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馬紮羅的雪2

“這個地方也令我著迷。”

“親愛的,你不知道,你感覺好起來讓我多開心,那對我來說多重要。你知道嗎,你難受的樣子讓我也覺得十分的難受。親愛的,答應我,再不要那樣跟我講話了,可以嗎?這個你能答應我嗎?”

“好的,不會了,我不會再那樣了,我現在都想不起我到底說了什麽了。”

“你一定不會把我毀掉的,對嗎?雖然我已經到中年,但我是真的很愛你。隻要是你想做的,我也都願意做。我已經被毀掉了幾次了,拜托你,這次一定不要再把我毀掉。”

“我現在很想倒在**,把你毀幾次。”他調笑的說。

“那對我來說可是愉悅的毀滅,我們生來就注定有這樣的毀滅。飛機明天就來了。”

“你從哪裏得到的消息。”

“我自己確信,飛機一定會來的,仆人們已經把木頭和可以冒出那種濃煙的野草準備好了。今天我去看了一下那個地方,那裏很寬敞,足可以讓飛機停下來。那時候,我們在那片空地的兩邊也弄上濃煙。”

“你為什麽這麽確信飛機明天會來呢?”

“我就是確信,它一定會來的。早就該來了,之前隻是有什麽原因被耽擱了。等我們回去城裏之後,就可以找醫生,他們一定可以治好你的腿傷的。然後我們就可以弄點其他的樂趣來,不用再繼續之前那種令人討厭的話題。”

“咱們再來點酒怎麽樣?太陽看著馬上就要下山了。”

“你想喝嗎?”

“我想來一杯。”

“那我們就來一杯吧,莫洛!趕快去拿兩杯威士忌蘇打。”她喊著一個仆人的名字。

“你得馬上穿上你的靴子,晚上的蚊子太厲害了,”他告訴她。

“我洗完澡再穿吧……”

他們喝著威士忌,看著天慢慢的暗淡。夜色越來越濃厚,槍已經沒辦法瞄準了。一隻鬣狗快速的出現在那片空地上,然後就快速的消失在山的那邊。

“那隻壞蛋,它每到這個時候就往這裏跑,已經連續兩個星期了。”男人說。

“每天晚上都聽到的聲音原來是它發出的,我一點也不在意,雖然它是個非常討厭的野獸。”接下來,他們繼續喝著他們的酒,痛苦的感覺好像也已經消失了。但那種不能翻身隻能固定在**讓他還是會有一絲的難受壓抑。兩個仆人在旁邊生起了火,人影映在帳篷上,不停的跳動。他覺得自己那種很容易向生活繳械投降的天性又開始出現了。她對自己真是好的無法形容。今天是自己太壞了,對她那樣真是很不公平。她是一個很讓人敬佩的女人,人也非常好。可是想到這裏,他又忽然想到自己馬上就要去世了。

這對他來說不得不說是很大的衝擊;這種衝擊不像流水和疾風那般清爽,它是一種充滿臭氣的,無奈的、空虛的衝擊。奇怪的是,那隻討厭的鬣狗就是跟著那無影無蹤的臭氣悄悄的溜到這裏了。

“哈裏,你在幹什麽?”她問。

“沒什麽,”他說。“我隻是覺得你最好去那邊坐,就是風口的上邊那裏。”

“今天莫洛給你換藥了嗎?”

“換了,看今天新敷了硼酸膏。”

“你現在覺得好點了嗎?”

“感覺有點虛弱。”

“我現在得進去洗澡了,”她說。“我很快就出來,你等著我。一會兒,我們一起去吃晚飯,然後再把帆布床挪進去。”

他沒有理會她,隻是自言自語地說,我們不鬥嘴真是做得很對。他跟這個女人幾乎沒有大吵大鬧過。但跟那些他真心相愛的女人,他卻吵過很多次,最後那不休止的爭吵,總會毀掉他們所有真情實感。他總是付出太多的感情,同樣,也向他人要求很多。最後就把這一切都耗盡。

哈裏忽然想起來之前在君士坦丁堡時的情形,那時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在獨自離開巴黎之前,他吵過一次架。那段時間裏,他天天都與妓女睡覺。夜夜歡愉之後,他內心的寂寞仍然無法消散殆盡,反而更加墜入深深的孤獨中。這一切都是那麽難以忍受,他不得不給自己的第一個情婦寫了一封信。那個女人已經離開他了,但是他在信裏仍然寫了許多思念愛戀的話,告訴她自己始終難以割舍這種情愫......

他寫道,有一次在攝政院外麵誤以為碰到了她,一時間暈頭轉向心裏不是滋味。他總會在林蔭大道上跟著外表像她的女人,但是總不敢上前去證實究竟是不是她,心裏害怕會失去這樣美好的感覺。過去他是與不少的女人都發生關係了,可是每睡一個女人都會讓心裏的思念更深一分。他也沒有在意她的過去了,因為對她的愛已已經無法擺脫了。他寫這封信的時候是在夜總會,心裏冷靜而且清醒,準備寄到紐約去。在信裏他還央求她把回信寄到在巴黎的的事務所,這樣似乎是很妥當的。

那天晚上,他很想念這個女人,但是心裏空****的,一直想吐。他在街頭徘徊許久,一路遊**到了塔克辛姆酒店,碰見了一個女郎,就帶她一起去吃晚飯。然後他和女郎到了一個地方跳舞,但是她跳的水平很糟糕。哈裏心裏不耐煩就丟開她,又搭上了一個**動人的亞美尼亞女郎。這個女郎把肚子緊緊的貼著他的身子擺動起來,來來回回蹭得哈裏的肚子都變燙了。

因為這個亞美尼亞女郎,哈裏和一個有少尉軍銜的英國炮兵吵了起來,把女郎從炮兵手中帶走了。炮兵並不服輸,又把哈裏叫到外麵去,他們在大街陰暗處的圓石地麵上扭打起來。哈裏朝炮兵的下巴狠狠錘了兩下,但對方並沒有倒下。他知道這意味著接下來有一場不可避免的惡戰了,果然那個炮兵先是打到了他的身子,又狠狠擊中了他的眼角。哈裏又一次揮起左拳打中他,炮兵迅速撲過來抓住他的衣服,用力的扯他的袖子。他朝炮兵的耳後狠狠揍了兩拳,趁炮兵把他推開的時候,用右手把炮兵擊倒在地。炮兵的頭在倒下的時候磕到了地上,憲兵聞訊趕來,哈裏和女郎急忙跑走了。他們倆坐上一輛出租車,沿著博斯普魯斯海峽一直駛向雷米利西撒。那個寒冷的夜晚裏,他們兜了一圈又回到城裏睡覺。女郎和人相處的感覺有些過於成熟,就像是她的外貌一樣。但她的身體非常柔軟潤滑,就像是上好的羊脂,又像是玫瑰花瓣,還像是甜膩的糖漿。女郎的腹部平坦,胸脯卻高聳挺立著,屁股更是翹到不需要墊枕頭。

哈裏趕在女郎醒來之前就離開了,他在第一縷陽光的照射下才看清女人的容貌,感覺粗俗極了。然後哈裏來到彼拉宮,這時一隻眼睛還是發青的,手裏提著的上衣已經沒有了袖子。

就在那天晚上,他離開了君士坦丁堡去往安納托利亞了。後來回憶起這次旅行時,他想起整天都是乘車穿行在種滿罌粟花的田野裏。當地的人們專門種植罌粟花來提煉鴉片,真是讓人感到新奇的事情。最後仿佛鬼使神差一般,他又來到了之前去過的地方。在這個地方,哈裏曾經與君士坦丁堡來的軍官一起發動進攻。那時軍官們剛來這裏啥也不懂,發射的大炮都打到了自己陣地的部隊裏。有個英國觀察員更是,哭的跟個孩子一樣。

也是在那一天,哈裏第一次看到了死人。他們身上穿著白色的芭蕾舞裙,腳上的鞋子頭部是尖尖的向上翹,還追著毛絨絨的小球。那時土耳其人不斷的湧過來,就像是起伏的波浪一樣。哈裏看見那些穿著裙子的男人拚命的奔跑,而軍官們正朝著他們射擊。然後軍官們放棄攻擊逃跑了,他和英國觀察員也逃跑了。一直跑一直跑,直到他的肺部疼痛不已,嘴裏都是鐵鏽和銅腥味。土耳其人還來一群群的湧來,依然像波浪一樣氣勢洶湧。哈裏和軍官們在岩石後麵停下休息,後來就看到了從前無法想象的,更加糟糕的事情。所以,後來他回到巴黎再也沒有提起這些事。即使是別人隨口提起來,他都覺得無法忍受。

當他路過咖啡館的時候,看到裏麵的一個美國詩人正在朝著一個羅馬尼亞人講達達運動。那個詩人說自己叫特裏斯坦·采拉,他的臉長的像土豆一樣,麵前有一大堆碟子,看上去蠢極了。特裏斯坦·采拉平常總是戴著一副眼鏡,又老是頭疼。說完後,他回到公寓和妻子在一起。現在他和妻子的吵架已經結束了,心裏的氣惱也消散了,又開始愛妻子了。特裏斯坦·采拉回到家裏很開心,同時事務所也把他的信件送來了。

這天早上就是這樣的情形,那封回信就被放在一個盤子裏送進來了。當他看到信封上的筆跡時,感到渾身都很冷,想著趕緊把信放道另一封下麵藏起來。就在這時,他的妻子問道:“親愛的,這是誰寄來的信啊?”於是一件剛剛冒出苗頭的事情,就這樣很快結束了。

他想起自己同所有這些女人在一起的時光,有很放鬆的歡樂,也有無休無止的爭執吵架。她們總是能挑出最合適的場合來跟他吵架,而且為什麽總是選在他心情最愉快的時候來拌嘴呢?他從來沒有寫過這個疑問,首先是因為並不想傷害任意一個女人的感情。而後就是他要寫的東西已經太多了,就算不寫這些也沒什麽。但是他心裏一直覺得,自己到最後還是會寫出來的。

真的,他要寫的東西太多了。他親眼瞧見過世界的變化,關注過也記錄過這些變化;他也曾經目睹過很多事件發生,觀察過人們更細微的變化,也記得人們在不同的時刻有哪些不同的表現。如此種種,正是他的職責所在。可是現在呢,他再也不想動筆寫了。

現在她洗過澡了,正走出帳篷問道:“你覺得怎麽樣啊?”

“還好,沒什麽特別的感覺。”哈裏答道。

“那你這會兒能吃東西麽,可以給你吃晚飯了麽?”他看見女仆莫洛就在她身後,手裏拿著折疊桌。另一個仆人則拿著菜盤子。

哈裏說:“我想寫東西。”

“其實你應該先喝點肉湯,好讓體力恢複著。”她說。

“我今晚就要死啦,也用不著恢複什麽體力了吧。”他說。

“哈裏,你別說的這麽誇張好麽,求你別這麽嚇我了。”

“你自己不會用鼻子問一下麽?我的半截身子都已經腐爛了,都爛到大腿那裏了。這個時候了,我幹嘛還要和肉湯打交道?莫洛,給我拿威士忌蘇打來!”

她依然溫柔的說:“請你喝點肉湯吧。”

“那好吧。”剛出鍋的肉湯還是滾燙的,哈裏隻好用杯子盛放肉湯,等它涼一些了再喝。而後,他把這些肉湯一飲而盡。

“你真的是個好女人,以後不用再管我了。”他說。

她抬起臉龐望著他,那張臉曾經登上過《激勵》和《城市與鄉村》。人人都認得這張臉,人人都愛這張臉。她的臉有些憔悴,那是嗜好飲酒和貪戀床第之歡導致的。但是在《城市與鄉村》裏,她沒有展示過很能排得上用場的大腿,也沒有露過美麗的胸部,和那能溫柔愛撫你的纖纖玉手。當他看著她,望到那出了名的動人微笑的時候,似乎死神又來臨了。這一回,死神沒有急匆匆的殺到麵前,而是變成了一股像微風一樣的氣體。它吹動燭光,那火焰一邊搖曳著,一邊升騰起來。

“再等一會兒,他們就可以把我的蚊帳拿出來掛在樹上,再生一堆篝火。今天晚上我不想睡在帳篷裏了,搬來搬去的折騰是不值當的。今晚天氣是晴朗的,不會下雨。”

那麽,你就會這樣死掉,死在那種幾乎聽不見的悄聲低語裏。好啦,這樣也就不會再吵架拌嘴了,這是他可以保證的。這種情形是他從來沒有體驗過的,現在也不會再破壞這種感覺了。不過,他也有可能會毀掉這氛圍。你已經把所有的一切都毀掉啦,不過也許不會再破壞什麽了。

“你懂什麽是拚寫麽?”他問。

“我之前沒有學過。”她告訴他。

“好吧。”

當然,到現在已經沒有更多的時間了。隻要你把文字處理得當,把時間進行壓縮,僅用一段文字就能寫明白發生的一切事情了。

在那湖水之畔的一座山上,有一間圓木堆砌建成的屋子。那牆上的縫隙都被灰泥塗抹過,看上去是白色的。在門邊的柱子上掛著一隻鈴鐺,用來提醒人們進屋吃飯。在屋後有一片青蔥田野,再往後就是森林了。有一排倫巴底楊樹一直從木屋那裏延伸到碼頭,另一排白楊樹則是順著岬角,在突入水中的尖形陸地上矗立著。在這蒼莽森林的邊緣處,有一條小路可以通向重疊山巒。曾經他就順著這條路去采過黑莓。後來,一場火燒毀了這間木屋。屋子裏那擱在壁爐上鹿角架子上的獵槍也未能幸免,鉛彈融化在彈夾裏,隨著槍筒和槍托一起壞掉了,就躺在一堆灰上麵。屋裏有口大鐵鍋專門用來做肥皂,那堆灰就是給它用來熬堿水的。

你問祖父,能不能拿著槍筒出去玩兒。祖父說不行,你就知道那些槍還是他的。從此以後,祖父沒有再買過別的獵槍,也沒有繼續打獵了。現在,就是在這個木屋的原址上蓋起了新的屋子。牆壁依然被漆成了白色,你還能從那門廊上看到白楊樹和遠處的湖光山色。不過,再也沒有獵槍了。從前的圓木房子裏掛在鹿角架上的獵槍筒,一直都擱在那堆灰上,沒有人再去拿起他了。

在戰爭結束後,我們在德國的黑森林裏租下一條小溪,那裏可以釣鮭魚。到達小溪旁的路有兩條:一條是沿著特裏貝格走下山穀去,一路上都有林蔭遮蔽。然後繞著靠近白色道路的山穀路,走上山坡小道。順著這小道一路穿山越嶺,回經過很多小農場。那裏有很多高大的房子,都是黑森林樣式的。再走下去就到了小道和溪流交叉的地方,我們通常就在這裏釣魚。

另一條能到小溪的路,要先爬上陡直的樹林邊沿,然後翻過山峰、穿過鬆樹林。走出林子之後就來到了一片草地邊上,接著就越過這條草地到達一座小橋邊,就能看到小溪了。這條溪流並不寬闊,反而是窄小的,它的水流清澈且湍急。在溪邊有一排樺樹,那樹根邊有一個個被水流衝出來的小潭。

這個季節裏,特裏貝格的客店生意很好。這是很讓人開心的喜事,我們和店主是非常親密的朋友。沒想到第二年形勢完全不同,遇上了通貨膨脹。頭一年賺的利潤都不夠買第二年的必需品,那些都是經營客店必不可少的。店主心裏絕望,於是就上吊死了。

這些故事情形都能口述出來,但是你沒辦法講出那個護牆廣場。在那裏有很多賣花人,他們會給自己的花卉染色,弄得顏料都流在了地麵上。很多公共汽車都從廣場出發,這裏的老頭子和女人們總喜歡灌醉自己,喝一些甜酒或者劣質的白蘭地;小孩子們則在寒風中受凍,不停的流著鼻涕;在“業餘者咖啡館”的空氣裏,都是汗臭、酗酒喝貧窮的味道;還有在“風笛”舞廳跳舞的妓女們,就住在舞廳的樓上。有個看門女人就在自己的小屋裏,款待前來的共和國自衛隊員。她家裏的一張椅子上,經常放著自衛隊員的帽子,上麵都插著馬鬃。

在門廳的對麵住著一家人,女人的丈夫是個自行車比賽的選手。那天早上,她在牛奶房裏打開一份《機動車》報紙,剛好看到丈夫獲得了巴黎環城比賽的第三名。那是他第一次參加這麽盛大的比賽,作為妻子為此開心不已。她的臉漲得通紅,止不住的大笑,趕緊跑到了樓上,手裏還拿著那張有些泛黃的體育報,接著就哭了起來。

有一天淩晨的時候,哈裏準備乘坐飛機出門去。出租車司機剛好是開“風笛”舞廳老板的丈夫,親自來敲門叫他起床。就在出發之前,兩個人還去酒吧的鍍鋅吧台那裏,一起了喝了一杯白葡萄酒。那個時候,這裏的街坊鄰居都和哈裏很熟,因為大家都是窮人。

平常在護牆廣場附件的人,一般分為兩種,要麽是喝酒的人,要麽是運動員。來這喝酒的人借酒澆愁,淡忘貧窮的痛苦;而運動員則是通過運動,來忘記眼下的窘迫。他們的先輩都參加過巴黎公社,所以弄懂他們的政治處境並不困難。這些人都知道,是誰殺死了父老兄弟、親朋好友。當凡爾賽的軍隊踏進巴黎,粗暴的占領了公社,又統治了這座城市,看到任何人都會痛下殺手。隻要抓到的人手裏有老繭,或者帶著普通的便帽,甚至隻要有一點像勞動者或工人,都會被殺掉。

街道對麵是一家馬肉鋪子,還有賣甜酒的合作社。就是在這樣的貧困之中,也是在這個地方,他開始了後麵的寫作生涯。除了這裏,巴黎的其他地方都算不算是他喜歡的。這裏有藤曼纏繞的大樹,有著白色灰泥牆的木屋,屋子下麵的部分被塗成了棕色;還有圓形廣場上那一輛輛長長的公共汽車,路麵上流淌著給花卉上色的紫色顏料;這裏的萊蒙昂紅衣主教大街很奇特,是從山上急轉而下通向塞納河邊;另一邊則是莫菲塔德路,雖然狹窄卻很熱鬧。

這地方唯一的瀝青大街,是通向萬神殿的街道,也是哈裏常常騎車走過的街道。每當自行車輪碾過路麵,都能感到很少平整光滑,順溜溜的。在這條街道兩邊,都是些很高聳卻狹小的房子。除此之外還有一間很便宜的便利店,據說保爾·魏爾倫就是死在那裏的。在他們住著的公寓裏,隻有兩個房間。哈裏曾租過那家客店頂樓上的那一間,每個月要付六十法郎的租金,就為了在這裏寫作。透過這間房子的玻璃,他還能看到遠處一排排的房頂喝煙囪,還能望到巴黎周邊的重重山巒。

從這座公寓裏望出去,你卻隻能看到一個店鋪,主要售賣木材和煤炭的。他們家也賣酒的,隻不過是低劣的甜酒。在馬肉鋪子外麵,總掛著一個金黃色的馬頭。鋪子的櫥窗裏則掛著馬肉,有的是金黃色的,有的是紅色的。還有那間綠油油的合作社,是他們經常買酒的地方。那裏的都是好酒,而且物美價廉。能看到的其他房子就是塗著灰泥的牆壁和附近鄰居們的窗戶了。到夜裏,常會有人喝的爛醉躺在大街上。醉倒什麽程度呢?就是有人向你宣傳法國式的大醉,你都覺得根本不存在有這種醉法。醉漢會不斷的呻吟著,鄰居們就會打開窗子,悄悄的呢喃低語。

“警察到哪去了?為什麽總是在不需要警察出現的時候,他們剛好都在呢。可能是找哪個看門女人睡覺去了吧,找找警察吧。”不知道是哪個鄰居從窗子裏潑水,一桶水澆下去之後,醉漢的呻吟聲就停止了。“這是什麽水啊?啊,真是個聰明的辦法。”然後窗子就都關上了。

哈裏的女仆瑪麗有些不滿意,抗議每天要工作八個小時的規定。她說:“要是一個男人每天幹活幹到六點鍾,那在回家路上就隻夠喝一點點酒了,稍微有點醉而已。但是他如果隻幹活到五點鍾,那下班之後就會喝的不省人事,花光了口袋裏的錢財。工時縮短之後,真正受罪的是男人的妻子。”

“還要再來一點肉湯麽?”此刻,她又溫柔的問道。

“不需要了,謝謝你,味道超級棒。”

“那再來一點吧。”

“我想喝威士忌蘇打。”

“喝酒對你的身體不好啊。”

“是啊,喝酒對我有害。科爾·波特酒寫過這句歌詞,還配了曲子。你知道這些知識,所以會生我的氣。”

“你知道我是喜歡你喝酒的。”

“恩,是的,但是酒對我有害。”

她很快就走開了。他接著想,我會得到想要的一切。或者說不是我想要的一切,而是世界上我擁有的一切。唉,他累了,真的太累了。他想睡一會兒,就靜靜的躺著。這會兒死神不在身邊,或許是去另一條街溜達了。它們肯定是成雙成對的騎著自行車,悄聲無息的在人行道上行駛著。

不對,他從來沒寫過巴黎的,從沒寫過喜愛的巴黎。可是其他的從來沒寫過的東西,又是怎麽樣呢?

大牧場和那泛著銀灰色的山艾灌木叢,灌溉渠裏流淌著的清澈而湍急的水流,以及那濃綠的的苜蓿是怎麽樣的呢?羊腸小道蜿蜒向上伸展進山裏,而夏日裏的牛群很膽小,就像麋鹿一樣。還有那吆喝聲、持續不斷的喧鬧聲,是你在秋天的時候把那一群行動緩慢的牛趕下山去,龐然大物們在路上揚起了一陣陣塵土。在暮色的霧靄種,群山後麵的嶙峋山峰清晰的顯現。在月光之下,你騎著馬順著小道下山。看過去的時候,那山穀裏一片皎潔。

他記得,當你穿過森林的時候,黑暗裏是看不清路的,隻能抓著馬尾巴摸索著前進。凡此種種,都是他想寫下來的故事。

還有一個在牧場打雜的小夥子,那一次留下他一個人守著,吩咐過他別讓人偷走幹草。有個從福克斯來的壞老頭,經常露過牧場想弄點飼料帶走。之前那個傻小子給老頭幹過活,也沒少挨過他的打。這次傻小子不讓他拿走東西,那老頭就威脅說要再打一頓。他還想硬闖進牲口柵欄,小夥子慌忙去廚房拿了來複槍,竟不小心把老頭打死了。等到其他人趕回牧場來的時候,壞老頭的屍體已經在牲口欄裏凍僵了。那老頭已經死了一個星期,幾條狗已經咬去了他身體的一部分。

你拿毯子把還剩下的屍體裹起來,又捆在了一架雪橇上,喊那個傻小子幫忙一起拖到城裏去。你們兩個人坐著雪橇趕路,帶著屍體滑行了有六十英裏。到了城裏,你把傻小子交了出去。到那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會被逮捕呢。他心心念念的就是要盡到責任,以為跟著你這個朋友,說不定能得到些犒賞。何況,傻小子還幫忙把屍體運到城裏。他想讓大家都知道那老頭子有多壞,想偷拿不是自己的飼料。等到管治安的法官給傻小子戴上手銬的時候,他簡直無法相信事情會變成這樣。諸多無奈之下,他放聲大哭起來。

這是哈裏留著準備將來寫下來的一個故事,而且他從那裏知道的有趣故事至少還有二十個。但是他一個都沒有寫下來,這是為什麽呢?

“你去告訴他們,這究竟是為什麽?”他說。

“親愛的,你在說什麽為什麽啊?”

“沒什麽,不為什麽。”

自從和哈裏在一起之後,她喝酒就比之前少了。可是,即使他能順利活下去,也絕對不會寫她的故事。現在,他終於明白這一點了。而且,他也不會寫到這些女人當中的任何一個。有錢人都太愚蠢了,隻知道酗酒,或者整天都玩巴加門遊戲。他們喜歡嘮嘮叨叨的樣子,蠢到讓人厭煩。他想起來可憐的朱利安,這個人對有錢人總懷有一種敬畏感,很有些羅曼蒂克的感覺。他有一次寫了一篇短篇小說,開頭是這麽說的:“我們與豪門富人有雲泥之別。”有人曾經對朱利安說過,適當,他們比我們有錢多了。但是對於朱利安來說,這句話的分量遠遠超過一句幽默的話。

朱利安覺得,有錢人是與眾不同的族類,他們擁有非凡的特別魅力。等到他發現事實並非如此的時候,他的思想就被毀掉了。就好像是其他事情,把他給毀了一樣。

哈裏一向鄙視那些被毀掉的人。因為你了解背後是怎麽一回事,所以根本沒必要去喜歡這一套東西。他覺得自己是無所畏懼、所向披靡的,因為任何事情都騙不了他。他想著,隻要自己不在意,那麽任何事情都無法傷害他。

好吧,現在就算是要死了,他也絲毫不在乎。向來讓他害怕的,就是疼痛了。和其他人一樣,他也是可以忍受痛楚的,除非要忍受很長時間變得筋疲力盡。在這裏曾經有一種東西,讓他疼到無法忍受。可是就在現在,他感覺到有一種東西在撕裂身體時,那股疼痛卻戛然而止了。

哈裏記得,在很久以前的一個晚上,那時投彈軍官威廉遜鑽過鐵絲網正爬回己方陣地的時候,剛好被德國巡邏兵扔來的手榴彈打中了。負傷的威廉遜大聲尖叫著,哀求大家用槍打死他。他身材較胖,平常很愛吹噓炫耀,有點時候也會迸發出讓人意外的勇敢。他是一個好軍官,但是那天在鐵絲網裏被打中了。忽然之間一道光照亮了他,然後他的腸子就流出來被鐵絲網鉤住了,但是他還活著。同伴們不得不先把威廉遜的腸子割斷,然後把他抬到陣地。威廉遜不斷的喊著,哈裏,打死我吧。看在上帝的份上,打死我吧。

從前有一回,他們為一句話爭論過。這句話是說無論上帝帶給你什麽,都要忍受。有的人說,上帝帶來的痛苦,過一段時間就會自己消失的。但是哈裏始終忘不了那個晚上的威廉遜。事實上,在這個軍官身上發生的痛苦並沒有消失。就算哈裏把自己一直留著備用的嗎啡片都給他,那種痛苦也沒有立刻停止。

可是,哈裏現在感覺到的痛苦是很容易忍耐的。如果這種情況可以一直保持著,不會惡化下去,那麽其實沒什麽好擔心的。不過,他心裏想著如果有更好的同伴一起,那該有多好呢。

他思考了一下,自己想要哪些同伴。

不行,他想,每次你做什麽事情,都會做的太久,也太晚了。到現在這個時候,你不可能指望著人家還在原地。曲終人散場啦,現在剩下的就隻有你和女主人了。

他想,我越來越多死亡感到厭倦了,就像對其他東西的厭煩一樣。

“真是讓人討厭啊。”他不禁說出口這麽一句話。

“親愛的,你在說什麽討厭啊。”她說。

“做什麽事情,都做的時間太長啦。”

哈裏看著她就坐在自己和篝火的中間,背靠在椅子裏。她的臉龐線條動人,還映著隱隱跳動的火光。他能看得出來,她有些疲累了。他能聽得見,就在火光外麵的一圈裏,有鬣狗發出了一聲吼叫。

“我一直在些東西,”他說,“我累啦。”

“你覺得自己能睡得著麽?”

“肯定能的,怎麽你還不去睡覺呢?”

“我喜歡和你在一起,就坐在這兒。”

“你有感覺到什麽比較奇怪的地方麽?”他問道。

“沒有,我隻是有點困了。”

“可是我有感覺到異樣。”

是的,就在這個時候,哈裏感覺到死神的腳步又一次靠近了。

“你知道的,我從來沒有丟掉的東西隻有一個,那就是好奇心。”他對她說。

“你從來都沒有缺失過什麽啊,在我眼裏,你是最完美的一個人了。”

“天啊,你們女人能看到的東西實在是太少了,”他說,“你是憑借什麽依據這麽說呢?隻靠直覺麽?”

正是在這個時候,死神確實來了,它的頭就靠在帆布床的床腳,就連呼吸聲都能傳到哈裏耳朵裏。

“可千萬別相信死神是骷髏和鐮刀,都是鬼話。”他告訴她,“我覺得死神很有可能是兩個悠閑從容的騎著自行車的警察,或者是一隻鳥兒。活著它像鬣狗一樣,長了一隻大鼻子。”

現在死神已經從床腳爬到了哈裏身上,沒有任何的形狀,隻是開始盤踞在這個空間裏。

“叫它走開啊。”

死神並沒有走開,反而更近的挨了過來。

“你的呼哧呼哧喘著氣的味道可真難聞啊,”他對著它說,“真是個熏死人的臭雜種。”

死神還是一步一步的向哈裏靠近,而現在他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當它發現這個人已經不能說話的時候,就又靠近了一點。哈裏默默的想把它趕走,可是死神已經趴到了他的身上,還把全部重量都壓到了他的胸口。它就死死的趴在那兒,哈爾沒辦法動彈,也說不出一個字來。他聽見女人說,“先生睡著了,你們輕手輕腳的把床抬起來,放到帳篷裏麵去吧。”

他無法開口告訴她,把死神趕走。現在它的分量更沉重了,趴在哈裏的身上,讓他連氣都透不過來。但是當仆人們抬起帆布床的時候,胸口的重壓消失了,一切又恢複了正常的樣子。

已經是早晨了,過了一會兒,哈裏聽見了飛機聲。

天上的飛機看上去很小,在空中盤桓了一大圈。兩個男仆迅速跑出來用汽油點火,燒了能散出濃煙的野草。很快,在這平地的兩端就冒起了濃煙,在早晨的風中一直飄向帳篷。飛機在空中又繞了兩圈,這次降低了高度,接著又向下滑翔。拉平之後,飛機平穩著陸了。迎麵走來的是老康普頓,他下身穿著寬大的便服,上身穿著一件花呢夾克,頭上還帶著一頂棕色的氈帽。

“老夥計,怎麽樣啊?”康普頓說。

哈裏告訴他,“腿壞了,你要吃點早飯麽?”

“謝謝啦,我隻要喝點茶就行。你知道這架是‘天社蛾’,隻能坐一個人,所以我沒辦法帶上夫人一起了。現在你的卡車正在路上。”

海倫把康普頓拉到一邊,對他說了一些話。康普頓聽了之後明顯高興了不少,神采飛揚的走回來。

“我們得馬上把你抬進飛機了,”康普頓順,“我一會兒還要回來,接上你太太。而且路上恐怕我們要在阿魯沙停下,加一些油。我們最好馬上就走啦。”

“要來點茶麽?”

“你知道的,我其實不太想喝。”

兩個男仆很快抬起了帆布床,繞著綠色的帳篷兜了一圈,然後一路踩著岩石走到了平地上。那兩堆點燃的野草正熊熊燃燒著,借助著風勢,草都燒光了。他們來到小飛機前,仆人們費了好大力氣把哈裏挪了進去。剛進到飛機裏,他就躺在了皮椅子上,他的腿直挺挺的伸到了康普頓的駕駛座位旁邊。康普頓發動了馬達,坐上了飛機。他向海倫喝仆人們揮手告別,很快馬達打著轉兒的哢噠聲就變成了熟悉的轟鳴聲。

起飛掉頭的時候,康普頓分外小心,避免撞到野豬的洞穴。飛機在兩堆火光之間的平地上一邊顛簸著,一邊轟鳴著。最後一次顛簸結束,它飛上了天空。哈裏看到海倫和仆人們都在下麵揚手,從高空望下去,山邊的那個帳篷顯得有些扁塌塌的。高空的視野寬闊,地麵的平原景色也逐漸展開了。原本是一簇簇的樹林,變成了扁扁的灌木叢。從前蜿蜒曲折有野獸出沒的小道,現在也似乎平滑起來直通向幹涸的水窪。哈裏發現了過去不知道的東西,這裏居然有一處新的水源。

現在可以看到斑馬的脊背了,圓圓的有些隆起;也能看到縮小的大羚羊,舊像是一個個小圓點,正按照手指一樣形狀的線路爬行著,逐步越過平原。當飛機的影子向它們逼近的時候,這些野獸都四散逃跑了。現在它們顯得更渺小了。根本看不出有在奔馳的動作。你就這樣極目望去,平原變成了一片灰黃色。而你前麵坐著的,正是穿著花呢夾克、頭戴棕色氈帽的老康普頓。

他們飛過了第一片群山,能看到正往山上跑去的大羚羊。緊接著,他們又越過了高山峻嶺,能看到那陡峭的深穀裏長著茂盛的森林,那山坡上還有鬱鬱蔥蔥的竹林。然後他們又穿過了一大片茂密的森林,越過一座座山穀和山峰。隨後的山嶺逐漸變得低斜了,眼前出現的又是一大片平原。

現在天氣已經炙熱起來,大地也顯現出了紫棕色。飛機一直在熱浪中顛簸著前進,康普頓回過頭來,特意看看哈裏的情況怎麽樣了。前麵看到的,又是一片黑壓壓的崇山峻嶺。

而後飛機沒有飛向阿魯沙,康普頓將方向轉向了左麵。顯然,他已經估計到燃料足夠用了。往下看,能看到一片粉紅色的雲翻滾著掉落下來,正輕飄飄的掠過大地,似乎是剛從篩子裏跑出來的。這時在空中,忽然出現了暴風雪的第一陣飛雷。他知道,這是從南方飛來的蝗蟲。緊接著,康普頓駕駛飛機爬高,似乎是往東方飛去。然後天色暗下來,他們碰上了一場暴風雨。大雨瓢潑種,飛機好像穿過了一道瀑布似的。當飛機穿出這幕水簾時,康普頓轉頭看看哈裏,臉上都是笑意還用手指著前方。哈裏極目望去,能看到陽光下高聳宏大的乞力馬紮羅山之巔,它像整個世界一樣廣闊無垠,而且那種白色讓人難以置信。哈裏明白了,這是接下來要飛去的地方。

就在這個時候,夜裏嗚咽的鬣狗停止了聲音,開始發出了一陣像人類哭泣一樣的聲音。女人聽到了這股聲音,在**輾轉反側。她並沒有醒過來,而是夢到了自己在長島的家裏,正是女兒進入社交界的前一天晚上。似乎是孩子的父親也在場,但是他有些粗暴。而後她被鬣狗的哀嚎聲吵醒,一時間有些害怕,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處。接著,她就拿起手電筒照著另一張帆布床。

在哈裏睡著以後,仆人們就把床抬進帳篷裏了。在蚊帳的條紋下麵,她能看到他的身體。但是不知怎麽的,他將一條腿伸了出來,就耷拉在帆布床的床沿邊。腿上敷著藥的紗布也掉下來了,海倫不忍心再多看一眼。

她喊道:“莫洛!莫洛!莫洛!”

接著她又喊道:“哈裏!哈裏!”,看到他沒有反應又提高了嗓音,“哈裏!求你醒醒啊,哈裏!”

沒有人回答,也聽不見哈裏的呼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