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莫利總是冷不丁地喊叫一聲,我們在他家會合的時候,他就這樣。雖然他的喊聲不過是簡簡單單的一聲“哈呢啊嚕嚕”,但是他發出這些聲音的時候,要麽是時間上難以理解,要麽是場合不恰當。當著他的中國和德國朋友的麵,他也這樣喊叫過好幾次,一路上開著車也是這樣。就在我們從車上下來準備去酒吧的時候,他也這樣突然喊了一聲“哈呢啊嚕嚕”。這時候賈菲醒了,一看天亮了,他就從睡袋裏爬了起來,四處撿了一些幹樹枝,生起了篝火。然後莫利也爬了起來,打了個嗬欠之後又吼了一聲“哈呢啊嚕嚕”,山穀裏便響起了他的回聲。接著我也爬了起來。因為實在是太冷了,除了抱緊身體,我們能做的隻有上上下下地跳和拍打手臂了,就像那時候在火車上,我和聖特雷莎流浪漢所做的那樣。不過,很快因為賈菲找到了很多圓木頭,火勢變得旺盛了很多,甚至到最後,實在太熱了,我們又不得不背對著篝火。這個清晨是如此美好,來自山巒另一邊的紅色旭日光芒,穿過冰冷的樹木,傾瀉而下,如同射入大教堂一般。霧氣向著太陽升騰,之前那條小溪的水麵幾乎已經結滿了冰,還剩下一些水窪,可以說是釣魚最好的去處。不一會兒,我也跟著喊了起來“哈呢啊嚕嚕”。賈菲又一次去撿樹枝,但是這次去了好長時間,莫利便大喊“哈呢啊嚕嚕”來呼喚他,不過賈菲隻是簡單回應了一聲“嗚呃”。他回來對我們說,印第安人在山裏聯絡的口號就是“嗚呃”,聽起來還是很優美的。然後我也跟著他一起改成了喊“嗚呃”。

我們再次踏上旅途後,在車裏吃了麵包和乳酪。莫利在早上與晚上沒什麽區別,如果說有不同,那就是早上的他聲音有一點點的急促和熱切,好像他是一個迫切迎接新一天而早早起床的人。很快太陽就變得溫暖了起來。黑麵包是出於處在辛恩·莫納漢的太太之手的,在科爾特馬德拉,他有一間小屋沒有人居住的閑置小屋,他說我們隨時都可以過去住,不收任何房租。乳酪是切德乳酪,味道非常衝。這的確是非常不錯的早餐,卻不能讓我感到滿足。我渴望的早餐是熱氣騰騰的家常早餐,然而周圍連個房屋和人家都沒有。不過,在一條小溪上的小橋上經過,突然在路邊上看到了一家山中小店。輕煙在煙囪上嫋嫋升起,霓虹招牌在櫥窗上閃爍著,一張海報說明了小店裏出售薄烤餅和熱咖啡。

“走吧,這一整天我們都要爬山,必須要提前補充點電能量。”

誰也沒有提出異議,我們便走了進去,坐在了一個高背椅座位上。一個婦人為我們點餐,態度很親切,她像鄉下人那樣開朗、喜歡言談。“哦,小夥子們,你們這是要去打獵嗎?”

賈菲聽到之後回答說:“不,我們到這裏來是來爬馬特峰的。”

“馬特峰?獎勵一萬塊錢我也不會爬!”

店後麵有一個木頭小屋,等待早餐的時候,我到小屋裏上了個廁所,然後打開水龍頭洗了把臉。冰冷的水給人舒適的感覺,冷水的刺激下,我感覺臉緊繃繃的。我還喝了幾口,好像就像是流動的寒冰掉進了我的胃裏,並在那裏停留了下來。金色的陽光從百英尺高的冷杉和黃鬆枝頭傾瀉而下,狗兒們在陽光下一聲一聲地叫著。遠處的一些山峰白雪皚皚,閃耀著白色的光芒,馬特峰就是其中一個。回到餐廳的時候,熱氣騰騰的薄烤餅已經出鍋了。我在薄烤餅上塗了糖漿和三小塊牛油,一邊咕嚕嚕地吃了起來,一邊喝著熱咖啡。賈菲和莫利和我一樣。有一段時間,我們沒有任何人說話。當我們吃光所有的食物後,進來一群身穿羊毛襯衫,腳踩獵靴的獵人。他們個個精神抖擻,沒有任何一個是迷迷糊糊的,為早餐之後的大開殺戒做好了準備。餐廳的旁邊是一間酒吧,但是沒有人有喝酒的興致。

繼續前行後,我們又經過了一座橋,還經過了一片綠茵地,綠茵地上有一些牛還有幾間小木屋,再往前就是一個平原。這時,已經能夠清晰地望見馬特峰了,就在南邊高高聳立著,遠遠地望著那些參差不齊的山峰,心中充滿了敬畏。“就是那兒了,”莫利的口氣很是自豪,“是不是很漂亮?你們感覺跟阿爾卑斯山像不像?我家裏的山峰照片有很多都是白雪皚皚的,有機會你們一定要來看看。”

“我覺得看真的東西更好,”賈菲嚴肅地說。他遠遠地凝視著遠處的山峰,在他的目光中我聽到了無聲的輕歎,他回到家了,我懂。布裏奇波特和新英格蘭小鎮很像,都是平原小鎮,也都是那樣的死氣沉沉。鎮上的旅館和加油站分別有兩家,還有一家學校。它的旁邊有一條高速公路,是連接畢曉普和卡森城的三九五號高速公路。

在布裏奇波特,莫利先生又耽擱了大家一次,同樣匪夷所思。他想找找有沒有開著的店鋪可以買個睡袋,或者哪怕是一張柏油帆布什麽的也行(根據昨晚在四千英尺高的地方睡覺的經曆來看,九千英尺一定會冷得的不能再冷了)。我和賈菲坐在學校的草地上等著莫利去買東西。那時候是上午十點,我們看著高速公路上零零星星的車輛來來往往,打發著時間。路邊有一個年輕的印第安人豎著大拇指指著北方,他在試圖攔一輛順風車。“我喜歡的就是像這樣,搭著順風車到處旅行,無拘無束,自由自在,把自己當作印第安人,想做什麽就去做。史密斯,走,過去跟他聊幾句,祝他一路順風吧。”那個印第安人雖然不是很健談,但是態度很不錯。從他的話中我們知道,他已經在三九五號公路上浪費了很多時間。我們祝他一切順利之後,又繼續等莫利。然而,很長時間他都沒有出現,好像失蹤了。

“他在做什麽?難道他還要把整個鎮的店主都給喊起來嗎?”

最好莫利好不容易回來了,卻沒有買到任何東西,現在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到湖邊的旅館去試試,看能不能借幾床毯子。我們再次上車,開了幾百碼,回到了之前的高速公路,然後一路南行,向著那些在藍天下閃爍著光芒的雪峰前行。沿著漂亮的雙子湖,我們到達了湖畔那個白色的農莊式旅館。莫利走進旅館,用五美元作為押金,借了兩床毯子。門邊站著一個雙手叉腰的女人,狗大聲地叫著。路上揚起了很多塵土(那條路是土路),但是天藍色的湖水卻十分清澈,水中是周圍山麓小丘和懸崖峭壁的倒影。這是一條正在整修的路,前方施工的地方塵土飛揚。就在那裏,我們停車開始步行,然後,穿過一條小溪,還有一些灌木叢,我們就可以到達山路的起點了。

我們停好車,並把裝備從車裏拿下來,放在被陽光溫暖的地上。賈菲在我的包裏塞進了一些東西,還說如果我不背,那就去跳湖。他認真的樣子,很有領袖的氣派,我很欣賞。然後,他又帶著充滿稚氣的認真態度,蹦蹦跳跳地跑到了馬路中央,拿著鶴嘴鋤在地上畫起了畫,先畫了一個圓圈,又在圓圈裏畫了一些東西。

“你畫的什麽?”

“我畫的是曼陀羅,當然是有法力的。它能夠保佑我們平安順利,我還可以念一些咒語,讓它幫我預測未來。”

“曼陀羅是什麽?”

“曼陀羅是佛教的一種圖案,由圓圈包裹著一些東西。圓圈即是‘空’,包裹的東西即是幻想。你能聽懂嗎?在一些佛像的頭上,或許你能看到這樣的圖案。”

我之前就已經把賈菲的網球鞋穿在了腳上,現在,我又戴上了他給我的登山帽。那是一頂黑色貝雷帽,我將它斜斜地戴在了頭上,然後背起背包,整裝待發。因為貝雷帽和網球鞋,我覺得與其說是登山者,還不如說我是一個波西米亞畫家呢。而賈菲呢,腳上穿著那雙高級登山鞋,頭上戴的是瑞士鴨舌帽,還插了根羽毛,這讓他更像一個淘氣小精靈——不過這個淘氣小精靈很是吃苦耐勞。賈菲在一張照片裏穿的就是這身裝束,那是一個晴朗的早晨在內華達山脈上拍的,我見過那張照片。從照片上可以看到遠處的山坡上冷杉成蔭,再往遠處,就是積雪山峰,因為太遠,看起來像針尖一樣;近處,就是戴著瑞士帽的賈菲,他正背著一個大背包,在茂密的鬆樹林中邁著大步前進,左手扣在背包肩帶上,還捏著一朵花,眼神中流露著快樂,好像在和他的偶像們——約翰·繆爾、寒山子、拾得、李白、約翰·巴勒斯、保羅·班揚和克魯泡特金——一起前行。照片中,賈菲有著厚實的胸懷和寬闊的肩膀,小肚子向外凸著,很是逗趣,但是他並不是真的有小肚子,而是為了能夠邁著大步子(他的步幅可是並不比一個高個子小),走路的時候會向前拱起來,肚子顯得有些凸出。

“我操,賈菲,這真是一個棒極了的早上。”莫利鎖車門的時候,我說道。然後,我們就背著背包,像三個掉隊的步兵一樣,慢慢悠悠地走著,時而在馬路左邊,時而在右邊,時而又在中間。“跟‘好地方’酒吧比起來,這裏要好千百倍!這樣的一個星期六早晨,如此清新,如果在‘好地方’酒吧喝的爛碎如泥,那可就真是糟蹋了。老天,漫步在空氣清新的湖邊,這本身就是一首俳句。”

“史密斯,比較有些可惡,”賈菲在說話的時候,用塞萬提斯的話為他的佛教觀念做注腳,“老夥計,無論是在‘還地方’,還是在爬馬特峰,都是‘空’,同一個,沒有區別。”我將他的話琢磨來琢磨去,感覺不無道理,比較確實沒什麽意義,一切都沒什麽不同。隻是,這時的我,的的確確有一種心曠神怡的感覺,而且我也突然意識到,登山是有益於健康的(雖然我的靜脈曲張開始加劇),讓我可以離酒精遠一點,甚至讓我開始一種新的生活也不是沒有可能。

“賈菲,能認識你我很高興。你讓我懂得,在對文明產生厭倦的時候,就應該背起背包,走到深山老林裏去轉一轉。我甚至應該說,我非常感激能夠認識你。”

“我同樣如此,史密斯,能夠與你相識,我同樣心懷感激,你讓我學會了自發式寫作,還有很多很多其他的東西。”

“這不算什麽的。”

“但對我來說,卻有著重大的意義。好了,我們要加快速度了,時間已經很緊張了。”

我們走著走著就到了那個塵土滿天的地方,挖掘機正在那裏施工。那些又肥又壯的操作員全都汗流浹背的,一邊工作,嘴裏一邊咒罵著。想讓他們登山的話,那你必須給他們雙倍甚至四倍的工資才行,畢竟今天是星期六呀。

因為頭上的貝雷帽看起來有些蠢,讓我感到有些尷尬,然而那些操作員壓根就沒看我一眼。很快我們就從他們身邊走了過去,慢慢地,離山路起點那裏的最後一間小店越來越近。那是一間位於湖的盡頭,V字形山腳下的小木屋。我們在它的台階上坐著休息了一會兒。因為一直走的都是平路,盡管已經快有四英裏了,但並不怎麽費力。莫利的嘴巴,在這四英裏的路上一刻都沒有停過。他背著一個巨大的硬框登山包,裏邊是他的充氣床墊和一些沒什麽用的東西,看起來非常滑稽;沒有戴帽子的莫利看起來和平時在圖書館工作的時候沒有什麽不同,隻是他穿的褲子有些鬆鬆垮垮的。莫利之前沒有放幹曲軸箱的油,他突然想起來的時候,我們正在小店裏買糖果、餅幹和可樂。

“老亨利忘了給他的大腦加點油,這讓他忘了放幹曲軸箱的油。”我開起了玩笑,他們臉上的表情開始變得凝重起來,但我卻不知道這個問題究竟有多嚴重,因為我完全不懂機械。

“不,這是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如果今天晚上的氣溫會到達零下,汽車的散熱器一定會報廢的,也就是說,我們隻能走到十二英裏之外的布裏奇波特,然後再想其他回家的辦法。”

“或許今天晚上沒有那麽冷呢。”

但是莫利說:“我們不能冒險。”這讓我頓時就火了,本來一個很簡單的登山旅行,卻因為他不是忘這個,就是忘那個的,把我們搞得的一團亂。

“那你說什麽辦?難道要再走回嗎?”

“現在的唯一的辦法就是我自己回去,把曲軸箱的油放幹,然後再去追你們,晚上我們在營地會合。”

“好吧,到時候我會生一堆篝火,盡量的大一些,看到火光,你就大聲地喊叫,我們會響應你給你做引導的。”賈菲說。

“這個容易。”

“但是你要趕在天黑之前到達。”

“好的,我馬上啟程。”

這一刻,可憐滑稽的亨利勾起了我的惻隱之心。“要不算了吧,去他媽的油不油的,我們一起走吧。”

“不行,我必須得回去一趟,如果今天晚上真的會結冰的話,我就得花很多錢修車了。放心吧,我一邊走的時候,會想你們兩個在路上會討論什麽話題,所以我不會無聊的。就這樣吧,我要出發了。不過你們一定要小心一些,不要讓你們說話的聲音吵到了蜜蜂,也不要走路時候踢到野狗。還有哦,假如你們碰上一群赤身**打網球的姑娘,千萬不要直勾勾地盯著她們的車頭燈,不然她們屁股上反射回來的陽光,一定會刺傷你們的眼睛的。”又胡言亂語了一番,他才終於轉身往回走了,一邊走著,嘴裏一邊嘀咕著。我們怕他磨蹭,衝著他喊了一句:“亨利,一路順風,快去快回。”他聳了聳肩,沒有說話。

亨利走遠一些後,我對賈菲說:“其實我覺得或許對莫利來說這不算什麽,畢竟他這個本就喜歡東逛逛西瞧瞧和丟三落四。”

“他拍著肚子悠然自得的樣子,讓我想到了莊子。”亨利搖搖晃晃地走著,還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那個瘋樣子讓我和賈菲笑了半天。

“好了,我們也繼續走吧,我先背著這個大背包,等我累了,你再換我。”賈菲說。

“我現在就背吧,背重東西的感覺讓我喜歡。你無法想象我有多喜歡。好了,老兄,給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