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果然他把大卡車開得足夠快。他一路狂飆著從亞利桑那的沙漠開到了新墨西哥州。在從拉斯克魯塞斯抄小路像阿拉莫戈多駛去的時候(原子彈第一次試爆就是在那裏),一個奇異的景象突然出現在了我們眼前:阿拉莫戈多山脈上的浮雲竟然組成了一句“這裏,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可能的。”眼前的這個景象是如怪異,又如此真實,讓這個地方都顯得怪異十足。穿過了阿拉莫戈多,我們就到了阿塔斯卡德羅,那是一個印第安山村,非常的美麗,一路上到處都是河穀、鬆樹和綠茵地,然後我們有先後經過了俄克拉何馬、阿肯色、密蘇裏和聖路易。星期一的晚上我們到了達伊利諾伊,然後經過了印第安納,就到達了被白雪覆蓋的俄亥俄了。可愛的聖誕節燈影在農莊那一間間的房子裏照出來,看到這些我心中充滿了喜悅。“哇,這真的是太神奇了,就憑借這樣一輛飛車,我就從墨西卡利小姐溫暖的懷抱中轉眼來到了俄亥俄遍地冰雪的聖誕節了!”我想。一路上,博德雷都把一個放在儀表盤上的收音機放的震天響。我們沒有怎麽交流。不過沒過一會兒,他就會突然大吼一聲,跟我講一件有趣的事。那吼聲幾乎要把我的耳膜都震穿了。他每一次突然間這樣吼一聲,我都會感覺左邊的耳朵疼,而且還會因為他突然的吼聲被嚇得在座椅上竄起來兩英寸。他是一個非常精彩的人。旅途中,我們都是在他經常去的那些餐廳用的餐,吃了很多美食,比如,在俄克拉何馬州我們吃的那些薯蕷和烤豬排,甚至可以和我媽媽做的相媲美。盡管我們一直在吃東西,但是他還是一直喊餓,我也如此。在這樣的一個隆冬時節,食物豐腴味美,田野裏到處都是聖誕節的氣息。

我唯一一次停車在旅館裏睡覺,是在密蘇裏州的獨立成。每個人的費用是五美元,簡直就是搶劫。但是我們沒得選,因為博德雷必須要睡覺,而我也不可能在低於零下的溫度中坐在卡車上等他。第二天就是星期一,一早上睡醒之後,透過窗戶我看到很多充滿朝氣的年輕人都西裝革履的準備上班去,這樣看,他們這些人沒有一個不希望能夠有一天成為杜魯門那樣的大人物。我們是在星期二的黎明時分揮手告別的,到了斯普林菲爾德的時候,我便下車了,我們都有一些離別的愁緒。

我走進一間快餐店,喝了杯茶,然後看了看我還有多少錢,又在一家旅館好好地補了個覺,睡醒以後我便去了巴士總站,在那裏買了一張去往落基山城的巴士票。之所以會坐巴士,因為想要在深冬時節想要在俄亥俄攔下一個便車去往北卡羅來納(白雪覆蓋的藍嶺是必經之路,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其他山脈),幾乎是沒有希望的。巴士慢吞吞的,這讓我非常不耐煩,最後我顧不了那麽多了,毅然決然地下了車,準備去攔一輛順風車。車開到郊區的時候,我讓司機停車了,我從車上下來走回了巴士總站去退票,但是總站的工作人員卻不肯給我退票。這個非常不理智的行為讓我付出相應的代價,那就是我要再等八個小時,到時候會有一輛開往弗吉尼亞州查爾斯頓的巴士(我一輛順風車都沒有攔到)。因為實在是太無聊了,我便想走著去下一個城鎮來解悶,到時候在那裏等巴士,但是我隻走了一半手腳就已經凍得的麻木了,真是太沮喪了,隻能呆呆地站在薄暮籠罩中站在鄉村的道邊上。幸運的是過來了一位好心的司機,讓我搭乘他的車到了下一個小鎮,我便在那裏的小巴士站等車。車上人多,有些擁擠。它用了一晚上的時間穿過了山脈,第二天白天也一直都是走走停停,最後終於到了我的目的地羅利。然後,我上了另一輛巴士,它會沿著另一條鄉村小路,蜿蜒曲折行駛上三英裏,再從一些鬆樹林中穿過,最後便可以到達我媽媽的家了。

晚上八點,我從巴士上下來,在卡羅來納走了三英裏寧靜而冰凍的小路。路上,我頭頂上的天空中飛過了一部噴氣式飛機,月亮被它長長的尾巴切成了兩半。道路兩邊是靜悄悄的樹林,偶爾會出現一間亮著小小燈光的農宅。被白雪覆蓋的東部世界漂亮極了,我非常慶幸自己能回來過聖誕節。

我走進媽媽的院子時已經九點了,我已經非常累了,步伐很是沉重。一進院子我就看到她正在廚房裏洗碗,麵前時白瓷磚水槽,從她臉上的神情可以看出來,她一定是擔心我怎麽還沒有回來(我回來的確實晚了些),甚至她也在擔心聖誕節我能不能趕得回來。沒準,她這是心裏正在想:“可憐的雷蒙,為什麽不好好在家裏待著呢,就像別人那樣,非要在外麵折騰什麽呢,總是讓我提心吊膽的?”我在寒冷的院子裏站著看著媽媽,不禁想起了賈菲:“為什麽如果廚房裏有白瓷磚水槽會讓他們討厭呢?人們雖然沒有像‘達摩流浪者’那樣生活,但是這並不是說他們的心腸就不善良呀。要知道,佛教的根本是慈悲。”房子後麵是一大片鬆樹林,我準備這個冬天和明年春天都去那裏打坐,自己也領悟一下世間的真理。我有了一種快樂的感覺。我望著窗外的聖誕樹,在屋裏走了一圈。沿著路大概一百碼的距離,是兩個鄉村雜貨店,他們的燈光給這個荒涼空寂的地方增添了幾分溫暖。我看了看狗屋中的老包,在寒冷中,它一邊打顫一邊咆哮。一見我來了,它激動地一直嗚咽。我把它的鏈子解開,它便圍著我竄上躥下的,叫個不停,還跟著我跑進了屋子裏。在溫暖的廚房裏我擁抱了我的媽媽,妹妹和妹夫從客廳出來跟我打招呼。他們的旁邊還有我的小外甥小路易。我又回家了。

家人們都想讓我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覺,因為煤油火爐在沙發旁邊,這樣我可以睡得好一些。但我並沒有答應,而是堅持睡在後門廊裏,就像以前那樣。那裏有六扇窗戶,透過窗戶看到的是光禿禿的棉花田還有遠處的鬆樹林。我打開窗戶,後門廊有一個沙發,我把睡袋鋪在上麵,鑽了進去,把頭都埋了進去。但是,在家人們全都上床睡覺了之後,我便從睡袋裏爬了出來,又把夾克穿上,戴上鴨舌帽,裹上尼龍披風,把自己裝扮的像個大和尚一樣,然後走進了棉花田,邁著大步一直向前走。月亮將大地的霜雪照得的銀光閃閃。不遠處的老墓園也覆蓋著閃閃發光的霜雪。農舍的屋頂上的雪像鑲片一樣。我在棉花田中走過,老包和喬納家的小仙蒂在身後跟著我,除了它們兩個還有幾隻其他的流浪狗(狗狗們都很喜歡我),我們穿過了樹林,走到了前麵。今年春天,我曾經在這裏開辟了一條通往我經常在下麵打坐的那顆小鬆樹還可以的路。現在這條路還在呢,還可以找到那條路的正是入口。入口處是兩棵像門柱一樣平直的鬆樹。我像以前那樣,咱在入口處合十鞠躬,感謝觀世音將這樣一個福地賜給我讓我用來打坐,然後就向裏邊走去,老包在前邊為我引路,月亮照得的它雪白雪白的。曾經我在那棵樹下鋪上一團稻草,如今那團稻草依然在那。我將身上的披風整理了一下,然後就坐下來打坐了。

幾隻狗狗在我身邊安安靜靜地,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們也在我一起打和坐。整個鄉間都是那樣的寧靜,哪怕是小小的兔子的聲音都沒有。唯一能聽到的聲音便是三〇一號公路上傳來的微弱得的不能再微弱的汽車聲。好像還可以聽到五英裏以外的一隻狗的吠叫。這是一個蒙福的夜晚。很快我就進入了一種空明的朦朧狀態,還聽到有個聲音一直在說:“所有的思緒都停下了。”因為停止了思考,我舒了一口氣,整個身體都有了一種幸福感,和這個虛幻的世界和諧相處。我被各種思緒圍繞著,其中一個是這樣的:“一個人在曠野中禱告的價值,是全世界的廟宇加起來都比不上的。”我撫摸了一下老包,它看向我的眼神非常心滿意足。“所有的生靈,與這些狗和我都沒有什麽不同,來來往往,毫無延續性,也沒有什麽自我實體,所以主啊,我們都是不存在的。那樣的奇怪,又是那樣的美好!假如世界是真實的,這將會是非常可怕的,因為如果世界是真實的,那它將會永遠存在。”我的尼龍披風幫我抵擋了寒冷,就像一頂貼身的帳篷。在冬夜的樹林裏,我盤膝而坐了一個小時,然後便回家了,先在客廳的火爐旁邊暖了暖手腳,這才鑽進了睡袋裏睡覺去了。

第二天就是平安夜了,我喝著葡萄酒,通過電視看著紐約聖帕特裏克大教堂舉行的彌撒。主教在向信眾們講道,教士們穿著白色的法衣站在祭壇麵前,那個祭壇還不如我打坐時候用的草席一半大。一對小父母(我的妹妹和妹夫)在半夜的時候悄悄地走進客廳,將他們給孩子準備的禮物放在了聖誕樹下麵,我感覺,他們身上此刻散發出的榮耀比羅馬教會的《榮耀歸於主》,甚至比它所有主教所散發出來的還要多。我想:“奧古斯丁終究隻是個太監,方濟各隻是我愚蠢的兄弟而已。”突然,我的貓戴維竄到了我的大腿上,好像在為我祝福。我在暖烘烘的火爐和漂亮的聖誕樹旁邊靠著,拿出了聖經讀了會兒聖保羅的書信。“倒不如變作愚拙,好成為有智慧的。”看到這段經文,我想到了賈菲,希望這一刻他也在這平安夜中享受著平靜安寧,我祝福他。“你們已經得到了滿足,得到了豐富,難道不知道這個世界將要交給聖徒審判了嗎?”聖保羅的話真的是太對了。然後是一段比舊金山所有詩人的詩加在一起還要美麗的詩句:“食物是為肚腹,肚腹是為食物;但神要叫這兩樣都廢壞。”

“可不就是,你要拚命去掙錢,才能看那些沒有生命力的電視節目……”我想。

後來的一個星期,白天家裏隻有我一個人,我的媽媽去了紐約,她去那裏參加一個葬禮,我的妹妹和妹夫要去上班。我每天都會和那幾條狗一起去鬆樹林,在冬日溫暖的陽光中閱讀、打坐,傍晚時分我回回家為大家做晚餐。晚上,大家都睡了以後,我又披上披風回到鬆樹林中,在漫天星光(有時候也會在雨中)下打坐。鬆樹林給了我盛情的接待。我寫了一些小詩自娛自樂,那些小詩與狄金森的有些相似,比如:“點燈,打僧,於存在而言,有河不同?”或者:“一粒西瓜籽,會有一種需求產生,又大又多汁,如此獨裁的統治。”

“願上天能賜福將萬物籠罩,直到永遠,越來越多。”晚上我都會在樹林裏這樣禱告。我一直努力讓我的禱告可以更新、更好。也努力多寫一些詩。下雪的時候我會寫:“不經常出現,如此這般的聖雪,是怎樣的輕柔,我淺淺地的鞠躬。”我還在某一瞬間寫下了這樣的句子:“有四件事情是無法避免的:一、書會發黴;二、自然沒有趣味;三、會感覺到無聊;四、涅槃是空洞的,相信那個孩子。”在一些無聊的午後,當我渾身懶散,對佛教、詩、葡萄酒都提不起興趣的時候,我會寫:“無事可做,是多麽的可憐!又是多麽的鬱悶!”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看著一群鴨子在啄食蚯蚓,聽到了收音機裏那大聲疾呼的講道聲,我有感而發寫了一首詩:“想象一下,當你在為所有活著的蚯蚓祈禱,願它們永遠蒙福,卻親眼看著鴨子將它們吃掉,你會有什麽樣的感觸?這便是你這個星期天的感悟。”我曾在夢中聽到這樣的話:“痛苦都是小老太太的哀怨。”還有一天,晚飯後,我頂著寒風在漆黑的院子中走來走去,突然我感到了一陣巨大的沮喪。我整個人躺在地上,大喊:“我快死了!”但是就那一瞬間,我的大腦突然頓悟,我緊閉的雙眼中,好像被牛奶覆蓋,給了我溫暖。我知道,這便是這時的羅絲所能懂得的真理,也是每一個已故之人所能明白的真理。沒錯,每一個已故之人,包括我那些已經去世的父親、哥哥、叔叔、表哥、阿姨。這個真理,隻有死人才能徹底領悟,就算是佛陀的菩提樹和耶穌的十字架都沒有達不到這樣的透徹。相信吧,這個世界本就是一朵虛無的花,這樣你就能好好地活下去了。我知道自己是所有流浪漢中最差勁的一個。我的眼中閃爍著鑽石的光芒。

我走進屋子,看到戴維在冰盒上站著,一邊咪咪地叫個不停,一邊看著裏邊的東西。我拿起來喂給它吃了一些。

不久之後,我的打坐和沉思終於等來了結果。那是一月下旬,在一個霜凍的晚上。樹林裏是那樣的寂靜,但我好像聽到了一個聲音:“所有的一切都會一直好好的。”我忍不住大喊一聲“嗚呃”(那時候是半夜一點),幾條狗都興奮地跳了起來。我也很想對著星空長嘯幾聲。我雙手合十開始禱告:“哦,智者啊,我已經懂得,所有的一切都會一直好好的,感謝你,感謝你,感謝你。阿門。”我感覺自己是自由的,那我自己便是自由的。

突然,我產生了一個衝動,向給沃倫·庫格林寫一封信。每次我、艾瓦、賈菲我們三個作沒有意義的呐喊的時候,他總是能夠保持安靜和低調,但是我直到現在才真正地的意識到他才是那個最強大的人。我想告訴他:“沒錯,庫格林,此刻就是一片光明,我們已經做到了:我們的業讓本就光明的美國,變得更加光明了。”

二月份以後,天氣慢慢的暖和了起來,積雪也開始融化了,鬆樹林的夜晚越來越柔和了,我在門廊裏睡得的也越來越甜美了。天上的星星更亮更大了。一天晚上,我正在樹下盤腿打坐,朦朦朧朧中我對自己說:“摩押?摩押是誰?”當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一個毛茸茸的球就在自己的手裏,我仔細一看,原來是之前黏在一隻狗身上的棉球。“我打瞌睡、小棉球、摩押,這所有的一切,雖然表相不同,但終究不過是同一件事而已。全都是夢,全都是空。”然後為了勸誡自己,我不斷在腦海中默默地念這樣一句話:“我就是空,我和空沒有什麽不同,空和我也沒有什麽不同。空就是我。”地上有一灘水,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天山的星星倒影在水中。我將一口口水吐進了水裏,星星的倒影被打散了。我對自己說:“誰還不承認星星是虛無的?”

我不得不承認的是,盡管在我看來所有的一切都是空,但是我仍然對家裏那個溫暖的小火爐充滿了期待。那個小火爐是我的妹夫好心好意為我準備的。不過,他已經開始反感我這樣終日不務正業、無所事事的樣子了。一次,我用了一句名言告訴他,經受苦難可以讓人長大,他聽了之後對我說:“假如經受苦難可以讓人長大,那麽我現在得有這間屋子這麽大了。”

我去家附近那間雜貨店買東西的時候,裏麵的人問我:“你都去樹林裏幹些什麽呀?”

“做些功課而已。”

“你都這麽大年紀了,也不是學生,有什麽功課要做?”

“好吧,說真的,我不過是去睡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