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我穿著便裝,感覺自己像是要去參加化裝舞會一一樣。穿慣了軍裝,衣服現在不再緊緊裹在身上,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尤其是那條褲子,穿上去以後,感覺又鬆又垮。我買了一張米蘭到史特雷薩的車票。我給自己買了頂新帽子。塞門的帽子我沒法戴,不過他衣服真是不錯。他的衣服能聞到煙草味,我在車廂裏坐著望向窗外時,隻覺得衣服太舊,而帽子又太新。我覺得自己憂鬱得如同窗外那片倫巴蒂的潮濕鄉野一般。跟我一個車廂的還有幾個飛行員,他們不怎麽看得起我。他們避免目光落在我身上,對我這個年紀還是個平頭百姓的人充滿了鄙視。我倒沒覺得受到了侮辱。要是以前的話,我一定會去冒犯他們一番,然後再挑釁打一架。到了加拉拉忒,他們下了車,隻剩我一個人,倒也樂得清靜。我身旁倒是有報紙,可我不看。因為我不打算再知道戰事。我要把戰爭拋到腦後。我單方麵媾和了。我感到寂寞無比,所以到火車到了史特雷薩時,我高興極了。

剛到火車站的時候,我還等著旅店招攬生意的夥計,可一個也沒看到。旅遊的旺季過了很久,沒人到車站來拉客了。我拎著小提包下了火車,這是塞門的小提包,拎起來很輕,因為裏麵除了兩件襯衫以外,再沒有什麽別的東西了。我躲在車站屋簷下避雨,看著火車駛離。在站台上,我找到了一個人,向他詢問還有什麽營業的旅店。巴洛美群島大旅店還在營業,此外還有幾家一年四季都營業的小旅店。我拎著小提包頂著雨往去那大旅店去。我看到街上駛過來一輛馬車,便招呼車夫過來。乘馬車去旅店,顯然更氣派些。馬車停在大旅店停車出入口時,門房急忙撐著傘過來迎接,彬彬有禮。

我要了一間好房。是臨湖的大房間,光線很好。湖上現在籠著雲煙,但等太陽一出來,一定美極了。我告訴旅店的人,我在等我的太太。房間裏有張鋪著緞子床罩的大雙人床,像是專門準備給新婚夫婦的。旅店很奢華。我走過長長的走廊,再走下寬闊的樓梯,然後穿過幾個房間,來到了酒吧間。那酒保跟我原本就認識。我坐在高腳凳上,吃著鹹杏仁和炸馬鈴薯片,喝著涼爽清冽的馬丁尼雞尾酒。

酒保給我調好第二杯馬丁尼後,問道:“你穿著便服來著兒幹嗎?”

“我在休假。療養假。”

“這兒連個人都沒有。我是真不明白,就這樣旅店幹嗎還要營業。”

“你還釣魚嗎?”

“還釣到一些不錯的魚。每年這個時候,垂釣總能釣到一些不錯的。”

“你收到我送給你的煙草沒?”

“收到了。我的明信片你有收到嗎?”

我不由得笑了。我根本沒搞到煙草過。他要的是美國的煙絲,但我不確定是我的親戚不再給我寄了呢,還是在哪裏被扣住了。總之,我根本就沒收到過,自然更沒寄給他。

“我在別的地方總能弄到一些的,”我說。“你有沒有見兩個英國姑娘到城裏來,她們前天才過來的。”

“她們沒住在這家旅店。”

“她們兩個都是護士。”

“我倒是見過兩個護士。等我給你打聽一下。”

“她們中的一個是我妻子,”我說。“我到這兒來就是為了見她。”

“那另一個就是我的妻子。”

“我沒在說笑話。”

“請原諒我的魯莽,”他說。“我剛才誤會了。”他出去了很長時間。

這期間,我吃著橄欖、鹹杏仁還有炸薯片,我從酒吧後頭的鏡子裏看著穿便裝的自己。酒保回來了。“她們在車站附近的小旅店住,”他說。

“三明治有嗎?”

“我按鈴讓他們送過來。你要知道,這兒什麽都沒有,根本就沒有客人來。”

“當真一個客人都沒有嗎?”

“有是有,但就隻有幾個。”

三明治送過來後,我吃了三塊,然後又喝裏兩杯馬丁尼。這樣涼爽清冽的酒,我還從沒喝過。喝過以後,我覺得人都跟著變文明了。我以前都是紅葡萄酒、麵包、乳酪、劣質的咖啡和葛拉帕酒,那些東西吃了太多,也喝了太多。我坐在高腳凳上,打量精美的桃花心木頭的吧台,黃銅飾品以及鏡子等等,心不在焉。酒保跟我問了幾個問題。

“不要說戰爭,”我說。戰爭已經離我很遙遠了。也許根本就沒有過戰爭。這裏沒有戰爭。隨即我意識到,對我個人來說,戰爭已經結束了。但我又沒有那種它真的結束了的感覺。我就像一個逃學的孩子,不自覺地想著學校此時在做些什麽事情。

我趕到那家小旅店時,凱特琳和海倫·弗戈森正在吃晚餐。我在門廊上看到她們正坐在餐桌邊。凱特琳背對著我,我能看到她的頭發、臉頰、迷人的脖子和肩膀。弗戈森正說著什麽。她看到我進來後就立刻停了下來。

她說,“我的天啊!”

我說,“你好。”

“居然是你啊!”凱特琳說。她的臉一下子亮了起來。她高興極了,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吻了吻她。凱特琳臉紅了,我坐在桌旁。

“你這個麻煩精,”弗戈森說。“你來這兒做什麽?吃過沒?”

“沒吃。”

負責上飯的女服務員進來了,我讓她給我也拿套餐具來。凱特琳目不轉睛地盯著我,一臉喜悅。

弗戈森問:“你怎麽穿著便裝?”

“我現在要進內閣了。”

“你準是惹麻煩。”

“弗姬,開心起來吧,稍微開心一點吧。”

“我看到你沒法開心。你給這姑娘搞出來的麻煩,我都知道。對著你,我可沒法子開心。”

“弗姬,沒人給我找麻煩。都是我自己弄的。”

凱特琳衝我笑了下,拿腳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腳。

弗戈森說,“我忍不了他。他對你沒什麽好的,你會被他那套見不得人的意大利花招給毀了的。美國人比意大利人還要壞。”

“蘇格蘭人可是很有道德的,”凱特琳說。

“我沒那個意思。我是說他,他那意大利式的見不得人的花招。”

“弗姬,我見不得人嗎?”

“你有!你比見不得人還要更過一些!你簡直就是條蛇!是條穿著意大利軍裝的蛇,脖子上係著披風。”

“可我現在沒穿意大利的軍裝啊。”

“這更是你偷偷摸摸的一個證明。你整個夏天都在談戀愛,然後這姑娘懷孕了。你現在大概是想要偷跑吧。”

我朝凱特琳笑了笑,凱特琳也對我笑了笑。

她說,“偷跑也是我們一起偷跑。”

“你們兩個簡直就是一丘之貉,”弗格森說。“凱特琳·巴科萊爾,我都替你感到害臊。你不知羞恥,不要臉麵,你跟他一樣見不得人。”

“弗姬,別這麽說,”凱特蘭說著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別責備我。你知道的,你是我的好朋友。”

“把你的手拿開,”弗格森說。她臉氣得通紅。“你要是知道害臊的話,那還好說。可天知道啊,你都懷孕幾個月了,還不當一回事,還掛著一臉的笑,還不是因為勾引你的那個男人回來了。你不知廉恥,還無動於衷。”她說著哭了起來。凱特琳走了過去,伸出胳膊摟住她。她站在那兒安慰弗戈森的時候,我完全看不出她身形有什麽不一樣的。

弗戈森嗚咽著:“我不管。我覺得這太過分了。”

凱特琳安慰道:“好啦,好啦,弗姬,我知道羞恥的。別哭了,弗姬。別哭了,好弗姬。”

弗戈森哽咽道:“我沒哭。我才沒哭。都是因為你出了這檔子亂事。”她看著我。“我恨你,”她可沒法讓我不恨你。你這個卑鄙無恥美國意大利佬。”她哭紅了眼睛和鼻子。

凱特琳看著我笑了笑。

“你不許抱著我的時候,還對著他笑。”

“弗姬,你講點道理。”

弗格森哽咽道:“我明白的。你們倆都別理睬我。我心裏實在太煩了。我不講道理,我明白的。我希望你們兩個幸福快樂。”

凱特琳說,“我們兩個現在就很幸福快樂。弗姬,你可真是甜蜜又可愛。”

弗戈森又哭了。“你們這種快樂和幸福不是我想要的。為什麽你們不結婚呢?難不成你還有別的妻子?”

我說,“我沒有。”

凱特琳大笑起來。

弗格森說,“這沒什麽好笑的。有不少人其實都有妻子的。”

“弗姬,”凱特琳說。“那我們結婚好了。要是這樣能讓你高興的話。”

“不是為了讓我高興,你們兩個本來有結婚的必要。”

“我們一直都很忙。”

“沒錯,我知道,你們兩個忙著生孩子。”我以為她還會哭,沒想到用了一種刻薄的口吻。“我看你今晚就會跟他在一起。”

“是,”凱特琳說。“如果他希望的話。”

“那我怎麽辦呢?”

“你自己住在這裏會害怕嗎?”

“會,我害怕。”

“那我留下來陪你。”

“不用了,你還是跟他走吧,立刻跟他走。你們兩個,讓我看著就厭煩。”

“先把飯吃完再說吧。”

“用不著。趕緊走吧。”

“弗姬,你得講點兒道理啊。”

“我都說了,趕緊走。你們兩個都給我走。”

“那我們走吧,”我說。弗姬讓我討厭。

“你們當真要走了。你們瞧,你們還打算丟下我,讓我自己一個人吃飯。我原本想好好看看意大利的湖,可現在卻變成這樣。啊,嗚,”她嗚嗚地哭著,然後看了一眼凱特琳,又開始哽咽了。

凱特琳說,“我們待到吃完飯再說吧。要是你需要我陪的話,我是不會走的。我不會把你一個人丟在這兒的,弗姬。”

“不用了,不用了。我讓你走。我讓你走。”她擦了擦眼。“是我太過分了。請別見怪。”

負責上菜的女服務員因為剛才那一頓哭而怪不自在的。她現在端過來了下一道菜。看來是因為情況轉好而鬆了口氣。

那晚的旅店裏,我們房間外是一條長長的走廊,安安靜靜的,我們的鞋子放在門外邊,厚厚的地毯鋪在房間裏。窗外在下雨,房間裏的燈火明亮,歡快又愉悅,隨後燈滅了,床單是那麽地平滑,床鋪又是那麽地舒服,令人興奮無比,那是隻覺得我們似乎回到了家,再也不會覺得孤獨,而夜裏醒來時,愛人猶在身畔,不再會夢醒人空。除此以外,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真實的。我們累了就睡覺,一個醒了,另一個也跟著醒了,因此不會感到孤獨與寂寞。不管是男人抑或是女人,盡管彼此相愛,可難免會想要片刻獨處的安靜時光,而一旦分開了,卻都會猜忌一個人獨處的另一半,但我可以老老實實地說,我和凱特琳從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我們倆在一起時,也會感到孤獨,但那是與其他人格格不入的孤獨,這種感受我一聲隻有過那麽一回。我和好多女人在一起時,時常感到空虛寂寞,而那也是你最寂寞的時候。但我同凱特琳在一起,從來都不會覺得寂寞,也從來不會覺得害怕。我知道夜裏與白日是不一樣的:所有的事都不一樣,夜裏的事沒法子在白日裏說個明白,因為那些事在白日裏也就根本不存在,對寂寞的人來說,隻要他們開始感到寂寞,那黑夜無疑是最為可怕的時間。可我和凱特琳的生活無論是在夜裏還是白天幾乎沒什麽區別,硬要說有什麽不同的話,那就是夜裏更為美妙。倘若這個世界想要摧毀那些帶來勇氣的人,為了打垮他們,必然會害死他們,到最後自然也就殺死了他們。這世界打垮了所有的人,不少被打垮的人表現得很堅強,而那些打不垮的人,就被世界害死了。世界對那些最善良、最溫和、最勇敢的人一律看待,不偏不倚地將其殺害。倘若你並非這三類人,盡管你早晚難免一死,但這個世界並不會急著要了你的命。

我還記得第二天早晨醒來後的景況。凱特琳還在睡,雨停了,陽光從窗口照了進來。我起床走到窗邊。窗戶下麵是一片花園。盡管現在草木蕭瑟,可仍舊美麗又整齊,我看到了沙石小路,樹木、湖岸那兒的石牆與陽光照耀下的湖麵,還有湖對岸的層層峰巒。我在那兒站著看了一會兒,等我轉回頭時,凱特琳醒了,正在看著我。

“親愛的,早安啊,”她說。“是個迷人的好天氣,是不是?”

“你感覺怎麽樣?”

“好極了,我們度過了一個迷人的夜晚。”

“你現在想吃早餐嗎?”

她想要吃,我也是。我們索性在**吃。窗外照進來了十一月的陽光。早餐的托盤放在我的膝上。

“你不看報嗎?在醫院的時候,你總是要看。”

“不看了,”我說。“我以後都不看了。”

“你連報紙都不想看了,戰事當真那麽糟嗎?”

“我不想看報上的消息。”

“我要是當時跟你在一起就好啦,那樣多少也能知道一點消息呢。”

“我會告訴你的,等我腦子裏的搞明白了以後。”

“要是他們發現你沒穿軍裝,會不會逮捕你?”

“很可能會槍斃我。”

“那我們就不在這裏待著了。我們出境去。”

“這點我也在考慮。”

“親愛的,我們還是出境吧。你不能這樣冒險。快告訴我,你是怎麽從米斯特雷跑到米蘭的?”

“搭火車。那時我身上還穿著軍裝。”

“你那時候還沒危險嗎?”

“沒什麽危險。我原本有張過期的調令。在米斯特雷,我把日期改了改。”

“親愛的,在這裏,你隨時都有被捕的風險。我不能放任你這樣。這也太傻了。要是你被人家抓走了,我們要怎麽辦呢?”

“這事就不要去想了。我已經想得厭煩了。”

“要是有人來抓你的話,你要怎麽辦?”

“我會開槍。”

“瞧,你怎麽那麽傻。我一步都不會然你離開這旅店的,除非到了我們真要走的時候。”

“那麽,我們能到哪兒去呢?”

“親愛的,請別這樣。你說去哪裏,我們就去哪裏。麻煩你立刻馬上找個可以去的地方。”

“瑞士就在湖的北岸,我們去那兒吧。”

“那可太好了。”

窗外布滿了陰雲,湖上變得陰暗起來。

我說,“我希望我們不會一直過著逃犯的日子。”

“親愛的,別這樣。你這逃犯的日子才開始沒多久呢。而且我們永遠都不會過得跟逃犯一樣的日子。我們的日子會是快快活活的。”

“我感覺自己像個逃犯。我從軍隊裏逃出來的。”

“親愛的,請你不要亂說話。你可不算是逃兵。那不過是意大利的軍隊。”

我笑了,“你可真是好姑娘。我們回**吧。在**,會讓我感覺好些。”

過了片刻後,凱特琳問道:“你現在不覺得自己像逃犯了吧?”

“是的,”我說。“與你在一起時便不會了。”

“你可真是個傻瓜,”她說。“不過我會照顧你的。親愛的,我早上沒有想吐。這難道不是個好消息嗎?”

“很好的消息。”

“你還不知道你的妻子到底有多好呢,可我不在乎。我會找個地方給你,讓他們沒法子抓你,然後我們便可以快樂幸福地過活。”

“現在我們就去吧。”

“親愛的,我們要去的。無論何時何地,隻要你要我去,我便會去。”

“我們現在什麽事都不要想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