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山洞裏,羅伯特·喬丹把那隻蒙著生皮的凳子上搬到了靠近火爐邊的角落,他坐在那裏聽巴勃羅的老婆說話。她正在清洗餐盤,瑪麗亞在一旁幫忙把洗幹淨的餐盤擦幹,之後她跪在地上,將那些收拾好的餐盤放進在洞壁上鑿出的凹洞裏,那個凹洞就是這裏的櫃子。

“真是奇怪,”巴勃羅的老婆說,“聾子本該在一小時之前就到的。”

“你通知他了嗎?”

“沒有通知,但是他每晚都會過來的。”

“說不定他被什麽事情絆住了,工作之類的。”

“或許是的,”她說,“今晚他要是不能來的話,我們明天去找他。”

“好的。遠嗎?”

“不遠。去走一趟也不錯,我得多活動活動了。”

“我能和你們一起去嗎?”瑪麗亞問道,“我能去嗎?比拉爾?”

“當然可以了,漂亮的寶貝,”巴勃羅的老婆說。之後,她將臉轉了過來,看著羅伯特·喬丹,問道:“她怎麽樣?你覺得她漂亮嗎?是不是太瘦了?”

“她很好,很漂亮。” 羅伯特·喬丹回答。瑪麗亞又給他斟了一杯酒,她說:“喝了它,這樣我就會更漂亮的,喝得越多越會覺得我漂亮。”

“那麽,我還是不要繼續喝了為好,” 羅伯特·喬丹說,“你已經夠漂亮的了,而且還不僅如此。”

“是的,是的,我的小兄弟,你算說到正題上了,”巴勃羅的老婆說,“你說得很好。你覺得她還有哪些優點?”

“很聰明。”羅伯特·喬丹的這一結論顯然不能令人信服。瑪麗亞笑了起來,巴勃羅的老婆則不住地搖頭。“你前麵說的棒極了,但這話實在是不怎麽樣,堂羅伯托。”

“哦,快別這麽叫我。”

“開個玩笑。這裏的人說起‘堂巴勃羅’時都是在講笑話,說起‘瑪麗亞小姐’時也是這樣。”

“這種玩笑還是不開的好。” 羅伯特·喬丹說,“在我看來,大家都應該彼此嚴肅地稱之為‘同誌’,玩笑隻要開了頭,就容易變得墮落。”

“啊,你對於政治就像對宗教般虔誠,”巴勃羅的老婆說,“平時你都不開玩笑的嗎?”

“開,我很愛說笑的,但是我從不在稱呼上開玩笑。稱呼應該像旗幟一樣。”

“旗幟也可以拿來開玩笑啊,什麽樣的旗幟都行,”婦人笑道。“照我說啊,別人開的玩笑都算不上什麽。那麵金色和黃色的老旗子,我們把它叫作是膿和血。那麵有紫色的共和國的旗子,我們叫它膿、血和高錳酸鉀。這當然是在開玩笑啦。”

“他是共產黨,比拉爾,”瑪麗亞說,“共產黨都是些很嚴肅的人。”

“你是共產黨嗎?”

“不是的,我是個反法西斯主義者。”

“有多長時間了?”

“打從我知道了什麽是法西斯主義開始。”

“那是多長時間?”

“應該有十年了吧。”

“還不算很久,”比拉爾說,“我當共和主義者可是有二十個年頭啦。”

“我的父親是共和主義者,他一輩子都是,”瑪麗亞說,“就因為這個,他被他們槍斃了。”

“我父親也是一輩子的共和主義者,我的祖父也是,” 羅伯特·喬丹說。

“在哪個國家?”

“美國。”

“他們也被槍斃了嗎?”巴勃羅的老婆問。

“哪能呢,”瑪麗亞說,“美國是共和主義者的地方。那裏是不會槍斃共和主義者的。”

“如果一個人的祖父是共和主義者,這是很好的,”巴勃羅的老婆說,“這說明這個人有很不錯的家庭出身。”

“我的祖父是共和黨全國委員會的委員,” 羅伯特·喬丹說。他的這句話讓瑪麗亞印象深刻。

“你的父親還在為共和國做事嗎?”巴勃羅的老婆問。

“沒有。他已經去世了。”

“他是怎麽去世的,能說說嗎?”

“開槍自殺。”

“為了免受折磨嗎?”比拉爾問。

“是的,”羅伯特·喬丹回答,“為了免受折磨。”

瑪麗亞看著他,雙眼中充盈著淚水。“我的父親,”她說,“他那時沒法弄到武器。我很高興,為你的父親,他運氣很好,能弄到支槍。”

“是的,他很幸運。” 羅伯特·喬丹說。“我們來談點別的吧。”

“說起來,我們的身世很相似,你和我。”她一邊說著,一邊將一隻手搭在了羅伯特·喬丹的胳膊上,靜靜地看著他。他看著這姑娘那褐色的臉龐,看著她的雙眸。從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眼睛時起,就覺得她的眼睛要比她本人老一些,但是現在,他在她的眼睛中看出了欲望、年輕,以及期待。

“看看你們倆,完全可以做兄妹了,”比拉爾說,“但是我覺得,不做兄妹倒更好。”

“我現在才明白過來,我怎麽會一直有現在這樣的感覺,”瑪麗亞說,“我現在明白了。”

“沒有的事兒。” 羅伯特·喬丹說。他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頭頂。整整一天,他都想這麽做,現在真的這麽做了,他感到自己的喉嚨又哽咽了起來。瑪麗亞挪動著在他手掌下的自己的頭,仰起臉來向她笑著。她那短短的頭發既濃密又順滑,在他的指尖下起伏著。之後,羅伯特·喬丹將手放在了她的脖子上,又慢慢地垂了下去。

“再摸摸,”瑪麗亞說,“一整天我都希望你這麽做。”

“再說吧。” 羅伯特·喬丹用有些沙啞的嗓音說。

“我呢,”巴勃羅的老婆高聲說,“就讓我在旁邊幹看著嗎?難道我是沒法動情的?怎麽可能啊。我身邊沒有更好的男人了,真希望巴勃羅回來。”

這時,瑪麗亞並不在意她和桌邊那些就著燭火玩紙牌的人。

“再來杯酒怎麽樣,羅伯托?”她問。

“好的,”羅伯特·喬丹說,“為什麽不呢?”

“我看你跟我一個樣,也要找一個酒鬼了,”巴勃羅的老婆說,“他喝了那些古怪的玩意,又胡亂喝著這些。聽著,我說,英國人。”

“不是英國,是美國人。”

“好的,美國人,聽我說,你打算今晚睡在哪兒?”

“山洞外麵。我帶了睡袋。”

“好的,”比拉爾說,“夜空很晴朗吧?”

“還很冷呢。”

“那就在山洞外麵吧,”比拉爾說,“你在外麵,你的那些東西就放在我睡覺的位置。”

“好的。”羅伯特·喬丹說。

“你能離開一小會兒嗎?” 羅伯特·喬丹將一隻手放在瑪麗亞的肩膀上,對她說道。

“怎麽了?”

“我有些話想對比拉爾說。”

“必須離開?”

“是的,瑪麗亞。”

“什麽事?”巴勃羅的老婆問羅伯特·喬丹,這時候瑪麗亞已經站在洞口的皮酒袋旁看著人們玩紙牌了。

“吉卜賽人認為我應該……” 羅伯特·喬丹說。

“不,”巴勃羅的老婆接過話頭,“吉卜賽人錯了。”

“如果需要我……” 羅伯特·喬丹說得很平靜,但語氣中透露著不情願。

“剛才你是有機會動手,而且也完全可以那麽做,我確信是這樣,”巴勃羅的老婆說,“但是沒那個必要。我看著你呢,你的決定是對的。”

“假如有必要……”

“沒有,”巴勃羅的老婆說。“這一點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吉卜賽人簡直糟糕透了。”

“但是,人一旦軟弱,就有可能後患無窮。”

“不是的,你應該明白。這個人已經無法構成威脅了。”

“我不明白。”

“你還年輕,”巴勃羅的老婆說,“以後你自然就會明白的。”這時,她對瑪麗亞喊道:“過來吧,瑪麗亞,我們說完啦。”

瑪麗亞走了過來,羅伯特·喬丹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她聽話地就像是隻小貓。這時,羅伯特·喬丹以為她要哭了,但他看到她的嘴角向上揚起,衝著他笑了笑。

“你最好現在就去睡覺,”巴勃羅的老婆對他說,“你走了太多路了。”

“好的,”羅伯特·喬丹說,“我先收拾收拾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