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安德烈斯在政府軍所轄的陣地前喊了口令。這裏並沒有連續不斷的防線,他完全可以趁著濃重的夜色繞過這個陣地,之後再深入到有政府軍的地區,這樣就可以避免遇見那些或許會纏著他盤問口令的人,但是,他覺得還是在這裏過關更為穩妥與安全。所以此時他正趴在有三重鐵絲網的地麵上,在那角度向下傾斜的地方,衝著對麵用石塊和土坯壘成的胸牆大喊著。

“你們好啊!”他大聲地叫喊著,“喂!民兵們,你們好啊!”

他聽到了拉動槍栓的聲音,緊接著,在胸牆的後麵,他看到有人開了一槍。隨著槍聲響起,他看到黑暗中突然閃現出一道黃色的光芒。之後又是拉動槍栓的聲音,安德烈斯趴在地上,讓腦袋盡可能低地貼著地麵,不敢隨便亂動。

“快停下,同誌們!”他大聲地喊著,“別開槍!我要過去!”

“你們有幾個人?”胸牆後麵的人對他喊道。

“一個人,就我自己。”

“你是誰?”

“我叫安德烈斯·洛佩斯,維利亞康納霍斯人,我是巴勃羅隊裏的。我帶來了信件。”

“你有步槍和裝備嗎?”

“有的,兄弟。”

“帶著步槍和裝備的,一個都不能進來,”胸牆後麵的那個人大聲說,“團體的也不能超過三個人。”

“我隻有一個人,”安德烈斯大聲說,“我有很重要的事,放我過去吧。”

他能聽到胸牆後麵有幾個人在說話,但是他無法聽清他們在說什麽,過了一會兒,剛才那個人又大聲地質問他:“你們有幾個人?”

“一個人!就我自己。一個!哦,我的天主啊!”

胸牆後麵的人又在說話了,之後那個人對他說:“給我聽好了,法西斯!”

“我不是法西斯!”安德烈斯大聲地喊著,“我叫安德烈斯·洛佩斯,是巴勃羅遊擊隊裏的,我來給總參謀部送信。”

“是個瘋子,”他聽到胸牆後麵有人說,“我要扔顆手雷過去讓他嚐嚐滋味。”

“聽我說,同誌們,”安德烈斯大聲說,“我隻有一個人,別再瞎懷疑啦,真他媽的見鬼。快放我過去吧。”

“聽他說話像是個基督徒。”他聽到有人一邊說一邊笑出了聲。之後又有一個人說:“我看還是往下麵扔顆手雷的好。”

“不要,等等!千萬別扔,”安德烈斯大喊著,“那樣可就大錯特錯啦!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我要送情報,放我過去吧。”

正是因為這樣,因此他很不喜歡出入火線。如果這種情況隻是偶爾出現一次的話還好說,但事實上,幾乎每次都是這樣。

“喂!你隻有一個人嗎?”胸牆後麵的人再次問他。

“真他媽的見鬼!”安德烈斯大喊道,“我都說過多少遍啦,一個人!一個人!我隻有我自己!”

“一個人就快點兒站起來,少廢話!把槍舉過頭頂!”

安德烈斯站了起來,雙手橫握著卡賓槍,把它舉在了頭頂的上方。

“現在穿過鐵絲網,你老實點兒!我們的機槍正瞄著你呢!”胸牆後麵的人大聲說。

安德烈斯非常謹慎地走進了第一道“之”字形的鐵絲網,這時候他又大聲朝著胸牆後麵的人說:“我必須得用手才能鑽的過去啊!”

“不許把手放下來!”對麵的人用命令的口氣說。

“我被鐵絲網給勾住啦,夥計們。”安德烈斯大聲說。

“依我看還是扔個手雷要簡單得多。”胸牆後麵的一個人說。

“讓他把槍背起來吧,”另外一個人說,“他舉著雙手是無論如何也過不來的,咱們不能不講道理。”

“法西斯分子全都是一個德性,”另一個人說,“他們會得寸進尺、沒完沒了的。”

“喂!聽著,夥計,”安德烈斯大聲地喊著,這時他感到有些生氣,“我不是什麽他媽的法西斯,我是巴勃羅遊擊隊裏的隊員,我叫安德烈斯。被我們幹掉的法西斯分子簡直比害斑疹、傷寒病死去的人還要多!”

“我沒聽說過什麽叫作巴勃羅的遊擊隊,”說話的人顯然是指這個據點的長官,“也不知道有什麽彼得、保羅或者其他的門徒,更沒聽說過那些聖徒的遊擊隊。你聽著!把槍背在背上,快點從鐵絲網下麵鑽過來吧!”

“動作利索點,別等我們開槍!”另外一個人說。

“你們可真不夠朋友。”安德烈斯一邊說,一邊在鑽著鐵絲網。

“不夠朋友?”有人對他大聲說,“現在可是在打仗啊。”

“是的,我知道是在打仗。”安德烈斯說。

“這小子說什麽?”

安德烈斯又聽到了拉動槍栓的聲音。

“沒說什麽,夥計,”他大聲地喊道,“我沒說什麽,別開槍,輕鬆點,夥計們,等我鑽過了這狗娘養的鐵絲網再說。”

“別對著我們的鐵絲網說髒話,”那個人喊道,“否則我們會扔個手雷讓你嚐嚐滋味的。”

“哦,不,千萬別,我想說的是,這鐵絲網多美啊,”安德烈斯大喊著,“天主跌到茅房裏啦,這鐵絲網太可愛啦,我很快就能和你們站在一起啦,夥計們。”

“給他扔個手雷,”他又聽到那個人說,“對付這些自命不凡發把戲,扔手雷比什麽方法都可靠。”

“夥計們,”安德烈斯喊著,此時他已經滿頭大汗,他知道這個總想著向他扔手雷的家夥隨時都有可能真的扔出那麽一個家夥的,“我可沒什麽了不起的。”

“我相信你說了實話。”那個總想向他扔手雷的人說。

“是的,這是實話,”安德烈斯說,現在他已經在鑽第三張鐵絲網了,距離胸牆越來越近了,“我一點兒都不了不起。但是我要做的事情是非常重要的,非常、非常地重要!”

“還有比自由更重要的事嗎?”想要扔手雷的那個人向他大聲地喊著,“你難道覺得還有比自由更重要的事情嗎?”

“不,當然沒有了,兄弟,”安德烈斯說,這時,他總算感到鬆了口氣。他知道了胸牆後麵的人是一幫係著紅黑相間領巾的狂熱分子,於是他大聲說:“自由萬歲!”

“伊比利亞無政府主義者聯合會萬歲!”那些人聽到他說的話後,站在胸牆後麵高聲呼喊著,“全國勞工聯合會萬歲!無政府——工團主義萬歲!自由萬歲!”

“我們大家都萬歲!”安德烈斯高聲呼應著他們。

“他是咱們的人,”那個始終想要扔手雷的人說,“我差一點兒就殺了他了。”他看到安德烈斯從胸牆那邊翻了過來,他走過去,伸出雙手抱住了安德烈斯,在他的一隻手上,仍舊握著一枚手雷,當他熱情地擁抱安德烈斯的時候,他手中的手雷就放在安德烈斯的肩頭上,他熱情地吻了吻安德烈斯的麵頰。

“看到你平安無事,我很高興,夥計,”這個人對安德烈斯說,“簡直太高興了。”

“請問誰是這裏的長官?”安德烈斯問道。

“我是,”其中的一個人說,“先把你的證件拿出來吧,夥計。”

他把安德烈斯遞給他的證件拿到了掩體內,就著昏黃的燭火看了起來。證件外麵包著一塊折疊地很整齊的綢子,上麵印著共和國的國旗,並且加蓋有軍事情報部的公章。裏麵有一張紙上寫得是羅伯特·喬丹本人的姓名、年齡、出生地、身高以及此次任務的通行證,上麵加蓋了軍事情報部門的橡皮圖章,還有那份需要馬上遞交給戈爾茲的急件,四張紙全都折得整整齊齊的,並且用繩子捆著,用火漆封了口,蓋著鋼印。

“我見過這個,”這位長官說,同時把那塊綢子交還給了安德烈斯,“咱們每個人都有這個。但是有了它並不做數,還得有通行證才行,”說著,他又把通行證拿了起來,仔細地再次看了一遍。

“你的家鄉在哪兒,夥計?”他問。

“維利亞康納霍斯。”

“你們那兒都種些什麽?”

“舉世聞名的甜瓜。”安德烈斯自豪地說。

“你認識那兒的什麽人?”

“怎麽?你也是那裏的人嗎?”

“不,我是阿蘭胡埃斯人,但我在那裏待過一陣子。”

“那裏的每個人我都認識。”

“那麽,你來說說何塞·林貢長什麽樣吧。”

“開酒店的何塞·林貢?”

“對,就是他。”

“他剃著光頭,肚子腆腆著,一隻眼睛有點兒歪。”

“沒錯,沒錯!這個人信得過,”那個長官說完,把證件還給了安德烈斯,“你以前是幹什麽的?”

“運動開始之前,我們家在維利亞卡斯丁定居,是在山脈那邊的平原上,”安德烈斯說,“我們就是在那裏遇上了這場運動的。之後,我就參入了巴勃羅的遊擊隊。夥計,我現在很急,我得去送這份急件。”

“跟我們講講敵占區的情況吧。”那個長官說,他一點兒都不著急。

“今天公路上很熱鬧,”安德烈斯帶著自豪的語氣說,“而且忙了一整天。那些法西斯分子把聾子的遊擊隊給幹掉了。”

“誰是聾子?”

“山區裏最了不起的遊擊隊中領頭的。”

“你們這些人都應該來共和國參軍,”那個長官說,“山裏遊擊隊的活動既愚蠢又過分,你們應該放棄那裏,到這裏來服從我們自由派的紀律。如果是這樣的話,等我們需要派出遊擊隊去執行任務的時候,就可以根據實際需要來調兵遣將了。”

安德烈斯向來就有好到了極點的耐心,他平靜地接受了這次過鐵絲網的事情,而像現在這樣的盤問也沒有讓他感到驚慌。麵前的這個人一點兒都不了解遊擊隊,也並不知道他們這些人正在幹的是些什麽樣的事情,安德烈斯認為這些情況都是很正常的,所以,這個人說出這樣愚蠢的話並沒有超出他的預料。至於事情進展的這麽慢,也在他的預料之中,但是,他仍然希望可以立即動身。

“聽我說,我的朋友,”安德烈斯說,“你的這些話很有些子道理。但是我目前的任務是要立即找到指揮第三十五師的將軍,並把這份急件交給他。在天亮時,這支部隊要在山區裏發動一場進攻,而現在已經是深夜了。我不得不走了,我很著急。”

“進攻?你知道些什麽消息?”

“我什麽都不知道,我隻是個送信兒的。但是我得立即前往納瓦塞拉達,然後再從那裏上路。你能現在就帶我去見你的指揮官嗎,讓他派輛車給我,可以嗎?希望你們能現在就派個人送我去見他,不然可就要耽誤事兒啦。”

“我對這一切仍舊很懷疑,”那個長官說,“剛才你在鐵絲網那兒的時候,就應該一槍斃了你。”

“可是,你已經看到我的證件了呀,同誌,而且我也向你們解釋了我的任務。”安德烈斯仍舊非常有耐心地對他說。

“偽造證件很容易,”那個長官說,“任何一個法西斯分子都可以編出一套你口中的任務。我要親自帶你去指揮官那裏。”

“好的,”安德烈斯說,“你能帶我去就再好不過了。但是我們得馬上就走。”

“桑切斯,你來替我指揮,”那個長官說,“你和我一樣也對自己的職責非常了解。我帶著這個所謂的自己人去見指揮官。”

兩個人沿著山頂後麵的淺戰壕走著,山坡上長滿了羊齒植物,走在黑暗中的安德烈斯聞到了在這裏防守的士兵們隨處大小便的臭氣。在他的心裏,這些士兵都是些愛惹亂子的、還沒長大的孩子,但是他不喜歡他們。雖然他們個個都親切、可愛,但是也肮髒可惡、唯我獨尊,而且他們配有武器,這讓這些愚昧無知的人更加危險了。安德烈斯除了擁護共和國之外,並沒有其他的政治見解。有很多次,他聽到了這些人那些聽起來很不錯的漂亮話,但是他仍舊不喜歡他們。解了手之後不知道掩埋,這可算不得什麽自由,他心想。要論起自由,要數貓最為自由,但是貓知道把自己的排泄物掩埋起來。貓是最出色的無政府主義者。他們什麽時候學會了像貓那樣知道掩埋自己的糞便,我就什麽時候再尊重他們。

走在他前麵的長官突然停了下來。“你還背著槍呢。”他說。

“是的,我背著呢。”安德烈斯說。

“把槍給我,”那個長官說,“你或許會在我的背後放冷槍。”

“為什麽?”安德烈斯說,“我為什麽要這麽做?”

“這可難講,”那個長官說,“誰的話我都不信。把你的槍給我。”

安德烈斯把槍拿了下來,遞給了他。“你願意拿就拿著吧。”他說。

“嗯,還是這樣比較穩妥,”那個長官說,“這樣對我們兩個人都安全。”

在黑暗中,他們繼續向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