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向他問了這個問題。他跟我解釋道:“主要是因為寒山子是一個詩人,是一個在隱居山林的人,是一個下定決心打坐參禪領悟真理的人,同時他又是一個素食主義者。雖然我並不是素食主義者,但是我對這樣的人是心存景仰的。還有哦,至於我為什麽不是素食主義者,主要還是因為生活在當今的時代裏,隻吃素食實在是太艱難了,而且,任何一種‘有情’,都是他們能吃什麽便吃什麽。我景仰寒山子,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所過的生活,孤獨、純粹又忠於自我。”

“哇,這聽起來很像你呢!”

“跟你也很像,雷。你對我講過,在卡羅來納州的時候,你曾在樹林裏打坐沉思,這件事我到現在都記憶猶新。”賈菲有些憂鬱、消沉,我從認識他開始,從來沒有見到過他現在這樣安靜、憂鬱和若有所思。他說話的聲音特別溫柔,就像一位母親一樣,聲音仿佛來自遠方,正在向一個極其渴望從他那裏了解到一些可貴消息的小可憐(我)說話。

“你今天有沒有打坐?”我問他。

“當然,打坐是我每天早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坐。天不亮就打坐,下午還會打坐一次,隻是必須要沒人打擾的情況下才行。”

“誰會打擾你呢?”

“什麽人都有。有時候是庫格林,有時候也會有其他人。比如昨天,就是艾瓦和羅爾·斯圖拉鬆來的。還有時候也會有女孩子過來,她們大多是找我玩雅雍。”

“雅雍是什麽?”

“雅雍是什麽你不知道?我還是過些時候再告訴你吧,史密斯?”他的心情一下子變得很低沉,讓他沒有興致談論雅雍,不過,我在兩天之後就知道怎麽回事了。後來,我們又聊了那麽一段時間的寒山子和他的詩,就在我準備離開的時候,羅爾·斯圖拉鬆來了。斯圖拉鬆長得非常高大,一頭金色頭發,很帥氣,他是來告訴賈菲他的日本之行將要開始了。他非常喜歡京都相國寺裏的龍安石庭。其實這個龍安石庭沒什麽了不起的,不過就是一些古老的石頭,用特殊的方式排列了起來而已(一種被認為蘊含著神秘美學的排列方式),每年都會有成千上萬的遊客和僧人慕名而來,借著欣賞石頭的契機,來尋求心靈的寧靜。我在美國,還從沒有遇到過這樣奇怪、嚴肅又有著嫉妒熱誠的人。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斯圖拉鬆,因為那天後不久,他就去了日本。但是我卻一直記得他談論龍安石庭的話。

“是誰排列的石頭呢?”我問。

“誰也不知道,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某個和尚,也可能是好幾個和尚。但是這些石頭的排列方式一定有著一些神秘的寓意。我們想要觀照得到‘空’,隻能通過形式。”他拿出一張石庭的照片給我看,那些石頭在一片平坦的沙子上排列著,有點像大海中的島嶼,四周是建築精美的涼廊。他還拿出了一張圖,圖上畫的是石頭排列的點線,他用這張圖跟我講解裏麵可能蘊含的邏輯。在講解的過程中,他說的一些話很有禪宗公案的味道,比如“孤獨的個體性”什麽的。但我對這些事情感興趣的程度遠不及我對賈菲這個人的興趣。尤其是賈菲在用瓦斯爐上的茶壺為我添茶時,還會一邊以東方的鞠躬方式向我致意,這讓我更加感興趣。那是一種與詩歌朗誦會那天晚上截然不同的樣子。

第二天半夜的時候,我和艾瓦、庫格林決定買一瓶大加侖裝的勃艮第,去給賈菲一個突然襲擊。

“他今晚會做什麽呢?”

“不清楚,”庫格林說,“可能是做學問,也可能是打炮。我們去了不就知道了。”我們是在沙特克大道上買的酒,然後就直接去了賈菲那裏,我也又一次見到了他的自行車,仍然靜靜地停在草坪上。“賈菲經常背著小背包,騎著自行車,一天到晚的在伯克利轉來轉去,”庫格林說,“以前讀書時候,就是在俄勒岡的裏德學院時,他也是這個樣子。那時候,每個星期他都會有那麽一天,邀請一些女孩開一個葡萄酒派對,派對結束後,我們會從窗戶上跳出去,到城市各個角落裏搞一些大學新生比較熱衷的惡作劇。”

“他真是個怪物。”艾瓦咬了一下嘴唇說到,語氣裏滿是欽佩。他正在琢磨我們這個熱鬧又安靜的新朋友。我們推開門,看到賈菲在盤腿看書,不過這次看的書是美國詩歌。他抬起頭,生硬地說了個“哎”字,就沒有再說其他的話了。我們脫了鞋子走了過去。我拿著葡萄酒走在了最後。我特意高舉著酒瓶讓賈菲看,誰知,他竟然大喊一聲“喲—啊”,突然躍起,上一秒還盤膝而坐,下一秒就已經到了我的麵前,伸出一把匕首戳在酒瓶上,“叮”的一聲,像一個擊劍運動員一樣,這簡直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讓人心驚的一跳了(雜技表演除外),活像一頭山羊(他的確是一頭山羊,這也是我後來才知道的)。他的一係列動作,大喊、跳躍、出劍,給我的感覺就像是日本武士。但我覺得他這是在抱怨:因為我們打斷了他做學問,因為我們還帶來了會讓他喝醉的酒。然而,緊接著他便把酒從我的手中拿了過去,利索地開蓋,仰頭喝了一大口。然後,我們幾個人盤膝而坐,瘋瘋癲癲地聊了四個多小時,大致聊天內容是這樣的:

賈菲:庫格林,你最近都在幹什麽,你這個臭小子?

庫格林:沒幹什麽。

艾瓦:賈菲,你這是些什麽稀奇古怪的書?哦,詩集,龐德的。你喜歡龐德?

賈菲:的確,我最喜歡的詩人就是他,雖然他有一些人盡皆知的糗事,比如用日本名字稱呼李白,但是除此之外,也沒有什麽不好的地方。

雷:龐德?那就是一個裝腔作勢的瘋子,傻瓜才會喜歡他。

賈菲:史密斯,你這就是胡扯,罰酒一杯。艾瓦,你喜歡哪個詩人?

雷:你們為什麽不問問我最喜歡哪個詩人?我也讀過很多詩,比你們所有人加起來讀過的詩還要多呢。

賈菲:真的?

艾瓦:沒準。他最近在墨西哥寫了本詩集,你看過嗎?“肉輪子顫抖著在‘空’中轉動,彈出了蜱蟲、豪豬、大象、人類、繁星、蠢貨、詭談胡扯……”

雷:我才沒有這樣寫呢。

賈菲:說到肉,最近你是不是讀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