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艾瓦走進屋子睡覺去了,我再一次閉上眼睛打坐,心裏默默地說著:“我的思緒已經停止了。”但是實際上我的思緒並沒有停止,因為一直在想著這句話。就算是這樣,我仍然感覺到了籠罩在我全身的喜悅,因為我清楚地明白,所有發生在今晚的錯誤,都隻是一場夢而已,這場夢已經結束了。我無需煩惱,畢竟,我不是“我”。我也在祈求上帝(觀世音)賜予我充足的時間、智慧和精力,讓我可以向我所有認識的人分享我所領悟到的東西(這一點至今都沒能實現),讓他們能夠擺脫絕望和無助。頭頂上的老樹是活的,它在靜靜地沉思。我聽見了有老樹啃花園裏野草的聲音。伯克利每一戶人家的屋頂都像是一塊活肉,可憐兮兮的,人們用它來遮蔽著自己沒有勇氣麵對的天堂永恒。等到我準備睡覺的時候,對普琳絲的欲望已經不再紛擾我的心思了。我心情暢快,甜美地睡著了。

爬山那天終於到了。那天下午,賈菲騎著自行車來找我。我從艾瓦那借來了背包,將背包放在了車筐裏。我帶了襪子和毛衣。我沒有爬山專用的鞋,賈菲借給了我一雙,是一雙有些舊卻很結實的網球鞋。“網球鞋比較輕,或許穿著網球鞋登山比穿登山鞋更加適合你。你穿著它,可以很輕從地在石頭之間跳躍。不過,我們要有一段時間就交換一次鞋子。”

“你都帶了些什麽吃的?”

“等會兒再說這個,雷……”(他有時候會這樣隻叫我名字的第一個字,但每次他都拖著長腔,顯得很悲苦,好像在憂慮我的命運一樣)“先說睡袋吧。我給你帶了一個。不過跟我那個鴨嘴式的睡袋不一樣,稍微有些重,到時候你穿著這衣服,旁邊再點個篝火,哪怕是在高山上,你也可以躺在裏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

“穿衣服睡覺倒是沒關係的,但是為什麽需要篝火呢?現在隻是十月而已。”

“在山上,十月份的氣溫就已經零下了。”他解釋道。

“你是說晚上嗎?”

“對呀,晚上。白天還是很溫暖的。你知道嗎,約翰·繆爾經常隻帶一件軍大衣和一袋幹麵包就去爬山,其他的什麽都不帶。睡覺時候裹著軍大衣,餓了便就著水吃麵包。就這樣在山中獨自漫遊幾個月。”

“好厲害,他簡直就是鐵漢。”

“關於吃的,在市場街的水晶宮市場,我買了保加麥,那是我最喜歡吃的,也是保加利亞人的主食,是粗小麥做的爆米花。我會放一些培根在裏麵一起煮,這樣,我們三個就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頓晚餐了。我也帶了茶葉。可以在寒冷的星空下喝一大杯熱茶。另外我還帶了一些材料,可以坐巧克力布丁,不是那種泡了就可以吃的東西,而是真正的巧克力布丁。到時候可以在火上將材料煮開,熬一會,再用雪來冷凍。”

“你可真有辦法,老兄。”

“一般情況下我爬山時隻帶些米,這次之所以帶保加麥,也是想給你來點美食。我還會放一些脫水蔬菜包進去煮,那是我在滑雪用品商店裏買的。這就是我們的早餐和晚餐。我還帶了很多花生和葡萄幹來作為補充體力的小吃,此外我還帶了幹杏子和幹李子。”他讓我看了看裝食物的那個袋子,裏麵放的東西是要足夠三個大男人在高山上度過二十四小時甚至更長時間食物。不過,讓我感到疑惑的是,袋子給人的感覺太小了。“爬山的首要事項就是越輕便越好,罐頭那些重的食物就不太適合了。”

“但是天呐,這麽點東西能夠我們三個人吃嗎?”

“那是肯定的,它們在水裏會膨脹起來的。”

“有沒有帶葡萄酒呢?”

“沒有,在高山上喝酒的話,你的體力會受到影響的,而且在海拔那麽高的地方,你一定不會有喝酒的想法的。”我並不相信他的話,但我什麽也沒說。把我需要的東西在自行車上放好之後,我們就步行從伯克利校園裏穿了過去,順著人行道走向他的住處。那是一個涼爽晴朗的黃昏,就像《天方夜譚》中經常會出現的一樣,加州大學鍾塔的影子在茂密的柏樹和桉樹之間斜鋪了下來。響鈴聲不知從哪裏傳來,空氣很清新。“這時,山上就開始降溫了。”賈菲說。今天他的心情還不錯,一路上一直說說笑笑的,當我問他下個星期四還會不會如期舉行雅雍時,他說:“就在昨天晚上,我和普琳絲進行了兩次雅雍。她隨時都有可能來找我,無論白天還是晚上。她討厭被拒絕,我便答應她這個菩薩的要求。”他越聊越有興致,又說了很多各種各樣的事情,甚至還聊起了在俄勒岡的童年時代。“我、我的父母、我的姐姐一起居住在一間小木屋裏,過的生活非常原始。寒冬的早上,我們脫衣服、穿衣服都必須要站在火爐跟前,沒有別的辦法。這也是為什麽在脫衣服的態度上,我跟你是那麽不一樣。我的意思是,在別人麵前脫光衣服,並不會讓我感到不好意思。”

“你在讀大學時候都幹什麽了呢?”

“夏天我都是為政府做林火瞭望員,在山上觀察林火——我建議到了夏天你也去體驗一下。冬天的時候,我經常拿著一根T字形拐杖在校園裏滑雪,在校園裏逛來逛去,非常神氣。我還經常爬山,又高又漂亮的,雷尼爾山也爬過。好幾次都是在幾乎就要登上峰頂候失敗了。有一次終於成功了,還將我的名字刻在峰頂上——能在峰頂上刻下名字的人少之又少。喀斯喀特山脈也被我爬遍了。我還做過付木工。史密斯,回頭找一天時間我一定要跟你講講我在西北部做伐木工的浪漫經曆,就像你把你的鐵路之旅講給我聽一樣。伐木區的窄鐵軌是真的值得你去看一看,我敢肯定你一定喜歡。冬天的早上,你用薄烤餅和黑咖啡填滿肚子,然後舉著雙刃斧砍向第一根大圓木的時候,你會有一種做任何事情都沒有過的感受。”

“我想象中的大西北就像你說的這樣:誇扣特爾印第安人、西北騎警……”

“嗯,在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省那邊,你可以看到他們,以前我在爬山的時候遇到過幾個。”在羅比咖啡廳前麵經過的時候,我透過櫥窗望了望裏麵,看看裏邊有沒有我們相熟的人。艾瓦就在兼職做侍者助手呢。我和賈菲穿著破舊的衣服走在伯克利校園裏,像兩個外星人一樣。實際上,在校園裏和周邊的人看來,賈菲早就是一個我行我素的怪胎了。這也並不值得奇怪,因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不管在哪個大學,都會被當作當做異類的。從根本上來說,大學的設立也不過是為了培養千篇一律的中產階級而已。最能象征這類人的就是校園附近那些帶草坪的高級洋房。這些房子,每一戶人家的客廳裏都有一台電視機,房子裏的人會在每天的同一時間坐在電視機前看相同的節目,腦子裏想的事情也近乎相同。賈菲與這些人完全不同:他喜歡的是走進曠野,聆聽最原始最純粹的聲音,在星海中尋找令他為之瘋狂的東西,以及揭發我們這個麵目全非、無驚無喜、快餐式文明是怎樣出現的。“這些人,全部,”賈菲說,“都是蹲在白色瓷質馬桶上,拉的大便又大又臭,跟山裏的熊的大便沒什麽兩樣。但是他們覺得用水把大便衝走就可以當作當做沒有拉過,卻從沒想過,他們生命的源頭其實正是那些衝進大海裏的糞便和浮渣。他們一天到晚地躲進洗手間裏用肥皂洗手,甚至還偷偷地想過嚐嚐肥皂的味道。”賈菲腦子裏的想法真是千奇百怪。

我們走到了天黑才到達了他的小屋。推開門走進去,一股燒過的木柴和葉子的味道立刻鑽進了你的鼻子。賈菲收拾好他需要帶的東西,我們就去了亨利·莫利家。亨利·莫利是個戴著眼鏡的四眼,是一個有學問的怪胎,甚至比賈菲更怪異。他在大學做著圖書管理員的工作,沒什麽朋友,喜歡爬山。他住在伯克利後麵草坪上的一個小屋裏,小屋裏隨處可見有關登山的書籍和照片,背包、登山靴、滑雪板擺在地上。第一次聽到他說話的時候,我一度很是詫異,因為他和卡索埃特說話的腔調是那麽相似,我也是在後來才知道的,他們兩個本就是好朋友,經常一起爬山。不過我並不知道他們兩個到底是誰在模仿誰。我覺得莫利影響卡索埃特的可能性更大一點。莫利的話刻薄、尖酸,往往結構複雜有很多影射讓人很難理解。走進他的小屋,我們看到有一群朋友圍繞在他的身邊(那是一個由一個中國人、一個德國人、一個學生模樣的人組成的奇怪組合)。看到我們,莫利開口說:“我準備帶上我的充氣床墊。你們兩個願意做自虐狂在冰冷的地上睡覺,你們自己睡吧,我是一定要有一個工具來預防風濕的。這是我在奧克蘭的海軍用品商店裏買來的床墊,花了十六美元呢。我可是開著車來來回回轉了一整天才找到它的,一邊開著車我就一邊琢磨,穿上四輪溜冰鞋是不是也可以將自己說成是一部汽車。”他說話向來如此,我肯定是聽不懂,別人估計也是不知道他在說什麽。雖然他一直在說,但是好像沒有人在聽他說什麽。即便是這樣,我還是在見到他的第一眼就對他產生了好感。他為登山準備了一大堆的東西,一堆基本可以稱為垃圾的東西:不隻有充氣床墊,還有鶴嘴鋤以及一些根本不可能用到的裝備,竟然還有罐頭。我和賈菲看到這些東西的時候,不禁歎了一口氣。

“莫利,我可以不反對你帶鴉嘴鋤,盡管在我看來我們根本用不到。但是我建議最好還是不要帶那些罐頭了,這跟你背上幾罐水沒什麽區別。我們在山上要多少水有多少水你不知道嗎?”

“我隻是想讓罐頭豐富一下我們的晚餐而已。”

“我已經帶了足夠三個人吃的食物了,我們出發吧。”

接著莫利又說了很長時間的話,在說話的同時,又東找西找的,然後把東西放進了他的登山包裏,那是一個硬框登山包,笨重又龐大,裝好之後才跟朋友們道別。我們大概十一點的時候才坐上了他那輛英國車。我們要經過特雷西,前往布裏奇波特。然後還要沿著一條湖濱大道一直走八英裏,才會到達我們準備登山的地方。

賈菲和莫利在前座聊著天,我在後座坐著。莫利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神經病。有一次(那之後才發生的事),他請我喝蛋奶酒,還帶來了一誇脫,但是我一點興趣都沒有,讓他開車帶著我去買酒。然而他找我其實是有別的目的的,我也是上車後才知道的。他其實是想帶著我去一個女人的家裏,為他們做和事佬去(我並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那個女人開門看到我們,就立刻砰地的一下關上門了。我問莫利:“究竟怎麽回事呢?”莫利隻說了一句:“說來話長。”我終究沒能弄明白他在搞什麽。還有一次,因為他發現艾瓦的小屋裏沒有彈簧床,所以在後來的某一天他突然來了,就像門廊裏的幽靈一樣,沒有征兆地出現,還帶來了一張很大的雙人床墊,說要送給我們。當時正在忙活著起床、煮咖啡的我們,著實被他嚇了一跳。我們在他走了之後又把床墊搬進了穀倉,費了好大的勁呢。後來他還隔三差五地給我們送來了很多亂七八糟根本用不著的東西,比如特別大的書架,根本抬不進門。幾年後,我還跟著他去過一次他在康特拉—科斯塔的房子(房子是他的,一直被別人租著),我們在那裏進行了一次滑稽的探險,在那裏度過的那幾個下午,簡直讓人難以置信。我用桶幫他把房子裏的塵垢拖出去,一桶一桶的,一個小時他給我兩塊錢作為報酬,他自己也沒閑著,在地下室裏慢慢吞吞地清理著灰塵,弄得灰頭土臉的,臉上卻一直露著得意的笑容,像淘氣精靈那樣。回家的時候,我們在途經的一個小鎮上買了兩個冰淇淋,拿著冰淇淋,我們大搖大擺地走在小鎮的大街上(在那之前我們在高速上搭順風車的時候,還拎著桶扛著耙子呢)。行走在馬路兩側人行道上的人看著我們兩個,就像看著好萊塢默片裏滿身水泥的小醜。總而言之,不管怎麽看,他都怪得的不能再怪了。現在呢,我們正乘著他的車,向特雷西前進。一路上基本都是他在說話。無論說起什麽,賈菲說一句,他得說上十二句才行。比如,賈菲說了句:“最近我有點求知欲旺盛,下個星期我計劃讀一些有關鳥類的書籍。”莫利就會接一句:“誰的女朋友裏還沒有一個在裏維埃拉將皮膚曬成棕黑色的,求知欲誰沒有呀。”

他每說一句話都要轉過頭去看看賈菲;而他總是故意擺出麵無表情的樣子說那些雲裏霧裏的“笑話”,裝得的和冷麵笑星似的。他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話,我完全聽不懂,也搞不懂為什麽這樣一個嘮嘮叨叨的搞笑人物會出現在加州的朗朗乾坤之下。假如賈菲聊到睡袋,莫利會說:“我在溫哥華的時候曾見到過一個淺藍色的法國睡袋,我特別想擁有。那種睡袋最不適合加拿大人了,不過黛絲·邁爾使用的話一定是最合適不過了。黛絲的祖父可能見過愛斯基摩人的探險家,所有人都想知道是不是真的。我自己本就是來自北極。”

“他說的都是什麽?”我坐在後座上問賈菲。賈菲說:“你把他當作一部有趣的錄音機就好了。”

我對他們說,我有點擔心明天的登山會讓我筋脈曲張的老毛病惡化。這時莫利接過話來說:“你們聽著靜脈曲張這個詞的發音有沒有很像尿尿的聲音?”後來我說了一些關於西部人的話題,他說:“我就是個不善言辭的西部人……看看英國人對我們有著怎樣的成見。”

“莫利,你可真夠神經病的。”

“可能吧,我不清楚。不過假如我真的是個神經病,我肯定會提前準備一份讓人發笑的遺囑。”接著,他又無裏頭地說:“能跟兩位詩人一起爬山,我感到非常榮幸。我正計劃寫一本關於拉古薩的書,那是一個中世紀的城邦共和國,位於濱海地帶,那裏已經解決了階級問題,徹底沒有了。曾經馬基雅弗利還在那裏當過秘書官。有一個時期黎凡特諸國的外交語言就是拉古薩語。當然,造成這種情況的壓力都是來自土耳其的。”

“確實是。”我們異口同聲地說。

然後他又會向自己大聲地提問:“你們能確定在原來那個共色舊煙囪的左邊,大概一千八百萬秒,就是聖誕節嗎?”

“是的。”賈菲笑著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