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們走下山坡,來到山洞前。正對著洞口的地方掛著一張毯子,一道光線從毯子的邊沿處透了出來。羅伯特·喬丹看到他帶來的那兩隻背包此時正放在樹邊,上麵蓋了一層帆布。他走了過去,跪在背包旁邊的地上,他摸到那帆布既堅硬又潮濕。在黑暗的夜色中,他摸索著其中一隻背包靠外麵的口袋,從裏麵拿出了一個有著皮套的扁酒瓶,隨即將這小東西放在了自己上衣的口袋裏。背包是鎖著的,在包口處掛著一把帶有金屬扣眼的長柄掛鎖。羅伯特·喬丹把鎖打開後,又解開了背包裏麵的拉繩,他將手伸進包裏摸索著,現在,他需要確認裝在裏麵的東西。他的雙手摸到了這隻背包裏麵那些被捆好的炸藥,全都原封不動地裹在睡袋裏。他係好了拉繩,再推緊鎖頭,雙手伸進了另外一隻背包。在那裏,他摸到了那隻放著舊引爆器的木盒以及裝著雷管的雪茄煙盒。煙盒中的每一個圓柱形的小雷管表麵都用銅線纏繞著,他在包裝它們的時候,就像是在童年包裝野鳥蛋時那樣地認真謹慎,此外,他還摸到了包裹著皮夾克的槍托,那是從一支手提式機槍上寫下來的;裝在背包內袋中的兩盤子彈和五個彈夾;幾小卷細銅絲以及一大卷的絕緣電線。在裝著絕緣電線的這個口袋裏,他還摸到了一把老虎鉗和兩把木錐,這兩把木錐是用來在炸藥包的一段鑽洞用的。在最後一個口袋裏,羅伯特·喬丹摸到了一大盒俄國煙卷,這是在戈爾茲的司令部弄到的,他把它拿出來後,重新鎖緊了背包,再次用那張潮濕的帆布蓋住了兩隻背包。這時,安塞爾莫已經走進了山洞。

羅伯特·喬丹本想和安塞爾莫一起走進山洞,但是他轉念一想,又掀開了蓋在背包上的帆布,雙手分別提著背包,十分吃力地走向了洞口。當他走到洞口前時,他將一隻背包放在地上,用這隻暫時空閑了的手撥開了掛在那裏的毯子,然後低著頭,重新拎起背包,走入了山洞中。

山洞中彌漫著不少煙霧,但是很暖和。洞壁的一側擺著一張桌子,桌上有一支插在酒瓶中的牛油蠟燭。巴勃羅、拉斐爾以及三個羅伯特·喬丹從未見過的人坐在桌子旁,燭光將這幾個人的影子映在他們今後的洞壁上。安塞爾莫站在桌子的右邊,他從剛才走進山洞起,就一直站在那裏。巴勃羅的老婆在山洞角落的爐灶邊生炭火,她正在彎腰拉動著風箱。那姑娘跪在她身邊的地上,拿著木勺在鐵鍋裏攪拌著什麽。當她將木勺從鍋裏拿起來時,看到了正站在洞口的羅伯特·喬丹。與此同時,他也看清了她的臉以及她的一隻手臂,他還看到了正從木勺上滴落下來的湯汁,重又回到了鐵鍋裏。

“你手裏提著什麽?”巴勃羅問羅伯特·喬丹。

“是我的東西。” 羅伯特·喬丹一邊回答著,一邊將手中的背包放到了山洞中較為寬敞的地方,並且讓兩隻背包間保持著一小段距離。

“它們不是好端端地放在外麵嗎?”巴勃羅說。

“我擔心它們會絆著什麽人。” 羅伯特·喬丹說完後走向了桌邊,把從背包中拿出來的煙卷放在了桌上。

“我不希望它們被放在洞裏。”巴勃羅說。

“離爐火遠得很呢,” 羅伯特·喬丹說。“來抽煙吧。”他拿起裝著煙卷的紙盒,用大拇指的指甲劃開了一邊的封口,紙盒上畫著一艘彩色的軍艦。打開煙盒後,他將煙盒向巴勃羅那裏推了推。

這時,安塞爾莫幫他找來了一個凳子,凳子的表麵蒙著生皮,羅伯特·喬丹坐了下來。巴勃羅看著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但最終他什麽也沒有說,隻是伸出手去拿煙卷。

羅伯特·喬丹又將煙盒推向了其他幾個人,雖然他並沒有看他們,但他察覺到,隻有一個人拿了煙卷,其他的人都沒有動。此時,他將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在了巴勃羅的身上。

“吉卜賽人,現在情況怎樣?”他說。

“還不錯,”拉斐爾回答道。羅伯特·喬丹看得出,在他走進山洞之前,這些人已經在談論有關於他的話題了,就連拉斐爾都顯得不那麽自然。

“她會再讓你吃一頓嗎?” 羅伯特·喬丹問拉斐爾。。

“當然,幹嘛不讓?”吉卜賽人回答。羅伯特·喬丹感到,此時的情形與下午那種友好說笑的情形截然不同了。

巴勃羅的老婆什麽都沒說,隻是一個勁地拉著風箱。

“叫奧古斯丁的同誌說,他快被厭倦感逼死了。” 羅伯特·喬丹說。

“他可死不了。”巴勃羅說,“讓他死一會兒就又會活過來的。”

“還有酒嗎?” 羅伯特·喬丹把雙手放在桌麵上,身體微微前傾,向圍坐在桌邊的人問道。

“沒剩多少了。”巴勃羅用低沉的聲音說著。這時,羅伯特·喬丹決定觀察一下另外的三個人,他打算在他們的神情中看出自己的處境。

“這樣的話,那我就喝杯水吧。嘿!” 羅伯特·喬丹對那姑娘大聲喊著說,“幫我倒杯水。”

姑娘看了看巴勃羅的老婆,那婦人什麽都沒說,就好像沒有聽見一樣。於是,姑娘走到裝有水的鍋邊,舀了滿滿一杯。她端著杯子來到桌邊,放在了他麵前的桌上。羅伯特·喬丹對她笑了笑。這時候,他吸緊腹部的肌肉,稍微向左邊轉了轉身體,這一動作使他佩戴在腰間的手槍很自然地滑動到了十分順手的位置上。他伸出右手摸向後麵的褲兜,巴勃羅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很清楚,每個人都跟巴勃羅一樣在看著他,但他的注意力隻在巴勃羅一個人的身上。他從褲兜裏拿出了那隻扁酒瓶,然後端起水杯,一口氣喝掉了半杯水。他擰開酒瓶的蓋子,慢悠悠地把裏麵的酒倒進了水杯裏。

“這東西勁很大,你一定受不了這個,不然我倒是很想讓你也喝點兒。” 羅伯特·喬丹對姑娘說著,之後又對她笑了笑。“隻剩下一丁點兒了,不然我會請你一起喝。”這是他對巴勃羅說的。

“我並不喜歡大茴香酒的味道。”巴勃羅說。從桌麵上飄過來一股十分嗆鼻的辛辣味道,他感到這氣味十分熟悉。

“好的,”羅伯特·喬丹說,“不過它確實隻剩下一丁點兒了。”

“這是什麽酒?”吉卜賽人問道。

“是藥酒,”羅伯特·喬丹回答,“你要嚐一口嗎?”

“喝了它有什麽好處?”

“好處很多,”羅伯特·喬丹回答,“它能治百病。你要是哪裏不舒服,喝了它就會好啦。”

“我來嚐嚐。”吉卜賽人說。

羅伯特·喬丹將杯子推向他。這時,饞了水的酒已經變成了乳黃色,他希望拉斐爾最多隻喝一口,他隻剩下一丁點兒了。然而,就是這樣一杯水酒,可以替代晚報,替代平日裏在咖啡館中渡過的每一個夜晚,替代每年都會在這時節開花的栗樹,替代在郊外林蔭路上騎著馬漫步的時光、替代書店以及報停,替代美術館,替代蒙特蘇裏公園,替代布法羅運動場和夏蒙高地,替代保險公司以及巴黎島,替代十分古舊的福約特旅館,替代傍晚時分的閱讀習慣。所有那些曾讓他享受其中,而現在已經遺忘了的一切,它都可以替代。他麵前這杯既渾濁又苦澀的神奇**,令他的舌頭發麻、頭腦發熱、周身暖和,同時也讓他的思想發生了變化。所以,曾經曆過的這一切才會再次出現在他的眼前。

吉卜賽人表情痛苦地把杯子遞了回來。“這東西有點大茴香的味道,但也苦膽還要苦,”他說,“我寧可生病也不想再喝這玩意兒了。”

“是苦艾,” 羅伯特·喬丹解釋道,“它是在地道的艾酒裏又加入了苦艾。據說它能把人的腦子燒爛,我可不信這種說話。但是他卻能使人的想法發生變化。你應該很緩慢地把它摻到水裏,一次隻需要幾滴。可我總是直接把它倒進水杯裏。”

“嘿,夥計,你在說些什麽呢?”巴勃羅覺得自己受到了愚弄,十分生氣地說。

“在說藥酒呢,” 羅伯特·喬丹邊說邊對巴勃羅笑了笑。“這東西是在馬德裏買到的。這最後一瓶已經讓我喝了三個星期啦。”說完,他又將一大口送入口中,水酒順著他的舌頭緩緩滑入喉嚨,他感到舌頭略微有些麻木了。他看著巴勃羅,又對他笑了笑。

“現在情況怎樣?” 羅伯特·喬丹問道。

巴勃羅什麽都沒有說。羅伯特·喬丹看著桌邊上的其他三個人。一個長了一張褐色的扁臉,他的臉就像是一隻塞拉諾火腿那樣又扁又平,再加上曾被揍扁的鼻梁和嘴上正斜叼著的細長煙卷,讓他的臉比正常時候顯得更加扁平了。他的短發和胡子都是灰色的,身上穿了一件常見的黑色上衣,領口處的紐扣扣得嚴嚴實實。羅伯特·喬丹打量他的時候,他正緊盯著桌麵看個不停,但他的目光卻十分沉著鎮定。另外兩個一看就是一家人,他們有著幾近相同的五官,身材又矮又胖,他們黑色的頭發垂在前額上,再加上黑色的眼睛和棕褐色的皮膚,這讓他們看起來很結實,兩個人所不同之處在於,其中一人的額頭上靠近左眼的地方有一道刀疤。羅伯特·喬丹看著他們的時候,他們也回看著他。年紀輕些的那個大概二十六或二十八歲,另一個則要年長個兩歲左右。

“你在看什麽呢?”那個有刀疤的人問道。

“在看你。” 羅伯特·喬丹說。

“看出什麽古怪了嗎?”

“並沒有,”羅伯特·喬丹說,“要抽支煙嗎?”

“為什麽不呢?”這個人說。剛才他一直都沒有伸手拿煙。“你這煙跟那個人的一樣。我是說炸火車的那個人。”

“炸火車的時候你也在?”

“我們都在,”那人十分平靜地說,“不在的隻有老頭子一個人。”

“那才是我們應該幹的,”巴勃羅說,“再去炸一列火車。”

“我們當然可以這麽幹,” 羅伯特·喬丹說,“但是得在炸橋之後。”

羅伯特·喬丹看到巴勃羅的老婆此時正在聽他們談話,她的身體從火爐邊轉了過來。但是,當他提到“橋”字時,所有人都不吭聲了。

“等到橋被炸了之後,”他故意又說了一次,之後喝了一口苦艾酒。我想我還是明說了的好,反正這問題也是逃避不了的。羅伯特·喬丹心想。

“我不同意炸橋,”巴勃羅,他低著頭看著桌麵,“不論是我,還是我的手下們,我們都不同意。”

羅伯特·喬丹沒有接過他的話。他看了看安塞爾莫,將手中的杯子舉了起來。“老夥計,咱們來單幹吧。”說完,他衝安塞爾莫笑了笑。

“沒錯,誰稀罕這個膽小鬼。”安塞爾莫說。

“喂!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巴勃羅對安塞爾莫說。

“我又沒跟你說話,我的話不是說給你聽的。”安塞爾莫說。

羅伯特·喬丹看向正站在爐火旁邊的巴勃羅的老婆。打從他走進山洞時起,她就始終沒有說過話。但這時她卻對身邊的姑娘說了些什麽。於是姑娘站了起來,不動聲色地走到洞口邊,掀開了掛在那裏的毯子,走到山洞外麵去了。現在必須要攤牌了,羅伯特·喬丹想著。我想著大概會是這樣的情況,雖然我不希望是這個樣子,但事實上它就是這樣的。

“我們自己炸橋,不用你來幫忙。” 羅伯特·喬丹對巴勃羅說。

“絕對不行!”巴勃羅說。羅伯特·喬丹觀察到此時的巴勃羅臉上正在冒汗。“我不允許你在這裏炸橋。”

“你不允許?”

“你不能炸橋。”巴勃羅有些費力地說道。

“那麽,你是怎麽看的?” 羅伯特·喬丹轉過身,對著巴勃羅的老婆說道。她此時仍舊站在爐火邊,靜止不動的身影在爐火的映襯下顯得更加龐大了。她轉了轉身,使自己麵對著他們。她說:“我讚成。”她的臉色被爐火照得紅潤你,臉膛也變得明亮了起來,這讓她顯得比白天時更加熱情,也更加漂亮。羅伯特·喬丹覺得這才應該是她最真實的麵貌。

“你說什麽?你讚成什麽?”巴勃羅對著他老婆說。等他轉過身來時,羅伯特·喬丹看到了他那遭到了背叛的神情和額頭上滲出的汗。

“我讚成炸橋,而不是讚成你。”巴勃羅的老婆說。“就是這樣。”

“我也讚成。”那個有張大扁臉的人一邊說著,一邊將手中的煙蒂按在了桌麵上。

“在我看來,那座橋沒什麽了不起,”兩兄弟中的一個說道,“我同意巴勃羅太太的說法。”

“我也同意。”兄弟中的另一個說道。

“我也是。”拉斐爾說。

羅伯特·喬丹目不轉睛地看著巴勃羅。與此同時,他將垂在身體一側的右手慢慢向下伸去,以做好萬全的準備,他似乎很希望事情就照這樣發展下去(在他的心中,這或許是最簡單、也是最直接的解決問題的方法。但同時,他也不願意將現在那些好的進展毀於一旦。因為他深知,一家人、一夥人或是一族人會快速地在爭吵中抱成團來對抗他們之外的那個人。他又想到,既然情況已經是這樣了,用槍能解決的事情或許就像外科手術所能達到的效果那樣,既幹脆又有效),他看到巴勃羅的老婆仍舊站在爐火邊,他還看到了她在其他人發表意見時臉上露出了自豪而又堅強的喜悅表情。

“我始終擁護共和國,”巴勃羅的老婆高興地說,“這座橋就和共和國一樣。我們還有時間做今後的計劃。”

“你這個種驢的腦袋,”巴勃羅憤怒地說,“你這婊子。你以為炸了橋之後還能有什麽‘今後’嗎?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你考慮過後果嗎?”

“那些一定會發生的事情,”巴勃羅的老婆說,“一定會發生的就總是會發生的。”

“這事情對我們而言沒有任何好處,之後我們還要讓人家像追野獸那樣追著跑。你覺得這都沒關係嗎?炸橋的時候死了也沒關係?”

“沒關係,”巴勃羅的老婆說。“別想嚇唬我,你這膽小鬼。”

“膽小鬼?”巴勃羅憤怒地重複道。“你把別人當成是膽小鬼,就因為別人具備戰術觀念,因為別人能提前看到這麽幹的愚蠢後果,因為別人知道什麽是愚蠢,什麽是膽小。”

“知道什麽是膽小,而不是愚蠢。”安塞爾莫忍不住開了口。

“老家夥,你想找死嗎?”巴勃羅對他大聲說道。羅伯特·喬丹覺得他這句話問得可真是夠粗魯的。

“不想。”

“那麽就閉上你那臭嘴。你總是對自己不明白的事情說個沒完。難道你看不出來這件事情非同小可嗎?”巴勃羅說。“難道隻有我一個人才能看到這件事情的嚴重性嗎?”

我想是這樣的,羅伯特·喬丹想著。巴勃羅,我的夥計,我就是這麽認為的。當然了,還有我,我也看得出來,這點你是知道的,那個婦人也看出來了,隻不過她還沒有徹底明白,至少目前是這樣。

“我是這裏的頭兒,難道我是隻吃飯不做事的嗎?”巴勃羅反問著。“我不是信口開河隨便說的,你們這些人根本什麽都不懂。老頭子在這裏胡攪蠻纏,他就隻懂得給外國佬當通訊員和向導。外國佬想在這裏做的事隻對他們自己有好處。為了他們能夠得到好處,我們就得搭上性命。我一再關心的是大家夥的好處和安全。”

“安全?”巴勃羅的老婆說,“沒有什麽安全不安全的。現在已經有太多人為了尋求安全來到這裏,反而把所有人都弄得很危險。現在你為了圖安全,把什麽都拋諸腦後了。”

她這時候已經走到了桌子旁邊,一隻手裏拿著一把很大的湯勺。

“當然有安全,”巴勃羅說,“隻要能夠在危險中隨機應變,就一定會有安全。就像那些鬥牛士,很清楚自己在幹些什麽。不去冒險,就有安全。”

“我說,那是在他被牛角挑到之前吧,”巴勃羅的老婆有些生氣地說。“我聽說過很多次了,鬥牛士在被牛角挑到之前都是這樣說話的。菲尼托說過很多次了,他說這裏得靠學問,牛是不會主動挑傷人的,都是人自己非要往牛角上去撞。他們在受傷前說的話都是這副腔調。但結果呢?總是要我們到醫院去探望他們。”這時候,她模仿著在病房中探視患者的樣子,說:“‘喂,行家,喂……’”她放開聲音大笑了起來。緊接著,她又學著負了傷的鬥牛士,用十分虛弱的聲音說:“‘你好啊,比拉爾,怎麽啦?我的朋友。’”“‘這都是怎麽回事,菲尼托,我的好孩子,這倒黴事兒怎麽讓你給碰上啦?’”她用洪亮的聲音說完這句後,又用那種虛弱的聲音說道:“‘沒什麽,太太,真的沒什麽。這事本來是不應該發生的。你知道,我會宰了它的。沒有誰能幹得更加出色了。那會兒,要是按照我的意思去幹,它可就死定了,你看到它已經在晃來晃去的了,它的腿已經撐不住它的身體了,它隨時都會栽倒在地上。我就這樣從它身邊走開了,神氣地不得了,而且帥極了,但這畜牲卻把它的尖角從我後屁股那捅了進來,戳穿了我的肝髒。’”她停止了模仿虛弱的鬥牛士那種類似女人的尖細聲音,哈哈地笑著,之後又用洪亮的聲音對巴勃羅說:“你說什麽安全!我和三名鬥牛士一起呆了九年,天底下收入最少的鬥牛士,難道我還不知道害怕是什麽,安全是什麽嗎?你說什麽都行,但是千萬別說什麽安全。以前,我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你身上,但是你看看現在吧,現在落得個什麽下場!仗隻不過才打了一年,你就變成了個懶鬼,變成了個酒鬼,變成了個膽小鬼!”

“你有什麽權利這樣對我說話?”巴勃羅質問道,“尤其還當著這麽多人的麵,而且這裏還有個陌生的外國佬。”

“我偏要這麽說話,”巴勃羅的老婆說,“你到底聽懂了沒有?你還真以為這裏隻有你說了才算?”

“當然,”巴勃羅說,“這裏就是我說了才算。”

“快別開玩笑了,”巴勃羅的老婆說,“這裏是我說了算!大家夥都聽到了嗎?這裏隻有我說了算,除我之外沒有別人。我說,你要是想呆在這裏就呆著,該吃飯就吃飯,該喝酒就喝酒,但是不準你往死了喝。你要是願意這樣,那麽這裏有你的位置,但是,是我說了算。”

“我看你是想和這外國佬一起被斃了。”巴勃羅陰沉著臉說。

“謔,你盡可以試試看,”巴勃羅的老婆說,“看看結果會是怎樣。”

“請幫我倒杯水。” 羅伯特·喬丹說,他緊盯著麵前這個一臉鐵青色而又有著笨重腦袋的男人,和那個十分自信的婦人,她始終握著那把大湯勺,那威風十足的神氣仿佛她握在手中的是一支指揮棒。

“瑪麗亞!”巴勃羅的老婆大聲喊著,一看到那姑娘走進了山洞了,她又說:“請給這位同誌添杯水。”

羅伯特·喬丹伸手去褲子口袋中拿他那帶著皮套的扁酒瓶,順便將槍套鬆開了,把它拉到了靠近大腿根的位置上。他在空水杯裏倒了些苦艾酒,又拿起瑪麗亞新端來的那杯水,緩慢地將水滴入酒裏,每次隻滴上不多地幾滴。瑪麗亞就站在離他很近的地方,看著他。

“到外麵去。”巴勃羅的老婆揮動了一下手中的湯勺,對瑪麗亞說道。

“外麵很冷。”瑪麗亞說完,就將自己的臉頰靠近羅伯特·喬丹,和他一起觀察著水杯中的變化,她看到那烈酒正在迅速變得混濁起來。

“或許是的,”巴勃羅的老婆說,“但是這裏很熱。”接下來,她十分溫柔地對瑪麗亞說:“很快就結束了。”

瑪麗亞搖了搖頭,轉身走了出去。

我想他很快就要爆發了,羅伯特·喬丹心裏想著。這時候,他一隻手握著水杯,另一隻手不加掩飾地按在手槍上。槍上的保險栓已經打開了,他摸著槍柄上的小方格已經快要磨平的地方,摸著涼嗖嗖的圓形扳機護圈,就好像握著老朋友的手似的親切。巴勃羅不再看他了,他隻盯著他的老婆。這時,他的老婆說道:“聽著,酒鬼。你知道這裏是誰說了算嗎?”

“是我。”

“不對,你給我聽好!把你那長滿了毛的耳朵孔裏的耳屎挖幹淨點,給我好好聽清楚!這裏是我說了算。”

巴勃羅看著他,從他的神情上看不出他此時的任何想法。他隻是看著她,之後又看了看坐在那裏的羅伯特·喬丹。他什麽都沒有說,盯著看了他很長時間,之後又扭過頭去看了看他的老婆。

“好了,是你說了算。”巴勃羅說道。“你要是想讓他說了算都行。你們兩個都去見鬼吧!”他直視著他老婆的眼睛,顯然並沒有被她的話所震懾住,也沒有受到多大的影響。“或許我是變懶了,而且總是喝太多的酒。你完全可以認為我是個膽小鬼,但是你錯了。我可不是個傻子。”他停頓了一小會兒,又接著說道:“你完全可以做主,而且你也喜歡這樣。那麽,好吧,既然是你說了算,你又是個女人,這時候難道你不該給我們弄些吃的嗎?”

“瑪麗亞!”巴勃羅的老婆衝洞外喊著。那姑娘聽見聲音後,掀起洞口的毯子向裏麵張望著。“準備此後大家夥吃飯了。”

瑪麗亞走了進來,來到火爐邊的矮桌前,從那裏拿了幾隻大碗,送到了飯桌上。

“還有葡萄酒,管夠。”巴勃羅的老婆對羅伯特·喬丹說道。“你別聽那酒鬼的話。這些酒喝完後,還可以再拿。快把你那杯怪東西喝完吧,之後來杯真正的葡萄酒。”

羅伯特·喬丹猛灌一大口,將杯子裏最後的一些苦艾酒一飲而盡,他感到身體裏穿過一股暖流,好像一種有著強烈氣味而又能產生化學反應的物質在他的身體裏激烈地碰撞著他的五髒六腑。他將手中的空杯子遞了過去,瑪麗亞給了他滿滿一杯葡萄酒,又對他笑了笑。

“我說,夥計,你看到橋了嗎?”吉卜賽人問。其他的人,那些剛才表明態度後就一語不發的人,現在都湊了過來。

“看過了,”羅伯特·喬丹說,“這件事並不難。有興趣聽我講講嗎?”

“好的,我很感興趣。”吉卜賽人說。

羅伯特·喬丹拿出了襯衫口袋裏的筆記本,把他畫得草圖放在大家夥麵前。

“瞧啊,這橋畫得就跟真的一樣。”那個長著扁平大臉的男人,名叫普裏米蒂伏,他看著草圖說道,“畫得可真像。”

羅伯特·喬丹握著鉛筆,一點點講解著炸橋的步驟,以及之所以要那樣安防炸藥包的原因。

兩兄弟中額頭上帶有刀疤的那個,名叫安德烈斯,他說:“看啊,這很簡單。但是,你打算怎樣引燃炸藥包的引線呢?”

羅伯特·喬丹細心地給他們講解著。他發現瑪麗亞將手臂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也站在一邊看著這裏。巴勃羅的老婆也在看著。隻有巴勃羅一個人毫無興趣,他坐在一旁,喝著酒。那大缸中的葡萄酒是瑪麗亞從掛在左邊山洞口牆壁上的酒袋裏倒出來的。

“你幹過很多次?”瑪麗亞小聲地問羅伯特·喬丹,“我是說炸橋。”

“是的。”

“炸的時候,我們可以去看嗎?”

“當然可以,為什麽不呢?”

“你一準兒能看到的,”巴勃羅在桌子的對麵悻悻地說。“我相信你一準兒能看到的。”

“閉嘴!”巴勃羅的老婆說。這時,她突然想到了下午在看羅伯特·喬丹的手相時看到的東西,她的心中竄起了很大的火氣。“你給我閉嘴!膽小鬼。快閉嘴,不吉利的烏鴉。閉嘴,你這個殺人凶手!”

“好吧,行,”巴勃羅說,“閉嘴就閉嘴,現在是你說了算。精彩的故事一個接著一個,你隻管往下看吧。但是你給我記住了,我可不是個傻子。”

巴勃羅的老婆感到自己心中的怒火化成了哀傷,她感到一種希望破滅和受到了嚴重打擊的無力感。當她還是個少女的時候,就曾有過這樣的感覺。她也說不清究竟是些什麽事情會讓她產生這樣的感覺。現在這種感覺又冒了出來,她努力不去管它,免得自己被這種情緒所影響。她不想自己被影響,也不想共和國被影響。於是,她說:“大家夥都開始吃吧!瑪麗亞,快把鍋裏的菜都盛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