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本來,如果走出來的堂裏卡多沒有那麽凶,也沒有邊走邊罵的話,隊伍裏的很多人會選擇退讓一步,至少那些不太情願加入隊伍中的人會這樣做,我敢保證他們會的。要是有人說一句‘算了吧,我們饒了他們吧,他們已經得到應有的教訓啦’,我敢保證,大部分人會同意這樣做的。

“但是看起來毫不畏懼的堂裏卡多卻是給還沒有走出來的那些人幫了個大大的倒忙。他的勁頭兒惹怒了隊伍中的人。本來,人們不過是抱著履行公事的態度站在那裏的,他們的本意並不希望那麽幹,但是現在他們被惹毛了,接下來的情況可就大不相同了。

“‘讓神父出來,他一出來,幹什麽都更快啦。’有人叫喊著。

“‘讓神父出來!’更多的人叫喊著。

“‘我們已經幹掉了三個強盜,多神父一個也不多。’

“‘是兩個強盜,’一個矮個子的農民說,‘和主在一起釘十字架的強盜是兩個。’

“‘主?主是誰的?’第一個人問道,他因為氣憤,變得滿臉通紅。

“‘是我們的主。’

“‘我們的?別開玩笑了,可不是我的,’那個人紅著臉說,‘你如果不打算留在這兩列隊伍中,就小心你的嘴巴。’

“‘我擁護自由,更擁護共和國,在這一點上,我和你一樣,’那個矮個子農民說。‘我讓堂裏卡多挨了巴掌,也打了堂費德裏科的脊梁,我沒打到堂貝尼托。我剛才說的我們的主,是指習慣上的稱呼,我說的重點是兩個強盜。’

“‘去你媽的擁護共和國,你他媽的總說什麽堂啊堂的。’

“‘這裏的人難道不就是這麽稱呼他們的嗎?’

“‘去你媽的,我從不這麽稱呼,都是群王八蛋,還有你的主……看啊!又出來了一個!’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很丟臉。走出來的是堂福斯蒂諾·裏韋羅,他是地主堂塞萊斯蒂諾·裏韋羅的大兒子。他個頭很高,黃色的頭發剛剛從前往後梳理過,他總是把梳子帶在身上,看得出來,在他走出來之前是梳理過頭發的。他總是喜歡和姑娘們鬧來鬧去,雖然膽子很小,卻始終想成為一名業務鬥牛士。平日裏,他總愛和吉卜賽人、鬥牛士和圈養公牛的人廝混,還很喜歡穿一身安達盧西亞式鬥牛服。他是個膽小鬼,這一點常常被人們拿來取笑。有一次,為了給阿維拉的老人院募捐,鎮上決定舉辦一次業餘鬥牛表演,傳言都說他會出場,用安達盧西亞的方式騎在馬背上把公牛殺死。他練習了很長時間。但是在上場之前,他看到了他的對手已經被人替換掉了,並不是他特意挑選出的那頭腿腳無力的小公牛的時候,他就說他不舒服,想要嘔吐,人們還說,他居然用三根手指去摳自己的喉嚨,逼著自己真的吐了出來。

“隊伍中的人一看到走出來的人是他,都大喊大叫著說:‘喂,堂福斯蒂諾,你是不是又想嘔吐了啊?’

“‘堂福斯蒂諾,峭壁那邊的美人兒可多啦。’

“‘堂福斯蒂諾,你可以走慢點,我們去給你牽頭公牛過來。’

“‘堂福斯蒂諾,你知道死到臨頭是什麽意思嗎?’

“堂福斯蒂諾站在那裏,看起來勇氣十足。他剛才一時衝動,對剩下的人說他豁出去了,這個時候,他那股衝動的勁頭兒還沒過去。以前,他也是因為這樣的衝動才揚言說要去鬥牛,這讓他相信自己完全可以成為一個響當當的業餘鬥牛士。怒氣衝衝的堂裏卡多給他鼓了把勁兒,他站在那裏十分帥氣,臉上還帶著些不屑的表情。但是,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往前走吧,堂福斯蒂諾,’人群中有人喊著,‘走啊,堂福斯蒂諾,最大的公牛就在前麵。’

“堂福斯蒂諾向前方張望著,我覺得在這個時候,兩列隊伍中沒有人同情他。他相貌堂堂,帶著些驕傲。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隻有一個方向能讓他前進。

“‘喂,堂福斯蒂諾,’有人喊著,‘我說,堂福斯蒂諾,你在等什麽呢?’

“‘他準備嘔吐啦。’兩邊的人都大笑了起來。

“‘堂福斯蒂諾,’一個人說,‘你要是覺得嘔吐能讓你感覺好些,那你就吐吧。在我看來,反正都是一碼事。’

“就在所有人都看著他的時候,堂福斯蒂諾看了看兩列隊伍中的人們,又看了看前方的峭壁和峭壁外麵的天空,他快速地轉過身,朝鎮公所的方向走了回去。

“人們叫喊得更大聲了,有人扯著嗓門說:‘你要往哪兒走,堂福斯蒂諾?方向反啦!’

“‘他要回去吐幹淨了再出來。’這個人說完,所有人都哄堂大笑。

“這時,退回去的堂福斯蒂諾又走了出來,巴勃羅在他的身後用獵槍頂著他。堂福斯蒂諾已經完全沒有了剛才的氣勢。正緊盯著他的兩排人,讓他剛才的氣勢盡失。他再次走了出來,後來跟著巴勃羅。那樣子就好像是巴勃羅正在清掃街道,而堂福斯蒂諾就是他在向前麵清掃著的垃圾。堂福斯蒂諾邊走邊在胸前劃著十字做禱告,之後他用手捂住眼睛,跨過了台階,走到了兩列隊伍中間的空地上。

“‘讓他走吧,’有人說,‘誰都別碰他。’

“沒有人去碰堂福斯蒂諾,但是他卻始終用顫抖的雙手捂著眼睛,嘴唇也哆嗦個不停。他就這樣一步一步往前走著。

“人群中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去碰他,他走到一半的時候,再也沒法繼續向前了,他腿一軟,跪在了地上。

“誰都沒有打他。我也隨著人群往前走著,想看看究竟會發生什麽。一個農民彎腰把跪在地上的堂福斯蒂諾拽了起來,他說:‘站起來啊,堂福斯蒂諾,站起來繼續走。你還沒看見公牛呢。’

“堂福斯蒂諾走不了了,兩個穿著黑色罩衣的農民在兩邊架著他的胳膊,讓他繼續走在兩列隊伍的中間。他捂著雙眼,嘴唇顫抖著,腦袋上的黃色頭發被陽光照得發亮,顯得更光滑了。當他走過那些農民時,有人說:‘堂福斯蒂諾,聽您的派遣,堂福斯蒂諾。’有一個也想要做鬥牛士但最終沒能做成的人說,‘鬥牛士,堂福斯蒂諾,聽您的派遣。’另一個人說,‘堂福斯蒂諾,天堂裏可都是美人兒,堂福斯蒂諾。’人們在他的身旁緊緊地挾持著他,擁著他不停地往前走,他們架著他,而他一直捂著眼睛,但是他肯定是透過指縫在偷看著周圍的情況,因為當他被架到峭壁邊上的時候,他再一次跪在了地上,撲通一聲,突然地跪了下去,捂著眼睛的雙手放了下來,牢牢地抓住了地上的青草。這時候,他說:‘別,不要,請你們行行好,別,別,行行好吧,千萬不要。不要。’

“架著他的人和峭壁前那些狠心的人,蹲在了他的身後,猛地把他推下了峭壁。堂福斯蒂諾一下打都沒挨著,就被推到江裏去了。我聽到他掉下去時發出驚恐的喊叫聲。

“這時候,我知道這兩列隊伍中的人已經殺心大起。勾起他們殺心的就是堂裏卡多的叫罵和堂福斯蒂諾的怯懦。

“‘再送出來一個!’一個人人喊著,另一個人拍了拍這個人的後背,說:‘堂福斯蒂諾,可真是個大寶貝啊!堂福斯蒂諾!’

“‘他總算是見著他的大公牛啦,’又有一個人說,‘這次,嘔吐可沒法兒給他幫忙了。’

“‘我活了大半輩子,’另外一個農民說,‘我活了大半輩子也沒見過比堂福斯蒂諾更棒的大寶貝啦。’

“‘還有人要出來呢,’另一個人說,‘咱們都鬧心點兒,誰知道之後出來的人會是什麽樣的。’

“‘說不定有大巨人和矮冬瓜。’第一個人說,‘也沒準兒有黑人和稀有動物。但是,照我說啊,再也不會有像堂福斯蒂諾那樣的大寶貝了。喂!再送出來一個!快著點,再來一個!’

“街上的那些醉漢從法西斯分子的酒吧裏弄來了許多瓶大茴香酒和科涅克白蘭地,人們互相傳遞著這些酒,把它們當做是葡萄酒那麽喝,人群中的很多人,因為幹掉了堂貝尼托、堂費德裏科、堂裏卡多、還有堂福斯蒂諾,變得異常興奮,他們喝著酒,變得有些醉意了。不喝那些烈性酒的人就把皮酒袋傳來傳去的,他們喝著皮酒袋裏的酒。有個人遞給我一個皮酒袋,我喝了一口,裏麵裝的是葡萄酒,冰涼的**流入了我的喉嚨,那會兒我正渴得厲害。

“‘殺人使人口渴。’遞給我酒袋的人說。

“‘怎麽說?’我問他,‘你殺人了嗎?’

“‘已經殺了四個啦,’他有些得意地說,‘民防軍可不算。比拉爾,你殺死了一個民防軍,是嗎?’

“‘我一個都沒殺,’我說,‘牆被炸塌後,我就隻顧著衝塵土中開槍,我們大家都是這樣。事情就是這樣的。’

“‘那麽,你的手槍是怎麽弄來的,比拉爾?’

“‘巴勃羅給我的。他幹掉了民防軍,給了我這把手槍。’

“‘他就是用這把手槍幹掉那些民防軍的?’

“‘沒錯,是這把槍,’我說,‘在那之後,他就用這東西加強了我的武裝。’

“‘能給我看看嗎,比拉爾?我可以摸一摸它嗎?’

“‘為什麽不行呢,夥計?’說完,我就把手槍從腰帶上拿了下來,遞給了他。我感到奇怪,為什麽沒有人再走出來了。這時候,讓人很意外,走出來的人竟然是堂吉列爾莫·馬丁,人們手中的連枷、棍棒、木頭草叉之類的東西,都是從他的店子裏搞出來的。堂吉列爾莫除了是個法西斯分子外,其他並沒有什麽可值得反對的。

“沒錯,他付給製作連枷的工人的工資並不多,但是他店子裏連枷的定價也不高,而且,要是有人不想找他買連枷,也可以隻付一點木頭和皮革的成本,自己回家去做。他說起話來很粗魯,並且是個不折不扣的法西斯分子。他是法西斯分子俱樂部的成員之一,每天的中午和傍晚時,他就會坐在俱樂部外麵的藤椅上閱讀《辯論報》。這時候,他會讓人幫他擦皮鞋,同時他坐在那裏喝著苦艾酒或者礦泉水,吃著炒杏仁、蝦幹或者鯷魚。但是,僅僅因為這些,人們是不會要了他的命的。我敢保證,如果沒有堂裏卡多先前的叫罵和堂福斯蒂諾的怯懦,如果人們沒有因為喝了太多酒而變得情緒激動,一定會有人說:‘放堂吉列爾莫過去吧,咱們手裏的連枷還是他的店子裏的呢,讓他走吧。’

“鎮子上的人善良起來會非常善良,但是凶狠起來也會非常凶狠,他們與生俱來就愛主持個公道,很有正義感。但是,現在,人們都起了殺心,再加上酒精的作用,大家心裏想的早就已經和堂貝尼托剛剛走出來的時候不一樣了。我不知道在其他的國家是個什麽情況,我自己是很喜歡喝一杯來找點兒樂子的,可以說比誰都喜歡。但是,在這裏,在西班牙,不僅僅是因為酒,而是因為其他的東西讓人們沉醉其中,這是非常可怕的,人們會因為這種沉醉做出許多平時根本不會去做的事情來。你的國家是不是也是這樣的呢,英國人?”

“也是這樣的,”羅伯特·喬丹說。“在我七歲那年,我的母親帶著我去俄亥俄州參加一個婚禮,人家讓我當那個拿著花的男花童……”

“你還當過小花童呢,”瑪麗亞說,“這可真不錯。”

“那裏有個黑人被吊在了弧光燈的燈柱上,後來被燒死了。那種燈的燈盞可以從燈柱上放低。那個黑人是被人們用吊弧光燈的滑車吊到燈柱上的,但是滑車斷了……”

“你說的是燒黑人,”瑪麗亞說,“實在是太野蠻了!”

“那些人都喝醉了嗎?”比拉爾問道,“他們是喝了多少,醉到要燒死黑人?”

“我不知道他們喝了多少,”羅伯特·喬丹說。“我是從屋子裏的窗簾下麵看到的,屋子就在有孤光燈柱的拐角處。當時,街道上全都是人,當他們再次把黑人吊起來的時候……”

“你那時候隻有七歲,而且又在屋子裏,所以你可沒法兒知道那些人到底喝醉了沒有。”比拉爾說。

“人們再次把那個黑人吊起來的時候,我的母親把我拉了過來,之後的情況我就沒有親眼看到了。”羅伯特·喬丹說,“總之,後來的經曆讓我知道,被醉意衝昏了頭腦的情況,在哪個國家都一樣,而且在這種情況下做出的舉動,都是又野蠻又凶殘的。”

“那時候你才七歲,還很小呢,”瑪麗亞說,“你那麽小,不應該看到那樣的事情。我沒有見過黑人,除非是在馬戲團裏。除非摩爾人和黑人一樣。”

“摩爾人裏,有的是黑人,有的不是。”比拉爾說,“我也可以跟你們說說摩爾人的事兒。”

“那你知道的可不會比我更多了,”瑪麗亞說,“可不是嘛,不會比我更清楚。”

“別說這些了,”比拉爾說,“說這些會讓人心裏不舒服的。剛才,我講到哪兒啦?”

“你說到兩列隊伍裏的人都喝醉了,”羅伯特·喬丹說,“接著講吧。”

“說他們喝醉了,其實是有失公允的,”比拉爾說,“因為那時候,他們並沒有真的喝醉,隻不過是他們的心緒有了本質上的變化。堂吉列爾莫走了出來,他站得筆直,眼睛近視,沒戴眼鏡。他有一頭灰色的頭發,中等身材,他的襯衫上有一顆扣硬領的紐扣,但是他沒戴硬領。他站在那裏,用看不太清楚的眼睛看著前麵的路,他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就開始十分沉著地往前走去。他那副樣子可真讓人同情。但是隊伍中有人大喊著:‘過來啊,堂吉列爾莫,往這邊走,堂吉列爾莫。到這邊兒來。我們手裏拿的家夥都是從你的店子裏弄來的!‘

“他們嘲弄堂福斯蒂諾時得心應手,所以萬萬沒有想到堂吉列爾莫是不同的人。如果堂吉列爾莫非被殺了不可,那麽就該讓他死得幹幹脆脆的,讓他帶著最後的尊嚴去死。

“‘堂吉列爾莫,’有人說,‘要我們去你家裏幫你把眼鏡拿出來嗎?’

“堂吉列爾莫並沒有很多錢,他不是土豪或者大財主,他之所以成為法西斯分子隻不過是想要諂上欺下。他靠著賣木製農具過日子,多少能賺些錢讓自己的日子稍微好過些。他成為法西斯分子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他對他老婆深深的愛意,所以他才會接受他老婆對法西斯那近似於崇拜宗教的虔誠情感。他的家位於廣場往前三家店鋪的大樓裏的一間公寓。堂吉列爾莫站在那裏,眯縫著眼睛看著兩邊他必須要穿過的隊伍,這時候,有個女人在他家的露台上大聲地尖叫著,那個女人是從露台上看到他的。尖叫的那個女人就是堂吉列爾莫的老婆。

“‘吉列爾莫,’她老婆叫喊著,‘吉列爾莫,你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

“堂吉列爾莫衝著他老婆叫喊的方向轉過身去。他看不清楚她,他很想說些什麽,但是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衝她老婆揮了揮手,然後走到了兩列隊伍中間的空地上。

“‘吉列爾莫!’她老婆叫喊著,‘吉列爾莫!吉列爾莫!’她用雙手死命抓著露台上的欄杆,前後搖晃著身體,不住地叫喊著他的名字,‘吉列爾莫!’

“吉列爾莫又朝他老婆揮了揮手,然後昂起頭繼續往前走。你隻能看到他當時的表情,但是沒法了解他的真實感受。

“這個時候,人群中有個醉漢捏著嗓子,模仿著吉列爾莫的老婆的叫喊聲,‘吉列爾莫!你等等我!’這時的吉列爾莫已經是滿臉淚水,他瘋了似的像那人猛撲過去,但是他的腦袋馬上就挨了那人狠狠的一連枷。那一下打得很重,堂吉列爾莫被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哭了起來,當然,他並不是被嚇哭的。這時候,又有幾個喝醉了的人過去打他,其中有個人跳到他的肩膀上,有酒瓶砸他的腦袋。從這時起,有些人從隊伍裏走開了,作為替代,之前那些趴在鎮公所窗戶外麵大喊大叫的醉漢們加入了他們的隊伍。

“當看到巴勃羅槍斃民防軍的時候,我是很激動的,”比拉爾說,“那麽幹其實很可怕,但是我覺得,如果非得那麽幹的話,也隻能如此了,其實也不能以殘忍而論。殺人,這麽長時間以來,人家都明白,殺人是件不好的事情,但是為了奪取勝利,為了共和國,很多時候殺人是不可避免的。

“當巴勃羅讓人堵住廣場,讓人們排成兩列隊伍的時候,我是很佩服他的,而且我很能理解他的本意,雖然我覺得這樣做有些過於理想化,但是,如果一定要這樣做,就應該高調行事。法西斯分子理所應當是由人民群眾來處決,最好的方式就是讓全鎮的人都參與其中,我願意和大家一起分擔內疚與擔憂,就像在我們奪下鎮子後,所有人都希望和我們一起分享勝利的喜悅一樣。但是,人們幹掉堂吉列爾莫的行為,讓我覺得慚愧與羞恥,心裏很不舒服,再加上補充進隊伍中的那些醉漢和流氓無賴,還有那些和我一樣因為慚愧與羞愧的人們,用離開隊伍的方式表達著自己的抗議,當時的我很希望能夠和那兩列隊伍中的人徹底脫離關係,所以我離開了廣場,在一處有樹蔭的長椅上坐了下來。

“有兩個農民也走了過來,他們邊走邊在交談著。其中一個看到我後,說:‘怎麽啦,比拉爾?你不開心?’

“‘哦,不,夥計,我沒什麽。’我說。

“‘對我們說說吧,比拉爾,’他說,‘發生了什麽?’

“‘我真是受夠這一切了。’我對他說。

“‘我們也一樣。’他對我說。之後,這兩個人也坐了下來。其中一個人把他手裏的皮酒袋遞給了我。

“‘潤潤喉吧。’他說。另外一個人接著他們剛才正在討論的話題,說:‘這很糟糕,這樣做會把我們的好運氣全都趕走的。有誰敢說,用那種方式解決掉堂吉列爾莫不會把我們的好運氣趕走呢?’

“‘如果有必要非得把他們弄死,那也得給他們留些尊嚴,不過我不確信有那樣的必要。’

“‘愚弄堂福斯蒂諾還算說得過去,’那個人說,‘因為他總是胡作非為,不是個正派的人。但是堂吉列爾莫卻是個堂堂正正的人,他們那樣愚弄他,簡直沒有公理。’

“‘我真是受夠了。’我說。那是我的真實想法。我甚至感到胃裏翻江倒海的想要嘔吐,身上也一直出汗,好像出了腐壞的海鮮。

“‘放鬆點兒,比拉爾,’那個農民對我說,‘我們不再繼續參與就好了。不知道其他鎮上是什麽情況。’

“‘電話線還沒有修好,’我對他說,‘這是一處需要補救的漏洞。’

“‘這點再明白不過了,’那個農民說,‘與其用那種既緩慢又殘暴的方式殺人,倒不如在鎮子的防守上花點兒心思。’

“‘我去找巴勃羅談談。’說完,我就站起了身,往鎮公所的方向走去,長長的隊伍就是從那裏一直排到了廣場對麵的峭壁處。這個時候,那兩列隊伍中的人已經失去了秩序,到處都亂糟糟的,而且已經有很多人都喝醉了。我看到有兩個人躺在廣場中央的空地上,相互傳遞著酒瓶,他們中的一個人時不時地喝一口酒,躺在那裏揮舞著手臂,像個瘋子似的對著高空喊著‘無政府主義萬歲!’,他的脖子上圍著一條紅黑雙色的領巾。另外一個人則喊著‘自由萬歲!’,他一聲接一聲地呼喊著這句口號,同時雙腳蹬來踢去的,他一隻手揮動著酒瓶,另一隻手揮動著同樣的雙色領巾。

“有一個農民站在回廊的陰影著一臉厭惡地看著他們,他也是剛才離開隊伍的,現在又走了回來,他陰沉著臉,說:‘他們真應該說“喝酒萬歲”,這句才是最適合他們的。’

“‘什麽都不適合他們,’另外一個農民說,‘這些人能明白什麽呢?他們什麽都不懂。’

“這個時候,躺在地上的一個醉漢站了起來,他緊握著雙拳,把雙手舉過頭頂,振臂高呼:‘無政府主義萬歲!自由萬歲!去他媽的共和國!’

“另一個醉漢仍舊躺在地上,他翻了個身,一把抓住了起身醉漢的腳踝,他這一下把那個站著的人給拉到了,兩個人在地上打了個滾之後坐了起來,第二個人摟過呼喊的醉漢的脖子,把手中的酒瓶遞給了他,又吻了吻他脖子上的領巾,二個人就那麽坐著喝了起來。

“這時,人群中出現了一波歡呼聲,我向鎮公所大門處看去,看不到這次走出來的是誰,那裏已經被人們圍了個水泄不通,出來的人被人們的腦袋擋得嚴嚴實實。我隻能看到有些人被巴勃羅和一直跟著他的四指推了出來。因為我想知道出來的到底是誰,就朝著那個方向擠了過去。

“人們你推我搡的鬧成一片,法西斯分子俱樂部外麵的桌椅全都被弄翻了,隻有一張桌子還保持著原樣,因為那張桌子上躺了個醉漢,他的腦袋無力地垂在桌子邊上,咧著嘴笑。我拉了把椅子過來,把椅子靠在根柱子旁,我站到椅子上,這樣才能讓我越過人們的頭頂看到那邊的情況。

“我看到這次走出來的是堂安納斯塔西奧·裏瓦斯,他是被巴勃羅和四指推出來的。這個家夥是個不可不扣的法西斯分子,也是鎮上最胖的人。他放高利貸,也收購糧食,還給幾家保險公司介紹買賣,從中弄點甜頭兒。他從台階上走下來,向人群中走去,他脖子後麵的肥肉堆在襯衫的硬領裏麵,頭頂閃閃發亮。他始終沒能走進兩列隊伍中間,因為這時候幾乎所有的人一起叫喊了起來,而不隻是幾個人了。那種叫喊聲難聽極了,分明是兩隊醉漢的狂吼。兩列隊伍裏的人全都散開了,一起向堂安納斯塔西奧衝了過去。堂安納斯塔西奧用兩隻手緊緊地護著腦袋,很快就被打翻在了地上。之後我就看不到他了,因為他的身上堆滿了壓著他的人。等大家一個個從他身上爬下來的時候,他已經死了,他的頭部被撞在了回廊裏的石板地上。兩列隊伍已經亂得不成個樣子了,人們全都變成了暴徒。

“‘我們要進去!’他們吼叫著,‘我們要進去幹掉他們!’

“‘這家夥太沉了,拖都拖不動,’有一個人踢了踢地上的堂安納斯塔西奧的屍體說,‘就把這家夥留在這兒吧。’

“‘我們為什麽要那麽費勁兒把這對肥肉拖到峭壁邊上去?就把他放在這裏吧。’

“‘我們要進屋!我們要去宰了他們!’有個人大聲喊著,‘怎麽要進去啦!’

“‘我們為什麽要曬著太陽在這裏等這麽長時間?’另一個人喊著,‘走啊,我們要進去!’

“暴徒們全都往回廊上擠,他們喊叫著,發出野獸似的吼叫聲,人人都在大喊著‘開門!開門!’因為房子內的看守在隊伍散開的時候把鎮公所的大門給鎖住了。

“我站在椅子上,透過窗子上的鐵柵欄可以看到屋子裏麵。那裏的情況和之前沒什麽區別。神父仍舊站在那裏,其他的人跪在他的麵前,圍成了一個半圓形,他們還在禱告。巴勃羅在鎮長辦公椅前麵的大桌子上坐著,兩條腿在桌麵下垂著,背著他的獵槍正在卷煙,他身邊的桌麵上放著大門的鑰匙。四指坐在他背後的辦公椅上,雙腿伸直,將腳搭在桌邊,正抽著煙。屋子裏的看守們全部都拿著槍,東一個西一個地坐在房間中分散的椅子裏。

“暴徒們仍舊在有節奏地高呼著:‘開門!開門!開門!開門!’穩穩坐在那裏的巴勃羅對這叫門聲充耳不聞。我看到他對神父說了句什麽,但是人群的叫喊聲太大了,我聽不見他們說話的內容。

“神父和之前一樣,並不理會巴勃羅,當他不存在似的繼續著自己的禱告。我被人群推搡得厲害,於是我就搬起椅子,像他們推我那樣,把椅子護在我的前麵,也向前推著,直到我來到牆邊。我把椅子擺好,站了上去,雙手牢牢地抓住了窗子上的鐵柵欄,然後把頭也湊了過去,我想更清楚地看到屋子裏發生的事情。這時候,有一個農民也踩著我的椅子擠著站了上來。他緊挨著我站著,兩隻手繞過我抓住了窗子外麵的鐵條,我幾乎完全被他抱住了。

“‘你這樣會把椅子踩塌的。’我對他說。

“‘踩一踩有什麽大不了的,’他說,‘你看啊,那些人在禱告。’

“他說話時呼出的氣息噴在我的後脖頸上,那氣味簡直與醉漢身上的酒氣和地上的嘔吐物一個樣,那些暴徒的身上全都是這種味道。之後他又把腦袋搭在我的肩膀上,雙手用力拚命把身子往前拉,同時在我耳邊大喊著:‘開門!開門!開門!’他幾乎把身體全部的重量都壓在了我的後背上,那種壓迫感就好像鬼壓床一樣。

“那個時候,暴徒們全都擠向了大門,在最前麵的人幾乎要被後麵的人擠扁了。有一個穿著黑色罩衣的高個兒醉漢,脖子上係著紅黑雙色的領巾,他從廣場那邊跑過來,猛地撞在了往門前擠的那堆暴徒身上,之後他又往後退了退,再一次朝那些正在推來搡去的人們身上撞去,而且嘴裏叫喊著:‘無政府主義萬歲!老子萬歲!’

“他撞了幾下之後不再撞了,而是轉身離開了那裏,找了塊空地坐了下來,拿著酒瓶又喝了起來。他剛坐下就看到了堂安納斯塔西奧被留在石板地上的屍體,這時候他的屍體已經被暴徒們毫不留情地踩過了。這個醉漢摸索著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了堂安納斯塔西奧的旁邊,半彎著腰,把手中的酒倒在了堂安納斯塔西奧的身上,之後,他拿出火柴盒,想要把帶著酒的屍體點著。但是這時風刮得挺大,火柴剛剛點著就被吹滅了,他試了幾次之後不再劃火柴了。過了一會兒,那家夥坐在了堂安納斯塔西奧的身邊,似乎很無奈地搖了搖頭,一邊獨自喝酒,一邊不時地伸過手去拍拍堂安納斯塔西奧的肩膀。

“在我看著那醉漢的過程中,暴徒們仍舊在叫嚷著開門,那個和我站在同一把椅子上的男人也始終那樣叫著,他的叫喊聲簡直讓我聽不到其他聲響了,他口中的臭氣不停地噴在我的脖子和臉上。我不再看剛才那個想要燒了堂安納斯塔西奧屍體的醉漢了,我轉過頭,再次隔著窗戶上的鐵柵欄看向屋子裏,那裏的情況還是和之前一樣。那些人仍舊跪在地上禱告著,他們敞著襯衫,有的人低頭看著地麵,有的人抬著頭看著神父和他手中的十字架。神父十分沉著地禱告著,他的目光從這些人的頭頂上越過。巴勃羅坐在他們身後的大桌子上,搖晃著雙腿,抽著煙,獵槍仍舊背在背上,手裏隨意地晃動著大門的鑰匙。

“這時候巴勃羅又對神父說了句什麽,周圍人們的聲音太吵了,我根本聽不到他在說什麽。神父還是像之前那樣,不理會巴勃羅,隻顧著自己的禱告。我看到跪在地上的人中有一個人站了起來,看起來他是想要走出去。那個人是堂何塞·卡斯特羅,人們習慣叫他堂佩貝,他做販馬的行當。他站在那裏,顯得十分矮小,他上身穿著睡衣,下身穿著一條條紋睡褲,睡衣的下擺塞在灰色的褲子裏,即使沒有刮臉,看起來也白白淨淨的。他親吻了神父手中的十字架,神父又為他禱告了一番,之後他轉過身看著巴勃羅,又朝著大門的方向努了努嘴。

“巴勃羅朝他搖了搖頭,繼續抽著他的煙。堂佩貝向巴勃羅說了些什麽,巴勃羅並沒有回答他,他隻是搖了搖頭,又看著大門點了點頭。

“堂佩貝看著大門,這時候他才知道大門已經被鎖了起來。他站著看了看巴勃羅手中的鑰匙,就又轉過身,再次跪在了原來的地方。這時神父轉頭看著巴勃羅,巴勃羅咧開嘴對他笑了笑,並把手裏的鑰匙伸出去給他看,神父好像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房門已經上了鎖。他似乎想要搖搖頭,但是卻沒有這麽做,他不再看巴勃羅,低著頭又開始了他的禱告。

“我很不理解他們為什麽都不知道大門已經上了鎖,想必是那時的他們心裏都隻想著禱告和自己的事情,但是這時他們明白過來了,自然也就明白了門外一直不停的叫喊聲是怎麽回事,他們明白了,現在的情況已經和先前大不一樣了,但是沒有人顯得慌張。

“人們的叫喊聲更大了,除了叫嚷著開門的聲音,我什麽都聽不到。那個和我站在一起的醉漢仍舊搖著窗戶前的鐵柵欄高呼著‘開門!開門!’,他把自己的嗓子都喊啞了。

“巴勃羅又跟神父說了些什麽,神父還是不理會他。巴勃羅把背著的獵槍拿在手中,用槍管戳了戳神父的肩膀,神父仍舊對他視而不見。巴勃羅搖了搖頭,之後他轉過身去對四指說了句話,四指又對其他的看守們說了些什麽。這些坐著的人都站了起來,走到了房間的另一邊,人人握著獵槍站在那裏。

“這時候,巴勃羅又對四指說了幾句話,四指把房間裏的兩張桌子和幾張椅子搬到了握著獵槍的看守們前麵,這樣一來,在看守們站著的那個角落,就有了一道用桌椅組成的屏障。巴勃羅彎著腰,又用槍管碰了碰神父的肩膀,神父還是無動於衷。隻有堂佩貝在看著巴勃羅的一舉一動,其他跪在那裏的人仍舊在做著自己的禱告。巴勃羅對神父搖了搖頭,當他看到堂佩貝時,又對他也搖了搖頭,之後示意他看他手裏的鑰匙。堂佩貝明白了巴勃羅的意思,他立馬低下頭,繼續禱告了起來。

“巴勃羅晃了晃雙腿,從桌子上跳了下來,走到桌子後麵鎮長的座椅處,座椅下麵有一個加高的講台。巴勃羅坐在了椅子上,又卷了支煙,這期間他一直看著神父和那些法西斯分子,我看不透他臉上的表情代表著什麽。他將那把一英尺多長的大門鑰匙放在了桌子上,之後他對看守們說了幾句話,雖然我看出他在大聲講話,但是我沒法聽到他到底是在說什麽。巴勃羅說完後,一個看守走向了大門。那些跪在地上的法西斯全都加快了禱告的速度。我想,他們每個人都已經很清楚了。

“巴勃羅對神父說話,神父還是不理他。於是,巴勃羅拿起了鑰匙,扔給了已經站在門邊的那個看守。看守結果鑰匙後,巴勃羅對他笑了笑。看守轉過身,把手中的鑰匙插進了鎖孔裏。大門是向內開啟的,他拉開門後,立即閃到了門後麵。

“我看到一直守在門外的大批暴徒在突然間衝進了屋子裏。這個時候,和我站在同一把椅子上的醉漢‘哎呦哎呦’的叫了起來,他努力把腦袋往前伸,把我擠到了一邊,以至於我沒法兒從窗口看到屋裏的情形了。他大喊著:‘宰了他們!宰了他們!用棍子!打啊!打死他們!’他用力將我往旁邊推,這下我更是什麽都看不到了。

“用手肘碰了碰他的肚子,說:‘嘿,夥計,你最好分清楚這椅子是誰弄來的,讓給我看!’

“他根本不聽我在說什麽,隻顧著搖動鐵柵欄,並且大聲喊叫著:‘宰了他們!全都宰了!用棍子抽啊!全都是王八蛋!王八蛋!都給我打啊!宰了他們!’

“我使勁用手肘撞他,我說:‘你這個王八蛋!酒鬼!滾開!讓我看!’

“他一直抓著窗戶前鐵柵欄的手,這時放了下來,他把手按在了我的腦袋上,想要把我從椅子上推下去,這樣他就能有更大的空間讓自己看得更清楚。他一邊用盡全身的力氣推著我的頭,一邊拚了命地嘶吼著:‘用棍子打!揍他們啊!狠狠揍他們!’

“‘該揍的人是你!’說完這句話,我就狠狠地朝著他的褲襠撞了過去。這一下可夠他受的,他的手從我的腦袋上縮了回去,緊緊地捂著自己那地方,說:‘太太,這,這麽幹可不行啊。’我不理他,站起來通過窗戶往屋子裏麵看。我看到大廳裏已經擠滿了人,人們都揮動著連枷、棍棒,那些原本是白色的木頭草叉都已經被鮮血染成了紅色,甚至有些個叉齒已經折斷,屋裏的人們打成一片、亂成一片,有的人索性把自己手裏的家夥胡亂拋出去,砸著誰算誰。而此時的巴勃羅呢,他坐在椅子上,把他的獵槍平放在膝蓋上,好像在看戲一樣。人們的叫喊聲、打罵聲、哀嚎聲混在一起,那聲音聽起來可真像是把馬兒推到了火裏去燒一樣。神父掀起了長袍的下擺,想要爬上長椅,在他身後有不止一雙手扯住了他的長袍,在我聽到兩聲接連的叫聲後,我看到一個暴徒趁著另一個暴徒拉住神父的長袍時,揮起他手中的鐮刀一下子就砍刀了神父的脊背上。神父高舉著雙臂,奮力抱住麵前一把椅子的椅背。但是這個時候,我一直踩著的那把椅子塌了,我和那個醉漢一起摔到了滿是嘔吐物又惡臭熏天的石板地上。醉漢摔倒後還伸出一隻手指著我說:‘這麽幹可不行啊,太太,這麽幹可不行啊。你這下可算是傷著我了。’後麵的人還在向鎮公所的大門處湧入,很多人從我和那醉漢身上踩了過去。我倒在地上,目之所及全都是急匆匆跨進門檻的腿。那個醉漢坐了起來,兩隻手還緊緊捂著那個地方。

“有一個醉漢非常奇怪。當我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人們還在往鎮公所裏衝,這個時候,我看到廣場上那個係著紅黑雙色領巾的醉漢又在往堂安納斯塔西奧的屍體上倒著酒。他醉的不輕,就連坐直都很困難,他的腦袋搖來晃去,不停地擦著火柴,之後再往屍體上倒些酒,然後再擦火柴,一直重複著這樣的動作。我走了過去,對他說:‘你這沒臉沒皮的東西,你想幹什麽?’

“‘沒什麽,太太,你幹嘛要管我?’他說。

“也許是因為我站在了他的身邊,幫他擋住了風,他手中的火柴被點著了,接著,堂安納斯塔西奧肩部的外衣燒起了一道藍色的火焰,火很快地向上燒,燒到了他的脖子。那個醉漢坐直了身體,大聲喊叫了起來:‘燒死人啦!燒死人啦!著火啦!’

“‘誰燒死了?’

“‘火在哪兒?’人們紛紛問了起來。

“‘這裏,在這裏!’那個醉漢喊著,‘都往這兒瞧啊!’

“不知道什麽人用連枷往這個醉漢的腦袋上猛砸了一下,他立刻仰身倒下,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眼睛還看著那個揍他的人,之後他交叉著雙手放在自己胸前,挪到了堂安納斯塔西奧的身邊,閉上了眼睛,好像睡著了一樣。打他的人沒有再理會他了,那個醉漢就一直那麽躺著。當天晚上人們在打掃完鎮公所後,把堂安納斯塔西奧的屍體和其他人的屍體一起抬到大車上,拉到峭壁邊上後扔到了江裏。直到那時,那個醉漢還躺在那裏一動不動。假如收拾殘局的人能夠把那二三十個醉漢也一起扔下去,尤其是那些洗著紅黑雙色領巾的人,那麽,我們的鎮子會更加太平。如果再來一次革命,我認為不管敵人是誰,都應該在革命一開始的就是就先幹掉這幫人。但是,當時的我們,誰也想不到這一點。隻不過過了幾天,教訓就讓我們清楚地看到了這個問題。

“但是,在那天晚上,誰能想到之後會發生什麽事兒呢?鎮公所的暴行發生之後,沒有人再被殺了,本來安排在當天晚上的會議沒辦法開了,因為人人都醉醺醺的。想要在這樣的人群裏維持秩序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會議被推遲了一天。

“當天晚上,我和巴勃羅一起睡覺。我真不知道怎麽跟你這樣的事兒,我的小姑娘,但是,讓你什麽都知道一點兒也是有好處的,至少我不會胡亂忽悠你。你也好好聽著,英國人。那個情況有些奇怪。

“我已經說過了,情況有些奇怪,從晚上大家吃飯的時候開始,就很奇怪。每個人都疲憊不堪,就好像大家剛剛經曆了一場戰鬥,或是一場很大的天災,沒有一個人說話,飯桌上靜悄悄的。我感到很難受,心裏空落落的,非常羞愧、非常不安,就好像偷偷摸摸地幹了什麽壞事兒似的。我還感到一種突如其來的巨大的壓抑感,我感到要大禍臨頭了,那種心情和今早看到那麽多飛機後的心情很像。禍事確實很快就來了,就在三天之內。

“‘比拉爾,剛才的那些做法,你喜歡嗎?’他這麽問我。當時他的嘴裏滿是烤小山羊肉。那晚,大家在靠近公共汽車起點站的一家小客棧裏用餐,房間裏人很多,擠得菜都端不過來了。這個時候,大家夥已經開始在唱歌了。

“‘不,我不喜歡,’我告訴他,‘除了堂福斯蒂諾之外,我全都不喜歡。’

“‘可是我喜歡。’他說。

“‘你全都喜歡?’我問他。

“‘是的,全都喜歡。’他邊說邊用刀切下了一片麵包,去蘸盤子裏的肉汁。‘全都喜歡,但是神父除外。’

“‘你不喜歡那麽對付神父?’我這麽問,是因為我知道,他對神父的恨意比對法西斯分子的更甚。

“‘他讓我的理想破滅了。’巴勃羅說這話的時候,顯得很傷心。

“人們唱歌的聲音很大,我和巴勃羅隻能相互喊叫著才能對話。

“‘為什麽?’我大聲問他。

“‘神父死得太窩囊了,’巴勃羅說,‘一點兒都不體麵。’

“‘他被暴徒們追得站都站不穩,你說他還能怎麽體麵?’我說道,‘我覺得他以前生活得夠體麵的了,凡是一個人能得到的體麵他都得到了。’

“‘沒錯,’巴勃羅說,‘但是,臨了,他還是害怕了。’

“‘誰能不害怕呢?’我說,‘那些人拿著家夥事兒追他的情形,你是看見了的吧?’

“‘是的,我看見了,’他說,‘但是,他就是死得很窩囊。’

“‘任憑誰在那樣的情況下,都會死得很窩囊。’我說,‘你怎麽看待這件事?今天發生在鎮公所裏的所有事情都很野蠻。’

“‘你說的沒錯,’巴勃羅說,‘行動渙散,沒有組織紀律。但是神父不一樣,他應該成為表率。’

“‘我一直以為你對神父恨之入骨。’

“‘是的,我恨神父。’巴勃羅說著,又切了一片麵包。‘但是西班牙的神父不一樣。西班牙的神父就應該死得體麵。’

“‘我覺得他並沒有那麽糟糕,’我說,‘畢竟在那種環境下講不了什麽禮節。’

“‘不是的,’巴勃羅說,‘他讓我的理想破滅了。一整天我都在等著神父死去。我本來以為他會是最後一個走進兩列隊伍中間的人,我滿心期待著。我希望他的死會是整件事的**。我還沒見過哪個神父死過。’

“‘你想要的機會會有的,’我故意這麽說,‘畢竟,今天才是運動開始的第一天。’

“‘我的希望破滅了。’

“‘行了吧,’我說,‘我看你是沒有信心了。’

“‘比拉爾,你沒辦法明白,’他說,‘他可是個地地道道的西班牙神父。’

“‘西班牙人是什麽樣的人啊?’我問他。他們有多麽強的自尊心,你知道嗎?英國人?他們是什麽樣的人?”

“可不是嘛,”比拉爾說,“咱們現在走吧。但是我還想講講巴勃羅。那天晚上他對我說:‘比拉爾,今晚恐怕咱們做不成啦。’

“‘很好,’我說,‘這也是我希望的。’

“‘我覺得殺了那麽多人之後再幹那個,有點不成體統。’巴勃羅對我說。

“‘瞧你說的,’我說,‘你什麽時候成了個聖徒?我和鬥牛士們在一起那麽多年,難道我會不了解他們在鬥牛之後的心情嗎?’

“‘你真是這樣想的,比拉爾?’

“‘我騙過你嗎?’我反問他。

“‘這倒是,比拉爾。你不會怪我吧?今天晚上我成了個沒用的。’

“‘不會的,我為什麽要怪你,’我說,‘但是,巴勃羅,可不要每天都殺人啊。’

“那天晚上,他睡得像個孩子似的那麽香甜。直到天大亮了,我才叫醒他。那晚,我卻怎麽都睡不著,隻得起來坐在椅子上,看著窗外。在月光的照耀下,我看到白天人滿為患的廣場,廣場對麵的樹葉亮閃閃的,樹蔭卻黑漆漆一片。長椅和街道上的酒瓶子被被月光照亮了。除了那個一直流水的噴水池,周圍一點兒聲音都沒有。廣場前麵的峭壁邊,就是把所有的法西斯分子都扔到江裏的地方。我坐在那裏,覺得這件事情從一開始我們就做錯了。

“窗戶是開著的,我聽到了有個女人在噴水池那裏哭泣。我站了起來,光著腳走到露台上,踩著鋪在地麵上的鐵板。月光溫和地灑在所有房屋的外牆上。我聽出那哭聲是來自堂吉列爾莫家的方向。那個在半夜哭泣的女人正是堂吉列爾莫的老婆,她跪在自家的露台上,苦著。

“我回到了房間裏,又坐了下來,我什麽都不想考慮。在另外一天來臨之前,這一天是我這大半輩子裏過得最糟的一天了。”

“另外一天出了什麽事兒?”瑪麗亞問道。

“那件事發生在三天之後,那天法西斯分子占領了我們的鎮子。”

“哦,求你別說了,比拉爾,”瑪麗亞說,“我不想再聽了,這些已經夠受的了。我心裏很不舒服。”

“我說過,這些是你不該聽的,”比拉爾說,“看吧,我的小姑娘,我本來就不想告訴你這些。現在你聽完了,恐怕你會做噩夢的。”

“我不會做噩夢,”瑪麗亞說,“但是我不想繼續聽了。”

“等有了時間,我希望你能再跟我講講。”羅伯特·喬丹說。

“我準會告訴你的,”比拉爾說,“但是這對瑪麗亞不好。”

“我不想聽了,比拉爾,”瑪麗亞說,“求求你,千萬別當著我的麵講,那樣我會忍不住想要聽完的。”

那姑娘抖動著嘴唇,羅伯特·喬丹覺得她馬上就會哭出來。

“好了,好了,短頭發的小美人兒,”比拉爾對她說,“你放心吧。但是我會講給英國人聽。”

“可是我會一直跟在他身邊的,”瑪麗亞說,“求你了,比拉爾,別再講了。”

“我可以在你去幹活的時候給他講。”

“不要,別,求你了,別再講了。”瑪麗亞哀求道。

“講了那件事情才算公平,我不能隻講那些由我們幹了的事,”比拉爾說,“但是,你不要再聽了。”

“就不能講些愉快的事情嗎?”瑪麗亞問,“為什麽非得講些讓人心驚肉跳的事情呢?”

“今天下午,你和英國人,”比拉爾說,“你們兩個人,想說什麽都可以。”

“那麽下午快來吧,”瑪麗亞說,“我真希望現在就到下午。”

“下午會來的,”比拉爾說,“而且很快,但是同樣的,她也會很快就過去。明天也是這樣,很快地來,很快地過去。”

“今天下午,”瑪麗亞說,“我隻想著今天下午。快點兒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