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休息會兒吧,”巴勃羅的老婆對羅伯特·喬丹說,“來,坐到這兒來,瑪麗亞,我們休息一會兒。”

“還是繼續趕路的好,”羅伯特·喬丹說,“等到了再休息。我一定要見到聾子。”

“你會見到他的,”巴勃羅的老婆對他說,“別著急。來吧,瑪麗亞,坐下來。”

“接著走吧,”羅伯特·喬丹說,“到了山頂再休息。”

“我要先休息。”巴勃羅的老婆說完,就坐在了河邊的空地上。瑪麗亞坐在了她身邊的石楠叢中,陽光灑在她的頭發上。羅伯特·喬丹站在那裏,望著高山的另一邊,他腳下的草地上有一條小溪,溪水清澈地能夠看見裏麵的鱒魚。他的旁邊生長著石楠。在低矮的草地上盡是些黃顏色的蕨類,一塊塊灰色的大石頭立在那裏,山坡下麵是一些鬆樹。

“我們還有多遠?”羅伯特·喬丹問。

“不遠了,”巴勃羅的老婆說,“走過這片草地,再過一個山穀,這條河的盡頭處有片樹林,就是這裏了。你先坐下休息休息,放輕鬆點,別總是板著張臉。”

“我要和他見見麵,好讓這件事有個說法。”

“我要洗洗腳。”巴勃羅的老婆說完,脫掉了鞋子,又把右腳上又長又厚的羊毛襪子拽了下來,她把腳伸進了小河裏。“水可真涼啊!”

“我們應該騎馬來。”羅伯特·喬丹說。

“走路對身體更好,”巴勃羅的老婆說,“我能走走的機會可不多。我說夥計,你怎麽了?”

“我沒事兒,但是得抓緊時間。”

“那就放輕鬆些。時間還多得是呢。今天天氣不錯,從鬆林裏出來真是太暢快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麽厭煩那裏。你煩鬆林嗎,瑪麗亞?”

“不,我喜歡那兒。”

“那裏有什麽值得你喜歡的?”巴勃羅的老婆說。

“那裏的香氣和腳踩在鬆針上的感覺,都讓我喜歡。還有樹林裏的風聲和樹枝發出的沙沙的聲音,都讓我喜歡。”

“你喜歡任何東西,”巴勃羅的老婆說,“如果你燒飯的水平再高些,能娶到你的人就有頂好的福氣了。鬆樹很好,但是一整片都是,就讓我厭煩了。你應該去看看那些長著山毛櫸樹、橡樹,還有栗樹的地方,那樣的地方還能稱得上是樹林。在那樣的樹林裏,每棵樹都不盡相同,又好看又有特色。大片大片的鬆樹林,簡直太乏味了。你怎麽看,英國人?”

“我和瑪麗亞一樣,也喜歡鬆樹林。”

“你們兩個人,”巴勃羅的老婆說,“你們倆,真是夠了。其實我並不討厭鬆樹林,我喜歡它,但是,我們在那裏呆的時間實在是太長了。我討厭的是那些隻有兩個方向的上。要麽是上山,要麽是下山,而且下山之後,隻能通向公路和那些被法西斯占領了的地方。”

“你去過塞哥維亞嗎?”

“瞧你說的,難道我就帶著這張出了名的臉去嗎?你會希望自己長得難看嗎,瑪麗亞?”巴勃羅的老婆說。

“你不難看。”

“哦,行了吧,我打一出生就難看,已經難看了幾十年啦。夥計,你這個英國人,你真是一點兒都不了解女人。難道你能理解一個長相難看的女人心裏都在想些什麽嗎?你知道一個本來很難看,但是總覺得自己很漂亮的女人,是怎麽想的嗎?這真是很奇怪。”說著,比拉爾把左腳也伸進了河水中,但是很快,她又把腳縮了回來。“冷啊,實在是太冷了。你們看那隻鶺鴒,”她指著河裏一塊石頭上的灰鳥說,那隻鳥圓乎乎的,正在石頭上蹦來蹦去。“鶺鴒這種東西真是毫無用處,叫又不會叫,它的肉也沒法吃,隻會把尾巴翹來翹去的。你還有煙嗎?英國人,給我來一支。”她接過羅伯特·喬丹遞給她的煙卷,從襯衫口袋裏拿出打火石,點燃了煙卷。她坐在那裏靜靜地吸著煙,看著那對年輕人。

過了一會兒,比拉爾繼續說道:“生活真是太奇怪了,”說話時,被她吸進去的煙氣從她的鼻孔中冒出來。“如果我是個男人,準保是條真漢子。但我是個正兒八經的女人,而且還是個醜女人。雖說是這樣,還是有很多男人愛過我,我也愛過很多人。這真是太奇怪了。英國人,這是不是很有趣?你看看我這副難看的樣子,你仔細看看,英國人。”

“你不難看。”

“還不難看?別說違心的話。難不成,”比拉爾聲音低沉著笑了起來,“你也要對我動心了?不,哈哈,別當真,我隻是說個笑話。你看看我這副醜模樣。但是,一旦男人愛上了一個人,他心裏的情感會讓他分不出美和醜的。你有了這種不能分辨美醜的情感,所以你什麽都看不出來。之後,會有那麽一天,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這個男人能看出來你本來的樣貌了,不再什麽都分不清了。這時,你也和這個男人一樣,看到了自己的醜模樣,你就會拋棄這個男人和自己的情感。你明白我的意思嗎,美麗的瑪麗亞?”她拍了拍瑪麗亞的肩膀,問道。

“不,我不明白,”姑娘說,“因為你一點兒都不難看。”

“用你的腦袋去想,而不是用你的心。”比拉爾對她說,“我想跟你們講些更有趣的事情。英國人,你不覺得這些都很有趣嗎?”

“是很有趣,但是我們還是繼續走的好。”

“別說什麽走不走的話。坐在這裏休息很好,我要接著講啦。”這時,她麵對著羅伯特·喬丹,就好像是老師對著學生似的。“很快,你就會變得和我一樣難看,等你也成了那種難看得不能再難看的女人的時候,我已經說過了,很快,用不了多長時間,那種自認為長得漂亮的傻乎乎的情感,就會慢慢地在你的心中出現,它就像是顆大白菜一樣,你抑製不了它的生長。等到這種情感成長起來後,又會有一個新的男人遇見你,他覺得你很漂亮,接著重複那一套。現在我覺得,不會再出現之前那樣的情況了,但是誰又能說得準呢。你很幸運,我的小姑娘,你長得很好看。”

“我才是真的醜。”瑪麗亞說。

“你問問這個英國人吧。”比拉爾說,“不要把腳伸進水裏,你會凍壞的。”

“羅伯托認為我們該走了,我看我們還是走吧。”瑪麗亞說。

“瞧瞧你都在說些什麽,”比拉爾說,“我在這件事上所冒的風險和你們兩個人是一樣的。但是,我覺得現在坐在河邊休息一會兒是十分愜意的,我們有足夠的時間。而且我很喜歡這樣和你們說說話。我們所能享受到的文明就隻有這麽一點兒啦。除此之外,我們還有什麽辦法能散散心呢?英國人,你對我說的這些不感興趣,是嗎?”

“不是的,但是還有其他讓我感興趣的事,而不僅僅是在這裏討論美和醜。”

“那我們再來說說那些你所感興趣的事情。”

“運動剛開始的時候,你在哪兒?”

“老家。”

“是阿維拉嗎?”

“為什麽是阿維拉?”

“巴勃羅說他是那兒的人。”

“扯淡。他就是想把個小鎮子說成是個大城市。是這個鎮子。”她說了那個鎮子的名字。

“那時發生了什麽事?”

“發生了很多事,”巴勃羅的老婆說,“是很多的大事。但全部都見不得人,即便它們本來還算得上是光彩的。”

“說來聽聽。”羅伯特·喬丹說。

“非常慘烈,”比拉爾說,“我不想當著這個小姑娘的麵說這個。”

“來談談吧。”羅伯特·喬丹說,“不該讓她聽的,不讓她聽就是了。”

“我什麽都可以聽,”瑪麗亞把一隻手放在了羅伯特·喬丹的手上,說,“什麽事情我都能聽。”

“問題不是你能不能聽,”比拉爾說,“問題是我該不該對你講,之後又讓你做噩夢。”

“我才不會聽了些往事就做噩夢呢,”瑪麗亞說,“我已經經曆了那麽多的事情,難道還會聽了你說了些事情就做噩夢嗎?”

“說不定這位英國老兄會做噩夢呢。”

“那咱們來試試看。”

“別在意,英國人,我隻是說說笑話。小鎮子開始搞運動的時候,你見過嗎?”

“沒見過。”羅伯特·喬丹說。

“你這可不算見過世麵啊。你已經看到了巴勃羅現在的那副德性,你真該看看那時的巴勃羅是個什麽樣的人。”

“來說說吧。”

“我不想說。”

“說說吧。”

“好吧。那我就來講講那件事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但是你,我的小姑娘,我說的過程中,要是有哪裏讓你感到不舒服,你就告訴我。”

“如果你的話有哪裏讓我感到不舒服,我就不聽了。”瑪麗亞說。“沒有什麽能比那些煩惱更糟糕了。”

“也許會的,”比拉爾說,“英國人,再給我一支煙。我這就來講講。”

瑪麗亞靠在石楠叢裏,羅伯特·喬丹伸展開四肢,躺在那裏,頭底下枕著一叢石楠。他將瑪麗亞握著的手捏在自己的手中,將他們倆的手慢慢在石楠上摩挲著,後來她攤開了手掌,將自己的手放在他的大手中。兩個人就這樣開始聽著比拉爾講起故事來。

“那天一大早,兵營裏的那些民防軍就投降了。”比拉爾開始了她的講述。

“你們襲擊了那裏的兵營?”羅伯特·喬丹問道。

“巴勃羅在夜裏圍住了兵營,他割斷了那裏的電話線路,並且在一堵牆下埋好了炸藥包。他放話給民防軍,讓他們投降,但是被拒絕了。天剛亮時,他炸開了牆,戰鬥也就是在這時打響的。兩個民防軍被打死了,有四個受傷的,還有四個投降了。

“那時天色還沒有大亮,我們的人都埋伏在房頂上、牆邊、房屋邊,牆被炸塌後灰塵被揚得老高,飄得到處都是,簡直迷眼睛。大家握著手裏的槍,從被炸開的這側向裏麵開火,周圍都是開槍和裝子彈的聲音,我們能看到房屋裏開槍時的火花。過了不長時間,我們聽見有人在煙霧中喊著,要求我們停火。他們一共出來了四個人,高舉著雙手。房屋少了一麵牆,屋頂也塌了一大塊。那四個人投降了。

“‘還有人在裏麵嗎?’巴勃羅問那四個人。

“‘有人受傷了。’

“‘把這幾個看好了。’巴勃羅對趕過來接應他的四個人說。‘全都靠牆站在那兒。’巴勃羅對那四個投降的民防軍說。他們很聽話,都挨著牆站在,他們滿身滿臉都是灰,被煙熏得髒透了。我們那四個看著他們的人用槍指著他們。巴勃羅和其他的人走到了房子裏,幹掉了受傷的民防軍。

“房間裏一片寂靜,再也聽不見傷病的叫喊聲和哼唧聲了。兵營裏的槍聲結束後,巴勃羅他們走了出來,他的背上背著獵槍,手裏麵握了一把毛瑟槍。

“‘看啊,比拉爾,’他對我說,‘這玩意握在一個自殺的軍官手裏。我還從來都沒用過手槍呢。你過來,’他對站著的其中一個民防軍說道,‘你來給我演示演示,這玩意是怎麽用的。不,你別演示了,給我講講就行了。’

“前一刻,巴勃羅在房子裏結果傷兵時,那四個投降的人直冒冷汗,一句話都不敢說。他們的個頭都挺高,臉型差不多就是我這樣的。隻不過,他們這輩子的最後一個清晨還沒顧得上刮臉,滿臉都是胡子茬。那四個人站在那裏,一個字都不敢說。

“‘你來講講,’巴勃羅指著離他最近的那個人說,‘這把手槍要什麽用?’”

“‘向下扳小控製杆,’那人小聲地說,‘把套筒拉到後麵,讓它往前麵彈。’

“‘什麽是套筒?’巴勃羅問,之後看著那四個人。‘什麽是套筒?’

“‘扳機上麵的那截金屬套。’

“巴勃羅往後拉了拉,但是它卡住了。‘卡住了。然後要怎麽辦?你要騙我嗎?’

“‘再向後拉,讓它反彈回來。’那個國防軍說。我是第一次聽到有人會用那樣一種聲調說話,簡直比黎明前的黑暗還要壓抑。

“巴勃羅照做了,他剛一鬆手,套筒就彈了回來,擊鐵讓手槍做好了發射準備。那支槍挺難看的,槍柄又小又圓,槍管又大又扁,一點兒都不靈巧精致。在巴勃羅擺弄手槍的時候,那四個民防軍一直看著他,但是他們始終沒有出聲。

“‘你打算怎麽處置我們?’其中一個人問道。

“‘槍斃。’巴勃羅回答了他。

“‘什麽時候?’這個人也用那種讓人感到壓抑的聲音說道。

“‘就現在。’

“‘什麽地方?’

“‘就在這兒。’巴勃羅說。‘現在,這兒。你們還有什麽要說的?’

“‘無話可說,’那個人說道,‘但是,你的做法很卑鄙。’

“‘你本身就是個卑鄙的家夥,’巴勃羅說,‘你這殺害農民的蠢東西。你連你的親娘老子都會殺。’

“‘我從來都沒有殺過人,’那個人說,‘不要說我的母親。’

“‘當著我們的麵去死吧。你們這些殺人成性的東西。’

“‘你有什麽必要侮辱我們呢?’另外一個民防軍說。‘我們很清楚會怎麽死。’

“‘腦袋頂在牆上,全都跪下!’巴勃羅對他們說。那四個民防軍互相看著彼此。

“‘聽到了嗎?跪在地上,’巴勃羅又說,‘全都給我跪下!’

“‘你覺得怎麽樣,巴柯?’其中一個民防軍向他的同伴說,巴柯就是那個個頭最高,教巴勃羅如何使用手槍的人。他的袖子上戴著班長的條紋標準,他滿身滿臉都是汗,盡管清晨的天氣還很涼爽。

“‘跪下就跪下,’那個叫巴柯的人說,‘沒什麽大不了的。’

“‘這樣就離大地更近啦。’第一個人說。聽得出,他想開開玩笑,但是大家都很嚴肅,玩笑根本開不起來,自然也就沒有人笑了。

“‘那咱們就跪下吧,’第一個人說完,那四個人都跪在了地上。他們的頭頂在牆上,雙手放在身體邊,姿勢非常不自然。巴勃羅在他們身後走來走去,用手槍挨個兒的頂著他們的後腦勺,然後他開了槍,那四個人都倒下了。我現在講起這件事時,耳邊似乎還能聽到那種又悶又尖利的槍聲。巴勃羅手裏的槍筒猛得一顫,那個人的腦袋就耷拉了下去。當手槍的槍筒頂著他們的後腦勺時,有一個人一動都不動,有一個人的腦袋拚命向前,把整個腦門都頂在了牆上。有一個人渾身抖個不停,腦袋晃來晃去。最後一個用自己的雙手捂住了眼睛。當四個人的屍體都歪斜在牆邊時,巴勃羅轉身向我們走了過來,手裏仍握著那支手槍。

“‘幫我拿著這玩意,比拉爾,’他對我說。‘我不知道擊鐵應該怎麽放下去。’他讓我拿著槍。他站在我身邊,看著那四個民防軍的屍體。所有我們的人也全都站在那裏,看著牆邊的四具屍體。誰都沒有說話。

“我們拿下鎮子的時候,時間還很早。大家都沒有吃東西,也沒有喝過咖啡。我們看著彼此,每個人身上都落滿了塵土,就好像我們剛從打穀場上回來一樣。我站在那裏,手裏拿著沉甸甸的槍,看著剛剛死去的那四個民防兵,一陣陣的想要嘔吐。那四具屍體也和我們一樣灰頭土臉的,隻不過他們的鮮血已經把牆邊的土地弄得黏糊糊的了。我們就站在那裏,這時候太陽已經從山頂處冒了出來,陽光照在了我們的四周,也照在了兵營白色的牆壁上,空氣中飛舞的灰塵被初升的太陽照成了金黃色。站在我身邊的一個農民,看了看兵營的白牆,又看了看牆邊的屍體,之後又看了看我們自己的人,然後他看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說:‘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沒錯,咱們現在去喝點兒咖啡吧。’我提議。

“‘好的,比拉爾,好的。’他說。之後我們就走到了鎮子裏的廣場上。那四個人成為了鎮子裏最後一批被槍殺的民防兵。”

“其他的人呢?”羅伯特·喬丹問道,“難道鎮子上就隻有這幾個民防兵?”

“瞧你說的,就隻有這幾個民防兵?除此之外,還有二十多個法西斯分子呢。但是他們中沒有人是被槍殺的。”

“那他們是怎麽死的?”

“他們是被連枷活活打死的。他們的屍體都從峭壁上扔到了江水中。這是巴勃羅的命令。”

“二十多個人都是這樣處理的?”

“我會講到的。事情並沒有那麽簡單。我這輩子都不想再看到那樣的事情了。我是說在峭壁頂端的廣場上用連枷把人活活打死這樣的事兒。

“鎮子建在江邊,在高高的江岸上有一片廣場,那裏長著些大樹,在大樹下麵有幾張長條座椅。廣場上有一個噴水池。鎮子上有六條街道可以直接通到廣場上,人們房子的露台與廣場相對,在房子的前麵還有一條可以環繞著廣場的連拱廊。所以,每當天氣很熱的時候,人們都會走在連拱廊下麵。這條連拱廊的三麵是直接與廣場相連的,第四麵的走道再遠處就是鎮子邊的江了,那一麵有樹木遮蔽著的走道在峭壁的邊上,離下麵的江麵大概有三百英尺高。

“巴勃羅像安排襲擊兵營那樣,將一切都安排好了。他用車把廣場通往各個街道的路口都堵住了,好像要把廣場當做是要舉辦業餘鬥牛戲的鬥牛場一樣。鎮公所是廣場上最大的一間房子,法西斯分子都被關在那裏。在鎮公所的牆上,掛著一隻大時鍾。法西斯分子在鎮子上有一個俱樂部,他們把地方選在了連拱廊下麵的幾間房子裏,他們在那裏的人行道上擺了些可以供俱樂部使用的桌椅之類的東西。在運動開始之前,他們常常在那裏喝著開胃酒。人行道上的桌椅全都是用柳條編出來的,從模樣看,那個俱樂部很有點兒咖啡館的意思,但卻比普通的咖啡館更加講究。”

“俘虜這些法西斯分子的時候難道沒有發生爭鬥嗎?”

“在襲擊兵營的前一天晚上,也就是已經將兵營包圍了的時候,巴勃羅就把那些人抓住了。襲擊剛一開始,他們一個個的就在自己家裏被逮了個正著。幹得漂亮極了,巴勃羅可真是個出色的組織者。如果不事先抓住他們的話,等到我們襲擊兵營時,我們的兩翼和後方就會麵臨著被攻擊的危險。

“巴勃羅聰明極了,但是他也殘忍極了。鎮子上的這件事被他布置德滴水不漏。我已經說過了,我們襲擊了民防軍的兵營,四名民防軍繳械投降,巴勃羅在牆邊殺了他們。我們在咖啡館喝了咖啡,那家咖啡館總是最早一家開門營業的,就在早班公共汽車的起始站點。之後,巴勃羅就開始布置廣場了。大車都被堆了起來,那場景和舉辦業餘鬥牛戲沒什麽區別。隻不過廣場靠江的那一麵並沒有堵住。廣場布置好了之後,他讓神父給法西斯分子們做懺悔,也給他們做禱告。”

“這事是在哪裏發生的?”

“就在鎮公所,我剛才已經說了。外麵圍了很多人,神父在裏麵忙活著的時候,外麵的個別人大聲咒罵著,行為舉止十分放肆,但是大部分人還是很嚴肅的。那些鬧哄哄的人都是為了慶祝拿下兵營而喝醉了的,還有那些總是一身酒氣的無所事事的人。

“巴勃羅讓廣場上的人排成了兩隊,好像他要讓他們參加拔河比賽似的。人們站在那裏,就像觀看公路自行車賽時那樣,隻留出一條狹長的道路讓運動員通過。他們的樣子也像是在給聖像儀仗隊的隊員讓路,兩隊人的中間留著一條兩米寬的道路。隊伍排得可真長啊,從鎮公所的門口一直排到了峭壁邊上,整個廣場都被占滿了。鎮公所裏的人隻要一走出來,就能看到兩列密密麻麻的人們在那裏排著隊等著他們。

“大部分排隊的人手裏拿著打麥時用的那種連枷,人與人之間的空間足以讓他們掄起連枷。但這東西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因為數量並沒有那麽多。鎮上有個法西斯分子叫做唐吉列爾莫·馬丁,他開了個專賣各種農具的店鋪,很多人的連枷都是從他那裏搞到的。沒有搞到連枷的人要麽拿著牧人用的那種粗大的棍棒,要麽拿著趕牛棒,還有的人拿著幹草叉,那是一種帶著木齒的叉子,人們在打麥後用它把麥秸稈和甘草拋向空中。巴勃羅讓拿著鐮鉤和大鐮刀的人站在靠近峭壁那邊的隊伍裏。

“廣場上站滿了人,但人們都很安靜。那天的天氣就像今天這樣好,天空中漂浮著白雲,廣場上並沒有多少灰塵,因為前一晚上有很重的露水,廣場上的樹影投在人們的身上。你能聽見噴池中的水從那個獅子塑像的銅管裏噴出來又落入噴池裏的聲音。平日裏,鎮上的女人們總是會拿著水罐在那裏接水。

“但是在鎮公所附近,那些喝醉了的痞子們卻大吵大鬧,他們擠在窗外的鐵欄處,對著裏麵叫罵著,說著很下流的玩笑話。鎮公所的裏麵,神父在為那些法西斯分子做懺悔。排著隊的絕大多數人都安靜地等著,但是我聽到一個人問另一個人,說:‘裏麵有女人嗎?’

“另一個人回答說:‘上帝保佑,希望沒有。’

“這時候又有人說:‘嘿,巴勃羅的老婆也在這兒呐。嗨,比拉爾,裏麵有女人嗎?’

“我朝他們看了一眼,說話的是個農民,他滿頭大汗,穿著一件見客人時才會穿的大外套。我回答他說:‘沒有,華金,裏麵沒女人。我們不會殺女人的。我們為什麽要把他們的女人也殺了?’

“那個華金說:‘感謝上帝,裏麵沒有女人。我們要什麽時候動手?’

“我說:‘等神父的祈禱一結束就開始。’

“‘那麽,神父什麽時候結束呢?’他又問。

“‘我不知道。’我說。我看到他臉上的肌肉一直在**,汗水順著他的額頭流了下來。這時候,他說:‘我從來沒有殺過人。’

“‘我看你還是學學的好。’華金身邊的一個農民對他說。‘但是,依我看,用這玩意揍一下子總不會要了人的命的。’他用懷疑的眼神看著手中握著的連枷。

“‘所以啊,’另一個農民說,‘我們得多揍幾下。’

“‘敵人攻占了巴利阿多裏德和阿維拉,’另外一個人說,‘我們還沒來鎮上的時候,就聽到這個消息了。’

“‘他們休想拿下這裏。這裏是屬於我們的。我們比他們先一步動手。’我說,‘巴勃羅可不是那種任憑別人先動手的人。’

“‘巴勃羅可真能幹,’其中一個人說,‘但是這一次他很自私,我是說他幹掉民防軍這事兒。比拉爾,你說是不是?’

“‘沒錯,你說得對,’我說,‘可是現在,此時此刻,大家都參與到了這件事裏啦。’

“‘可不是嘛,’他說,‘這次的安排非常好。但是,我們怎麽聽不到關於戰爭的消息了呢?’

“‘巴勃羅把電話線切斷了,在襲擊兵營之前。現在線還沒有接好。’

“‘原來是這樣啊,’他說,‘怪不得我們什麽都聽不到了。我這消息還是今天一大早從養路站那邊打聽到的。’

“‘為什麽要用這種方式來幹掉他們,比拉爾?’他問我。

“‘為了節約子彈,’我對他說,‘而且,巴勃羅認為,我們大家應該承擔起同一份責任。’

“‘那就該到動手的時候了。到時候了。’我看到他在哭。

“‘你怎麽了,華金?’我問他,‘你為什麽要哭?’

“‘比拉爾,我實在是忍不住了,’他說,‘你要知道,我連半個人都沒殺過。’

“鎮子的人們都彼此熟悉,大家都知根知底。你如果沒見過在小鎮子裏搞得運動,就和沒見過世麵一個樣。那一天,大多數人都是匆忙趕到鎮上來的,他們還穿著在地裏幹活時穿的衣服,但也有些人不知道這個時候要穿什麽樣的衣服才合適,竟然把見客人或是慶祝節日時才穿的衣服穿了出來,當他們看到其他人,包括那些參與了襲擊兵營的人,全都穿著很破舊的衣服,就感到自己的穿著鬧了笑話,非常難為情,但是誰也不願意把自己的大外套脫下來,因為他們怕這還算拿得出手的衣服丟了或被什麽人偷了去,他們寧願那麽穿著,被太陽曬得直冒汗。

“不一會兒,刮起了風。這時候,露水已經被曬幹了,加上人們不停地走來走去,地上的塵土都被風刮了起來。一個穿著藏青色大外套的人喊著:‘灑水啊,灑水!’那個每天早晨都在廣場上負責用水龍帶灑水的管理員聽到他的喊聲之後,把水龍頭打開了,水從廣場的邊上向中間灑去,飛揚的塵土被壓了下去。人們紛紛閃開,讓水灑到自己腳下。水龍帶舞動著,完成了弧形,噴出的水花被陽光照得亮閃閃的,大家把手裏的連枷、棍棒、木頭草叉拄在地上,人們的目光都跟隨著水龍帶移動。等到水灑得差不多了,土地都潮乎乎的,散開的人群又重新排好了隊。有人大聲問道:‘什麽時候處置第一個法西斯分子?第一個人什麽時候才能出來?’

“‘很快,’巴勃羅站在鎮公所門口大聲說,‘第一個很快就出來了。’他的嗓子已經啞了,那是被硝煙嗆的,而且襲擊兵營的時候他一直大聲地喊叫著。

“‘裏麵為什麽那麽磨嘰?’有人喊道。

“‘他們還沒有懺悔完自己的罪孽呢,’巴勃羅說。

“‘可不是嘛,總共有二十個人呢。’有人說。

“‘可不止二十個啊。’另外一個人說。

“‘二十個人全部說完自己所犯的罪孽可得花不少的時間。’

“‘可不是嘛,但是依我看,他們是在耍心機,想拖延時間。當然了,在這種時候,除了犯過的天大的罪,恐怕什麽都會想不起來啦。’

“‘我們還是耐心等著吧。那二十多個人所犯的天大的罪可夠多的,全講出來可夠費時間的。’

“‘雖然我有的是耐心,’一個人說,‘但還是希望能快點完事。不論是對於他們還是我們來說,最好都能快點。現在是七月裏,地理的活可不少呢。雖然現在已經收割了,但麥子還等著人去打呢。這節骨眼上可不是趕集或者過節的時候。’

“‘你就把今天當做是趕集或過節吧,’另一個人說,‘今天是自由節,等結果了這些家夥,我們就是這個鎮子和土地的主人啦。沒錯,從今天開始。’

“‘今天,這些法西斯分子就是我們要打的麥子,’一個人說,‘打掉了他們,鎮子就有了自由。’

“‘我們必須把這鎮子管理好,不能辜負了自由、’另一個人說,‘比拉爾,什麽時候才開組織大會?’

“‘這件事辦完後就開,’我回答說,‘就在鎮公所。’

“那時,我頭上戴了一頂民防軍的三角漆皮帽子,我戴著它,隻是覺得好玩。我想顯得自然些,就把手槍的扳機扣住了,又把擊鐵推了上去,給槍上了保險。我把手槍擦在我的腰帶上,它的長槍筒在腰帶下麵。我戴那頂帽子時,隻是覺得很有趣,但是後來我覺得,當時我選擇了民防軍的帽子遠不如挑選一個槍套。這時候,有一個人對我說:‘比拉爾,你頭上的這頂帽子,讓我心裏不舒服。我們已經和民防軍那幫人沒有半點瓜葛啦。’

“‘那麽,我把帽子摘了,’說完,我就摘下了帽子。

“‘把它給我,’那個人說,‘我們應該毀了它。’

“我們站在峭壁邊上的走道上,他拿過帽子後,一把就扔下了峭壁,就像牧羊人扔一塊趕羊群的石塊那樣。帽子被拋在空中,越變越小,它的漆皮在陽光中閃著光,很快就落到了江裏看不見了。我轉過頭看了看廣場那邊,我看到所有的窗口和露台上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兩列隊伍穿過廣場,一直延伸到鎮公所的大門外,樓前也都是擁擠的人們,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著話。這時候,我聽到有人喊了一聲:‘第一個終於來啦。’走出來的是堂貝尼托·加西亞,他是鎮長。他緩慢地從大門裏走了出來,穿過了門廊,周圍的人們誰都沒有動。他一直走到兩排隊伍中間,人們手裏都拿著連枷,但仍然沒有人動手。他走過了兩個、四個、八個、十個人,始終沒有人動手。他昂著頭,走在兩隊人中間的空地上,他的胖臉上灰白一片。他起先隻看著前麵,後來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他走得很沉穩。周圍的人們,誰都沒有動。

“露台上有人大聲喊著:‘怎麽回事?你們這些膽小鬼!’堂貝尼托仍舊走在靜悄悄的人群中。這個時候,我看到與我相隔了三個人的地方站著個男人,他的麵部肌肉**著,緊咬著下嘴唇,握著連枷的雙手因為太過用力而失去了血色。我注意到他正看著堂貝尼托朝他走來,周圍還是沒有動靜。當堂貝尼托馬上就要走到和這個人齊平的位置上時,他用力地掄起了手中的連枷,先是不小心打到了身邊的人,之後便狠狠地衝著堂貝尼托砸去。他的半邊腦袋被砸中了,堂貝尼托看了看他,這個人又掄起了連枷,同時喊叫著:‘給我挨著吧,你這個王八羔子。’這一次打中了堂貝尼托的臉,他用手捂住了臉。於是,周圍的人把他打倒在地上。那個第一個動手的人一把揪住了堂貝尼托的衣領,讓其他人幫他抓住堂貝尼托的兩隻胳膊,他的臉被迫緊貼在泥地上,人們就這樣一直把他從走道拖到了峭壁邊上,最後把他扔到了江裏。那個首先動手的人跪在峭壁邊上,眼睜睜地看著堂貝尼托墜了下去,嘴裏還一直罵著:‘這該死的王八羔子!該死的王八蛋!媽的,王八蛋!”這個人是堂貝尼托加的佃戶,他們之間的關係素來不好。兩個人曾為了江邊的一塊土地大吵過,最終堂貝尼托把那塊土地租給了其他人。這個人早就恨透了他。他沒有再回到人群中去,隻是坐在峭壁邊上,一直低著頭看著堂貝尼托掉下去的地方。

“這之後,沒有人再肯走出鎮公所的大門了。廣場上又恢複了安靜,人們都在耐心地等待著,想知道誰會是下一個。這時候有一個醉漢大喊著:‘該把公牛放出來啦!’

“在鎮公所的窗邊,有人說:‘裏麵的人都在禱告!沒有人肯動一動啦!’

“另一個醉漢大聲喊著:‘來啊,我們去把他們拖出來,全都拖出來。禱告該結束啦!’

“還是沒有人出來。過了好一陣子,我才看到從裏麵走出來了一個人。

“那個人是鎮上磨坊主和飼料鋪的掌櫃,名字叫做堂費德裏科·岡薩雷斯。他是個頂級的法西斯分子。他長得高高瘦瘦的,橫著梳的頭發把他的禿頂蓋住了。他還穿著長睡衣,睡衣的下擺被塞在了褲子裏。他沒有穿鞋,當時被抓住的什麽樣就還是什麽樣。他高舉著雙手,走在巴勃羅的前麵,巴勃羅在他後麵用獵槍的槍管頂著他,一直把他推到了兩列隊伍的中間。但是當巴勃羅轉身走回到鎮公所的大門外時,堂費德裏科都始終眼望天空,站在原地,他仍舊舉著雙手,似乎想讓老天爺把他拉上去似的。

“‘他沒膽子走啦。’有人說。

“‘你怎麽啦,堂費德裏科?你連怎麽走道兒都不會了嗎?’有人衝他大聲說。堂費德裏科還是高舉著雙手,一動不動,隻有嘴唇在微微地顫動著。

“‘快點走啊,’巴勃羅站在台階上,大聲喊著,‘你他媽的倒是往前走啊!’

“堂費德裏科站在那裏,似乎忘記了該怎麽動。有一個醉漢走到了他的身後,用連枷的柄捅了捅他的屁股,他突然像一匹受了驚的馬兒似的猛地往上一竄,但之後還是高舉著雙手站在那裏,呆呆地看著天空。

“這時,站在我身邊的農民說:‘這樣幹可真夠丟臉的。我跟他無冤無仇,但是遊戲該結束了。’說完,他就走了過去,擠過人群來到了堂費德裏科的身邊,他對他說:‘請允許我’,之後就用他手中的棍子狠狠地朝著堂費德裏科的頭部敲去。

“堂費德裏科剛才一直高舉著的雙手,現在放了下來,他低著頭,用手捂在自己的禿頂上。他頭頂上那不多的頭發從指縫中露了出來。他的兩列隊伍中間的空地上快速地跑了起來,連枷一下接一下地砸在了他的背上、肩上,直到他再也跑不動了,一頭栽在地上。站在峭壁邊上的人們把他拽了起來,一下子就扔到了江裏。他從一開始,被巴勃羅用槍逼出來後,就沒有說過話。對於他來說,唯一的困難是向前走,好像他已經感覺不到自己還有兩條腿了似的。

“扔完了堂費德裏科之後,我看到隊伍中那些最為狠心的人都走到了峭壁這邊的走道上。於是,我從那兒走開,來到了鎮公所的拱廊前麵。我推開了兩個趴在窗邊的醉漢,看向裏麵。在大廳裏,剩下的法西斯分子跪在地上,圍成了一個半圓形,他們就那樣和同樣也跪著的神父一起禱告著。巴勃羅和一個被叫做四指的皮匠以及另外兩個我們的人看守著那些人,他們站在那裏,手裏拿著獵槍。巴勃羅問神父:‘現在該輪到誰出去了?’神父隻顧著禱告,並不理會巴勃羅。

“神父還是不吭聲,就好像他看不見巴勃羅似的。我看得出此時的巴勃羅已經很生氣了。

“‘我們要一起出去。’說話的是堂裏卡多·蒙塔爾沃。他不再禱告了,抬起頭對巴勃羅說。他是鎮子裏的地主。

“‘你想什麽呢?’巴勃羅對他說,‘都準備好,每次隻能出去一個。’

“‘那麽,我出去。’堂裏卡多說,‘我沒有什麽需要準備的了。’他說這話時,神父為他賜福,站起來時,神父又為他賜福。神父始終沒有停止禱告,他將十字架舉了起來,遞給堂裏卡多,讓他親吻。堂裏卡多吻完十字架後,對巴勃羅說:‘我沒有什麽時候能比現在準備的更好了。你他媽的個龜孫子。要走就走吧!’

“堂裏卡多個頭不高,灰白頭發,粗脖子,有一雙灰色的小眼睛,他穿了件沒戴硬領的襯衫。因為經常騎馬,他有些羅圈腿。‘永別了,’他對跪在房子裏的人們說,‘別傷心。死並沒有什麽可怕的。令我不甘心的隻是要死在這個王八蛋的手裏。離我遠點,王八蛋,’他對巴勃羅喊道,‘別用你那破槍碰我。’

“他走出大門,看起來比平時更矮了,而且怒氣衝衝。他看了看站在兩邊的農民,在地上啐了一口。他居然啐了一口,你要知道,英國人,以當時的那種情況來說,這簡直是個奇跡。之後,他說:‘站起來吧,西班牙!打倒那冒牌的共和國!我操你們的八輩祖宗!’

“讓他這麽一啐一罵,大家很快就把他打了個半死。當他走過第一個人身邊時,立馬就挨了一連枷。他努力穩住步子繼續往前走,又不斷地挨打,直到他再也站不起來了為止。兩邊的人們用鐮鉤和大鐮刀砸他、砍他,很多人一起抬著他走到峭壁邊上,把他扔進了江裏。那些人的手上、衣服上,都沾滿了堂裏卡多的血。大概就是從這個時候起,隊伍中的人們才真正開始覺得那些從鎮公所裏走出來的法西斯分子是他們實實在在的敵人,應該把他們全部殺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