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三個人從山坡的草地上走了下來,穿越滿是樹木的山穀後,又走上了一條與河水平行的山路,山路上有數不清的鬆樹,他們在樹蔭下走了一段之後,向一座陡峭的懸崖爬去。剛攀上崖頂,就從一棵樹後麵走出來了一個人,那人手裏拿著卡賓槍。

“是誰?站住!”那個人說,“哦,是你啊,比拉爾。這個人是誰?”他指的是羅伯特·喬丹。

“一個英國人,”比拉爾說,“他的天主教名是羅伯托。到你們這兒的路可真他媽的夠陡的。”

“同誌,你好!”站崗的人說著,向羅伯特·喬丹伸出手。

“你好,”羅伯特·喬丹說,“你好嗎?”

“我也好。”那個站崗的人說。他很年輕,也很瘦削,長了一個鷹鉤鼻,鼻梁很高,顴骨也很高,眼睛是灰色的。他沒有戴帽子,一頭黑色的頭發亂糟糟的。他與羅伯特·喬丹的握手,既用力又友好。他的眼神也很和善。

“嗨,瑪麗亞,”他說,“你累了嗎?”

“我可不累,華金,”瑪麗亞對他說,“我們坐著休息了好一陣子,並沒有走太久。”

“你是爆破手?”華金問羅伯特·喬丹,“我們都知道你了。”

“沒錯,我就是那個爆破手,” 羅伯特·喬丹說,“之前在巴勃羅那裏過的夜。”

“很高興能見到你,”華金說,“你是來炸火車的嗎?”

“上次你也參與了炸火車的行動?” 羅伯特·喬丹笑著問他。

“可不是嘛,”華金說,“這丫頭就是我們在那兒撿到的,”說完,他看著瑪麗亞笑了笑,又接著說:“你可比那時漂亮多了,有人說過你漂亮嗎?”

“哦,華金,別再說了,很感謝你,”瑪麗亞對他說,“如果你把頭發剪短,你也會很漂亮的。”

“那時候我背著你,”華金說,“你趴在我的背上。”

“好多人都背過她,”比拉爾說,聲音很低沉,“那時候誰沒把她背在背上過?老頭子呢?他在哪兒?”

“他在營地。”

“那麽,昨晚呢?他在哪兒?”

“他昨晚在塞哥維亞。”

“有消息了?”

“是的,”華金說,“有消息了。”

“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依我看是壞消息。”

“你看到今早的飛機了?”

“唉,快別提這個了,”華金邊說邊搖了搖頭,“爆破手同誌,你知道那些都是什麽飛機嗎?”

“海因克爾Ⅲ型轟炸機。海因克爾以及菲亞特驅逐機。” 羅伯特·喬丹說。

“那種機翼很低的是哪種飛機?”

“那是海因克爾Ⅲ型轟炸機。”

“唉,誰在意它們叫什麽名字,反正都同意糟糕,”華金說,“哦,我似乎耽誤你們的時間了。現在跟我去見司令吧。”

“司令是誰?”比拉爾問。

華金看著比拉爾,很認真地說:“我喜歡這麽叫他,我不喜歡‘頭兒’,這麽叫起來,更有部隊的感覺。”

“你部隊的感覺真是比以前更重了。”比拉爾笑著說。

“不是這樣的,”華金說,“但是我很喜歡‘部隊’這個詞,以及所有部隊中的詞語,這樣可以讓命令更加明確,紀律也更加嚴明。”

“這個小夥子應該很合你的口味,英國人,”比拉爾對羅伯特·喬丹說,“很認真的家夥。”

“需要我背著你走嗎?”華金衝著瑪麗亞笑笑,並把一隻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背了那一次已經夠啦,華金,”瑪麗亞說。“不過還是很感謝你。”

“當時的情形,你還記得嗎?”華金問。

“我記得有人背過我,”瑪麗亞說,“但是我記不起你背過我了。吉卜賽人被我倒是印象很深,因為他好幾次都把我扔下了。但是我很感謝你,華金。以後換我來背你。”

“我倒是記得很清楚,”華金說,“我抱著你的雙腿,你的肚子壓在我的肩上,腦袋和雙手都垂在我的後背。”

“你的記憶力真好,”瑪麗亞笑著對他說,“我一點兒印象都沒有。至於手臂、後背、肩膀,更是一無所知。”

“我能告訴你件事嗎?”華金問。

“什麽事?”

“當時,我很高興能背著你,因為,敵人是在我們背後射擊的。”

“啊,你是頭豬,”瑪麗亞說,“所以,吉卜賽人背了我那麽久,也是這個原因?”

“沒錯,是這個原因。還因為,那樣做可以一直抱著你的大腿。”

“哦,英雄們,”瑪麗亞說,“救命恩人們。”

“聽我說,我的姑娘,”比拉爾對瑪麗亞說,“華金當時背了你很長時間,在那種情況下,你的大腿對任何一個人都沒有意義。那時候,到處都是子彈的聲音。他要是當時扔下你,早就不可能在子彈的射程之內了。”

“我已經向他道過謝啦,”瑪麗亞笑著說,“以後我一定也要背背他。讓我們隨意說笑吧。我總不會因為他背過我而哭的。”

“我本來是想扔下你的,”華金繼續說,“但是我怕比拉爾會斃了我。”

“我可沒斃過誰。”比拉爾說。

“哦,你用不著用子彈斃人,”華金說,“你隻用一張嘴就能把人幹掉啦。”

“謔,小夥子,你怎麽能說這樣的話呢,”比拉爾說,“你以前可是個非常有禮貌的小家夥。在運動開始之前,你是幹什麽的?嗯?小家夥?”

“我沒幹過什麽,”華金說,“那個時候,我十六歲。”

“沒幹過什麽是什麽?”

“有時候擺弄擺弄鞋。”

“你是鞋匠?”

“不是鞋匠。我擦鞋。”

“我可不信,”比拉爾說,“我可不信你隻擦鞋。”比拉爾看著他年輕的臉,單薄卻又結實的身材,亂糟糟的頭發以及矯健地猶如競走運動員的有力步伐。“那麽,後來怎麽轉行啦?”

“什麽轉行?”

“什麽轉行?哦,你知道我說的是哪一行。你可是有鬥牛士小辮兒的小家夥啊。”

“那時候,也許是因為害怕。”華金說。

“你的身材很好,”比拉爾說,“但是相貌普普通通。所以,那個時候你是害怕了,對嗎?但是,炸火車的時候你幹得不錯。”

“如今我不怕公牛了,”華金說,“一點兒都不怕了。比公牛更加危險與惡劣的東西,我都已經見過了。顯而易見,機槍可比公牛要危險多了。但是,話又說回來,假如現在讓我上鬥牛場上去,不知道我的兩條腿是不是能站穩。”

“他本來想當個鬥牛士,”比拉爾對羅伯特·喬丹解釋,“但是那時候他膽子很小。”

“你喜歡鬥牛比賽嗎?爆破手同誌。”華金笑著對羅伯特·喬丹說。

“我很喜歡,” 羅伯特·喬丹說,“是的,我非常喜歡。”

“你看過巴利阿多裏德的鬥牛嗎?”

“是的,我記得是在九月份的時候。”

“我的家鄉就在那裏,”華金說,“那裏可好啦。但是我那些善良的老鄉們可吃了不少的苦,我是說在這次的戰爭中,”這時,華金的神情變得凝重,“那些人在我的家鄉槍殺了我的爸爸、我的媽媽,還有我的姐姐,最後一個是我的姐姐。”

“殺人不眨眼的魔王!羅伯特·喬丹說

這樣的事情羅伯特·喬丹已經聽到過很多次了。他已經太多次看到人們在說這樣的話時那種凝重的神色,也太多次看到人們在說到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時,是滿含熱淚、聲音哽咽著的了。他已經數不清有多少人以這樣的方式提及親人的離世。人們講得幾乎一樣,都像華金這樣,隻要提到家鄉,就會一下子聯係到這個話題。但是,你能說的隻是“殺人不眨眼的魔王。”

你隻是聽到過人們這樣說到死亡。你沒有親眼見到做父親的人倒下,不像比拉爾所描述的法西斯分子在鎮子上死去時那樣,放佛讓他親眼目睹了一樣。你隻是知道一個父親死在了院子裏、田地裏、果園裏,或是一堵牆壁之下,又或者是在晚上,死在了卡車的車燈下。你見到了山裏的那種車燈,又聽見了槍聲,之後你走上公路,滿眼看到的都是屍體。你並沒有親眼目睹那個母親、或是兄弟姐妹被殺,但是你卻聽說過。你分明聽見過槍聲,分明也見到過屍體。

比拉爾的描述讓他仿佛親眼看到了鎮上發生的一切。

比拉爾要是能夠寫作就太好了。他要努力將這一切都寫出來,如果運氣足夠好,並且能夠記住那些細節,他或許能把她講的那些話原封不動都寫下來。她可真是個會講故事的女人,她比大作家克維多更加厲害,羅伯特·喬丹心想。在克維多的筆下可沒有哪個人物會像比拉爾在講到堂福斯蒂諾之死時那麽生動。我真希望我能寫好,我要試著把那個故事寫下來,他想著。我們的所有行為與行動。並不是敵人是如何對付我們的。至於這方麵,他了解得可不少。有很多關於後方的情況,他都很清楚。但是,你必須首先了解現在的這些人。你必須先清楚地知道,在運動開始之前,他們在村子裏是如何生活的。

因為隊伍的流動性,也因為戰爭之後我們不用留下來,我們不會遭到報複,但是,我們也不會知道在那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他想著。你住在一個農民的家裏。你在夜裏到了他們家,和他以及他的家人一起吃了飯。白天的時候,你躲了起來,第二天的夜裏,你走了。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你很快就走了。下一次,你再來的時候,你聽說那家人已經被槍斃了。事情就是這個樣子的。

出事的時候你已經離開那裏了。遊擊隊負責搞破壞,但遭到報複的卻是那裏留在那裏的農民。我總是片麵地看待問題,他想著。我知道一開始時,我們是如何對待他們的。我總是隻知道這方麵的事情,憎恨它,同時聽到人們卑鄙地提到這件事,吹牛也好,自誇也好,辯護也好,否認也好,但是,比拉爾卻讓我放佛親眼目睹了這一切。

這不就是一個人應該受到的教育嗎?他心想。等這件事徹底結束了,難道不能說我們又接受了一次完完全全的教育嗎?如果你注意的話,這場戰爭會教會你很多東西。你一定能學到很多。他還算運氣不錯,在戰爭發生前的十年中,他在西班牙斷斷續續地住過一段時間。他們信任你,是因為你能講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語,正因為你完全可以用這種語言來說話,你能說很多俗語,而且很了解各個地區的情況。說到底,西班牙人真正忠實的,隻是自己的家鄉。當然了,排在第一位的是西班牙,之後是自己的宗族和省份,再往後是他的村子和家庭,最後才是他所從事的行業。如果你能說西班牙語,你就會得到他們的偏愛,如果你又恰巧了解他的省份,那就更好了,要是你還對他的村子和所屬的行業有所了解,他們就會和你這個外國佬不分彼此。他在西班牙,從來沒有被當做是個外國人,他自然也不會把自己當成是個外國人。當然了,這並不包括他們與你為敵的時候。

沒錯,他們會與你為敵,而且常常與你為你,但是,他們對每個人都是這樣,他們也常和自己人過不去。假如有三個人在一起,那麽,其中兩個人會一起和另一個人對著幹,之後這兩個人再互相作對。雖然不是每次都這樣,但這樣的事情很常見,如果你想,你可以說出足夠多的例子來證明這個結論。

這樣的想法或許不對,但是並沒有人來審核他的這種想法。誰也不會這麽做的,能審核自己想法的人隻有他自己。他不希望總是這樣想,那樣的話,他會慢慢變成一個相信失敗主義的人。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贏得這場戰爭。如果不能贏得這場戰爭,那麽一切都將不存在。他讓自己關注一切、傾聽一切,並牢記一切。他正身處於這場戰爭之中,在這段時間裏,他會保證忠誠,盡量完美地完成每一項任務。但是,沒有人可以占領他的心,或是占領他的觀察力和注意力,他將會對這一切做出判斷,但那是之後的事情。他有很多材料可以讓他做出判斷,是的,已經有很多材料了。甚至有的時候,他都覺得它們太多了。

看看比拉爾這個女人吧,他想著,不管今後會發生怎樣的事情,隻要時間允許,我一定要聽完她所講得那個故事。看看她和兩個年輕人走在一起,你再也找不到比眼前的這三個人更漂亮的當地人了。比拉人就好像是座大山,那兩個年輕人就好像是兩棵小樹。老樹已經不存在了,小樹卻在成長著。雖然生活讓這兩個年輕人遭到了磨礪,但是他們仍舊意氣風發,幹淨、鮮嫩、毫發無損,就好像他們連災難的名字都不曾聽說過似的。可是,比拉爾曾說過,瑪麗亞才康複不長時間。那時候,她的情況一定糟糕透了。

羅伯特·喬丹想起曾在十一旅見過的一個比利時小夥子,他和同村的另外五個小夥子一起當了兵。他們的村子大概有兩百人,在當兵之前,那個小夥子還沒有去過其他的地方。羅伯特·喬丹第一次見到那個小夥子,是在漢斯旅旅部的時候,那時候,與他一起當兵的五個同伴已經全都犧牲了,那個小夥子自己的情況也糟糕透了。旅部裏的人把他當做勤務兵,讓他幹些伺候大家吃飯的活兒。他長了一張白裏透紅的大臉,像個佛蘭芒人,他的手也很粗糙,好像是雙幹慣了農活的手。當他端在盤子走路的時候,那模樣就像是馬兒在拉車,又笨又使勁兒。就是這樣一個小夥子,他總是在哭。當大家夥兒吃飯的時候,他就站在一邊默默流淚。

隻要你抬起頭,就能看到他正在哭泣。你要酒的時候,他在哭,你拿著盤子要他給你裝滿燉肉的時候,他在哭,這時候他會轉過身去。他也有停住的時候,但是隻要你朝他看上一眼,他的眼淚就又會止不住了。在上菜的間歇,他躲在廚房中哭。旅部裏的每個人對他都很好,但是這根本就不管用。他很想知道自己的將來會是怎樣的,他想知道他什麽時候才能恢複正常,然後再去當兵。

現在的瑪麗亞已經恢複地相當好了。不管從哪個方麵來說,給人的感覺都是這樣的。但是,他並不是精神領域的專家學者。比拉爾才是這方麵的專家。昨晚度過的那一夜說不定對他倆都有好處。可不是嘛,除非這件事情到此為止。這對他來說自然是有很多益處,今天一天他都感到神清氣爽、無憂無慮。這件事本身其實挺糟糕的,但是他運氣不錯。他遇見過更為糟糕的事情。本身挺糟糕,這是一種西班牙語的說法。瑪麗亞可真夠可愛的。

瞧她,他在心裏想著,瞧瞧她那可愛的模樣吧。

他看到瑪麗亞邁著大步,走在陽光下,她那卡其色襯衫的領口敞開著。她走起路來就像是匹歡快的小馬駒。他心想,這種情況怎麽會讓你遇到呢?這樣的情況根本就不會發生,說不定就從來沒有真實地發生過。他向,說不定那隻是你的一場夢,又或者完全是你自己在腦中虛構出來的,那壓根就不是顯示。它就像是你以前做過的那些夢一樣。在以前的夢中,你曾在電影中看到過的某個美女會走到你的床邊,她們會上你的床,她們都是既美麗又可愛的。他在睡著的時候,和她們中的好幾位都做過愛。他記得有嘉寶,對,也有哈羅。沒錯,就是這樣,哈羅出現的更多。這一次,說不定也是那樣的夢。

現在,他仍舊記得在發動對波索布蘭科的進攻前夕,和嘉寶共度良宵的情景。她穿了一件十分柔滑的羊毛衫,他摟著她,當她向他俯過身時,她前額處的頭發散開了,輕撫著他的臉龐。她對他說,自己一直愛著他,而他為什麽卻從來不向她吐露衷情?她不是個容易害羞的人,也並不高冷。他看到她隻覺得她可愛,讓人忍不住想把她抱在懷裏,她那副可愛的模樣,和她與約翰·吉爾伯特在一起時一模一樣。在夢中一切都逼真如實,他覺得自己愛她比愛哈羅更多,雖然嘉寶就來過這麽一次,但是哈羅……現在的情況,也許也是個夢吧。

誰說得準呢,說不定這次的事情並不是夢,羅伯特·喬丹對自己說。說不定現在我隻要伸出手就能碰到眼前的瑪麗亞,羅伯特·喬丹對自己說。說不定你沒膽量這麽做,羅伯特·喬丹對自己說。隻要你伸出手,你就會發現這件事並沒有真實發生過,一切都隻不過出自於你的虛構,就像曾出現在夢裏的那些電影明星們,以前你以前的那些女朋友們,她們都曾在夜裏回來過,當你睡在睡袋中時、睡在地板上時、睡在草堆、馬廄、農莊、樹林、車庫以及西班牙的山間時,這一切不都是你的夢境嗎?當你睡著的時候,她們一個個重又回到了你的睡袋中,而且比現實中的她們更加漂亮。說不定這一回也是這樣。說不定你壓根就不敢伸出手去觸碰她來辨別真假。也說不定你敢那麽做,但是你會知道這都是你所虛構的,或者隻是你的夢。

羅伯特·喬丹突然跨到了山路的另一邊,他把自己的一隻手放在了瑪麗亞的胳膊上,他的手指立刻就感到了她身上那件穿舊了的卡其色襯衫的觸感,以及襯衫底下她那光滑的胳膊。姑娘看了看他,對他微笑著。

“嘿,瑪麗亞。”羅伯特·喬丹說。

“嘿,英國人。”瑪麗亞說。羅伯特·喬丹看到她棕褐色的皮膚、灰黃的眼睛、金褐色的短發已經豐滿又帶著笑意的嘴唇。她抬起了頭,看著他的眼睛,向他微笑著。這不是夢,一切都是真實的,他確信。

這個時候,位於鬆林盡頭的聾子的營地已經映入了他們的眼簾。那裏的地形是一個圓形的深溝,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擺在地上的大臉盆。在這樣的石灰岩的高地上,肯定有很多岩洞,羅伯特·喬丹想著。他們的正前方就有兩個岩洞,岩洞前麵是長勢很好的矮鬆樹,剛好把岩洞隱蔽了起來。這處營地和巴勃羅的那處一樣好,甚至要更勝一籌。

“說說你的家人被槍斃的事情吧,華金。”比拉爾說。

“唉,太太,”華金說,“我家裏的人都是左派,巴利阿多裏德的每個人都是這樣。那次,法西斯分子屠村,先是槍殺了我的父親,因為他曾給社會黨投過票。之後又槍殺了我的母親,因為她也投了相同的票,那還是她這輩子投出的第一張選票。然後,他們又槍殺了我的一個姐夫,當時他是電車司機工會的會員之一。顯而易見,他想要開電車就必須要參加工會,但是他對政治從不過問,這一點我是很了解的,他甚至覺得他有點兒太不顧體麵了,他不能算是一個好同誌。我還有另外一個姐夫,也在電車上工作,那時,他已經去山裏了,就像我這樣。法西斯分子們以為我的姐姐知道姐夫在哪裏,但是她什麽都不知道,所以他們也槍殺了她,因為她始終說不出姐夫的下落。”

“都是些殺人不眨眼的魔鬼!”比拉爾說,“聾子人呢?為什麽看不到他?”

“他在營地,嗯……也許在山洞裏。”華金說完停了下來,他把卡賓槍的槍托支在地上,說:“比拉爾,聽完說,你也聽著,瑪麗亞。請你們原諒我吧,如果我剛才講得家裏的事情讓你們憂心了的話。我知道,每個人都有著這樣的傷心事,所以,最好還是別說這些事。”

“不,你應該說出來,”比拉爾說,“我們為什麽要活在這世上?我們我們不能相互幫助、打氣的話,我們為什麽要活著?聽說了卻默不作聲,那可就太冷漠了。”

“但是,這會惹瑪麗亞憂心的。她自己的事情已經夠讓她憂心的了。”

“說什麽呢,”瑪麗亞說,“我的煩憂像一隻特大號的水桶,你的那些苦水可不夠填滿它的。沒錯,華金,我是很難過,希望你的另外一個姐姐能夠平平安安的。”

“她還好,至少現在是這樣,”華金說,“他們把她抓進了牢裏,她似乎沒受到什麽虐待。”

“你家裏還有其他人嗎?” 羅伯特·喬丹問。

“除了我,誰都沒有了,”華金說,“還有已經去了山裏的那個姐夫。但是依我看,他八成已經死了。”

“說不定沒有呢,”瑪麗亞說,“說不定他和其他的遊擊隊伍在別的地方。”

“我覺得他已經不在了,”華金說,“他的身體不允許他到處跑來跑去,他以前是個售票員,他不會適應山裏的生活的。我都不知道他是否能活過一年。他的心肺也很不好。”

“他可能什麽問題都沒有。”瑪麗亞說著,把一隻胳膊靠在了華金的肩膀上。

“你說得對,瑪麗亞,當然會有那種可能。”華金說。

華金站在那裏,這時,瑪麗亞踮起了腳尖,用雙手摟著華金的脖子,輕輕地吻了吻他。華金哭了,他把頭轉到了一邊。

“我把你當做是我的哥哥,”瑪麗亞說,“我吻你,因為你是我的哥哥。”

華金搖了搖頭,默默地流著眼淚。

“我是你的妹妹——瑪麗亞,”那姑娘說,“我愛你,我的好哥哥,你現在有家人啦。我們都是你的家人。”

“沒錯,這個英國人也是,”比拉爾大聲地說,“你說是嗎,英國人?”

“當然了,瑪麗亞說得很對,” 羅伯特·喬丹說,“我們都是你的家人,你有家人了,華金。”

“你和他是兄弟,”比拉爾說,“你說是不是,英國人?”

羅伯特·喬丹親切地摟過華金的肩膀,對他說:“我是你的哥哥,華金小老弟。”

華金還在搖著頭。

“我應該什麽都不說的,”他說,“談論這樣的事,讓大家心裏都不舒服。我很抱歉打擾到了你們。”

“去他媽的應該不應該,”比拉爾說,她說得底氣十足。“如果瑪麗亞再吻你的話,我也要吻你啦。我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吻過鬥牛士了,就算你是個不中用的鬥牛士,那也行吧。我可以吻一吻一個不怎麽中用的鬥牛士,而且還是個當不成共產黨的鬥牛士。替我抓牢他,英國人,我要好好吻吻這個小夥子啦。”

“哦,別抓我,”華金邊說邊躲開了。“不用這樣對我,我沒什麽事兒,是我不該說那些。”

他站在空地上,努力控製著自己的表情。瑪麗亞握住了羅伯特·喬丹的手。比拉爾把雙手叉在腰上,滿臉戲謔地看著眼前的這個小夥子。

“我要是吻你,”比拉爾說,“才不會像是你的姐姐那樣吻你。姐姐親吻弟弟那樣的吻,我可不會。”

“不用再逗我了,比拉爾,”華金說,“我已經說了,我什麽事兒都什麽。但我還是很抱歉,因為我講了那樣的話。”

“很好,那咱們去找老頭兒吧,”比拉爾說,“我不喜歡動感情。”

華金看著比拉爾,他的眼神突然變得很悲傷。

“我並不是在說你,小夥子,”比拉爾說,“我指的是我自己。你這孩子太多愁善感了,一點兒都不適合做鬥牛士。”

“我本來也沒做成鬥牛士,”華金說,“你不用一直這麽說我。”

“但是你還留著鬥牛士的小辮兒啊。”

“是的,我為什麽不留小辮兒?論掙錢,鬥牛是很不錯的行當。它為很多人增加了就業的機會,國家也可以更好的管理。現在,說不定我不再害怕了呢。”

“這可說不準呐,”比拉爾說,“說不準。”

“你為什麽總是這麽刻薄,比拉爾?”瑪麗亞說,“我很愛你,但是有時候,你很粗野。”

“可能,我的本性就很粗野。”比拉爾說。“我說,英國人,你想好要跟聾子怎麽談了嗎?”

“想好了。”

“聾子的話很少,不像你我這些老是動感情又嘰嘰喳喳的鳥兒。”

“你為什麽要這麽說話?”瑪麗亞有些生氣地問。

“不知道,”比拉爾一邊邁著大步往前走,一邊說,“你覺得是為什麽?”

“我也不知道。”

“有些時候,很多事情都讓我覺得煩透了,”比拉爾怒氣衝衝地說,“你能明白嗎?其中一件事就是我已經四十八歲啦,你聽到了嗎?小姑娘。四十八歲和一張醜臉。還有,當我開玩笑說想問這個不中用又沒有當上共產黨的小鬥牛士的時候,卻看到他一臉驚慌的表情。”

“沒有,比拉爾,”華金說,“我沒有驚慌。”

“什麽沒有?!我去你們的大家夥兒。嘿,他來了。你好啊,聖地亞哥!”

羅伯特·喬丹看到有個個頭不高的男人向他們走了過來。這個人有著棕色的皮膚,灰色的頭發,顴骨很高,黃褐色雙眼的間距比一般人更寬,他的嘴唇很薄,但是最挺大,嘴巴上麵狹長的鼻梁上長了一隻類似印第安人那樣的鷹鉤鼻子,他臉上的胡須刮得幹幹淨淨。他穿了一條牧牛人那樣的馬褲和一雙馬靴,所以看起來有些羅圈腿的模樣。天氣很晴朗,但這個人還是穿了一件帶有羊毛內襯的短皮外套,而且紐扣一直扣到了脖頸處。他將自己褐色的大手伸向了比拉爾,“你好,太太,”他對比拉爾說。之後,他又對羅伯特·喬丹說:“你好。”他一邊與羅伯特·喬丹握手,一邊認真注視著他的臉。羅伯特·喬丹看到他的那雙眼睛簡直黃得像隻貓,但同時也像昆蟲般木訥。“漂亮的姑娘,”他又對瑪麗亞打了個招呼,並且拍了拍她的肩膀。

“吃飯了?”他問比拉爾,比拉爾搖了搖頭。

“過來吃。”他說完,又看著羅伯特·喬丹說:“喝酒嗎?”他一邊問著,一邊用大拇指做了個向下倒酒的手勢。

“喝。很感謝。”

“好的。”聾子又問,“威士忌?”

“你這裏有威士忌?”

聾子看著他,點了點頭。“英國人?”他仍舊看著他,“俄國人?”

“美國人。”羅伯特·喬丹回答。

“這裏很少有美洲人。”聾子說。

“已經越來越多了。”

“這很好。南美還是北美?”

“北美。”

“和英國人一個樣。哪天炸橋?”

“你已經聽說炸橋的事兒啦?”

聾子點了點頭。

“後天清晨。”

“好的,知道了。”聾子說。

“巴勃羅呢?”他對比拉爾說。

比拉爾看著他,搖了搖頭,聾子咧開嘴,笑了笑。

“去,”他看著瑪麗亞,對她笑著說,“來,”他看了一眼從上衣口袋裏拿出的一塊表,那塊表係在一根皮帶上。他看了一眼那大表,又抬頭對瑪麗亞說:“半個小時。”

他用手勢示意,讓他們坐在長凳上,那條長凳是一截被削平了的原木做成的。之後,他看了看華金,用大拇指指著他們剛才走過來的那一截兒山路。

“我和華金下山去走走,等等再回來。”瑪麗亞說。

聾子返回山洞,從裏麵拿出來了一瓶蘇格蘭威士忌和三個酒杯。他把酒瓶夾在胳膊下,這隻手的三根手指上勾著三個酒杯,另外一隻手裏則拿著一把陶製水壺。走過來後,他把水壺放在了地上,把酒杯和那個瓶身表麵帶有三個凹痕的酒瓶放在了原木凳子上。

“冰,沒有。”聾子把酒瓶遞給了羅伯特·喬丹,並且對他說。

“哦,我可一滴都不要。”比拉爾邊說邊用手捂在了杯子口上麵。

“昨晚,地上結冰了,”聾子笑著說,“化了。那裏也有,”他指了指遠處山頂上還未消融的積雪,“遠。”

羅伯特·喬丹拿起酒瓶給聾子倒酒,但是他卻搖了搖頭,用手比劃了一下,示意羅伯特·喬丹給自己倒。

羅伯特·喬丹給自己倒了大半杯威士忌,聾子看到他放下酒瓶後,就把地上的水壺遞到了他的手裏,羅伯特·喬丹稍一用力,壺裏的冷水就灌入了杯子。

聾子給自己的酒杯裏加了半杯威士忌,也倒了些壺裏的冷水。

“你?”聾子看著比拉爾,又看了看她的杯子。

“不要酒。要水。”比拉爾說。

“來,喝,”聾子對羅伯特·喬丹說,同時咧著嘴,笑著,“見過很多的英國人,他們喝太多威士忌。”

“在哪兒見到的那些人?” 羅伯特·喬丹問。

“牧場,”聾子說,“是牧場主的朋友。”

“你是怎麽弄到這些威士忌的?”

“嗯?”他聽不清楚羅伯特·喬丹在說什麽。

“再大聲些,”比拉爾說,“另一隻耳朵更好點兒。”

聾子看著羅伯特·喬丹,用手指了指聽力比較好的那隻耳朵,然後衝他微笑著。

“你是怎麽弄到這些威士忌的?“

“自己釀。”聾子注意到,羅伯特·喬丹聽到這句話後,已經被送到了嘴邊的杯子突然間不動了。

“玩笑。”聾子拍了拍羅伯特·喬丹的肩膀,笑著說,“是拉格蘭哈。昨晚聽說有個英國的爆破手來了,高興。去搞了這個,請你喝。喜歡?”

“非常喜歡!”羅伯特·喬丹說,“這個威士忌非常純正!很感謝!”

“很好,高興。”聾子又笑了。“今晚還有情報。”

“是關於什麽的情報?”

“部隊的調動。”

“哪裏的部隊調動?”

“塞哥維亞。飛機,今天早上,看到了?”

“是的,看到了。”

“糟糕?”

“的確。你是說部隊調動?”

“維利亞卡斯丁和塞哥維亞之間、巴利阿多裏德公路、維利亞卡斯丁和聖拉斐爾之間。調動。大調動。”

“你怎麽看這件事?” 羅伯特·喬丹問。

“準備行動?”聾子沒有回答羅伯特·喬丹的問題。

“或許會。”

“他們知道了。並且做了些準備。”

“也許是這樣。”

“炸橋,為什麽不是今晚?”

“這是命令。” 羅伯特·喬丹說

“誰的?”

“總參謀部的命令。”

“明白了。”

“炸橋的時間早晚有關係嗎?”比拉爾問道。

“關係很大。”

“但是,假如那邊現在就把部隊調來了呢?”

“我會讓安塞爾莫把情報送過去,他正守在公路上,可以弄到關於部隊調動和集結的有關情報。”

“你在公路上有人?”聾子問。

羅伯特·喬丹不清楚他到底聽清楚了多少。對於一個耳力不佳的人,你沒法兒保證這點。

“是的。”羅伯特·喬丹回答道。

“也有我的。為什麽不今天炸橋?”

“這是命令。”

“我不喜歡,”聾子說,“不喜歡,命令。”

“我也是的,” 羅伯特·喬丹說,“不喜歡。”

聾子搖了搖頭,喝了一口杯子中的威士忌,說:“我要怎麽做?”

“你這裏有多少人?”

“八個。”

“切斷電話線路,端了養路工小屋邊上的那座哨所,之後向橋頭緊縮。”

“不難。”

“都需要寫成書麵的形式。”

“不用擔心。巴勃羅那邊?”

“山下的電話線路交給他,斷掉鋸木廠那邊的哨所後也向橋頭緊縮。”

“之後撤退?”比拉爾問道。“我們是七男兩女,五匹馬。你們呢?”她大聲問聾子。

“八個男人,四匹馬。馬很少。”

“一共是十七個人和九匹馬,”比拉爾說,“這並不包括需要運輸的物品。”

聾子沒有搭話。

“沒辦法再多弄些馬匹了嗎?” 羅伯特·喬丹對著聾子那隻聽力尚可的耳朵說。

“仗打了一年,”聾子說,“隻有四匹馬,”他伸出了自己的四根手指比劃著說,“現在,你要八匹。”

“沒錯,”羅伯特·喬丹說,“你明白的,馬上就要撤退了,不用再像之前那樣謹慎行事了。現在,在這一帶,你可以放心大膽地幹一場。有沒有可能去偷八匹馬來?”

“不好說,”聾子回答,“說不定一匹也沒有,也說不定有更多。”

“你這裏有自動步槍嗎?” 羅伯特·喬丹問。

“有的。”

“它們放在哪裏?”

“山上。”

“槍是哪一種?”

“說不上。有子彈盤的那種。”

“子彈呢?大概有多少?”

“五盤。”

“有人會用這種自動步槍嗎?”

“我,會一點兒。很少用。不希望在這裏弄出響動,也不希望浪費子彈。”

“等會兒,我去看看那些槍。” 羅伯特·喬丹說,“手榴彈呢?”

“挺多。”

“每支步槍可以配備多少發子彈?”

“挺多。”

“那是多少?”

“一百五,或許更多。”

“其他人的情況呢?”

“他們怎麽幹?”

“我炸橋的時候,一定要有充足的兵力來搞定哨所,同時還要對橋加以掩護。所以,兵力應該是現有兵力的一倍。”

“放心哨所。白天的什麽時間?”

“一大清早。”

“放心。”

“好的不多。不可靠的也要?”

“不。有多少可靠的?”

“大概,四個。”

“這麽少?”

“不信任。”

“是指能騎馬的人嗎?”

“能騎馬的必須完全可靠。”

“如果可以,我想再要十個這樣的人。”

“隻有四個。”

“我聽安塞爾莫說,這周圍有一百多號人。”

“好的少。”

“之前你說能有三十個左右,” 羅伯特·喬丹看著比拉爾,對她說,“三十個起碼能夠靠得住的。”

“埃利亞斯手下的那些人呢?”比拉爾對聾子說,聲音洪亮。聾子搖了搖頭。

“靠不住。”

“沒辦法湊到十個?” 羅伯特·喬丹問道。聾子看著他,他的黃色眼睛裏露出呆滯的目光,之後,他搖了搖頭。

“四個。”他伸出了四根手指。

“你手下的人不夠可靠嗎?” 羅伯特·喬丹剛說完這句話就後悔了。

聾子點了點頭。

“得看危險程度,”他笑著,用西班牙語說,“會很危險吧?”

“也許會的。”

“對我沒有區別,”聾子聳了聳肩,如實說道,“寧要四個好的,不選一堆壞的。但總是壞的多過好的。這次戰爭中,好的一天比一天少。巴勃羅呢,比拉爾?”

聾子聳了聳肩。

“來,喝,”他對羅伯特·喬丹說,“我的人和另外四個,我帶這十二個。今晚可以整晚合計。我這裏有六十包炸藥。給你?”

“哪種成分的炸藥?”

“不清楚。普通的。我帶來你看看。”

“可以用這些炸掉上遊的那座小橋,” 羅伯特·喬丹說,“好極了。你今晚下山的時候帶上炸藥,可以嗎?雖然我沒有接到要炸小橋的命令,但是應該炸掉它。”

“可以。之後我去弄馬匹。”

“找到馬的機會大嗎?”

“不好說。”聾子說,“吃飯?”

他跟任何人說話都這樣嗎?羅伯特·喬丹心裏想著,還是為了能夠讓他這個外國人聽得更明白,所以才這樣說話?

“橋炸了之後,我們去哪兒?”比拉爾大聲地對聾子說。

聾子聳了聳肩。

“一切都得安排妥當。”比拉爾說。

“當然了,”聾子說,“必須妥當。”

“現在的情況不妙,”比拉爾說,“得要好好地製定計劃。”

“是的,太太。”聾子說,“你在擔心什麽?”

“什麽都讓我擔心。”比拉爾對他說。

聾子咧開嘴,朝她笑了笑。

“你跟著巴勃羅闖**了很多年。”聾子說。

原來他是為了我而特意說著簡化了的西班牙語的,羅伯特·喬丹心想。現在這樣很好,我更樂意聽他直接表達自己的意思。

“你認為哪裏更適合我們?”比拉爾問聾子。

“哪裏?”

“沒錯,哪裏?”

“去處很多,”聾子說,“是的,很多。格雷多斯山脈,你熟悉那裏嗎?”

“那裏有很多我們的人。但是,敵人隻要得了空,就會把所有這些地方都掃**一遍的。”

“你說得對。但是,那裏很大,也很偏僻。”

“到那兒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比拉爾說。

“所有的事情都不容易。”聾子說。“我們可以去任何地方,比如格雷多斯。我們可以走夜路。現在,這裏已經不安全了。我們已經在這裏呆了這麽長的時間,這簡直就是個奇跡。格雷多斯要比這裏安全得多。”

“你知道我想去哪裏嗎?”比拉爾說。

“哪兒?帕拉梅拉嗎?那可不是個好的選擇。”

“不,”比拉爾說,“不是帕拉梅拉,我想去的是,共和國。”

“這主意不錯。”

“你的人怎麽樣?也都願意去嗎?”

“願意。隻要我說去那裏,他們就會願意。”

“我那邊的人,可說不好,”比拉爾說,“巴勃羅是不願意的,事實上,他到了那邊反而會覺得更安全的。他的年紀已經不用去當兵了,除非征兵的年齡上限再提高。吉卜賽人也不會願意的。其他的人我就不清楚了。”

“今早來得那麽多的飛機,會讓他們看到危險的,” 羅伯特·喬丹說,“依我看,你在格雷多斯山區,也可以幹得好。”

“什麽?”聾子用他那種呆滯的目光看著羅伯特·喬丹,他問這句話時的語氣非常的不友好。

“你在那裏,可以發動更為有效的進攻。” 羅伯特·喬丹又解釋了一遍。

“哦,是說這個。”聾子說,“你知道格雷多斯?”

“知道。在那裏可以對鐵路主幹線采取些行動,可以隔三差五地切斷鐵路,我們以前在埃斯特雷馬杜拉時就是那麽幹的。你在那裏要比去共和國發揮出更大的作用。” 羅伯特·喬丹說。

他看到聾子和比拉爾聽到他的話後都沉下了臉。

聾子和比拉爾互相看著對方。

“你當真很熟悉格雷多斯?”

“是的。”羅伯特·喬丹說。

“你想去那裏?”

“阿維拉省巴爾科城的北部,那些地方比這裏強得多。可以對貝哈爾和普拉森西亞之間的公路和鐵路發起進攻。”

“那可不容易。”聾子說。

“我們在埃斯特雷馬杜拉地區切斷過一條鐵路,那裏也要危險得多。” 羅伯特·喬丹說。

“我們?”

“那裏的遊擊隊,” 羅伯特·喬丹說,“埃斯特雷馬杜拉地區的。”

“人很多?”

“四十個左右。”

“那個總是緊張兮兮、有個奇怪名字的人,就是來自那裏?”比拉爾問。

“是的。”羅伯特·喬丹說。

“他人呢?現在去哪兒了?”

“死了。我已經說過啦。”

“你也從那兒來?”

“是的。”

“現在,你懂我的意思了吧?”比拉爾說。

我說錯話了,羅伯特·喬丹心想。我居然當著西班牙人的麵說出我們比他們更加能幹,原則應該是,不要表麵自己的成績或者能力。我應該好好拍拍他們的馬匹,而我卻指出他們應該怎麽幹才更加合適,他們現在肯定很生氣。嗯,也許他們不會往心裏去,但是,也許他們會很在意。顯而易見,如果他們去了格雷多斯山區,在那裏所能發揮的作用肯定要比在這裏更大。因為,從卡希金組織的那次炸火車的行動之後,他們在這片地區再也沒有其他的作為了。炸火車並沒有什麽大不了的。那隻不過毀掉了法西斯分子的一個火車頭和幾個士兵。但是,這裏的人卻認為那次炸火車是這場戰爭中的重中之重。是的,說不定他們會撤到格雷多斯,也說不定我會被趕走。算了,就這樣吧,總之細想起來,情況並不樂觀。

“嘿,我說,英國人,”比拉爾說,“你的神經正常嗎?”

“很好,”羅伯特·喬丹說,“我很好。”

“我們中間是有這樣的人。” 羅伯特·喬丹說。

“我並不是批評他膽子小,事實上,他的表現很好,”比拉爾說,“但是他說起話來總是很奇怪,總愛誇大其詞。”她大聲說,“上次炸火車的那個爆破手,挺奇怪的,你覺得呢,聖地亞哥?”

“是挺奇怪,”這個聽力不佳的男人點了點頭,看了羅伯特·喬丹一眼,“你說的沒錯,他挺奇怪,但是人不賴。”

“他已經死了。” 羅伯特·喬丹靠近他的耳朵,對他說。

“死了?”聾子反問道,他那看著羅伯特·喬丹眼睛的目光,現在移到了他的嘴唇上,好像是要確認沒有聽錯一樣。

“是我開得槍,” 羅伯特·喬丹說,“他的傷勢太重了,於是,我開了槍。”

“他總是說一定得這麽幹,”比拉爾說,“這是他最想不開的地方。”

“是的,”羅伯特·喬丹說,“他總是說要這麽幹,這就是他想不開的地方。”

“什麽時候的事兒?”聾子問,“炸火車的時候嗎?”

“炸完火車,撤退的時候。” 羅伯特·喬丹說,“行動完成後,我們在夜裏撤退,與法西斯的巡邏隊遭遇了。他的後背中彈了。隻打中了肩胛骨,其他的骨頭都沒事。他跑了很長一段距離,但因為中了槍,再也堅持不住了。他不願意留下來被俘虜,我就開了槍。”

“也好。”聾子說。

“你確定你的神經沒有問題?”比拉爾問羅伯特·喬丹。

“確定,”他說,“我保證沒有問題。而且依我看,等炸橋結束後,你們去格雷多斯更合適。”

羅伯特·喬丹剛剛說完這句話,比拉爾的髒話就噴薄而出了,就好像是靜止的溫泉突然噴發,一股熱水毫無征兆地向他的周身射了過來。

聾子看著羅伯特·喬丹,他直搖頭,同時又樂得合不攏嘴。他開心地搖頭晃腦。比拉爾繼續著她的謾罵。這時,羅伯特·喬丹知道,什麽問題都沒有了。比拉爾終於停了下來,伸出手拿過水壺,直接就著水壺喝了一口水,心平氣和地對羅伯特·喬丹說:“至於我們今後會怎麽樣,你還是乖乖閉嘴的好,英國人。你回你的共和國去,記得帶上那丫頭,我們這些人會自己決定死在哪一片山裏。”

“是在哪一片山裏活著,”聾子說,“你冷靜些,比拉爾。”

“在哪裏活著,還是在哪裏死去,”比拉爾說,“結果如果,我的心裏明明白白的。英國人,我很喜歡你,但是,別對我們說那些你辦完事情之後,我們該怎麽辦的話。”

“當然,這是你自己的事情,” 羅伯特·喬丹說,“我管不了。”

“可是你管了,”比拉爾說,“帶著你那短頭發的小**回你的共和國去吧。可是,你記著,不要堵住人家的門,人家可不是外國人,你還在吃奶的時候,人家就擁護共和國了。”

“你說什麽就是什麽,你說我是**,那我就是**好了,比拉爾,隻要你高興,”瑪麗亞說,“既然你這麽說了,我再怎樣都是**了。但是,請你冷靜些,我親愛的比拉爾,你怎麽了?”

“我很好,”比拉爾說完,坐在了長凳上,這時她的聲音已經平靜了下來,語氣中那種底氣十足的怒氣也已經完全消失了。“我不叫你**了。但是,我是真心想要去共和國。”

“我們可以一起去,誰都可以。”

“為什麽不去?” 羅伯特·喬丹說,“既然你不喜歡去格雷多斯,為什麽不去共和國?”

聾子看著他,咧著嘴笑著。

“咱們邊走邊看,”比拉爾語氣平靜地說,“給我也來一杯那種怪裏怪氣的酒。氣得我喉嚨都疼了。咱們邊走邊看吧,看看之後的情況再說。”

“同誌,你清楚,”聾子說,“早晨的事情很困難。”此時,他不再講之前那種簡化了的西班牙語了。他用平靜而坦率的目光看著羅伯特·喬丹,他這麽看著他,並不是質疑或是尋覓,也不是那種自以為資曆很老而高高在上。“我明白你的需求,知道你要在炸橋的同時端掉兩個哨所,這樣才能掩護橋頭。你的想法我完全明白。這些都不難做到,我是說在天亮之前或是天剛剛亮的時候。”

“是的。”羅伯特·喬丹說。“你能先離開一會兒嗎?”他又對瑪麗亞說,目光並沒有看向她。

瑪麗亞走開了,到了一處無法聽到他們說話的地方,她坐在那裏,雙手放在腳踝處。

“你懂了,很好,”聾子說,“這點沒什麽問題。但是,最困難的是,事成之後我們必須離開這裏,這就得要在白天撤退。”

“是的,問題就是這樣,” 羅伯特·喬丹說,“我已經考慮過了。對我來說也是一樣,我也得在白天撤退。”

“但是,你隻有你自己,”聾子說,“而我們有好幾個人。”

“如果先撤回營地,等天黑之後再撤離呢?”比拉爾說著,把杯子拿到了嘴邊,之後又放了下來。

“同樣危險,”聾子說,“說不定會更加危險。”

“我能看到事情的走向。” 羅伯特·喬丹說。

“如果炸橋是在夜間進行的,就要簡單的多,”聾子說,“但是,你先前說要在白天炸橋,這樣的話,問題就會很嚴重。”

“我知道。”

“那樣我會被槍斃的。”

“可是如果選在白天,被槍斃的很可能就是我們所有人了。”

“對我個人而言,隻要橋被炸毀了,其他的都不是最主要的問題了。” 羅伯特·喬丹說,“但是我明白你的擔憂。你能製定出一個在白天撤退的計劃嗎?”

“當然可以,”聾子說,“很明顯,我們得製定一個在白天撤退的計劃。我現在想要跟你解釋的是,為什麽我們一個滿腹心事,而另一個又脾氣暴躁。你剛才說到去格雷多斯,就好像那隻不過是一場軍事演習般容易。但現實是,如果我們能順利到達格雷多斯,那就是場奇跡。”

羅伯特·喬丹說不出話來。

“聽我說,”聾子繼續說道,“你或許會覺得我很囉嗦。但是我這樣做是想要我們能夠彼此了解。我們能夠在這一帶活著,靠的就是奇跡,這一奇跡是法西斯分子的懶惰和愚蠢,但是,他們並不是總這樣,有時候他們也會改正。當然了,我們本身也極其謹慎,從來不在自己家門口惹麻煩。”

“我明白。”

“但是,如果要炸橋的話,我們就必須要撤離這裏,所以,撤離的方式一定得要考慮周全。”

“是的,這是很清楚的。”

“行了,”聾子說,“咱們先來吃點兒吧。我已經說得夠多的了。”

“從我認識你時起,今天是第一次聽你說了這麽多話,”比拉爾說,“是因為這個嗎?”她舉起酒杯,在聾子麵前晃了晃。

“不是,”聾子搖了搖頭,“和威士忌沒有關係。是因為以前的事情並不需要我說這麽多。”

“聽著,朋友,我很看重你的幫助和忠實,” 羅伯特·喬丹說,“同樣的,我也很看重因為在白天炸橋所能引發的後果。”

“別再談論這個了,”聾子說,“我們能做的事情就是全力以赴,但是這件事情很難。”

“紙上談兵很容易,” 羅伯特·喬丹笑著說道,“那上麵寫的行動計劃是,隻要戰鬥一打響就把橋炸了,因為這樣才能使公路上沒有來來往往的人。這事很容易的。”

“謔,是很容易,那他們是不是也可以允許我們在紙上展開行動?”聾子說,“或者我們可以在紙上邊想邊演練一下?”

“紙張是不會讓人失血的。” 羅伯特·喬丹說了一句諺語。

“但是,這是很有用的,”比拉爾說,“我希望結果能夠是,用你的命令來完成這樣是事。”

“這也是我所希望的,” 羅伯特·喬丹說,“但是,如果是這樣的話,就沒辦法打勝仗了。”

“是的,”身材高大的比拉爾說,“我覺得那樣也沒法兒取勝。但是,你知道我在想什麽嗎?”

“你想去共和國,太太。”聾子說。比拉爾說話的時候,他把能聽清的那隻耳朵靠她很近,“你快點兒去吧,太太。真希望我們能贏得這次的勝利,如果這樣的話,這裏也是屬於共和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