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是一個非凡的夜晚,甚至從很多層麵上來說都有著曆史性的意義。那天晚上,賈菲和另外一些詩人約好,準備舉行一個詩歌朗誦會,地址選在了六號畫廊(沒錯,賈菲也是一個詩人,甚至他還可以將中國和日本的詩歌翻譯成英文),在酒吧裏相約,每個人都情緒高昂。賈菲在這群有的站著、有的坐著的詩人當中,是唯一一個毫無詩人感覺的人(盡管他的的確確是一個詩人)。其他的詩人,有的是頭發蓬亂的知識分子型詩人,比如艾瓦·古德保;有的是英俊、瘦弱的詩人,就像奧沙伊那樣;有的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詩人,有著文藝複興時期意大利的感覺,就像達帕維亞那樣;有死硬派無政府主義詩人,就像卡索埃特那樣,打著領結,頭發蓬亂;還有的是戴著眼鏡、肥頭大耳卻很文靜的詩人,比如沃倫·庫格林。還有一些站在四周的、富有潛力的詩人,他們衣著打扮都不盡相同,但大多數上身所穿的燈芯絨夾克的袖口和肘彎處都已經磨破了,腳上的鞋子也大多破舊開線,書本裝在口袋裏,鼓鼓囊囊的。而賈菲身上穿的卻是工人服裝,耐穿又耐磨,那是他從“善心人”那樣賣舊衣服的商店裏買來的二手衣服。他登山或者遠足的時候,也是穿著這件衣服,他可以隨意地在室外席地而坐,坐在篝火前,或者搭車旅行。他還有一頂搞笑可愛的綠色登山帽,就放在他的小背包裏,在他來到海拔幾千英尺的高山下時,他就會戴上這頂帽子。雖然他身上的衣服都很廉價,但是他的腳上卻穿著一雙登山靴,是一個非常昂貴的意大利品牌。他的快樂和驕傲都聚集在那雙登山靴上,每次他穿著這雙登山靴在酒吧的木地板上昂周挺胸的走路時,讓人的腦海中總是會出現舊時代的伐木工。賈菲的個子不算高,大概隻有五英尺七英寸那樣,但體型卻非常的結實,精瘦而強壯,行動有力而又敏捷。他的顴骨很高,兩隻眼睛迸發著閃閃的亮光,像一個心胸豁達、麵帶微笑的中國老聖人的眼睛。而他下巴上的山羊胡,讓他英俊的臉龐顯得不那麽嚴峻。他的牙齒有些泛黃,那是因為他早年住在森林小屋時候不太注重口腔衛生,但人們並不在意這些,他開心的時候依然會張嘴大笑。有時,他會突然毫無緣由地安靜下來,看著地板,神情憂鬱,好像有很多的心事。不過,他更多的時候還是快活的。他跟我非常意氣相投,我對他談及的那些事情——比如和小老頭流浪漢有關的,還有我搭乘免費火車和順風車的事——他都聽得非常著迷。有一次他將我說成是“菩薩”(“菩薩”的大概意思就是“大智慧的人”或者“大智慧的天使”),還說我的赤誠給這個世界增加了一些點綴。我們的心中有著共同的佛教聖者:觀世音菩薩。賈菲對佛教知之甚多,無論是中國的,日本的,還是緬甸的,都了解的十分清楚。但是關於佛教的傳說、著名人物還有亞洲那些不同國家的佛教有著怎樣的差異,我的興趣並不是很高漲。我隻對釋迦牟尼的“四聖諦”第一條(“生命都是痛苦的”)感興趣,也因為這句話對第三條(“痛苦是可以消滅的”)也產生了一些興趣,但是,痛苦是不是可以消滅我並不是很肯定。就算是《楞伽經》裏有這類的話,世界上除了心,一切都是虛無空,所以,沒有什麽——包括痛苦的消滅——是不可能的。到如今我仍然不能完全消化這一點。前麵說到的沃倫·庫格林與賈菲是鐵哥們兒,他是體重一百八十磅的善良胖子。但是,賈菲悄悄告訴我,千萬不要從相貌來評判庫格林。
“他是誰?”
“他是我的老朋友,在俄勒岡的時候我就已經和他是鐵哥們兒了。乍一看,你可能會覺得他遲鈍笨拙,但實際上,他就好比鑽石那樣閃閃發亮。以後你就明白了。如果你小看他,一定得不到什麽好果子的。他突然說出的一句話,就有可能讓你人頭落地。”
“為什麽?”
“因為他是個偉大的菩薩,我覺得沒準他還是大乘學者無著轉世呢。”
“那你知道我是誰轉世嗎?”
“這個我還真不是很清楚呢。或許你是山羊。”
“山羊?”
“也沒準是穆德菲斯。”
“穆德菲斯是誰?”
“那個山羊臉上的泥巴,就是穆德菲斯。假如有人向你提出這樣的問題:‘狗是不是通佛性呢?’這時你能說什麽,是不是隻能‘汪汪’兩聲呢?”
“我覺得這就是在耍嘴皮子。”我的話讓賈菲有些不屑。“你聽我說,賈菲,”我接著說,“在佛教方麵,我的態度是很嚴肅的,同時我也是一個非常有夢想的小乘信徒,後來的大乘佛教讓我感到敬畏卻不敢上前。那些老禪師們總是把弟子踩到泥巴裏,完全是因為他們不知道如何回答弟子的問題,”我說,“我認為這是卑鄙的。”
“你錯了,我的老夥計。他們這樣隻是希望弟子能夠明白,和語言相比,泥巴更加真實。”我無法將賈菲那精彩的回答完全複製在這裏,但是,他所提出的每一個見解,都讓我有被刺痛的感覺,到最後,他甚至給我的頭腦中注入了些什麽,讓我的人生從此發生了改變。
那天晚上,和賈菲他們那群詩人一起,我也參加了六號畫廊的詩歌朗誦會。那個帶來了“舊金山詩歌的文藝複興”的詩歌朗誦會。那是一個瘋狂的夜晚。所有人都聚集在那裏。在這個朗誦會中我扮演的角色是一個加溫者:我朝著那些在會場四周站立著的、神情拘束的聽眾募集資金,每人兩三毛,用這些錢,我買來了三大瓶加侖裝的加州勃艮第,然後不停地勸他們喝酒。所以,到十一點時,艾瓦·古德保上台用哀號的聲音朗誦他的《哀號》時,台下的觀眾都已經興奮了起來,好像在參加爵士樂的演奏會一樣,一聲接一聲地高呼:“再來!再來!”,那一刻卡索埃特——在舊金山他就好比是詩歌之父——因為高興至極不停地擦拭著激動的淚水。賈菲朗誦的詩歌是以叢林狼為主題的(憑借我有限的知識可以知道,叢林狼在北美高原印第安人的眼中是神一般的存在,要麽就是西北部印第安人)。“‘他媽的!’叢林狼大喊一聲,便跑走了!”對著台下那些高水平的聽眾,賈菲大聲地的朗誦著,瞬間讓那些聽眾嚎叫了起來。也真是奇怪,明明“他媽的”是一個粗俗的詞,但此刻在他的詩中,卻是那樣得的純淨。他另外的一些詩歌,有抒發他熱愛動物的抒情詩(比如有一首詩寫的是熊吃漿果),有展現他博大精深的東方知識的帶有神秘色彩的詩(比如有一首詩寫的是蒙古的犛牛)。關於東方的曆史文化,他了解得的非常深入,能達到什麽程度呢,可以從他寫的一首關於玄奘的詩中看出來(玄奘是中國的一個得道高僧,他曾拿著一支禪杖,從中國中部一路向西徒步而行)。然後在那些滲透著好東西的叢林狼詩行中,賈菲將他那種出乎意外的酒吧幽默充分地展現了出來。賈菲還將他一直以來所熱衷的無政府主義思想,在另一首詩歌中表現了出來,那是一首以描寫美國人不懂生活為主要內容的詩歌。還有一首描寫可憐兮兮的上班族的詩歌,其背景是曾經他在北方做伐木工的背景(在這首詩中他說,被鏈鋸鋸斷的樹木建成了房子,將上班族困在裏麵)。他的聲音像舊時代美國英雄和演說家一樣深沉而洪亮,有著大無畏之感。他詩中的那種誠摯、剛健和樂觀讓我喜歡,而其他詩人的詩,給我的感覺,要麽太耽美,要麽太犬儒,要麽太抽象,要麽太自我,要麽政治色彩太濃厚,還有的詩太過晦澀,簡直難以理解,就像庫格林的詩那樣(他在一首詩中寫“理不清的過程”,這對他的詩是最好的形容了)。但是,庫格林在詩中提到,悟是一種個人的體驗,這樣我感覺到了他詩中的佛教和理想主義色彩,在這一點上與賈菲相似,我猜想,這大概是因為他在大學時期從死黨賈菲那裏共享的(就像我在東部讀大學的時候,也會和艾瓦共享一些相同理念一樣。我也和別人共享過這些理念,但是沒有一個像艾瓦那樣對我產生了嚴重的影響,直擊心靈,卻並不煽情,也不傷感)。
一共有幾十個人聚集在這個畫廊裏,在幽暗的燈光下,三五成群地站立著,他們聆聽著朗誦,神情十分專注,好像生怕會漏掉一個字。我遊走在這樣一群群的人之間(麵朝的人群,背對著舞台),向每一個人敬酒。我時而也會在舞台右邊的座位上坐下來,認真聽一會兒朗誦,偶爾喊一聲“精彩”或者“太棒了”,或者是點評一兩句(雖然沒有人讓我做這些,但也沒有人說不行)。那個夜晚很是了不起。在瘦弱的達帕維亞上場時,他拿著一疊細長的黃色紙張,攥在手裏就像拿著一疊洋蔥皮,他一邊念著,一邊用他修長白皙的手指一頁一頁地翻著。那些詩是奧爾特曼所寫的,奧爾特曼是他的亡友,不久前去世於墨西哥的奇瓦瓦,據說是因為服用了過量的佩奧特堿而死的(還有說是因為小兒麻痹症去世的,不過這並沒有什麽不同)。達帕維亞一首自己的詩都沒念——他的所作所為本身就已經是一首讓人感動的挽歌了,甚至可以讓人在讀《堂吉訶德》第七章的時候流下眼淚。然而,他那尖銳的英國強調腔調的嗓音,在念詩的時候總是讓我忍不住在心裏大笑。不過,在跟他熟悉起來以後,我才發現他真得的很討人喜歡。
會場有一個名叫羅絲·布坎南的聽眾。她是一個有著紅色短發的骨感美女,跟誰都可以擦出火花。她是一個畫家的模特兒,同時也一個寫作者。那時候她跟我的鐵哥們兒科迪往來非常密切,所以看起來很有精氣神。“羅絲,你感覺今晚怎麽樣?是不是很棒?”我衝她喊了一聲,她拿起我的酒瓶仰頭就是一大口酒,看我的眼神閃閃發光。科迪在她的背後雙手攬著她的腰。今晚的主持人是卡索埃特,他穿著一身破舊的西裝,打著蝴蝶領結。他會在每個詩人朗誦結束後走上台去,以他風趣、犀利的說話風格,用一段幽默的話介紹下一位要上台朗誦的詩人。十一點半的時候所有詩歌朗誦結束了,在場的聽眾都也開始議論,他們都在猜想整個美國的詩歌會被這個朗誦會帶來怎樣的影響,而卡索埃特則是激動得淚流滿麵,就像我在上文提到過的。結束後,一群詩人分別坐著幾輛汽車去了唐人街,在一家中國餐廳裏狂熱地慶祝了一番。我們去的恰好是賈菲最喜歡去的“南園”餐廳。他教給我點菜,告訴我怎麽使用筷子,還跟我講了很多東方禪瘋子的逸聞趣事。這天晚上所有的事情,還有此刻桌上的那瓶葡萄酒,都讓我前所未有的快樂,最後我甚至站在廚房門外問做菜的老廚師:“達摩祖師為什麽會想要將佛法傳到東方?”(達摩祖師是印度人,他將佛法傳到了東方的中國。)
“這跟我沒什麽關係。”他眨了一下眼睛說。賈菲在聽到我向他轉述這件事的時候,說“真是個不錯的答案,好得的不能再好了。現在你能明白於我而言禪是怎麽回事了吧。”
我還有很多地方應該向賈菲學習,尤其是如何泡妞。接下來的那個星期,我便見識到了他那無人能比的泡妞禪道。
我在伯克利那段時間,和艾瓦·古德保一起住在他那間位於梅爾街的別墅式小屋,那裏覆蓋著玫瑰,在一棟大房子的後院。門廊因為腐朽得的嚴重,已經有些壞了,向地麵傾斜著,被藤蔓圍繞在中間。有一張搖椅擺在門廊上。我會在每天早上,坐在那裏讀《金剛經》。院子裏滿是即將成熟的西紅柿和薄荷,薄荷的味道彌漫在每一個角落。在那些西紅柿和薄荷中間還有一棵優雅的老樹,每天晚上,我都會在那棵樹下盤腿打坐。加州的十月很是涼爽,在星空下打坐,那種感覺是在世界任何地方都無法與之相比的。小屋裏有一個精小的廚房,有煤氣爐,但是沒有冰盒,不過這並沒有太大的影響。還有一個精小的浴室,有浴缸也有熱水。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的隔間了。鋪著草席的地板上,放著好幾個枕頭,還有兩個床墊,是用來睡覺的,除了這些,這個房間裏到處都是書,有幾百本之多的書,卡圖盧斯、龐德、布萊斯,他們的書都有。還有很多的唱片,有巴赫和貝多芬所有的唱片,還有一張埃拉·菲茨拉德的唱片,那張唱片的音樂會讓人一邊聽一邊搖擺起來(這個唱片的喇叭伴奏是克拉克·泰利,可以感受得到他在伴奏的時候是十分陶醉的)。還有一部用來放唱片的三轉速電唱機,是韋伯考牌的,音量非常大,簡直能把屋頂給掀起來。不過,屋頂和牆壁都是用三夾板做的。一天晚上,我們喝了很多酒,醉得像禪瘋子一樣,讓牆壁受盡了折磨:一開始是我先在牆上打了一拳,把牆壁打出了一個凹洞,然後庫格林也跟著學了起來,一頭朝著牆壁撞了過去,把牆壁撞出了一個窟窿,足有三英寸寬。
賈菲住在一條安靜的街道上,距離我們住的地方大約一英裏的距離。沿著梅爾街一直走到頭,再朝著加大校園的方向走,走過一條斜坡路,就到了賈菲所居住的街道了。他在那裏租了一間小木屋,在房東大房子的後院,那個小木屋可是比艾瓦的小多了,隻有十二平方英尺。裏麵的陳設,足以證明了他簡樸苦修的生活:半張椅子都沒有,想坐著,也隻能在鋪著草席子的地板上將就坐下。小屋的一個角落裏,放著頗有名氣的背包,還有很多鍋,洗得幹幹淨淨的,排得整整齊齊的,上麵蓋著一塊藍底印花布。然後就是一雙日本木屐和一對黑色日本襪,不過那雙木屐他從來都沒有穿過。這種日本襪,在襪子頂部有一個分叉(將拇指和其他四個腳趾分開),穿著它走在草席子上非常得舒服。屋裏還有很多用來裝書的柳條箱子,裏麵的書大多是學術書籍,比如東方語言的、佛經的、經論的,也有鈴木大拙全集,還有一套日本俳句全集,這套俳句全集足有四卷本,此外還收藏著很多詩集,這些書大多裝幀都非常精美。如果房間裏進來小偷,最有價值的東西也就是這些書了。賈菲的衣服也都是二手貨,差不多都是在“善心人”“救世軍”這類商店買的:打著補丁的羊毛襪、花裏胡哨的內衣、牛仔褲、工人工作服襯衫、莫卡辛鞋,還有幾件圓領毛衣。他會在晚上爬山的時候穿這些毛衣(他非常喜歡爬山,幾乎爬遍了加州、華盛頓州和俄勒岡州的所有高山,他經常一出去爬山就是幾個星期,他的背包裏帶的東西也隻是幾磅重的幹糧而已)。他還用柳條箱子拚在一起當作書桌,一天下午,我去探望他,就看到他在這樣的書桌上讀中國詩人寒山子的詩,旁邊還放著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我是從庫格林那裏知道賈菲的住址的。在賈菲的小屋,我見到的第一樣東西就是他的自行車,停在了在房東太太住的大房子前麵的草坪上,然後看到的就是一些形態各異的石頭和小樹。賈菲說,這些都是他爬山時候帶回來的,因為他想把這個小屋打扮成“日式茶屋”。
當我推開門,眼前所見到的畫麵給了我從未有過的靜謐之感。他在小屋的最裏邊盤膝而坐,一本書攤開在他的大腿上,他戴著眼鏡低頭看書,給人的感覺有一點蒼老,像一個睿智的學者。他的身旁是那個用柳條箱子拚成的書桌,上麵放著一個錫製茶壺和一個搪瓷茶杯,茶杯裏的熱茶還冒著熱氣。聽到推門的聲音,他抬起頭來,麵色平靜。他隻對我說了一句“請進,雷”,然後接著低頭看書。
“你在幹什麽呢?”
“我在翻譯一千多年前寒山子所寫的一首名詩《寒山》。有幾句詩還是他寫在荒郊野嶺陡峭的崖壁上的呢。”
“好厲害!”
“請你脫了鞋再進屋,看到地上鋪著草席子了嗎?如果不脫鞋,它們會被你踩壞的。”然後我就脫了我腳上那雙藍色軟底布鞋,並認真地將他們在門邊擺好。賈菲將一個枕頭朝我扔了過來,我接住枕頭放在木牆邊上,盤膝而坐。接著他又遞給我一杯熱茶。“你讀過一本叫《茶經》的書嗎?”他問我。
“沒有,那是什麽書?”
“這是一本教人們泡茶的書,這是有兩千多年曆史的知識。它所描寫的品茶的感受,第一口、第二口、第三口這些感受,實在是太讓人陶醉了。”
“難道中國人隻懂喝茶嗎?他們沒有其他的讓自己high起來的方法嗎?”
“在你說話之前,你還是先喝一口吧,這可是非常不錯的綠茶。”味道確實不錯,讓我的心情一下子就平和了,全身都感到一股暖意。
“想不想聽我給你念一些寒山子的詩?想不想知道寒山子的一些事情?”
“想。”
“寒山子是中國的一個讀書人,因為他厭倦了世俗,所以選擇了隱居山林。”
“哦,感覺很像你呢。”
“在那個年代,這樣的事情是可以實現的。他住在一個山洞裏,離著一座寺廟不遠,這座寺廟有一個專門在寺門外掃地的禪瘋子,名叫拾得,這也是寒山子唯一的人類朋友。拾得也是一位詩人,隻不過他沒有多少詩流傳下來。每隔一陣子,寒山子就會從山上下來一次,穿著樹皮做的衣服,來到寺院的廚房裏討飯吃。但是因為他不願意出家,寺院的僧人們也不願意讓他吃飯。在他的一些詩句裏,你知道為什麽,像……來,算了,我還是給你念一下吧。”我在他念詩的時候伸長了脖子看書上那些中國字,像烏鴉爪印一樣。“‘沿著寒山的山徑攀爬而上,寒山的山徑那麽長那麽長。崩塌的石頭填滿了長長的峽穀,茫茫的青草長滿了寬闊的山澗河畔。不需要下雨,青苔就是濕漉漉的;不需要刮風,鬆柏也能發出聲響。誰願意擺脫世俗,和我一起在白雲中閑坐呢?’”
“哇,這真是酷呀!”
“我是把我自己翻譯的念給你聽了。你來看,原詩的每一句都是五個中國字,但是為了翻譯出來,我隻能添加一些英語的介詞和冠詞,這樣句子就變長了。”
“你問什麽不直接翻譯成五個英文單詞呢?第一句的五個字都是什麽?”
“‘爬’、‘上’、‘寒’、‘山’、‘徑’。”
“這樣,你直接譯成‘爬上寒山徑’不就行了嗎?”
“你這樣說不無道理,但是你要怎樣翻譯‘崩塌’、‘石頭’、‘填滿’、‘長長’、‘峽穀’這五組詞呢?”
“這幾個詞在哪?”
“這是第三句裏的,難不成你還能翻譯成‘崩石塞長穀’嗎?”
“有什麽不行的呢?我覺得和你之前翻譯的比起來,這樣的譯法要棒得的多!”
“好吧,我覺得也是。其實我也這樣想過,但問題是一定要這大學裏的中國學者認可我的翻譯才行,而且翻譯成的英文要能夠清晰地表達這些內容。”
我環視了一下小屋的四周。“兄弟,你真是太了不起了,就這樣戴著一副眼鏡,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這裏做學問……”
“雷,想不想跟我一起爬山去?馬特峰。”
“好呀,在哪兒呢?”
“馬特峰在塞拉縣的北方。我們去的時候可以坐著亨利·莫利的車,到了湖邊,再背上行囊徒步前行。我們需要帶一些食物和衣服,可以放在我的背包裏,然後你在跟艾瓦借一個小背包,用來裝襪子鞋子什麽的。”
“這幾個中國字說的是什麽?”
“這裏是說寒山子上山隱居多年後,一天回到家鄉去探望親戚朋友。這首詩的大致意思是這樣的:‘我在寒山上一直隱居到最近。昨天我下了一次山,想看望一下我的家人和朋友,結果我才知道他們中間竟然有一半以上的人已經到黃泉去了,’——到黃泉去了的意思就是去世了——‘這天早上,對著自己孤零零的身影,我木然地發呆,淚水浸濕了雙眼讓我無法讀書。’”
“賈菲,你也是這樣,經常淚濕眼眶還在看書。”
“我才沒有淚濕眼眶!”
“難道你看很長很長時間的書,都不會流淚嗎?”
“這個……這個是自然的……你再聽一下這個:‘山上的早晨非常冷,不隻是今年,一直都是這樣。’你看,很明顯他住在了一座很高的山上,沒準海拔有一萬二三英尺呢,或許更高也有可能。‘積雪堆滿了險峻的懸崖,霧氣彌漫在幽穀的樹林裏。六月末的時節還有小草吐出嫩芽,八月初落葉就開始紛飛。而我在這裏,快活得與那些磕過藥的癮君子一般無二——’”
“快活得與那些磕過藥的癮君子一般無二?”
“這句話是我翻譯的。它原本是說‘我快活得就像山下那些沉迷酒色的人’。我覺得這樣翻譯更有現代感。”
“翻譯得的不錯。”我對賈菲為何如此沉迷於寒山子感到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