媽媽,我們什麽時候回特拉基的家呢?”這以後,特拉基到了,親切的特拉基。最終下山到達薩克拉門托的平原。我忽然意識到,加裏福尼亞到了。溫暖和煦的飄著棕櫚香味的空氣——你幾乎能夠親吻得到這種空氣——以及棕櫚樹。沿著曆史上著名的薩克拉門托河畔的超級公路往前開,又一次來到山區地帶。一陣子是上坡,一陣子是下坡。黎明即將來到,一大片廣闊的海灣,忽然出現在眼前。那海灣的對麵,是舊金山睡眼朦朧的燈彩。我在經過奧克蘭海灣橋的時候睡著了。這是我自從離開丹佛,頭一次睡得這麽香甜。在市場街和第四街拐角的公交車站,我被粗暴的搖晃醒來,這時候才想起我離開新澤西帕特森我的姨媽家,已經有3200英裏。當我走出車站,臉色已經十分蒼白,瘦的如同鬼魅。眼前就是舊金山——荒涼的長街和電車的架空電線全都籠罩在白蒙蒙的霧氣當中。我自由隨性的逛了幾個街區,教堂街以及第三街交叉之地。行跡詭異的流浪漢大清早就向我討幾個小錢。我沒有聽見有音樂的聲音。“老弟,這一切我以後再探尋!現在我的當務之急是找到雷米·邦庫爾。”
雷米住在山穀之中的米爾市。那地方有一批棚屋,最初是在大戰期間,為海軍船塢的工人們建造的臨時住所。它位於非常幽深的峽穀當中,山坡上種了不少樹。居住的小區裏,有專用的商店、理發店和成衣店。據別人說,這裏是整個美國唯一一個白人和黑人在自願的基礎上混居的社區。的確如此,在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如此祥和歡樂的地方了。雷米棚屋的門上,貼著一張他在三個星期之前準備的便條。
薩爾·帕拉迪斯!如果家裏沒人,可以從窗戶爬進來。
雷米·邦庫爾
便條在風吹日曬之下已經呈現了灰白色。
我直接爬進屋裏。雷米正好在家,和他的女朋友李·安睡在一塊——後來他對我講,他所睡的床鋪是他從一艘商船上偷出來的。不妨想象,一位商船的艙麵工程師在深更半夜扛著一張床悄悄下船。頂著洶湧的波濤拚命的劃著舢板向岸邊逃離。這還不足以說明雷米·邦庫爾這個人的特點。
我之所以把舊金山的所有事情和盤托出,是因為這些事牽連著更多的事情。雷米·邦庫爾和我是很多年以前在預備學校相識的。不過真正把我們兩個聯係起來的是我的前妻。先找到她的人是雷米。有一天晚上,雷米跑進我的宿舍:“帕拉迪斯,趕快起床,大師來看你了。”我起來穿褲子的時候,幾個硬幣掉在地上。當時正是下午4點,我讀大學的時候整天在睡覺。“行啦,行啦,別把你的金子灑的滿地都是。我發現了全世界最精彩的小姑娘。今晚我就帶著她直接去獅穴夜總會。”他強行拉著我去見那姑娘,一周以後這姑娘便跟我在一起。雷米是個法國人,長相高大帥氣,黑黑的皮膚,像個二十幾歲的馬賽黑市商人。因為他是法國人,說話時總是很自然的流露出帶著裝腔作勢的美國腔。事實上他的英語說得無懈可擊,他的法語也相當的完美。他喜歡張揚的衣著,派頭類似於大學生。他喜歡帶花哨的金發女郎去玩樂,大把的花錢。他從來沒有埋怨我搶走了他的女友。這僅僅是把我們兩個聯係起來的一個因素。雷米對我很忠誠,真心的喜歡我。究竟是什麽原因,隻有上天知曉。
那天上午,我在米爾市看見雷米的時候,他正處在20多歲的年輕人經常出現的那樣沮喪的時期。他遊手好閑的等著一艘船來,作為糊口的工作,他在峽穀對麵的工房任職特別警衛的工作。他的女朋友李·安語言十分尖刻,每天都要數落他一陣子。整整一周7天,他們一毛一毛的攢著錢。星期六隻出門三個小時就會花掉50元。雷米在棚屋裏的時候總是穿著短褲,頭上戴著一頂搞笑的軍帽。李·安頭上戴著卷發的發夾來來回回的走。他們就是這樣的衣著,整整一個星期就互相吆五喝六的。我一生沒有聽到過這麽多的大喊大叫。然而到了星期六的晚上,他們相互彬彬有禮的微笑,如同一對取得了成功的好萊塢電影演員那樣上街去。
雷米在這時候醒過來,看見我從窗戶進入屋裏。他放聲哈哈大笑著,洪亮的笑聲傳播在我的耳畔。“哎呀,哎呀。帕拉迪斯,從窗戶進來。他一點不差的,按照指示做事了。你上哪裏去了,你遲到了兩個星期!”他拍著我的後背,戳著李·安的肋骨,靠在牆壁上笑著叫著。他敲著桌子,那聲音大的簡直讓米爾市每個角落都能聽見。他那拉長的聲音“哎呀—哎呀”回**在整個峽穀裏。“帕拉迪斯!”他喊叫著。“獨一無二的、不可或缺的帕拉迪斯。”
我到達這裏之前,剛剛經過索薩利托小漁村。所以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索薩利托一定有很多意大利人。”
“索薩利托一定有很多意大利人!”他放開了喉嚨喊著。“哎呀—哎呀!”他捶打著自己的前胸,躺倒在**,幾乎要滾到地上去。“你聽見帕拉迪斯剛剛說什麽?索薩利托一定有很多意大利人?哎—哎!謔—謔!哈—哈!”他簡直笑得喘不過氣,臉紅彤彤的就像是甜菜。“唉呀,你害的我快笑死了。帕拉迪斯,你是全世界最被逗了的人。你來了,總算來了,你看到了他,從窗戶翻了進來。他按照指示,是從窗口爬進來的。啊—啊!謔—謔!”
讓人不解的是,雷米的隔壁住著一個姓斯諾的黑人。當他開懷大笑的時候,我以《聖經》的名義發誓,絕對是全世界最奇特的。這位斯諾先生在吃完飯的時候,他的老伴隨便說了些什麽,他就開始哈哈大笑,顯然是被嗆到了。從桌子前起立,靠著牆壁,翻出了兩隻白眼,跌跌撞撞的跑到門外,依靠在鄰居家的牆壁。就如同一個醉鬼,腳步不穩的在米爾市滿大街亂走。還得意洋洋的對唆使他做出這樣行為的魔王大吼大叫著。我不確定他有沒有吃完晚飯。雷米很有可能是從讓人震驚的斯諾先生這裏,傳染到了這樣的毛病,還一無所知。雷米雖然工作方麵不夠順利,家裏又有一個說話尖酸刻薄的妻子,但他至少掌握了一項比世界上所有人笑的都爽朗的本事。由此我已經可以預見到,我們在舊金山的生活一定十分有樂趣。
在睡覺的問題上,我們是這樣計劃的:雷米和李·安睡在房間盡頭的那張大床,我睡在窗口邊上的這張小床。我可不能碰李·安一指頭。雷米在這個問題上發表了個人意見。“我不希望看到你們兩個在以為我沒有注意到的時候搞在一起。你是沒有辦法教老手唱新調的。這是我的創意語句。”我看了看李·安。她是個迷人的姑娘,皮膚如同蜂蜜一般泛著金黃色的光澤。然而這姑娘的眼裏對我們兩個人都有一種仇恨的感覺。她曾經專注於要嫁給一個有錢人。她的老家是在俄勒岡州的一個小鎮上。讓李·安悔恨不已的,是她居然被雷米釣上了鉤。那是一個浮誇炫耀的周末,雷米居然給李·安花了一百塊。她認為自己終於碰到了一個富家子弟。最終的結果是困在這間棚屋裏。因為一無所有,她也隻好待在這個棚屋裏。李·安在舊金山有一份工作,每天要到路口去搭乘灰狗長途公交車通勤。所以李·安永遠也無法原諒雷米。
我盤算著待在棚屋,寫出一部精彩又有創意的佳作,賣到好萊塢電影製片廠去。雷米要帶著他的豎琴,坐著同溫層的客機在世界各地來來回回,讓我們都富起來。李·安和雷米同行,雷米要把這姑娘推薦給他一個好朋友的父親,一位和威·克·菲爾茲關係緊密的著名導演。因此,在第一個星期,我在米爾市的棚屋裏待著,拚了命寫一個關於紐約的悲慘故事。我以為能夠打動一位好萊塢的導演,卻沒有意識到故事實在是太慘絕人寰了。雷米感覺到難以卒讀,因此過了幾個星期,他把原稿收去好萊塢。李·安覺得乏味,對我們又很討厭,根本沒有心思去看看。我用了不知多少雨天的時光,一邊喝著咖啡,一邊塗塗改改。最終我告訴雷米,這麽下去不是個辦法。我想要找一份工作,掙點香煙的錢。雷米顯得相當的失望,他臉色忍不住陰沉下來——他總是對最可笑的事情覺得失望不已。他有一顆如同金子一樣的心。
他幫我找了一份和他一樣的差事——也就是工房區的警衛。我辦理了必要的常規手續,讓我感覺到震驚的是,那些混蛋居然同意雇用我。我在當地的警察局麵前宣告了就職的誓詞,領到一枚警章和一根警棍,變成了一名特殊的警察。不知道迪恩、卡洛和老布爾·李看到我這副扮相會作何感想。我被規定身穿藏青色的褲子好配我的黑色夾克和警帽。在前兩個星期裏,我不得不穿著雷米的褲子。他個頭比我高大,由於日子過得平淡無奇,煩心的我隻好暴飲暴食,肚子鼓鼓的了。我上班的第一個晚上,穿著雷米的褲子。那副德性活像卓別林那樣的滑稽。雷米還給了我一個手電筒,以及他的點32口徑的自動手槍。
“你是從哪裏弄來的這把槍?”我問他。
“去年夏天的時候,我到太平洋沿岸地區,在北普拉特下了火車伸展一下手腳。在櫥窗裏竟然看到了這隻特別的手槍,我當場就買了下來,差點沒趕上火車。”
我努力的試圖告訴他,對我來說北普拉特意味著什麽。過去的我在這裏跟哥們一起買威士忌。但他拍了拍我的後背,說我是全世界最滑稽的人了。
我開著手電,爬上峽穀陡峭的南壁,上了汽車來來往往的連夜開往舊金山的公路。我踉踉蹌蹌的從公路的另外一邊下去,來到小溪旁邊有一座農舍的溝底。那裏的每一個晚上,相同的狗對我狂叫不止。接著在加裏福尼亞黑漆漆的樹下麵,沿著一條銀白色的塵土路迅速的走過去——那條路像是來自電影《俠盜佐羅》的場景,又如同是你在B級西部片裏常常見到的那樣的路。我在一片黑暗中經常拔出槍來假扮成牛仔。我又爬上了另外一座小山,工房出現在我眼前。這些工房是海外建築工人的臨時住所。路過的工人們住在這裏,等著船隻靠近。他們之中的大多數準備去衝繩群島。是為了逃避什麽——一般說來是逃避法律的製裁。其中包括阿拉巴馬來的暴徒、從紐約來的陰謀家,以及各地來的不同背景的人。他們心裏很明白,在衝繩整整幹一年活是多麽可怕的事情,於是一個勁兒的喝酒。特別警衛的責任是盯住這些家夥,不要把工房掀翻了。我們的總部設置在主樓,其實那僅僅是用木板分隔出幾間辦公室的木質建築。我們圍繞著一張卷蓋式的書桌就坐,中間不時的把槍套從腰上挪開,打幾個嗬欠,老警察們海闊天空的暢聊。
除了雷米和我之外,這些家夥都是有著警察靈魂的可怕之人。雷米隻是為了掙錢糊口而已,我也是這個目的。是這些家夥一定要抓人,在鎮上的警察局長那裏邀功獻媚。他們甚至放話說,每個月你至少要抓一個人,否則就被解雇。我一想到要抓人,心裏就怕得不得了。那個晚上的真實情形是:當工房區裏鬧得翻天,我跟他們一樣爛醉如泥。
那天晚上原先是這樣安排計劃的——整個轄區隻有我一名警察,我獨立值班6個小時。那個晚上,工房區幾乎所有人喝得醉醺醺的。因為他們的船在第2天早上起錠。他們如同起錠頭天晚上的水手那樣喝的爛醉。在此之前,我兩隻腳翹在書桌上,在辦公室閑坐著讀著一本藍皮封麵的、有關俄勒岡和北部地區的冒險故事。我意識到,那個一般情況下相當安靜的夜晚,忽然間充滿了喧囂。我前去查看究竟。工房區的棚屋幾乎到處都燈火通明。男人們吵吵嚷嚷的聲音以及砸酒瓶的碎裂聲起起伏伏的。這個時候是我挺身而出、不成功就成仁的重要時刻。我拿起了手電筒,跑到最喧鬧的一間棚屋的門口,伸手敲了門。有人把門開了6英寸寬的縫隙。
“你有什麽事兒?”
我說:“我今天晚上負責看管這些工房。但願你們盡量聲音小一些。”之類的一些胡話。他們砰的一聲,把門關嚴了。我看著眼前的這扇木板門。如同西部片裏的那樣,我顯示自己權威的時刻到了。我又一次敲響了門。這一次他們直接把門大開著。“聽著,”我說,“我不願意來掃你們的興。但是如果你們吵得太激烈了,我會沒飯吃的。”
“你是誰?”
“我是這片地區的一個警衛。”
“以前沒見到過你。”
“哦,這是我的警章。”
“你屁股後麵放著那把手槍,準備做什麽?”
“不是我的槍。”我帶著愧疚語氣的說。“這是我借的。”
“看在基督的份上,來喝一杯吧。”我完全不會介意。我喝了兩杯。
我說:“夥計們,怎樣?你們可以做到安靜,是這樣嗎?你們懂的,不然我就夠嗆。”
“好吧,兄弟。”他們說。“你隻管去巡邏。還想喝酒的話,再回來喝一杯。”
我就這樣挨家挨戶的去打招呼。沒用多長時間,我醉的程度不比他們任何一個人輕。當黎明來臨時,我有一個任務,就是把美國國旗升到6英尺的旗杆上。那個早晨我不小心顛倒著把國旗升上去了,自顧自的回家睡覺。傍晚回來上班的時候,發現那些正規的警察麵色陰沉的坐在辦公室裏。
“喂,夥計。這裏昨天晚上鬧翻天了,出了什麽狀況?住在峽穀對麵屋子裏的人紛紛的過來投訴。”
“我也不知道。”我說。“不過現在似乎相當的安靜。”
“那群工人已經全部走了。按理說,昨天晚上你有責任維持附近的治安——頭頭正在訓斥你。另外還有一件事——你清不清楚,把美國國旗倒著掛在政府旗杆上是要吃牢飯的?”
“倒掛?”我暗自吃驚。我當然絲毫沒有意識。每天早上我升旗的時候,完全沒有多加思考。
“一點也沒錯。”一個曾經在阿爾卡特拉茲監獄做過22年看守的胖胖的警察說話了。“隻要你做了類似的事情,就有可能去蹲監獄。”其餘的人們臉色陰沉的點頭表示讚同。他們總是閑閑的坐在那裏。為自己的工作感到趾高氣揚。慢慢擺弄著槍支,討論著槍支。他們滿心隻想開槍打人。對象就是我和雷米。
在阿爾卡特拉茲監獄做過看守的那名警察約莫六十幾歲,大腹便便,已經退休了。然而他始終無法脫離滋養了他一生的幹涸的靈魂的氛圍。每天晚上,他都開著一輛1935年生產的福特趕來上班,準時準點的在考勤鍾上打卡,在卷蓋式的書桌前端坐著。他相當吃力的填寫我們每人每晚都必須填寫的簡單的表格——巡查的路線、時間、發生的狀況之類。表格填完,他往椅子背上一靠,開始侃大山。“你們兩個月以前在這裏就好了。那時候我跟斯萊奇在G排工坊逮捕了一個醉的不省人事的家夥。”斯萊奇是另外一個青年警察,他的願望是當德克薩斯州的騎警,並不滿意現在自己目前的狀況。“老弟,你們應該去見識見識鮮血橫飛的情景。今天晚上,我就帶你們去瞧瞧牆上的血跡。我把那家夥打的從一麵牆跳到另一麵牆。先是斯萊奇,接著是我。我們把他打的毫無反抗之力,他才安靜下來。那個家夥發誓說,等他出了監獄非要宰了我們——他被判了30天的監禁。現在已經過去60天了,他可還沒出現呢。”問題的症結就在這裏。他被他們嚇壞了,再也不敢回到這裏,更不要說來宰了他們。
老警察接著興味盎然的回憶阿爾卡特拉茲的恐怖。“我們讓那些囚徒像士兵一樣排好隊伍,齊步走著去吃早點。沒有一個敢踏錯腳步的。一切都精準得猶如時鍾。你們應該瞧瞧。我在那地方做了22年的看守,從來都沒有碰到過麻煩事。那些家夥知道我們不好惹。有不少看守對那些犯人心腸太軟了,通常就是這些人會倒黴。就拿你本人來說吧——根據我對你這個人的觀察,你對那群家夥太過仁慈。”他拿起了煙鬥,盯著我看。“你知道嗎,他們會利用你的弱點。”
我知道。我告訴老警察,我不是當警察的材料。
“沒錯,然而是你自己申請要做警察的。你必須要自己拿主意,不然什麽事都做不好。你有這份責任。你是宣了誓的。這種事情沒有妥協的空間。法律和秩序是必須要維持的。”
我啞口無言。他說的句句在理。但是我希望的是夜裏溜出去,跑到不為人所知的地方,想看看全國各地的人都在忙些什麽。
另一個警察斯萊奇有著魁梧的身材,發達的肌肉。他黑色的頭發剪成了板寸,頸部時不時的神經性的抽搐。好像一個總是用拳頭打自己另外一個手掌的拳擊手。他那身打扮活像以前的德克薩斯騎警。他把左輪手槍和子彈佩戴在自己腰部以下很低的位置,還帶著一根短柄的馬鞭和七零八碎的皮件。似乎他本人就是一個移動的拷打室。鋥亮的皮鞋、大開襟的夾克、威風凜凜的帽子。除了差一雙靴子,騎警的配備都在他身上了。他總是對我演示著擒拿格鬥的方法——一個箭步搶到我**,三下五除二把我扛起來。從體力上來說,我用同樣的手法可以把這家夥舉到天花板,這一招我熟練的很。但我從來不敢在他麵前表現,怕他要跟我約一場摔跤賽。跟那種家夥摔跤的後果很可能是互相拔槍。我認為他的槍法肯定勝過我。畢竟我人生當中從未有過自己的槍。我給槍上子彈都戰戰兢兢。他拚命的想要抓幾個人。有天夜裏,我們兩人執勤。他氣得漲紅了臉回來。
“我要求那裏的幾個年輕人保持安靜,他們依然鬧個不停。我重複了兩遍。我向來給別人兩次機會。從來不會再給第三次。你跟我一起來,我要去那裏把他們逮捕。”
“呃,讓我去給他們第三次機會吧。”我說。“我去跟他們聊聊。”
“不,先生,我絕對不會給他人超過兩次的機會。”我暗自的歎了口氣。我們出發了,朝著那個喧鬧的房間直衝過去。斯萊奇打開門,命令裏麵的人挨個走出來,局麵相當的尷尬。我們大家都覺得臉紅。這就是美國的現實。每個人都在做著自認為應該做到的事情。一群人在夜晚高談闊論,稍微喝一點酒有什麽過錯呢?不過斯萊奇要證明點什麽。他要求我陪著他,是為了防止這些年輕人的突然襲擊。他們是有可能這樣做的。他們都是兄弟,都來自阿拉巴馬。我們慢悠悠的走回警察局,斯萊奇在前麵,我跟在後麵。
他們中間的一個人對我說:“你去跟那個倔強的哥們兒說一聲,請他網開一麵。我們有可能因為這樣就被解雇,沒法到衝繩去了。”
“我去和他說說。”
在警察局,我告訴斯萊奇這件事沒必要太較真,放他們一回也就算了。他的臉依舊紅彤彤的,提高了聲音說:“我給別人的機會絕對不會超過兩次。”
“哦喲,”阿拉巴馬人說,“兩回三回有多少區別?我們可能因此丟了飯碗了。”斯萊奇一句話也沒說,自顧自的開了拘捕單。他隻拘捕了一個人;他叫來市裏的巡邏車帶走了那個人。其他的幾個兄弟陰沉著臉走遠了。“媽會說什麽呢?”他們小聲的嘀咕。其中一個回到我身旁。“你去告訴那個德克薩斯的婊子養的。如果明天晚上之前不把我們的兄弟放出來,他別想悠哉悠哉。”我心平氣和的把原話轉達給了斯萊奇,他一言不發。那個兄弟被放了出來,什麽也沒有發生。那群工人坐船離開了;又有一群新的更野蠻的工人抵達。如果不是為了雷米·邦庫爾,這份工作我兩個小時也堅持不下來。
雷米·邦庫爾多次和我一起,兩個人值夜班。在這樣的狀況下,一切都亂成一鍋粥。我們悠哉悠哉的到了晚上的第一個圈子,雷米試探著每一扇門是否鎖好,希望找到一扇是沒有上鎖的。他總會說:“多年來我一直想要找一條狗,把它訓練成一個超級小偷。讓這條狗進到那些家夥的房間裏,從他們的口袋叼錢出來。我要把那隻狗訓練得隻會掉美元的現金。我要讓它整天聞鈔票的氣味。在人力所能做到的範圍裏,我要把它訓練的隻會去叼20元麵額的大鈔。”雷米總是有這些瘋狂的點子,幾個星期以來,他總是會說那條狗的話題。沒有鎖好門的狀況他隻有發現過一次。我不讚成他這個點子,我在過道裏漫不經心的往前走著。雷米悄悄的把那扇門打開,麵對麵看到的居然是工房管理人。雷米對那個人的臉十分的反感。有一天他問我:“你常常說起的那個俄羅斯作家姓什麽來著——那個把報紙塞進鞋裏、頭上戴著一頂從垃圾桶裏撿來的大號禮帽的人?”那是我之前故意誇張的對雷米形容陀思妥耶夫斯基。“哦。是他了——是他了——托斯提奧夫斯基。”他發現的唯一一扇沒有鎖嚴實的門,就是托斯提奧夫斯基家的。托斯提奧夫斯基在熟睡當中聽見有人正擺弄他家的房門拉手。他穿著睡衣起身,走到門前,醜陋的樣子比平時更甚。雷米打開門時,看到的是一張充滿仇恨和憤懣的臉龐。
“這是在幹嘛?”
“我僅僅是在試試門。開始我以為這是——呃——放拖把的房間。我正在到處找拖把。”
“你找拖把,是在幹嘛?”
“呃——嗯。”
我走上前接話說:“有個人在樓上的過道裏吐了。我們需要打掃。”
“這裏不是放著拖把的房間。這裏是我的房間。再有這樣的狀況發生,我就要對你們這兩個人進行審查,把你們開除!聽懂我的話了嗎?”
“有人在樓上吐了。”我重複了一遍。
“放拖把的房間在過道的那一頭。在那邊。”他指著遠處,等著我們前去拿拖把。我們照做,傻乎乎的拿著拖把上了樓梯。
我說:“真該死,雷米,總是給我們帶來麻煩。你為什麽改不掉小偷小摸的毛病?”
“這世界欠了我。沒有其他的原因。你教不會一個老手去唱新調。如果你還是這樣囉嗦,我就要把你叫做托提斯奧夫斯基了。”
雷米簡直是個孩子。他在以前的日子裏,孤單一人在法國上學的日子裏,所有東西都被剝奪。他的繼父和繼母把他送到學校就棄置不顧。他被暴力的逼迫,每個學校都待不了很長時間,就被轟了出來。他晚上走在了法國的道路上,從他那少的可憐的詞匯裏湊出了罵人的話。現在的他一門心思的想把失去的東西要回來。他所失去的東西太多了,這種情況將會永遠的繼續下去。
工房區的自助餐館是我們的重點目標。我們四下查看著,確定沒有其他人在把守,尤其是我們的警察朋友沒有在附近做著埋伏。我蹲下身子,雷米的兩隻腳踏在我的肩上,爬到窗戶上去。他開了窗戶,窗戶的插銷沒有關緊,因為傍晚的時候他已經在這裏做了手腳。一翻身就進去了。落在堆滿麵粉的桌子上。我身手比較矯健,縱身一躍就爬了進去。我們一直跑到冷飲小賣部。在這個地方,我童年的夢想得到了實現。我掀開了巧克力冰淇淋桶的蓋子,一手插了進去,沒到了手腕處。我就這樣撈上了一大坨冰淇淋,邊吃邊舔。然後我們找了一些冰淇淋的盒子,把它們統統填滿。上麵澆了巧克力的糖漿,有的上麵澆的是草莓糖漿。然後在廚房裏麵來回的巡視,打開冰箱看看有什麽可以裝在口袋帶回去的。我時不時的撕下一塊烤牛肉,包在餐巾紙裏。“你知道杜魯門總統說過什麽嗎,”雷米說。“我們必須削減生活開支。”
一個晚上,他把一個巨大的紙箱塞滿了食物。我等了很長時間,我們無法把箱子從窗戶取出來。雷米不得不把箱子出空,放回原先的地方。之後,他下了班,我獨自一個人停留在基地,那時候發生了一件詭異的事。我沿著那條古老的峽穀小道向前走,指望著遇到一頭鹿。雷米說他在附近見過鹿,即使在1947年,這附近仍然荒無人煙。就在這個時候,我聽見了黑暗裏麵有恐怖的響動。一種類似於咆哮的、呼哧呼哧的聲音。我認為是一頭犀牛正在追趕著我。我握緊了手槍。峽穀的陰暗當中出現了一個高大的身影,它有著碩大無比的腦袋。忽然間我意識到,那是扛著一大箱食品的雷米。那箱子壓的他直叫喚。他找到了自助餐廳門上的鑰匙,把食品從前麵給搬出來了。我說:“雷米,我以為你已經回家了。你這是在幹嘛?”
他說:“帕拉迪斯,跟你說了很多遍,杜魯門總統說過,我們必須削減生活開支。”我聽見他喘著粗氣的消失在黑暗裏。之前我們已經談過,我們回棚屋的那條一陣子是上坡、一陣子是下坡的難走的小路。他先把食品藏進了草叢,又回到我這裏。“薩爾,我一個人實在做不來。我要把食物分成兩箱,你得幫幫我。”
“但是我正在值班呢。”
“你離開的時候,我來守著這裏。現在的日子越來越難過了。我們必須竭盡全力,盡可能度過這段時光。”他擦了擦臉上的汗。“哎呀!我跟你說過好幾遍,薩爾,我們可是朋友,這件事咱們兩個都有份。根本想不出其他的主意。那些托斯提奧夫斯基,那些警察,李·安們,世界上所有的壞人,都想要扒了我們的皮。我們必須要當心,不能被那些人算計。他們滿肚子的壞水。你要記住。老手是教不會唱新調的。”
最後我問他:“什麽時候我們可以金盆洗手呢?”我們已經有10個星期做這些事了。每個星期我可以掙55塊,平均給我的姨媽匯過去40塊。這些日子裏,我在舊金山隻玩過一個晚上。我的生活基本上都在棚屋裏度過,在雷米和李·安的爭吵,在工房區的午夜渡過。
雷米又走進了黑夜,去拿他的另一個箱子。我跟他一起在那條破舊的佐羅小道上艱難的行進。我們把食物搬到李·安廚房的桌子上,像小山一樣堆了起來。她醒來之後把眼睛揉了又揉。
“你知道杜魯門總統說過什麽話嗎?”她的樣子很快樂。我忽然之間意識到,美國人天生都有一顆賊心。我自己也形成了這樣的癖好。我甚至養成了一種試試房門有沒有被鎖好的習慣。其他警察漸漸的對我們產生了疑心;他們從我們的眼神裏發現了這樣一種氣息;他們憑借百無一失的本能猜測到了我們的念想。多年的經驗使他們了解我和雷米這樣的一類人。
白天的時候,雷米和我帶著那把槍到山裏去打鵪鶉。雷米輕手輕腳的靠近那些正在咯咯叫個不停的鳥兒。在距離不到三英尺的地方,碰的一聲,那把32口徑的左輪槍發出了聲響。這一槍失算了。他洪亮的笑聲在加裏福尼亞的樹林和美洲上空久久的回**著。“你和我應該去看香蕉大王了。”
那天是星期六,我們裝扮一新,來到十字路口的公交車站。我們搭車到舊金山去,在街上隨意的走著。我們所到之處,都是雷米那洪亮的笑聲。“你應該寫一個有關香蕉大王的短篇。”他囑咐我。“不要糊弄老手,去寫別的內容。香蕉大王是你的題材。他就在那裏。”香蕉大王是一個在街角賣香蕉的老人家。我絲毫不感興趣。但是雷米不住的戳著我的脊梁骨,甚至揪著我的衣領把我拖去見他。“你寫香蕉大王,就是寫生活之中那些有人情味的事情。”我告訴他,我他媽的對香蕉大王一點兒興趣都沒有。雷米強調,“在你認識到香蕉大王的重要性之前,你壓根兒不知道世界上什麽是有人情味的東西呢。”
海灣當中有一艘到處都是鏽跡的舊貨船,被用來當浮標使用。雷米一直想劃小船到那裏去。有一天下午,李·安為我們做好了午餐,我們租了一條船前往那裏。雷米帶了一些工具。李·安把衣服脫光,躺在最上層的船橋上曬太陽。我在艉樓上看著她。雷米爬到了底倉的鍋爐房,那是老鼠四下裏穿行的地方。雷米到處敲敲打打,試圖尋找一些還沒有拆完的黃銅襯管。我坐在破舊敗落了的高級船員的食堂。那艘貨船已經舊的不行了,曾經裝修得十分奢華。木質結構上有渦旋裝飾,連水手櫃也是嵌入式的。從這裏可以看到傑克·倫敦筆下舊金山的縮影。我在被陽光普照著的食堂裏胡思亂想著。老鼠在儲藏室裏來來回回亂竄。曾經有一位藍眼睛的商船船長在這裏就餐。
我到底艙跟雷米到一處。凡是鬆動著的東西,他都試圖扳一下。“這裏什麽也沒有。我以為至少會有銅製的物件,或者至少有一兩把扳手。這條船被一夥賊偷的什麽都沒剩下。”船在海灣裏就這樣放了許多年。當年偷盜銅的人,早已經不知道哪裏去了。
我告訴雷米:“哪天晚上這裏起霧了,我就睡在這條舊船上,任憑它左右搖擺著。我要靜靜的聽海浪拍打浮標的聲音。”
雷米感到驚訝不已。他對我的欽佩又增加了一倍。“薩爾,你要是有膽子那麽幹,我給你5塊錢。難道你不知道這條船上可能會有老船長的靈魂嗎?我不僅會給你5塊錢,我要劃小船把你送到貨船上,為你做一頓飯,還有禦寒的毯子和照明的蠟燭。”
“就這麽說定了!”我說。雷米跑去告訴了李·安。我真想從桅杆上跳下去,把她給撲倒。不過我需要遵守我對雷米的承諾。我從李·安的身上移開了目光。
在這期間,我開始頻繁的前往舊金山。我嚐試了每一種書上說的如何搞定女孩的方法。我甚至和一個姑娘在公園的長椅上坐了整整一晚,直到天亮都沒有結果。那個姑娘是明尼蘇達的,有著一頭金色的長發。那裏有許多同性戀人。有幾回,我把手槍帶去了舊金山,當一個同性戀在酒吧湊到了我麵前,我把槍拿出來說:“呃?呃?剛剛你說什麽?”他害怕不已。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做;我知道全國都有這種人。或許因為舊金山太過冷清,而我身邊又剛好有一把槍。我得在人們麵前炫耀炫耀。當我路過一家珠寶店,忽然有一種奇怪的衝動。想拔出槍來把櫥窗的玻璃敲碎,取出最為精致的指環和手鐲,跑回去送給李·安。然後和她一起逃到內華達去。我是時候離開舊金山了,不然我會瘋掉。
我給迪恩和卡洛寫了長長的信,他們目前住在德克薩斯州牛軛湖老布爾的棚屋。他們給我回信,說一旦準備好了,就會來舊金山跟我匯合。但是就在這時候,雷米、李·安和我之間的所有都開始瓦解。頻繁下雨的9月到來了,同時到來的還有遊說和慷慨陳詞。雷米和李·安帶著我那部悲慘又愚蠢的電影腳本坐飛機到好萊塢去,沒有任何結果。那位著名的導演整天醉氣熏天,對他們不理不睬。他們在導演的馬裏布海灘的別墅附近晃晃悠悠;當著其他客人的麵開始吵嘴;最後又坐著飛機回到了舊金山。
賽馬場使得我們的境況雪上加霜。雷米把所有能攢的錢都聚集起來,大概有一百塊錢。把他的衣服找了幾件讓我穿著,挽著李·安的手。於是我們到海灣對麵裏士滿附近的金門賽馬場。下麵這個事例,可以證明雷米的心地有多麽好:他把我們偷來的食物分出去一半,裝進了一個特大號的牛皮紙袋子,帶給他所認識的一個寡婦。那位寡婦住在一個跟我們住的廉租房小區十分類似的小區。衣服掛在晾衣繩上,在加裏福尼亞的陽光下飄舞著。我們陪他一起去見這個寡婦。衣服破破爛爛的孩子看上去就讓人心生悲憫。那個女人對雷米表示感謝。這個女人是雷米有些交情的一個水手的姐姐。“不要太在意,卡特太太。”雷米用他最為帥氣、最有禮貌的音調這樣說著。“那些食物還有很多很多,在原來的地方。”
我們到賽馬場去。他令人驚訝的每次都下了二十塊賭注。第7場賽馬還沒有開始,他身上的錢已經輸光了。他用我們準備買食物的最後兩塊又下了一注,但是又輸了。所以我們回舊金山隻能沿途去搭乘免費的便車了。我又上了公路。一位先生讓我們搭上他那輛華麗的汽車。我和雷米坐在前排。雷米編了一套謊言,說他在賽馬場大看台後麵丟了錢包。“其實,”我接話說,“我們的錢都輸在了賭注上。為了避免在賽馬場輸得一幹二淨,以後我們要找賭注登記經紀人。你說對嗎,雷米?”雷米的臉漲得紅紅的。最後車主對我們說,他是金門賽馬場的高級職員。他在豪華的王宮酒店把我們放下。我們眼睜睜的看著它消失在酒店裏的枝形燈架,他滿口袋都是錢,樣子趾高氣揚的。
“啊!謔!”雷米在舊金山傍晚的大街上高聲的叫著。“帕拉迪斯同經營賽馬場的人同車,卻信誓旦旦的說他以後要找賭注登記經紀人。李·安,李·安!”他對著李·安又戳又拍的。“他絕對是世界上最搞笑的人!索薩利托肯定有一大堆意大利人。啊!謔!”他抱著一根燈柱大笑不已。
那天夜晚天空下起了雨。李·安對我們兩個人都沒好臉色。家裏窮的叮當響,沒有一個子了。雨滴劈劈啪啪的落在屋頂,如同敲鼓一樣。“這場雨至少要下一周。”雷米說。他把那雙漂亮的行頭脫掉,又重新穿上寒酸的短褲、軍帽和套衫。他那雙有悲傷意味著棕色的大眼睛,盯著地板上的木條。手槍放在桌麵上。我們似乎聽見了斯諾先生大笑的聲音從雨夜裏傳到耳畔。
“那個婊子養的讓我心煩的很。”李·安突然發作了。她看起來準備找麻煩,開始說一些刺激雷米的話。雷米正在忙著翻閱他那本黑皮的小本子,上麵記著欠他錢的人,絕大多數是水手。他在人名的旁邊,用紅色的墨水寫了罵人的語句。我真害怕有一天自己的名字也會出現在那個小本上。最近我經常給姨媽匯款還賬,以至於每個星期隻能吃4、5塊錢的食物。按照杜魯門總統所說的,我加了幾塊錢。可是雷米依然覺得沒有達到我應該分攤的部分。所以他把打印著詳細的賬目、狹窄得如同絲帶一樣的紙條掛在浴室的牆上,讓我看到並且明白他的意圖。李·安可以肯定雷米有私人的小金庫,我也是這麽想的。她威脅著說要跟他分手。
“去找吉米。”
“吉米?那個賽馬場的出納?薩爾,你聽到了嗎,李·安要去傍那個賽馬場的出納。一定要記得把你的笤帚帶著,親愛的,有了我輸掉的100塊,這星期那些馬有很多燕麥可以吃了。”
情況越來越壞。雨下的越來越大。這地方原本是李·安居住的,於是她讓雷米把東西快收拾好就滾蛋。他收拾起東西來。我想著在這個大雨滂沱的時刻,獨自一人和那個沒有經過訓導的悍婦一起在棚屋裏待著會是什麽樣的狀況。我試著幹預他們。雷米對李·安推推搡搡的。李·安跳過去要握著那把槍。雷米把槍給了我,吩咐我藏起那把槍,彈夾裏有8顆子彈。李·安大聲叫嚷著發出尖銳的聲音。最後穿上雨衣,踩著泥漿去找警察。警察不是其他人,正是在阿爾卡特拉茲當過看守的我們的朋友。幸虧他不在家裏。李·安回來的時候渾身濕得透頂。我蹲在角落裏,把頭埋在了雙膝之間。我的天,我離開家3000英裏,到這裏來幹嘛?我為什麽會出現在這?我去中國的慢船在哪裏?
“還有一件事,你這個惡心的男人。”李·安尖叫著說。“今天晚上是我最後一次為你做惡心的豬腦炒蛋。還有你那惡心的咖喱小羊肉。讓你填飽你那惡心的肚子。讓你在我的麵前長胖,長成一副待樣。”
“沒關係。”雷米的語氣很平靜。“完全沒有關係。當我開始跟你交往,我就完全沒有指望過玫瑰和月光。今天這樣的場麵我絲毫不意外。我試著為了你做出一些努力——我為你們兩個盡了我最大的努力,可你們兩人都讓我感覺到失望。我對你們兩人極為失望。”他說這話時語氣非常真誠。“我以為我們可以一起成事,一起做一些美好又能夠保持的事情。我做過努力,我坐飛機去了好萊塢,我為薩爾找了一份工作,我給你買好看的衣服,我試著把舊金山的頭麵人物介紹給你。你們拒絕了,你們兩個都拒絕我所做出的嚐試。我沒有要求任何的回饋。現在我求你們幫我做最後一件事,以後就不會向你們提出任何請求。下個星期六的晚上,我繼父會來舊金山。我請求你們和我一起去,裝作我給他寫在信裏那樣的情景。你,李·安,你是我的女朋友。而你,薩爾,你是我的好友。我已經約好了跟人借一百塊周六晚上使用。我要讓我的繼父痛快的玩一玩,然後可以放心離開,不用替我擔心。”
這點讓我驚訝不已。雷米的繼父是一名著名的醫師,在維也納、巴黎和倫敦都曾經營業。我說:“你的意思是,你打算花一百塊招待你的繼父?他的財產比你一輩子賺到的錢都多!你會給自己背上債務的,老兄!”
“不重要,”雷米的聲音平靜,但是其中有一些挫敗的意味。“我隻是想請求你們幫我最後一個忙——求你們不管怎樣,也要裝作一切正常,給他留一個不錯的印象。我愛我的繼父,並且尊重他。這次他還要帶著他年輕的妻子前來。我們必須對他足夠禮貌和周到。”有時候,雷米確實是全世界最為有風度的人。李·安感動不已,期待著和他繼父見麵的那天;她認為盡管兒子普普通通,在繼父那裏可能會大有收獲。
我們去了一家高級的餐館,那是位於北海灘的艾爾弗雷德餐館。五個人的吃飯錢包括酒水,讓可憐的雷米足足花費了50塊錢。緊接著發生了最為糟糕的事。坐在艾爾弗雷德餐館酒吧裏的,不剛好是我的老朋友羅蘭·梅傑嗎!他剛從丹佛過來,在舊金山的一家報館找了一份工作。他渾身醉醺醺的,胡子也沒有刮過,邋裏邋遢。我正把一個高腳的酒杯放到唇邊,梅傑就跑了過來,使勁的拍了一下我的背。他一屁股坐在邦庫爾醫師的身邊,越過醫師的湯盤跟我講話。雷米的臉脹得通紅,如同甜菜頭一樣。
“介紹一下你的朋友好嗎,薩爾?”雷米笑著說,聲音很勉強。
“舊金山《阿爾戈斯報》的羅蘭·梅傑,”我認認真真的說。李·安狠狠的盯著我。
梅傑湊到邦庫爾先生的耳邊,開始大肆吹牛。“您喜歡教中學的法語課嗎?”他粗聲粗氣的說。
“對不起,我不是教中學法語的。”
“哦,我還以為您是教中學法語的呢。”他故意裝出粗魯的語調說。我想起了在丹佛的那個晚上,他不讓我們舉行聚會的那個情景。但是我原諒了他。
我對所有人都原諒了。我放棄了所有東西。我有點兒醉了。我開始對醫師那年輕的太太談論著月光和玫瑰。我喝的太多,幾乎每兩分鍾就要去一趟衛生間。去的時候要從邦庫爾醫師的膝蓋那裏跨越而過。一切都瀕臨著崩潰。我停留在舊金山的日子即將過去。雷米再也不會跟我說話了。這簡直可怕至極,因為我真的愛雷米。而我是這世界上極少數明白他是多麽真誠的、不同尋常的人之一。他要再過許多年才能逐漸忘記這件事。當初我從帕特森給他寫信,提到自己橫穿美國的6號線旅行路程。跟那個時候比起來,現在的情況簡直糟糕透頂。我已經到了美國的盡頭——沒有其他可去的地方——除了返程,沒有別的路可走。我決定這次旅行至少要繞一個圈子:我當即就決定去好萊塢,然後經過德克薩斯,回去看看我在牛軛湖那邊的朋友們。其他的事情讓它們見鬼吧。
“嗯,傑克?”我問他。
“山姆,”梅傑說,“我覺得我應該過去揍他一頓。”
“不要,傑克。”我繼續模仿著海明威那簡明扼要的口吻。“我們待在這裏,看看還會發生什麽。”最後我們兩個人在街角上喝的顛三倒四。
到了早晨,雷米和李·安還在熟睡。我帶著些許的悲哀看著那一大堆還沒有洗的衣服。我們兩個人原本是準備在棚屋後麵用本迪克斯洗衣機洗的。畢竟待在那些黑人婦女中間,聽斯諾先生沒完沒了的笑著,總是一件讓人欣喜的事情。我決定離開。我走到了外麵的走廊處。“不,該死的。”我自言自語的說。“我做過了保證,在沒有爬過那座山之前絕對不離開。”那座山位於峽穀神秘地通往太平洋的一側。
所以我又在這裏逗留了一天。那天是星期日。熱浪來襲,不過天氣還算好。下午3點太陽變成了火紅的。我開始爬山,大約4點的時候登頂。我向周圍看去,那些可愛的加裏福尼亞三角葉楊以及桉樹,似乎在靜默中思考著。山頂附近沒有其他的樹,隻有小草和岩石。海岸岩頂上有一頭吃草的牛。除了幾座山麓丘陵,前方就是太平洋了。浩瀚而蔚藍。如同一堵高高的牆麵一樣的白浪,從傳說中舊金山霧氣產生的土豆地漸漸的逼近這裏。一個小時之後,霧氣就會通過金門灣,把這浪漫的城市籠罩在一片雪白。一個年輕人握著女朋友的手,口袋裏裝著一瓶托考伊白葡萄酒,在悠長見不到頭的白色人行道上,緩緩的上著坡。這就是舊金山,漂亮的女人站在白色的門道裏,等著她們的男人。還有科伊特塔、內河碼頭、市場街和十一座熱鬧的小山丘。
我頭昏眼花的轉悠著,認為自己會像做夢一般摔下懸崖。哦,我愛的姑娘在何方?我思索著四下的尋找,正像我已經在下麵的那個小小世界上已經到處找過了一樣。呈現在我眼前的,是原始雄壯的美洲大陸。向遠方眺望,是升騰起的塵埃雲朵以及棕色蒸氣的灰暗的瘋狂的紐約城。東部有一些棕色和神聖的意味。而加利福尼亞是一片純白的單純無腦——至少當時我是這樣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