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最後的兩百碼路程,他們小心地走在一片片的樹蔭下,再穿過山坡上那片鬆樹林,就隻剩下五十碼的距離了。夕陽越過褐色的山頂仍舊不減餘威,那座橋在陡峭的狹長山穀中顯得又黑又孤獨。橋是單孔鋼橋,橋頭的兩端分別有一個崗亭。橋麵很寬,完全可以使兩輛汽車並行通過。鋼橋的線條挺拔,橫跨於深深的穀澗之上。深穀中有一道翻滾著白色浪花的溪水,水流越過各種石塊的阻礙後,向山口處匯流而去。

夕陽直射著羅伯特·喬丹的眼睛,那座橋在他的眼中僅僅現出一個大致的輪廓。夕陽的餘暉漸漸退去,他透過樹梢看到了那渾圓的褐色山頭,才發現太陽已經落山了。沒有了陽光的直接照射,他發現山坡上竟是一片新綠,山下還有幾處未曾融化的積雪。

他看著在他的眼前突然變得清晰的橋,他盡量仔細地研究著它的構造。炸橋似乎並不太難。他一邊觀察著,一邊從前胸的口袋裏拿出了紙筆,快速地畫了幾幅草圖。畫圖時他並沒有著意計算所需炸藥的數量,這得等回去之後再認真計算。此刻他將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安放炸藥的位置上。隻有找到了準確的位置,才能將支撐橋麵的支座炸斷,讓橋的一段順利地塌陷進峽穀中。假如將安放好的五六包炸藥同時引爆,就能從容、準確地完成任務;如果是兩大包炸藥的話,任務也可以完成,但是所要用的炸藥包就需要很大的體積,把這兩包大東西分別放在兩邊,也得是同時引爆才行。羅伯特·喬丹畫著草圖,心中感到很高興,終於可以正式著手這件事了。接著,他將筆記本合了起來,將手中的鉛筆插回到了筆記本的封套上,然後把它們放回衣裳口袋中,又扣好了紐扣。

安塞爾莫在羅伯特·喬丹畫圖時,始終毫不鬆懈地監視著公路、鐵橋以及崗亭中的動靜。他覺得他們離橋太近了,這很危險。直到羅伯特·喬丹畫完後,他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公路這邊的崗亭裏,有一個哨兵正麵對著他們坐著。那人的雙膝間夾了一支上好了刺刀的步槍。此時他正在抽煙,頭上戴了一頂絨線帽子,身上披了一件披風。五十碼的距離使羅伯特·喬丹很難看清他的長相。他拿出雙筒望遠鏡,將雙手彎成杯子的形狀,雖然此時的光線已不足以使鏡片發生反射,但他仍舊很小心地籠在鏡片的上方。橋上的一切都變得清晰了,好像隻要一伸手就能摸到橋上的欄杆了似的。羅伯特·喬丹現在不僅看清了哨兵的臉,就連他雙腮處的凹陷、煙卷末端的煙灰以及刺刀上未曾擦拭幹淨的油跡都看得一清二楚。哨兵長了一張典型的農民的臉,高高的顴骨上是一雙被濃黑的眉毛遮住的眼睛,臉上到處都是沒有刮幹淨的胡子茬。他的一雙大手緊握著槍管,披風的下擺處露出了他腳上穿的長筒靴。在崗亭的牆壁上,掛著一隻黑乎乎的皮酒袋,顯然已經用了很長一段時間了,那裏還有一些報紙,但是卻沒看到電話。當然了,也許電話在位於公路另一端的崗亭裏。從崗亭直至外麵,始終沒有看到電線。公路到橋麵之間倒是有一條電話線。崗亭外的地麵上放了一個炭火盆,是用截去了上半段的舊油桶做成的,筒油桶的側壁上還被鑽了幾個洞,這個簡易的火盆放置在兩塊大石頭上,可是盆裏卻沒有火。火盆底下熄滅的灰燼裏有幾個空了的鐵罐,已經被燒得焦黑。

羅伯特·喬丹將手中的望遠鏡遞給安塞爾莫,此時老頭兒正安靜地匍匐在他身邊的地上。安塞爾莫笑著搖了搖頭,用手輕輕敲了敲眼睛上方的額頭。

“我見過這人,”他用西班牙語說。隻見他嘟著嘴,嘴唇盡量保持不動,這樣才能使說話的聲音比低沉的耳語還要輕。羅伯特·喬丹也笑了笑。老頭兒看著哨兵的方向,用一隻手指了指那裏,另一隻手則在自己的脖頸處用力一劃。羅伯特·喬丹衝他點了點頭,隨即收住了笑容。

橋遠端的那個崗亭是麵對著公路下段的,所以他們無法觀察到那裏的情況。公路很寬,而且澆過柏油,路麵鋪設得很不錯,在另外一個橋頭處向左轉,之後再兜一個圈子向右轉,公路在此後就看不到了。現在能看到的這段公路是將舊有公路加寬後建成的,很明顯,他們曾劈去了遠處峽穀那邊的石壁。從山口或者橋上看去,在公路的左邊,也就是西麵有著峽穀的那裏,豎立了一排被劈下來的石塊,以此作為對公路的防護石。這周圍的峽穀既陡峭又幽深,橋下的溪水和山口處的主流就是在這裏匯流成一處的。

“另一個哨所在哪裏?” 羅伯特·喬丹問道。

“看到那個轉彎處了嗎?從那裏再往前五百米左右。那裏的石壁裏蓋著個養路工的小屋。小屋的旁邊就是哨所。”

“那裏有多少人?” 羅伯特·喬丹問。

他又將望遠鏡對準了哨兵。哨兵將煙卷在崗亭的壁上摁滅,之後從衣袋裏拿出了一個皮製的煙荷包,將煙蒂中剩餘的煙絲倒進了煙荷包中,又隨手將撕下來的煙紙扔在了地上。哨兵站起身,把步槍靠在崗亭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後又把步槍拿了起來挎在肩膀上,之後他從崗亭裏走了出來,站到了橋上。安塞爾莫將身體盡可能低地貼著地麵。羅伯特·喬丹把望遠鏡收緊上衣口袋後,也快速地將自己的腦袋藏在了鬆樹後麵。

“七個大兵和一個班長,”安塞爾莫挨著羅伯特·喬丹的耳朵說,“我是聽吉卜賽人說的。”

“等他沒動靜了,咱們就撤,” 羅伯特·喬丹說,“咱們離得太近了。”

“你想看的都看到了嗎?”

“是的,都看到了。”

太陽已經落山,氣溫很快就低了下來,隨著他們身後的最後一絲夕陽隱沒進了山澗,天色暗沉了下來。

“你覺得怎麽樣?”安塞爾莫輕聲問道。此時他們看到那個哨兵正通過橋麵,走向另外一個崗亭的方向,他肩頭上的刺刀發著冷光,身上那件像條毯子的披風,形狀古怪。

“我感覺好極了,” 羅伯特·喬丹說,“很好,一切都非常好。”

“我很開心,”安塞爾莫說,“走吧,那家夥現在發現不了咱們了。”

哨兵站在橋的另外一端,背對著他們。峽穀中傳來陣陣流水聲。就在這時,流水聲裏又摻雜著出現了另外一種聲音,那是一種不間斷的喧鬧聲,轟隆隆的。他們看到橋上的哨兵抬起了頭,他的絨線帽子歪斜地掛在後腦勺上。他們轉過頭向空中望去,隻見那裏出現了三架銀白色的單翼飛機,排成V字形,高空中的飛機顯得非常小,快速地從天空中劃過,飛機的馬達聲震耳欲聾。

“我們的飛機?”

“看起來像。”羅伯特·喬丹回答道。其實他也不知道答案,這麽高的距離,根本無從分辨。這三架飛機有可能是我們的,也有可能是敵人在傍晚時分所做的巡邏飛行。盡管是這樣,人們還是喜歡將驅逐機說成是自己這方的,因為這讓人心中高興。轟炸機就是另外一種情況了。

很明顯,安塞爾莫也是這麽想的。“這就是我們的飛機,”他說,“我認得這種機型,它們是蠅式飛機。”

“沒錯,”羅伯特·喬丹說,“我也覺得是蠅式飛機。”

“是的,是蠅式。”安塞爾莫又說了一遍。

羅伯特·喬丹本可以用望遠鏡來一探究竟,但是他不想那麽做。這三架飛機到底是敵人的還是自己的,對現在的他來說並沒有多大的差別。如果把它們看做是我方的飛機會讓安塞爾莫開心,那麽,它們就是我方的好了,這又有什麽關係呢?飛機此時已飛離他們的頭頂,繼續向塞哥維亞方向飛去了。它們看起來不大像那種有著綠色機身、紅色機翼、由俄國人改裝而成的波音P32型飛機——也就是被西班牙人稱為是“蠅式”的飛機。雖然無法看清飛機的顏色以及機身上的標誌,但是式樣全然不同。不,那不是我們的飛機,它們是正在返航的法西斯晚間巡邏機隊。

“咱們走吧。” 羅伯特·喬丹說。他用地形掩護著自己,謹慎地爬著山,直到確認橋上的人無法再看到他們後才稍稍放鬆了些。安塞爾莫跟在他身後約一百碼的地方。確定已經到達安全地帶後,羅伯特·喬丹收住了腳步,等到安塞爾莫。他趕了上來,走上前去帶路。兩個人在黑夜中緩慢地爬著山,穿過了山口,爬到了山坡上。

“我們的空軍讓敵人膽寒。”安塞爾莫興奮地說。

“沒錯。”

“我們準能打贏這一仗。”

“我們必須勝利。”

“沒錯。等我們勝利了,你記得來這裏打獵。”

“都打什麽?”

“野豬、熊、狼、野山羊……”

“你喜歡打獵?”

“沒錯,小兄弟。什麽都比不上打獵。在我們村裏,每個人都打獵。你不喜歡?”

“是的,我不喜歡,” 羅伯特·喬丹說,“我不喜歡傷害動物。”

“我正好相反,”安塞爾莫說,“我不喜歡殺人。”

“哦,我想沒有人會喜歡殺人的,除了那些神經不正常的人,” 羅伯特·喬丹說,“可是有時候,我對此倒並不排斥。比如說為了我們共同的事業。”

“這是另外一碼事。”安塞爾莫說。“現在我沒有家了,以前是有的。那時,我的家裏存著一副我在山下樹林中狩獵得來的野豬的獠牙。還有一張狼皮,那是在雪地裏打到的。十一月裏的某天晚上,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在村子邊,有一隻個頭挺大的狼,我就趁著暮色把它打死了。我家的地板上還鋪著四張已經被踩舊了的狼皮呢,那可都是貨真價實的東西。家裏還有一副我在山上打到的野山羊的犄角,另外還有一隻鷹,打到它後由阿維拉一位專門製作禽鳥標本的人替我加工了一下,它張著雙翅,眼珠黃黃的,就像是一隻活著的鷹落在那裏。那東西很好看。有時候隻看著這些東西就讓我心情很好。”

“可不是嘛。”羅伯特·喬丹說。

“在我們村莊教堂的大門上釘著一隻熊掌,那是我在春天裏打到的。在山坡的雪地上,那熊正在拔一截木頭。”

“那是什麽時候打到的?”

“六年前啦。那隻熊掌很像是人的手掌,隻不過上麵有長長的爪子,人們把它弄幹之後,就在掌心的地方用釘子釘在了教堂的大門上。我每次一看到它,心裏就想笑。”

“因為驕傲嗎?”

“是的,隻要想起初春時和那頭熊相遇的場景,我就感到驕傲。但是,殺人——和我們完全一樣的人,我就什麽心情都沒有了。”

“人的手可不能被釘在教堂的大門上啊。” 羅伯特·喬丹說。

“那不能。這種喪盡天良的事情想都不要去想。但是,人的手和熊掌長得很像。”

“胸部也很像,” 羅伯特·喬丹說,“把熊皮剝掉後,熊的肌肉和人類的非常接近。”

“是的,”安塞爾莫說,“吉卜賽人都認為熊和人是兄弟。”

“美國的印第安人也這麽覺得,” 羅伯特·喬丹說。“要是他們殺了頭熊,一定會向它道歉,請求原諒。他們會把熊的腦袋放在樹上,臨走前誠心地請求熊能寬恕他們。”

“吉卜賽人覺得熊和人是兄弟,因為熊皮下麵的身體和人是一樣的,因為熊喝啤酒,因為熊喜歡音樂,它們還喜歡跳舞。”

“印第安人也這麽認為。”

“印第安人和吉卜賽人是一樣的?”

“哦,不一樣,他們隻是在對熊的看法上達成了一致。”

“顯而易見,吉卜賽人覺得熊和人是兄弟,還因為它總愛偷東西。”

“你有吉卜賽人的血統嗎?”

“我沒有。但是我見過很多這種人,我很了解他們。打從運動開始後,我就見得更多了。山裏就有很多。依他們看,殺掉不同族的人算不得什麽罪過。雖然他們不肯承認這點,但事實就是這樣。”

“像是摩爾人。”

“是的。但是吉卜賽人的規矩更多,雖然他們並不承認。戰爭開始後,很多的吉卜賽人又變回遠古時候的那般壞德性了。”

“他們不明白戰爭爆發的原因,他們不知道我們到底因何而戰。”

“說的沒錯。”安塞爾莫說,“他們隻是明白現在在打仗,人們又可以像遠古時候那樣殺了人也不必接受懲罰。”

“你殺過人嗎?”黑暗加深了兩人之間的親密感,再加上已經相處了一整天,彼此間熟悉多了。因此,羅伯特·喬丹這樣問道。

“殺過。有那麽幾次。但是我並不願意那麽做。我覺得殺人是種罪過。即使被殺的是罪有應得的法西斯。在我看來,熊和人可不是一回事,我可不信吉卜賽人說的那套混淆視聽的瞎話。我不讚成所有的殺人行為。”

“但是,你自己也殺過人。”

“是的,而且我還會殺人的。但是,隻要我能繼續活著,我就會好好做人,不再輕易傷害任何一個人,這樣就會被寬恕。”

“被誰寬恕?”

“那誰說得上?我們在這裏不再信奉天主,也不再信奉聖子和聖靈,那麽,又有誰來寬恕我們呢?我也不知道。”

“這裏的人不再信奉天主了?”

“是的,小兄弟。誰還會信呢?要是真有天主,他怎麽能允許那些由我親眼所見的事情發生呢?我真希望天主值得信賴。”

“人們是需要天主的。”

“我的生長環境是信教的,我也很想念天主。但是,現在,人們得對自己負責啊。”

“照你這麽說,能寬恕你的人隻能是你自己了。”

“我想是這樣的,沒錯。”安塞爾莫說。“既然你都明說了,這就是我相信的。但是話又說回來,不管天主存不存在,我都覺得殺人是一種罪過。奪取他人性命的事可不是開玩笑的。我殺人是迫不得已,我可不是巴勃羅那樣的人。”

“如果想要奪取勝利,我們就必須去殺敵。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你說得沒錯。有戰爭就免不了要殺人。但是我也總會有些怪念頭。”安塞爾莫說。

此時他們正在黑暗中走著,低聲談論著。安塞爾莫爬著山,但時不時地就要回過頭來。“我甚至連主教都不想殺,還有任何一個業主老板。我想讓他們在後半輩子裏每天都到地裏去幹活、到山裏去砍樹,就像我們所幹的那樣。隻有這樣,才會讓他們明白,人生活在這世上,到底應該幹些什麽。讓他們睡在和我們一樣的地方,吃和我們一樣的食物。但是,最主要的還是要讓他們去幹活。隻有這樣,他們才會得到教訓。”

“如果他們活下來了,還會來奴役你的。”

“如果殺了他們,他們並不能得到教訓,”安塞爾莫說,“你總不能把他們斬盡殺絕吧,他們的後輩會越來越多,仇恨也會越來越深。抓起來關著是沒什麽用處的。關起來隻能引來仇恨。我們應該讓每一個敵人都得到教訓。”

“但是,你畢竟還是殺了人了。”

“是的,我殺了人,”安塞爾莫說,“有過好幾回,而且還會殺的。但是我並不情願,我認為那是罪過。‘

“橋上的哨兵,你剛才還想要幹掉他。”

“我那是在開玩笑。我是要殺掉他的。是的。想到這次的任務,當然會幹掉他,而且會殺得理直氣壯的。但是我並不情願那樣做。”

“那些哨兵就留給那些喜歡殺人的人吧,” 羅伯特·喬丹說。“八個再加上五個,一共是十三個。留給那些喜歡殺人的人好了。”

“喜歡殺人的人還挺多呢,”安塞爾莫在夜色中說。“我們這裏就有不少這樣的人。喜歡殺人的人遠比願意去打仗的人要多得多。”

“你去戰場上打過仗嗎?”

“沒有,”安塞爾莫說,“運動剛開始的時候,我們在塞哥維亞打,但是我們被打敗後就逃走了。我跟著其他的人一起跑的。那時候我們並不知道自己是在幹什麽,也不明白到底該怎麽幹。而且,我手裏隻有一隻獵槍,雖然配著大號的鉛彈,但是那些民防軍的手裏握著的可是毛瑟槍。一百碼外,我就沒法打中他們了,但他們卻能夠在三百碼外輕易就打中我們,就好像我們是些呆兔子。他們打得又準又狠,我們就像是一群綿羊。”安塞爾莫沉默了片刻,接著問道:“你覺得我們有可能會在炸橋時打一仗?”

“有可能的。”

“我每次打仗都會逃跑,”安塞爾莫說,“我弄不清自己該怎麽幹。我老了,我弄不清這些。”

“我來幫你弄清。”

“你打過很多仗嗎?”

“打過幾次。”

“炸橋這事,你覺得怎麽樣?”

“我來考慮炸橋,因為那是我的任務。把橋炸了並不怎麽難。之後就要做些其他的安排了。所有的準備工作都要記錄下來。”

“這裏可沒幾個人能認字。”安塞爾莫說。

“得根據每個人的不同情況,寫得讓人們都能看懂,而且還得講得明明白白。”

“隻要是交給我的任務,我肯定都能做好,”安塞爾莫說。“我又想起了在塞哥維亞打仗那次。如果這次也得打,甚至是更為猛烈地開火,你最好先跟我講講,遇到不同情況的時候,我應該怎麽做才好,免得我又得逃。在塞哥維亞那次,我很想逃跑。”

“我們會在一起的,” 羅伯特·喬丹說,“我會一直告訴你該怎麽去做的。”

“那就再好不過啦,”安塞爾莫說,“隻要是吩咐我去做的事,我都能做好。”

“隻有炸橋和打仗,如果真的要打的話。” 羅伯特·喬丹說。他感到在夜色中說出這些話有些一本正經的,但是用西班牙語說出來的感覺還不錯。

“這是件天大的事。”安塞爾莫說。羅伯特·喬丹覺得安塞爾莫的每一句話都毫不含糊,既直率又不扭捏做作,他的言語中既沒有說英語的人那種有意的含混不清,也不像說拉丁語的人那般誇大其詞的成分,他覺得自己能遇到安塞爾莫是件非常幸運的事。他已經偵察了橋,並且設想出了完成任務的方案,甚至還簡化了這一方案,那就是突襲哨所,用最普通的方法炸毀它。這時,他突然對戈爾茲所下達的命令以及對這不得不為的命令感到反感。他之所以會對這命令感到反感,是因為他意識到了這命令會帶給他、會帶給安塞爾莫什麽樣的後果。對於不得不完成這項命令的人來說,這的確算不上是什麽好命令。

這種想法是錯誤的。羅伯特·喬丹對自己說。不論是你還是別人,都沒法保證能躲過不測。你自己和安塞爾莫從來都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人物。你們隻不過是執行命令的工具。有些命令是必須要去執行的,這不是你們的錯。因為這裏的這座橋,很可能會成為決定人類命令的轉折點。就好比是在這次戰爭中所發生的任何一件事,都可能成為未來的轉折點一樣。你隻需要去做一件事,而且是一件你必須要去做的事情。隻有這一件事。見鬼!他在心裏想著。假如真的隻是一件事,那就好辦多了。別犯愁了,你這信口開河的狗娘養的,他羅伯特·喬丹對自己說。你就沒有其他事情可想了嗎?

於是,他想到了瑪麗亞。他想到了她金褐色的皮膚、頭發以及眼睛。她頭發的顏色稍微深些,如果她的皮膚被太陽曬得更黑些,她的頭發就會顯得比原本的顏色更淡。她那光滑的皮膚是淺金色的,而底色是深金色。是的,她的皮膚肯定是光滑的,而且她渾身上下的皮膚肯定也都是這樣。她的行為動作看起來有些不自然,就好像是在她身上藏著些使她感到不安的東西似的,仿佛那藏著的恰恰是別人能看得見的東西似的,然而事實並不是那樣,一切都不過是她自己的心理作用。隻要他看她一眼,她就會臉紅。她坐在那裏,雙手環抱著膝蓋,襯衫的領口敞開在喉嚨附近,她那對聳起著的可愛**將胸前的襯衫頂了起來……羅伯特·喬丹一想到那姑娘,喉頭就不由自主地緊了起來,就連走路的姿勢都變得不自然了。於是,他和安塞爾莫之間陷入了寧靜之中,直到安塞爾莫說:“咱們現在就要下山回去了,穿過這些岩石就到了。”

當他們正在黑暗中摸索著岩石前進時,突然聽到有人說:“站住!是誰在那兒?”他們聽到了步槍槍栓被拉動的哢嚓聲,緊接著就是推子彈入膛、向下扳動槍栓時碰到槍身的一係列聲音。

“同誌們!”安塞爾莫說道。

“什麽同誌們?”

“巴勃羅的同誌們,”安塞爾莫接著說,“你難道不知道我們嗎?”

“我知道,”黑暗中的人說,“但這是命令。口令是什麽?”

“我不知道什麽口令。我們剛下山。”

“我知道,”那人又說。“你們從橋頭那邊來。我什麽都知道。但是下達命令的人不是我。你們必須說出下半句口令。”

“那麽,上半句口令是什麽?” 羅伯特·喬丹問道。

“我忘記啦!”黑暗中的那人哈哈大笑。“趕緊帶著你那些臭不要臉的炸藥滾到營火邊上去吧。”

“這就是遊擊隊的紀律,”安塞爾莫說。“別把槍的擊鐵扳起來啊!”

“我可沒扳,”那人說,“我用兩個手指頂著它呢。”

“你要是也這麽頂著槍栓上沒有卡子的毛瑟槍,準保會走火。”

“我拿著的就是毛瑟槍啊,”那人又說。“但是我的大拇指和食指的力氣大得你都想象不出來。我總是喜歡這麽頂著。”

“你的槍口衝著哪兒?”安塞爾莫在黑暗中說。

“就衝著你呐,”那人說,“打我推上了槍栓,就一直衝著你呐。等你們到了營地,快讓他們找個人來替換我,我都餓得不行了,我連口令都忘了,肯定是餓的。”

“你叫什麽名字?” 羅伯特·喬丹問道。

“我叫奧古斯丁。”那個人說。“奧古斯丁在這破爛地方已經被厭倦感折磨地快要死掉啦。”

“我們一定把口信帶到。” 羅伯特·喬丹說。他突然意識到“厭倦感”這個詞匯是使用其他語言的農民們不可能使用的。然而在西班牙,不論身處於何種階層,這個詞都是最普通的詞匯之一。

“嘿,我說,”奧古斯丁一邊說著,一邊走了過來,將他的一隻手放在了羅伯特·喬丹的肩頭上。之後他用打火石和鋼塊打了火,他舉著木栓,輕輕吹了吹,在燃起的火光下看到了羅伯特·喬丹的模樣。

“你長得很像另一個人,”他說,“但是有些不同的。聽著,夥計,”他放下了手中的點火器,握著他的槍站在那裏。“你跟我講講,關於橋的那事,是真的嗎?”

“關於橋的事,是指什麽?”

“就是要我們操他媽的去炸掉一座橋,之後還得他媽的從山裏麵撤走。是這麽回事嗎?”

“我不知道。”

“不知道?”奧古斯丁說,“簡直不講道理。那麽你說,那些炸藥是誰帶來的?”

“是我的。”

“難道你他媽的不知道炸藥是幹嘛的嗎?別在我麵前撒謊啦。”

“我知道它們是用來幹嘛的,那時候你也會知道的。”羅伯特·喬丹說。“可是我們現在得到營地去了。”

“去操他媽的營地吧,”奧古斯丁說,“去操你自己吧!要不要我告訴你些對你有點用處的事情?”

“那最好不過 了,”羅伯特·喬丹說,“如果你不再說操他媽的。”這裏說的是他話語中的髒字。奧古斯丁總是愛說汙言穢語,那些髒字就好像是被他用在名詞前的形容詞似的,有時候他也把它們當做是動詞來用,這讓羅伯特·喬丹很懷疑他到底會不會好好說話。奧古斯丁聽完了羅伯特·喬丹的話後笑了起來。“我就是這麽說話的,也許沒那麽好聽,但是有什麽關係呢?每個人說起話來都有自己的方式。嘿,夥計,我跟你說,這座橋就像這裏的其他事一樣,對我來說沒什麽大不了的。而且,這一片山區讓我的心裏滿是厭倦感。如果真有需要,我們就撤。這裏真的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們早應該撤了。但我要告訴你的是,看管好你的炸藥。”

“謝謝你的忠告,”羅伯特·喬丹說,“你是在讓我防備你嗎?”

“當然不是了,”奧古斯丁說,“你該防備的是那些他媽的沒做好要幹的準備的人,而不是我這樣的。”

“是這樣?”羅伯特·喬丹問道。

“你是聽得懂西班牙人說話的。”奧古斯丁嚴肅地說。“總之,把你他媽的那些炸藥看緊點兒。”

“謝謝。”

“哦,用不著謝我,謝我什麽呢?看著你他媽的炸藥就行了。”

“炸藥出問題了嗎?”

“當然沒有。要是出了問題,我就不會浪費這麽多口舌了。”

“無論如何,我都要謝謝你。我們現在就去營地。”

“好的,”奧古斯丁說,“讓他們派個記得住口令的人來替換我。”

“我們能在營地再見嗎?”

“當然了。很快就會再見麵的。”

“咱們走吧。”羅伯特·喬丹對安塞爾莫說道。

兩個人走在草地的邊沿,灰色的迷霧還沒有散開。他們來到了樹林中,滿地的鬆針之下是茂密的青草地,地上的露水打濕了他們的帆布鞋。透過樹林,羅伯特·喬丹隱約看到了前方有一絲光亮。那裏一定就是山口了,他這麽想著。

“奧古斯丁這人不賴,”安塞爾莫說,“他愛開玩笑,也總說髒話,但是為人不賴,是個很認真的人。”

“你們很熟嗎?”

“是的,我們認識很長時間了。我很信任他。”

“包括他說的那些話?”

“沒錯。巴勃羅現在糟糕透頂了,我想你看得出這一點。”

“你覺得要怎麽辦才好?”

“讓人時刻守著那些炸藥。”

“誰合適呢?”

“你,或者我。還有那個女人和奧古斯丁。畢竟他已經看出了危險。”

“你曾預料到這裏的情況有這麽糟糕嗎?”

“完全沒有。”安塞爾莫回答道。“情況變化的很快,但是我們還是很有必要到這裏來。這片地區是屬於巴勃羅和聾子的。在這裏,我們無論如何都要與他們打交道,除非我們有能力單幹。”

“聾子這人怎麽樣?”

“他很好,”安塞爾莫說,“他好的程度不亞於巴勃羅糟糕的程度。”

“你真的認為巴勃羅現在更加糟糕了?”

“這事讓我想了一下午。既然我們都已經聽到那些情況,我更加認為是這樣了。這是真話。”

“假如我們現在說要炸的是另外一座橋,然後我們離開這兒,到別處去找另外幾幫人,會不會好一些呢?”

“不。”安塞爾莫說,“這裏是他的地盤。你的一舉一動他都會知道地清清楚楚。所以你要格外小心自己的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