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三十三章

一大早,天還沒亮的時候,火車的速度慢了下來,馬上要到米蘭站了。我急忙跳下列車,跨過鐵軌,從一些建築物間穿了過去,然後走到一條街上。有一家酒店開門了,我進去了喝了杯咖啡。酒店裏散發著一大早剛清掃過的氣息。咖啡杯裏還放著羹匙,吧台上還留著酒杯底的圓印。老板就坐在酒吧後麵。有兩個士兵坐在一張桌旁。我在吧台那兒站著喝了杯咖啡,吃了片麵包。咖啡裏加了牛奶,顏色淡成灰色,我拿片麵包把牛奶的奶皮給撇掉。老板看看我。

“來杯葛拉帕酒吧。”

“不了,謝謝。”

“我請客,”他說著倒了一小杯酒,推到我麵前。“前線怎麽個狀況?”

“我怎麽會知道。”

他指著那兩名士兵說,“他們醉了。”這我倒是相信,他們確實一副喝醉了的模樣。

“跟我說說,”他說,“前線什麽情況?”

“我哪會知道前線的事。”

“我都看見了,你是翻牆過來的。你才下火車。”

“前線在大規模撤退。”

“我看過報紙了。到底怎麽樣,結束了嗎?”

“那可未必。”

他拿起一隻矮罐子,又倒了一杯葛拉帕酒。“你要是什麽難處的話,”他說,“我能收留你。”

“我沒什麽難處。”

“你要是有困難的話,可以來我這兒住。”

“那住哪裏呢?”

“就住這屋裏。有不少人在這兒住。隻要是有困難的人,都可以來這兒住。”

“有困難的人多嗎?”

“那得看是什麽困難了。你是南美人嘛?”

“不是的。”

“你會說西班牙語嗎?”

“會一點。”他擦了擦酒櫃。

“雖然出國現在很費勁兒,但也不是不可能。”

“我倒沒打算出國。”

“你在這裏想待多久都可以。你待久了便會我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

“我今早有事要做。這裏的地址我記下了,以後再過來。”

他搖了搖頭,“聽你這麽說,你是不會再過來的。我還以為你當真遇到了什麽麻煩。。”

“我沒遇到什麽麻煩。但朋友的地址,我同樣很珍重。”

我再吧台上放了一張十裏拉的鈔票,當做咖啡錢。

我說,“陪我喝一杯葛拉帕吧。”

“不用了。”

“喝一杯吧。”

他倒了兩杯酒。

“記著,”他說。“到這兒來,這裏很安全。不要讓別人收留你。”

“我信你。”

“你當真信嗎?”

“當真。”

他神情嚴肅。“那我再叮囑你一件事。不能再穿著身上這件軍裝到處走了。”

“怎麽了?”

“袖管上割掉星章的地方很明顯。布料的顏色也不一樣。”

我沒吭聲。

“要是你需要證件的話,我能給你弄來。”

“哪種證件?”

“休假證。”

“我不需要,我有。”

“那好吧,”他說。“但你要是需要的話,我可以弄到。”

“怎麽收費?”

“那得看是哪種證件。價錢公道得很。”

“我現在用不上。”

他聳了聳肩膀。

我說,“我沒什麽事。”

我走的時候,他對我說,“你要記著,我是你的朋友。”

“我會記著的。”

他說,“再見。”

我說,“再見。”

我出去後,刻意避著車站走。因為車站有憲兵駐守。我到小公園那兒找了一輛馬車,把醫院地址告訴了馬車夫。到了醫院後,我先去了門房住的地方。

門房的妻子給了我一個擁抱,門房握了握我的手。

“你平安無事的回來啦。”

“是啊。”

“用過早餐沒?”

“用過了。”

他妻子問我道:“中尉,你怎麽樣,你還好吧?”

“我挺好的。”

“要不要跟我們一起用點兒早餐?”

“謝謝你,不用了。能不能告訴我,巴科萊爾小姐現在是在醫院裏嗎?”

“巴科萊爾小姐?”

“英國的護士。”

他妻子拍了拍我的胳膊,笑著說,“他女朋友呀。”

門房說,“她不在了,走啦。”

我心猛地一沉。“你確定嗎?我說的是那個金發高個子的英國姑娘。”

“我知道。她去史特雷薩了。”

“什麽時候的事?”

“兩天前,她和另一個英國姑娘一起去的。”

“那好吧,”我說。“現在我有一件事需要你們幫忙。你們見過我這事不要跟別的任何人說。這很重要。”

門房說,“我保證不會跟任何人說。”

我塞給他十裏拉。他把錢推開。“我答應你不會跟別人說的,”他說。“錢我不能要。”

他妻子問道:“中尉先生,有什麽我們能為你做的嗎?”

我說,“就是不要跟別人說。”

門房說,“我們會當個啞巴的。要是有什麽我能做的,跟我說一聲。”

“好的,”我說。“再會。以後再見吧。”

他們在門口站著,看著我離開。

我上了馬車,把塞門斯的地址告訴馬車夫。塞門斯就是我那個學唱歌的朋友。他住得很遠,在麥根塔門那頭。我進去的時候,他還沒起床,睡眼朦朧。

他說,“亨利,你這也太早了。”

“我搭早班車來的。”

“這大撤退到底是怎麽回事?你不是在前線嗎?要不要來根煙?煙就在桌上那個盒子裏放著。”他的臥室很大,床靠著一麵牆,一架鋼琴、一張梳妝台和還有一張桌子放在另一麵。塞門斯靠坐起來,靠在枕頭上抽煙,我坐在床邊的椅子上。

我說,“塞門,我有麻煩了。”

他說,“我也是。我也總有麻煩。你不來根煙嗎?”

“不了,”我說。“要是去瑞士的話,得辦什麽手續?”

“你嗎?意大利人根本不可能讓你出境。”

“是,我知道。但瑞士那麵呢?瑞士人會怎麽做?”

“瑞士人會拘留你。”

“這我也清楚。但具體什麽流程呢?”

“也沒什麽。挺簡單的。你想去哪兒都行。但得提前打個報告之類的。你問這幹嗎?你在躲警察嗎?”

“現在還說不準。”

“你要是不想說的話,就不用說了。不過聽著一定很意思。這裏什麽新鮮事都沒有。我在皮亞琴紮的演出,敗得一塌糊塗。”

“那可真遺憾。”

“是啊,雖然很慘,可我唱得挺不錯的。我打算再去這兒的裏瑞閣試一把。”

“我倒真想去聽一聽。”

“你就別客套了。你不是自己都一團混亂嗎?”

“還說不準。”

“你要是不想說,就不用說了。你離開那該死的前線到底是為了什麽?”

“我不幹了,永遠。”

“好家夥!我就知道你從來都是有腦子的。我能幫上你什麽忙不?”

“你夠忙的了。”

“我親愛的亨利,哪有。我根本就不忙。我什麽事都願意幫你做。”

“你和我的身材差不多。能不能麻煩你去給我買套便裝呢?我自己的衣服全都在羅馬。”

“你真的在羅馬住過?那可是個髒地方。你怎麽會住倒那兒去?”

“我原本想做個建築師的。”

“那裏可不是什麽學建築的好地方。衣服你沒必要買。你要穿什麽,我有。我給你好好收拾一下。到時候你出去了,一定能成功。你去更衣室那兒,裏頭有個衣櫃,想穿什麽自己拿。老兄,你根本用不著去買衣服。”

“塞門,我還是買比較好。”

“老兄,衣服我都送你,著比去買要方便得多。你還有護照嗎?要是沒護照,可是走不遠啊。”

“有的,我護照還在。”

“那就換衣服去吧。老兄,等換好了,我們就動身,往老赫爾維希亞那兒去。”

“沒那麽輕鬆。我還得先去一趟史特雷薩。”

“老兄,那可真是好極了。乘個船過了湖就到了。我要是沒演出的話,就陪你一起去了。我還是會跟你一起去的。”

“你可以去學一下瑞士山歌。”

“老兄,我早晚會學的。其實我唱歌還是很不錯的。真是奇了怪了。”

“我敢打賭你就是能唱的。”

他躺回**,抽著煙。

“你可別賭得太大。但我倒真是能唱的。說起來也怪可笑的,我真的能唱。我也喜歡唱。你聽。”他扯開嗓子唱了起來。他唱的是《非洲女》,脖子鼓得很粗,血管突起。“我是能唱的,”他說。“才不在乎他們喜不喜歡呢。”我望著窗外。“我出去把馬車打發走。”

他下了床說道:“老兄,等你回來,我們一起吃早餐。”他做了個深呼吸,伸直身體,做起早操來。我下樓,付了馬車錢,打發馬車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