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羅伯特·喬丹掀開掛在洞口的毯子來到了洞外,他深吸了一口暗夜中的冷峻空氣。彌漫在空氣中的迷霧已經不見了,群星在天空中閃耀著。周圍沒有風吹過,他此時已離開了山洞中那暖洋洋的環境,在那份暖意中,混雜著煙草和爐火的味道;飯食、肉類、藏紅花、甜菜椒以及食油的香氣;葡萄酒的味道和掛在洞壁上係著口的皮製酒袋的柏油味。大酒袋上的四條腿被酒抻開,其中一條腿上有一個塞子。向外倒酒時有些酒被濺在了地上,濃香的酒味瞬間就把泥土的味道掩蓋住了。這時,他已經聞不到那些被串起來的大蒜和被掛在洞頂上的他叫不上名字的香草的味道,他也不再能聞到銅幣、馬汗以及人們衣服上濕了又幹的汗水的氣味了(人的汗味刺鼻,呈現出灰色,幹了的馬的汗跡帶著甜味,讓人感到反胃)。羅伯特·喬丹已從那些人身邊走開了,大口地呼吸著山間夜晚的清新空氣,這份清新是混合著鬆樹和草地上露珠的迷人味道。夜晚的露水很濃,因為沒有風,他站在那裏,認定清晨必會起霜。

就在他站在那裏深呼吸並留意著夜晚的聲音時,他聽到了一聲槍響,聲音很遠,緊接著是山下馬欄附近的貓頭鷹的叫聲。之後,山洞中吉卜賽人的歌聲以及吉他的和弦聲鑽進了他的耳朵。

“老爹留了筆遺產給我,”粗啞的假音唱了起來,在山洞中回**著。

“就像是太陽和月亮,

我雖然走遍天下,

遺產總也花不完。”

吉他聲和人們的喝彩聲混在一起。“太棒啦!” 羅伯特·喬丹聽到有人喊道。“再來首那支加泰羅尼亞歌,吉卜賽人。”

“不唱。”

“來吧,來一首加泰羅尼亞歌。”

“好吧。”吉卜賽人說完便唱了起來。

“我的塌鼻子,

我的黑臉蛋,

但我是個人。”

“好啊!”不知道是誰喊道。“接著唱啊,吉卜賽人!”

吉卜賽人的歌聲又響了起來。

“感謝上帝啊,

我是個黑人,

並不是加泰羅尼亞人!”

“太喧鬧了,”這是巴勃羅的聲音。“快給我閉嘴,吉卜賽人。”

“是的,”羅伯特·喬丹聽到巴勃羅的老婆說,“聲音太大了,你會把民防軍都給招過來的。而且,唱得也不怎麽樣。”

“還有一節是我會唱的。”吉卜賽人說完,吉他聲就又響了起來。

“行了,夠了。”巴勃羅的老婆說。

吉他聲不再響了。

“我今晚的喉嚨不好,不唱就不唱了吧。”吉卜賽人說完,也掀開洞口的毯子來到了洞外。

羅伯特·喬丹看到吉卜賽人走到一棵樹旁後,又向他走了過來。

“羅伯托。”吉卜賽人低聲叫著他的名字。

“嘿,拉斐爾。” 羅伯特·喬丹說。他聽出吉卜賽人已有了些醉意。雖說他自己也喝了兩杯苦艾酒和不少的葡萄酒,但是剛才和巴勃羅的那陣較量,讓他保持著清醒。

“你為什麽不幹掉巴勃羅呢?”吉卜賽人輕聲問道。

“為什麽要幹掉他?”

“你遲早會那麽做的。當時時機正好,你為什麽不幹掉他呢?”

“不開玩笑?”

“你認為我們大家夥希望的是什麽?你認為那女人為什麽把瑪麗亞支走?你認為我們大家夥在說了那些話之後,還能在這裏呆下去嗎?”

“哦,我還認為是你們該幹掉他。”

“嘿,夥計,”吉卜賽人十分冷靜地說,“由你幹最合適。有那麽三四次,我們都等著你來動手呢。巴勃羅並沒有朋友。”

“我這麽想過,” 羅伯特·喬丹說,“但是我改變主意了。”

“是的,大家夥都看得出來,我們都注意到你已經準備好了。你剛才為什麽不動手?”

“我想,這麽做或許會打擾到你們,尤其是那女人。”

“瞧你說的都是什麽話。那婆娘可盼著呢,就好像婊子在等著客人上門呐。你還很嫩,雖然看起來似乎很老練。”

“很可能是這樣的。”

“現在就去把他給除掉。”吉卜賽人再次勸說道。

“那是暗殺。”

“那更好了,”吉卜賽人輕聲說,“更加安全。動手吧,就現在,幹掉他。”

“不,我不能接受這種做法。我討厭這樣。為了我們共同的事業,事情不應該是那樣的。”

“那麽就惹毛他,”吉卜賽人說,“你必須得除掉他,補救不了了。”

就在他們交談的時候,一隻貓頭鷹從樹林中飛了過來,輕盈地沒有一絲聲音,它隻在他們身邊略一下落,就又立即飛起,用力地拍打著雙翅,但聽不到一絲翅膀抖動的聲響。

“你看,”黑暗中的吉卜賽人說,“人也該這樣行動。”

“可是白天卻看不到它落在樹上,它被烏鴉圍住了。” 羅伯特·喬丹說。

“這很少見,”吉卜賽人說,“再說了,這也是偶然間的事。除掉他把,否則事情會更加糟糕的。”

“機會已經錯過啦。”

“去惹毛他,”吉卜賽人說,“現在剛好夜深人靜。”

掛在洞口處的毯子被掀開了,從洞裏射出一道亮光,有個人向他們走來。

“夜色真不錯,”那人用深沉而又濃重的嗓音說道。“明天會是個好天氣。”

是巴勃羅。

他嘴上叼著俄國煙卷,吸煙時煙頭處亮起,他那張圓臉顯得更清晰了。在星光的映襯下,他們看到了他粗壯的手臂和身體。

“你別在意那婆娘,”巴勃羅對羅伯特·喬丹說。煙卷說的紅點在黑暗中顯得很亮,緊接著,那一點光亮隨著他的手指落了下去。“她有的時候很強,但是人很好,她對共和國忠心耿耿。”煙卷上的紅光隨著他的語氣輕微地抖動著。他在說話時準是叼著煙卷的,羅伯特·喬丹想著。“我們之間不該有不愉快。大家夥都是一條心。我很高興你能到這裏來。”煙卷上的亮光很紅。“忘了爭吵的事兒吧,”巴勃羅說,“這裏的人們都很喜歡你。”

“請原諒,我失陪了,”巴勃羅接著說,“我去看看他們有沒有把馬兒拴好。”

他走進樹林,走到草地邊沿處,他們聽到了馬兒嘶叫的聲音。

“你明白了嗎?”吉卜賽人說,“懂了嗎?現在沒有機會啦。”

羅伯特·喬丹什麽都沒有說。

“我去下麵。”吉卜賽人生氣地說。

“去下麵幹嘛?”

“哦,夥計,聽聽你說的那話,去幹嘛?至少能夠看住他。”

“他能從那裏騎著馬跑了嗎?”

“不能。”

“那麽,你得去他有可能溜掉的地方。”

“奧古斯丁在那裏。”

“那麽去找奧古斯丁,告訴他剛才發生的事情。”

“奧古斯丁也會同意幹掉他的。”

“那很好,”羅伯特·喬丹說,“就去山上把一切都告訴他吧。”

“然後呢?”

“我去下麵看看。”

“很好,夥計,這很好。”吉卜賽人帶著稱讚的口氣說。“現在你做好了準備,打算幹啦。”在黑暗中,羅伯特·喬丹看不到吉卜賽人的表情,但他知道他在衝他微笑。

“去山上找奧古斯丁吧。” 羅伯特·喬丹說。

“好的,羅伯托,好的,我這就去。”吉卜賽人說。

羅伯特·喬丹走進鬆林,一路上摸索著樹木,走到了草地的邊沿處。他就著星光看著眼前的這片空曠的草地,這裏顯得很亮。他看到馬欄中被拴住的馬兒的身影,他數了數那些馬兒,一共五匹。羅伯特·喬丹坐在了一棵鬆樹下,看著草地。

我很累,他想著,或許我的判斷力出了問題。但是,我的任務是去炸橋,為了完成這項任務,我不能隨便冒險。當然,有時候錯過機會會使危險性增加,但我卻始終都是這樣做的,我始終試著讓事情自由發展。要是真像吉卜賽人說的那樣,大家夥都希望由我除掉巴勃羅,那我確實應該那麽做。但是我卻猜不透他們的心思,他們是真的想讓我那麽幹嗎?讓一個外人來動手殺他,之後又得留下來和他們一起工作,這是很糟糕的。打仗的時候可以那麽做,如果有絕對的紀律,也可以那麽做,但我還是認為現在這麽幹是很糟糕的,盡管這樣做看起來又簡單又利落。可是在這裏,我不認為事情會是這樣又簡單又利落就能辦好的,雖然我很信賴那女人,但是我卻對她對這種行為的看法心裏沒底。任何一個人倘若死在這種場合中都是十分羞恥、十分讓人生厭的。你根本摸不準她的心思。如果失去了這個女人,這裏也就失去了組織和紀律,隻要這個女人在這裏,事情就會好辦得多。假如最終是這女人殺了巴勃羅,或者是拉斐爾殺了他(他不會那麽做的),或者是由奧古斯丁殺了他,這件事情就很完美了。我知道,如果我向安塞爾莫提議,他肯定會那麽幹的,雖然他曾說了他反對殺人。我知道他恨巴勃羅,而且他很信任我,他信任我就像信任他的信仰那樣。這裏真正信仰共和國的人,隻有安塞爾莫和那個女人。就我目前掌握到的情況是這樣的。但是現在這麽說或許為時尚早。

他的眼睛已經習慣了星夜中的光線。他看到巴勃羅正站在一匹馬的邊上。那匹馬的頭部離開了草地,緊接著又垂了下去。巴勃羅就挨著馬兒站在那裏。馬兒在轉悠著踱步,巴勃羅也跟著踱步,並時不時地拍拍馬兒的頸項。馬兒低下頭吃草,很不情願他這樣拍打著它。羅伯特·喬丹無法看清巴勃羅進一步的動作,也不知道他是否在對著馬兒說著什麽,但很明顯,他既沒有在解韁繩,也沒有在安放馬鞍。羅伯特·喬丹坐在地上,看著巴勃羅,想要把心中的疑惑想想清楚。

“我的小乖乖,”黑暗中的巴勃羅對著那匹棗紅色的馬兒說,“你這個長著白臉的乖寶貝兒,我的小寶貝兒,你的大長脖子就像是我老家裏的旱橋,但你的脖子比那橋更彎,你真是太美了。”正在吃草的馬兒在咬住草時歪著頭向邊上用力一扯,巴勃羅的話讓它很不耐煩。“你不是那婆娘,你很聰明,”巴勃羅接著對馬兒說,“你啊,我的小寶貝兒。你可不像那個硬得跟石頭一樣的婆娘,也不像那個一頭短毛、還沒斷奶的丫頭。你不說謊,也不撒潑。你可真懂事啊。你啊,我的小乖寶貝兒。”

如果羅伯特·喬丹聽到了巴勃羅的這番話,準保會哈哈大笑,但是他什麽都沒有聽到。這時的他確信巴勃羅隻不過是來檢查馬兒們,並且他也確信這時候殺他是不可行的。因此,他站了起來,回到了山洞裏。留在草地上的巴勃羅跟馬兒說了很長時間的話。馬兒一句都聽不懂,但是能從他的語氣中知道那是些十分親密的話。可是,馬兒已經被拴在馬欄裏一整天了,此時已餓得發慌,十分不耐煩地聽著他囉嗦個沒完,卻也隻能在栓馬繩拉扯住的範圍內吃著草,身邊這個說話的家夥真惹它厭煩。巴勃羅把拴馬樁挪到了別處後,不再說話了,隻是站在馬兒的身邊。馬兒繼續低下頭,一口接一口地吃著草,它覺得這樣很好,它輕鬆了很多,因為身邊的這個人終於閉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