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公園的對麵,有一座正在修建著的佛寺,修建者是唐人街一個商會的年輕人,這座佛寺是他自己親自動手修建的。前些天的一個晚上,我喝醉後在那裏經過,還用獨輪車幫他推過沙子。有一些忠實的理想主義年輕人都會來這裏幫忙,盡管他們的家非常舒適,但是他們仍然喜歡穿著牛仔路,為了幫忙修建佛寺出汗出力,這一點跟劉易斯書中的人物有很多相同之處。中西部的小鎮上有很多這樣的人,但是舊金山這種極其世故的城市卻寥寥無幾。對於舊金山唐人街的佛教,賈菲的熱情並不是很高漲,因為這裏的佛教都是傳統佛教,而賈菲喜歡的是禪佛教,知性、充滿了藝術氣息。然而,我卻努力想他明白,一切都沒有什麽不同。我們在餐館裏的時候,還歡天喜地地拿著筷子吃東西,而此刻,分別之際,想到再見麵不知何年何月,心中滿是愁緒。
有一個男傳道者在大胖黑妞的後麵講著道,他將眼睛閉了起來,來來回回地搖擺著身體,時不時說一句:“說的就是呢!”大胖黑妞對我們說:“這兩位能夠站在這裏聽我說話的小夥子,我衷心地祝福你們。記住,萬事都互相效力,叫愛神的人得益處,就是按他的旨意被召的人。這是《新約·羅馬書》裏第八章二十八節裏麵的話。整整一個新的戰場正在等待著你們,自己的任何一個責任都不可以懈怠,明白嗎?”
“明白了,女士。”然後,我和賈菲就分道揚鑣了。
我離開之前又在科迪家待了幾天。他因為羅絲的去世陷入了極度憂傷之中。他說,他不分晝夜地在為羅絲祈禱,他認為,羅絲是自殺的,她的靈魂一定還徘徊在陰陽界之間,最後究竟是會被投入煉獄還是地獄都是未知的。“老兄,為了能讓她去往煉獄,我們一定要竭盡所能地幫助她。”因為這樣,每天晚上我都會在睡覺之前為羅絲進行一次禱告(我拿著我的新睡袋鋪在科迪家的草坪上睡覺)。白天呢,我會在筆記本裏記下科迪幾個小孩作的那些小詩:“嘀嗚,嘀嗚,找我來呀,吧嗚,吧嗚,說你愛我,嘎咕,嘎咕,藍藍的天空,你不如我高,吧嗚,吧嗚。”這段時間,科迪反複地勸我:“不要再經常酗酒了。”
最後,終於到了我要離開的日子了。那天是星期一的下午,我來到了聖何塞的調車場,在那裏四點半有一班“大鏈條”,我想搭乘,然而沒想到的是,今天它剛好例行停止行駛,所以我隻能改乘七點三十分的那班車了。天漸漸地黑了,鐵路兩旁是茂盛的野草叢,我在裏邊撿了一些枝條,生了一個小篝火,像印第安那樣的,在火上熱了一罐通心麵吃。後來,火車終於進入了調車場,然而卻又一個好心的轉轍員非常友善地勸說我最好別上車,因為在轍岔的地方會有鐵路警察拿著大手電筒檢查有沒有偷偷溜上火車的人,如果被他們發現了,他們就會給沃森維爾那邊的人打電話,通知他門把那些偷偷溜上火車的人都輦下去。“之所以把關這麽嚴格,主要是因為冬天太冷了,有一些偷偷溜上火車的人會把車廂的鎖撬開跑進去。甚至還會把車窗的玻璃打破,弄得車廂裏到處都是酒瓶,髒亂不堪。”
聽到他的話,我就背著我那個非常重的背包,偷偷地從轍岔繞了過去,向調車場的東邊走去,當“大拉鏈”從裏麵開出來的時候,我偷偷地爬了上去。我把睡袋打開,鞋子脫了下來,並用外套把鞋子包了起來,做成了一個枕頭,然後鑽進睡袋裏躺下,好好地睡了一覺。火車到了達沃森維爾的時候,我從車上下來跑進了草叢裏躲了起來,等到火車再次啟動的時候再悄悄地爬上去。這裏的海岸是多麽漂亮呀佛祖,這裏的月夜是多麽美好呀耶穌基督!火車前進的速度差不多有八十英裏每小時,從海邊經過,從海邊經過,從瑟夫經過,從丹蓋爾經過,從加維奧塔經過,如飛起來一般,把我帶去了聖誕節、帶去了家鄉。睡袋裏非常溫暖,我在裏邊就像是一塊烤土司一樣。這一夜我睡得沉沉的,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已經差不多七點鍾了,火車已經開進了洛杉磯的調車場。我把鞋子穿上,背包背好,準備從車上跳下去,就在這時,一個調車場的工人正揮動著手衝我大喊:“歡迎來到洛杉磯!”
不過我必須從那裏趕快離開,因為濃濃的煙霧,嗆得我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大大的太陽,渾濁的空氣,洛杉磯一如既往的破。之前,科迪的小孩曾把感冒傳染給了我,雖然已經好了,但是我身上大概還殘留著加州的細菌,我感覺自己非常虛弱。冷藏車廂那裏有水一直往外滴,我用手接著那裏的水洗了洗臉,又梳了梳頭。然後就朝著洛杉磯的街道走去了。傍晚七點三十分有一班去往亞利桑那的尤馬去的“大拉鏈”,我打算到時候回來搭乘這列火車。那一天是那樣得的難熬。南大街有一家咖啡屋,我在那裏吃了一份咖啡餐點,花了十七美分。夜幕降臨之後,我回到了火車站,在那裏隨便溜達了溜達,在門邊看到了一個流浪漢坐在那裏,他打量著我,眼神充滿了興趣,我便走過去跟他聊起了天。他說它是從新澤西州的帕特森來的,曾經是一名海軍陸戰隊員。我們聊了一會兒,然後他拿出了一個小紙條讓我看了看,告訴我在火車上的時候他會經常拿出來讀一讀。上麵的文字是摘自《長阿含經》裏的佛的話語。我笑了笑,什麽都沒說。他非常健談,而且從不喝酒,除了是一名流浪漢之外,他還是一名理想主義者。他對我說:“爬上火車到處走和在樹林裏生個篝火煮點罐頭,是我唯一的樂趣。我認為,這樣的人生,比那些有錢、有家庭、有工作的人都要略勝一籌。至少我很滿意我現在的生活。曾經我因為關節炎有好幾年是在醫院裏躺著度過的,後來治好了也是憑借的我自己研究出來的辦法。出院以後一直到現在,我都在到處流浪。”
“你的關節炎是怎麽治好的?我患有靜脈炎。”
“真的嗎?那你應該可以嚐試一下我的辦法。這個辦法就是每天倒立三五分鍾。無論我人在哪,幹枯的河床也好,行駛中的火車也罷,每天起床以後我都會這樣做一會兒。我會將一張小墊子放在地上,將頭抵在墊子上,然後把身體倒立過來,開始數數,從一一直數到五百。數完差不多就是三分鍾,你覺得是不是?”看來,從一數到五百究竟是不是三分鍾這個問題讓他非常的在意。我感覺,上學的時候他可能經常因為數學成績而擔憂。
“是的,差不多就是三分鍾。”
“你就這樣每天堅持做,相信的你的靜脈炎一定會不藥而愈的,就像我的關節炎那樣。我已經四十歲了,你能看出來嗎?還有,每天晚上睡覺之前,你最好能喝一杯新鮮的熱牛奶,如果能加點蜂蜜就更好了。我一般都會隨身帶著一罐蜂蜜——”他說著就從包裏拿出了一瓶蜂蜜。“我都是把它倒在鮮奶裏邊,然後用一個罐子放在火上加熱一下再喝。就這兩點。”
“我會按照你說的去做的。”我認定了他是個佛,所以我決定按他的方法嚐試一下。結果,大概用了三個月的時間,我的靜脈炎真的神奇般地的痊愈了,而且再也沒有發作過。後來,我將這個方法告訴了我遇到了所有醫生。但是他們都覺得我簡直是個瘋子。陸戰隊流浪漢,我會永遠記得你的,無論你是誰,因為是你讓我見識到,不管美國的工業發達到什麽樣的程度,這個國家都充滿了奇異和魔幻。
七點三十分的時候“大拉鏈”開進了調車場,在那裏等待調度。我在野草叢裏藏著,躲在一根電話線杆的後麵。看到“大拉鏈”出來的時候,我趕緊走上前去。然而它的速度超過了我的預想,我背著沉重的背包,拚了命地追呀追,好不容易抓到了一根連接杆,這才攀上了火車。為了能夠看清楚整列火車的樣子,看看哪裏有平板車好讓我棲身,我直接爬到了車頂上。然而看了一眼之後,我的心便涼了半截。那列火車有十八節車廂,竟然沒有一個平板車,真是該死!按照常理我現在要麽是趕緊跳下火車,要麽是留在車頂上,然而實際上,我隻能跳下去,因為這列火車的最終時速是八十英裏,這樣的速度下,沒有人可以安全地留在車頂上。我又趕緊紮著扶梯往下爬,然而我的皮帶扣子竟然在這個時候卡主了,我又花了一些時間才解開的,等我爬到最後準備跳下去的時候,火車已經非常快了。我使勁抓住背包的肩帶,然後雙腳拚命一蹬,身體也跟著從火車上脫離了下來,整個火車從我身邊飛快地的駛過。落地後,我又踉踉蹌蹌地向前衝出了好幾英尺,這才站穩了。
雖然我最終是安全下來了,但是我現已經在洛杉磯工業叢林裏了,而且是足足有三英裏之深。那裏滿是濃濃的煙霧。但是我沒得選,鐵軌附近剛好有一條溝渠,我隻能暫時現在那裏過一夜了,火車的轟隆聲和扳道工的吆喝聲一整晚都沒停,我被吵得睡睡醒醒的。午夜的時候煙霧才開始消散了一點點,我的呼吸也開始稍微順暢了一些,然而沒有多長時間,就又變濃了。裹著睡袋我感覺被別熱,不裹著又冷得實在是無法忍受。總之,那個夜晚實在是太難熬了,黎明時的鳥鳴聲是對我的唯一補償。
我起床以後,按照陸戰隊流浪漢說的那樣倒立了三分鍾(我將身體靠在了一片鐵絲網上,作為支撐),這樣我感覺也不是那麽冷了。然後我步行去了洛杉磯的巴士總站,乘坐著一輛價格低廉的巴士去了裏弗賽德,距離這裏二十五英裏多。在去巴士總站的一路上,警察看到我的大背包都用懷疑的眼神打量著。在高山營地的星空下,我和賈菲所享受到的那片刻的安寧,這時已經煙消雲散了。
我坐著巴士一直行駛了足足二十五英裏,才從洛杉磯的廢氣煙霧裏逃脫了出來。陽光灑滿了裏弗賽德。巴士在去往裏弗賽德的那座橋上行駛的時候,向下望去是一條漂亮的河床:中間是一條淙淙的河流,兩岸的沙子全是白色的。我感覺在這裏夜宿一定非常不錯,我可以在這裏好好地打坐,一定能悟出些什麽。但是,在非常熱的巴士總站裏,我說出我的想法後,一個黑人勸我放棄這個打算:“不,先生,我建議你不要這樣,這裏的警察實屬難纏,可以說是全國之最。萬一你睡在那裏被他們發現了,他們一定會把你抓進牢裏去的。我也希望今晚能夠露宿,但是這不符合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