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法西斯分子占據著這片地區的山頭。在他們到來之前,這裏有一個不屬於任何一方的山穀,那裏有一家農舍,是山穀中唯一一家既有外屋又有牲口棚的房子,後來,法西斯分子在這裏修築了工事,那間農舍成為了他們的哨所。安德烈斯懷揣著羅伯特·喬丹的報告去找戈爾茲,為了繞過這個哨所,他在黑暗中兜了個大圈子。他知道絆索設在哪裏,隻要挨到就能引發預先設置好的槍支,他在黑暗中跨過了那個位置,庵後沿著小河繼續往前走,河岸邊白楊樹的葉子在夜風中沙沙作響。他聽到一個公雞在法西斯分子的哨所院子中叫了幾聲,他回頭看了一眼,透過白楊樹的樹幹,他看到了被法西斯分子當做哨所的那間農舍的窗戶裏亮著燈光。安德烈斯走過了小河,在明淨的夜色中走上了草地。

草地上堆著四摞草垛,自從去年七月戰爭開始時,這些草垛就堆在這裏,沒有人來把這些草料搬走,現在已經過去了一年,原本高聳著的垛尖已經塌陷了下去,上好的草料變成了廢料。

在兩堆草垛間拉有絆索,當安德烈斯一步跨過這道絆索時,他想,這真是大大地浪費啊。那些共和分子們不得不背著草料從草地的這一邊走到另一邊的瓜達拉馬山坡上,而這些法西斯分子倒是一點兒都不需要草料。

他們有的是草料和糧食,他心想。但是,明天清晨我們就可以狠狠地跟他們幹上一仗了。我們得為聾子他們報仇。那些狗娘養的野蠻雜種!明天早晨的公路上可會要多熱鬧就有多熱鬧啦。

他要在送信任務完成之後趕回去參加清晨襲擊哨所的戰鬥。但是,他是真心想要回去呢,還是自己以為自己想要回去?他還能清楚地感覺到,英國人派他去送信時他心裏產生的那種暫時得以解脫的輕鬆感覺。他平靜地想著即將在清晨發生的事情。這正是他應該去做的事情啊,他想,他讚成並且心甘情願那樣幹。聾子那夥的遭遇讓他的內心非常的感動。但那畢竟是聾子,而不是他們自己。他們還是得幹那些不得不幹的事情,不是嗎?

當英國人向他交代任務時,他記起了小時候常會有的那種感覺。那天正是村裏的節日,早上醒來時,他聽到外麵在下大雨,於是他知道將要在廣場上舉行的縱狗逗牛戲要被取消了。

他打小時候起就熱衷於這種逗牛戲,他盼望著自己站在烈日下的廣場上的那刻,那時在塵土飛揚的廣場上會有許多輛的大車圍成一個封閉的圈子,每一條出口都被大車擋住。等到活動開始時,牛棚一端的柵欄門被拉了起來,裏麵的公牛總是先用四隻蹄子緊緊地刹住身體,然後再慢慢地溜出柵欄。他總是盼望著那一刻,懷著一種既激動又喜悅,同時又帶著驚恐的心情。在廣場上,他能聽到牛角撞擊著牛棚內壁的聲音,之後,他看到公牛們溜到了場子裏,高昂著頭,扇動著鼻翼,耳朵忽閃忽閃地來回動著,光亮的皮毛著覆蓋著塵土,肚子兩邊還沾著已經變幹了的糞便。他看著那雙並不眨動的大眼睛,在眼睛的上方是一對又光滑又堅硬的牛角,那對間距很寬的牛角就好像是被打磨地無比光滑的木材,角尖鋒利地翹得老高,那樣子任誰看了都會感到心驚膽寒的。

在一整年中,他都在盼望著公牛入場的時刻,那時,你會看到它瞪視著雙眼選擇想要攻擊的對象,它會突然間低垂下腦袋,把牛角置於身體的前麵,然後迅速地跑動起來,簡直比貓還有敏捷。每當這時候,你會緊張的連心跳都停止了的。這是他在小時候會久久盼望一年的時刻,但是當英國人給他分配任務的時候,他心中的感覺卻是早上醒來是聽到雨水打在屋頂、牆壁以及街道的水窪中時,那種得以從刺激的緊張中暫時解脫出來的輕鬆感覺。

在村子裏逗牛的場子裏時,他總是非常勇敢的,這份勇敢一點兒都不必本村或者鄰村的任何人少,雖說他從不會去參加鄰村的逗牛,但是他仍舊不願意錯過每一年的這個節日。對著衝過來的公牛,他表現地非常鎮定,直到最後一刻時才大步跳向一旁。當其他人被公牛撞倒時,他會在公牛的嘴巴下麵揮動著一條麻袋來把它引開,他記得有很多次,當別人被撞倒後,他抓著牛角用力拉扯,在牛的臉上又踢又打,直到那畜牲放棄了地上的那個人而轉而去攻擊別人。

他記得有一次,他緊抓著牛尾巴,死命地連拉帶拽,想要把它從被撞倒在地的人身邊拉開。他用一隻手抓著牛尾巴不停地和它兜著圈子,直到自己的另一隻手抓住了牛角。當公牛昂著頭試圖來攻擊他時,他就這樣同時抓著牛尾巴和牛角,腳步利索且迅速地往後倒退,同時跟公牛一起轉著圈,直到大家握著刀子衝了上來,一刀刀地戳在公牛的身上。場子裏到處都是飛揚著的塵土,人聲鼎沸,他的鼻孔中全部都是混合著公牛、人和酒精的氣味。在人們衝向公牛時,他總是跑在最前麵。他還記得這種感覺,那時,他身下的公牛不住地搖晃著身體,突然間,它弓起了背脊,猛地跳躍了起來,而他緊緊地貼著牛背,兩隻手用力抓著牛角,他的身體被拱了起來,在公牛扭動身體時,他的手指因為用力失去了血色,感到胳膊的關節處好像馬上就要脫臼了似的,他趴在牛背上,能感覺到公牛緊繃著的肌肉,他用牙齒咬住一隻牛耳,將身體掛在毛茸茸的牛肩隆上,用力地撞擊著牛脖子,然後用刀子接連不斷地戳著它那粗壯的脖子根部,這時,被刀子刺出來的牛血,熱乎乎地噴在他的手上。

他第一次緊咬著牛耳不鬆口的時候,感到自己的脖子和牙床被不斷跳躍、扭動的公牛震得發顫,好像滿嘴的牙齒都要脫落了似的,事後他們都曾以此來取笑過他。但是,大家雖然都在取笑他,但是也都十分地佩服他。在那之後的每一年,他都要露這麽一手,他被大家稱為是維利亞康納霍斯的鬥牛狗,還說他愛吃長著毛的生牛肉。雖說是這樣,村裏的人們還是希望能看到他逗牛。他知道在每年逗牛時,總是公牛先出來,然後衝過來用牛角又頂又挑,這時候,當人們喊叫著要衝過去殺牛的時候,他就會擺好陣勢,率先衝出攻擊的人群,躍上牛背,去抓住公牛的牛角。等到公牛終於被人們的身體壓得沒法兒動彈、倒在地上死去的時候,他就站起來走到一邊,既為剛才咬著牛耳朵的行為感到害臊,又在內心中洋洋得意。之後,他會穿過那些圍成圈的大車,走到由石頭砌成的噴水池邊去洗手,大夥兒會走過來拍拍他的後背,再把一隻又一隻的酒袋遞到他的手裏,說:“你太棒了,鬥牛狗。願你的母親能長壽!”又或者,他們會說:“你才是那個最有種的!每年都數你最有種!”

這時,他總覺得有些難為情。他感到既自豪又高興,但同時也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於是他不再理會大家,隻顧著清洗自己的雙手和胳膊,還不忘把刀子也洗幹淨。然後,他會用酒袋裏的酒漱漱口,把嘴裏的牛耳朵的味道去除掉。最後,他會灌滿滿一大口酒,讓它們流進喉嚨。

是的,他是被稱為維利亞康納霍斯鬥牛狗的人,不管發生什麽,他也不願意錯過每一年都在村裏裏舉行的縱狗逗牛戲。但是他知道,最美好的感覺莫過於早上醒來時聽到了下雨的聲音,因為如果下雨的話,活動就可以被取消了。

我必須回去參加襲擊哨所和炸橋的行動,這是顯而易見的,我必須回去,安德烈斯對自己說。我的至親骨肉埃拉迪奧還在那裏,還有安塞爾莫、普裏米蒂伏、費爾南多、奧古斯丁、吉卜賽人拉斐爾,雖然他這人為人輕浮,而且還有兩個女人,瑪麗亞和比拉爾,還有巴勃羅和那個英國人,但是英國人不能算,因為他是個外國佬,他到這裏來不過是接受了命令。他們每個人都會參與這次的戰鬥,我不能因為很偶然地被派去送信就逃之夭夭。我現在必須趕緊把信送到,之後再盡可能快地趕回去。要是因為我被派出來送信,於是就逃避參加這場戰鬥的話,那麽我今後還有什麽臉麵見人。這件事情就這麽明明白白地擺在這裏。而且,他突然想到了交戰時會出現的樂趣,於是他對自己說,要是能好好地幹掉幾個法西斯分子會讓我感到非常痛快的。自從我們上次作戰殲敵以來,已經過了很久了。明天可以放開手腳大幹一場了,可以真槍實彈地顯顯身手啦。明天一定會是充滿了樂趣的一天。就讓明天快點到來吧,當然,也讓我順利地出現在那裏吧。

這時候,他正走在有膝蓋那麽高的金雀花叢中,麵前的陡坡是通往共和國防線的。有一隻鷓鴣突然從他的腳下飛起,在黑暗中,他聽到了一陣猛然拍動翅膀的聲音,這一下可把他嚇得不輕。等他回過神來後,他想,這鳥兒的翅膀怎麽能拍得這麽快呢?是了,它一定是正在孵蛋,而我或許走在了離它的那些蛋很近的地方。如果沒有發生戰爭,我就要在這周圍的矮樹上綁一條手帕,等到天亮起來後再回來找鳥窩。我可以把找到的鷓鴣蛋拿給母雞去孵,等到小家夥們破殼後,我們的雞圈裏就會多出來幾隻小鷓鴣,我要看著它們長大,然後用它們來引誘其他的鷓鴣。但是我並不想把它們的眼睛弄瞎,因為它是能被人類馴養的。難道它們會乖乖地不飛走嗎?這很難說啊,如果是那樣的話,我也就不得不把它們弄成瞎眼鷓鴣啦。

但是,等我飼養了它們之後,我一定就不舍得那麽幹了。我用它們來引誘其他鷓鴣的時候,可以把它們的翅膀剪了,或者拴住它們的腳。如果沒有發生戰爭,我會和埃拉迪奧一起去那個被法西斯分子當做哨所的農舍後麵的小河中去摸小龍蝦。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在那裏摸到了四五十隻那麽多。如果在這次行動之後,我們能夠去格雷多斯山區的話,那裏也有幾條非常不錯的小河,我們也可以去那裏弄些鱒魚和小龍蝦。真希望我們能夠去格雷多斯,他心想,那裏的冬天雖說是冷得讓人受不了,但是在夏天和秋天時,我們滿可以過著非常不錯的日子的。到了冬天,說不定我們已經取得了戰爭的勝利了呢。

如果我們的父親不是共和黨人的話,我和埃拉迪奧現在正在替法西斯分子賣命,一個人要是當了他們那種兵的話,還能指望些什麽呢?那就什麽都不用想啦。服從命令、要麽生、要麽死,還能有什麽其他的結果呢?但是不管怎麽說,跟一種政權作鬥爭總是比在這種政權下過日子要困難得多。

但是,這種並不算正規的戰爭,需要負起很大的責任。如果你是個容易犯愁的人,那麽可有你愁的呢。埃拉迪奧的顧慮比我要多,而且他很愛犯愁。但是我對這份事業充滿信心,所以我沒什麽可犯愁的。但是歸根結底,過這樣的日子是需要負起很大的責任的。

依我看,我們現如今生活的這個時代真是太艱難了,他心想。不管是哪一個時代,可能都要比現在更為安逸。我們大家組織在了一起來共同抵禦苦難,因此也就覺得這苦難並沒有那麽難熬。還有那些倒了大黴的人無法順應這種時代的轉變,但是怎麽說呢,這個時代本身就是讓人很難做出選擇的啊。法西斯分子對我們發動的了進攻,是他們替我們做出了選擇。我們打仗是為了能夠活下來。但是,我仍舊希望能夠有辦法讓我在剛才那片矮樹上係一條手帕,然後在自家院子裏看到滿地亂跑的小鷓鴣。這種尋常的小東西真討人喜歡。

但是你已經沒有家了,連家都沒有又哪裏會有院子呢,安德烈斯心想。你隻有一個親人,那就是明天就要上戰場的埃拉迪奧,除了風、陽光和一個咕咕直叫的肚子之外,你什麽都沒有了。現在沒什麽風,而且也沒有陽光,他心想。你的口袋裏裝著四顆手榴彈,除了把它們扔出去之外,它們什麽用處都沒有。你背上的卡賓槍,除了把彈膛裏的子彈射出去之外,也是毫無用處的。你有一封必須得送出去的信,還有一肚子可以拉在地上的屎,想到這裏,他笑了起來,你還能再在上麵加上一泡尿呐,老夥計。你的每件東西都是準備拿出去的。你真是個偉大的哲學家啊,而且,還是個光榮的倒黴蛋呐,他對自己說著,又笑了起來。

雖然在剛才的這陣子裏,他在腦中想著崇高的事業,但是那種在節日的早晨聽到雨聲後產生的暫時得以解脫的情緒還在心裏**漾著。這時,他在前麵的山坡頂端看到了政府軍的陣地,他知道自己馬上就要接受盤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