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又一次睡醒的時候,太陽掛在東方的懸崖峭壁上,如同一個明亮的橙色圓球,陽光從芬芳鬆樹枝中灑下來,落在我身上。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小孩,在星期天的早上,睡醒以後就像穿著吊帶褲瘋狂地玩上一整天。賈菲起來已經有一會兒了,此時他坐在一個小火堆前麵,一邊唱歌,一邊給雙手哈著氣。地上結了一層白白的霜。他突然站起來往前跑了幾步,使勁大喊:“哈呢啊嚕嚕。”感謝上帝,莫利回喊的聲音傳了過來。他現在比昨晚離我們近了一些。“他已經啟程了。史密斯,起來喝杯熱茶吧,你會因為它精神抖擻的!”我爬起來,把網球鞋從睡袋裏掏了出來;一整晚都在睡袋裏捂著,這會兒熱乎乎的。我把網球鞋穿上,又把貝雷帽帶上,然後跳了一下,又在草地上跑了一會兒,大概跟跑了幾條街的距離差不多。那條淺溪除了中間仍然叮叮咚咚地像小水溝一樣流淌著,其他地方的水麵都結冰了。我在溪邊趴下喝了口水,又用水打濕了臉。在高山上用冰涼的水洗臉是這個世界上任何事情都達不到的心曠神怡之感。早餐是賈菲熱的昨晚的剩菜,但是味道仍然很美味。然後,我們來到了大山岩的懸崖邊上,朝著莫利的方向大喊了幾聲“嗚呃”,然而,我們突然就看到了他。他正在河穀裏努力地向前攀爬,就像一隻小蟲子,在巨大的“空”裏,拚了命地向前爬,這時他大概還有兩英裏就可以到達我們這裏。“看啊,我們可愛的朋友莫利就在那,那個小黑點。”賈菲調侃地說,洪亮的聲音是伐木工的一貫特色。
不到兩個小時,賈菲和我們就已經達到了可以對話的距離,而他則從最後一塊大卵石上跳了過來,就開始跟我們說話。我們坐在石頭上等著他,石頭在太陽的烘烤下,暖暖的。
“‘女士之友協會’有話讓我向你們兩個家夥傳達,問你們想不想在襯衫上別上藍綬帶。她們說粉色檸檬汽水還剩下很多,但是蒙巴頓勳爵已經沒有耐心繼續等下去了。你們覺得在研究中東局勢的最新情況或者學習品嚐咖啡方麵,她們有沒有必要?對於你們兩個這樣的文學紳士,我覺得她們在自己的禮節方麵應該多注意一些……”他就是這樣沒完沒了地說著,而且很無厘頭地朝著天空喊了幾聲“哈呢啊嚕嚕”。一早上都在爬山,他流了很多汗。
“莫利,爬馬特峰,你做好準備了嗎?”
“我要先換掉腳上的濕襪子。”
正午時分,我們開始動身,背包都留在了營地裏,隻隨身帶了食物和急救藥箱,估計一直到明年,有其他人來這裏的可能性都不大。那片岩屑河穀比我們判斷的要長,我們走到了兩點,也沒有走出去。太陽變成了金黃色的時間有點提前了,還起了風。我在心裏琢磨:“天呐,我們到達山頂得什麽時候呀?今天晚上嗎?”
我問賈菲這個問題時,他說:“的確如你所想,所以我們必須加快速度了。”
“我們為什麽一定要上去呢?現在回家不行嗎?”
“喂,你個老家夥,夠了啊。我們一口氣爬到山頂,然後再回家。”那河穀實在是太長了,好像永遠都走不到盡頭,到了最上麵,地勢已經特別陡,我開始有些怕自己會掉下去。我的腳踝昨天一直處於肌肉緊繃的狀態,今天還沒有完全恢複過來,地上細滑的石頭讓它隱隱作痛。而莫利的驚人耐力也讓我大開眼界,他依然可以一邊走路一邊說話。賈菲想讓自己看上去和印第安人差不多,便把長褲脫了下來。他一直在我們領先我們大概四分之一英裏,時而會等我們一下,在我們快趕上他的時候,他就接著快速往前走,他想在日落前到達山頂。莫利排在第二,在我前麵大概五十碼的距離。我沒有著急。但是,在下午晚一些的時候,我開始提速了,準備超過莫利,追上賈菲。此時,我們所在的位置大概海拔一萬一千英尺,地上的積雪已經很多了。向東邊望去,是一排排白雪皚皚的巨型山脈,山脈的下麵的河穀層層疊疊——我們差不多已經站在加州最高的地方了。途中有一片很狹窄的岩凸,我們必須爬過去,假如一個不小心失足跌落,下麵便是一百英尺的深淵,一定會把你的脖子摔斷的,這讓我是真的感覺害怕了。另一邊也是岩凸,而且更加恐怖:下麵是一千英尺的深淵,甚至在跌落的過程中,還可以有一分鍾的時間讓你為自己做個禱告。這時風也更加猛烈了。就算是這樣,這整整一個下午,我看著周圍的景色,有一種比昨天還要強烈的似曾相識之感:我以前好像來過這裏,當時來這裏的目的更加古老、更加嚴肅、更加單純。我們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抵達了馬特峰的山麓,那裏有一個小湖,非常漂亮,隻有極少數的登山者才能看到,世界上絕大多數人是沒有機會的。這個小湖,位於海拔一萬一千英尺的地方,湖邊上有一些積雪,花朵和青草將四周裝飾得非常漂亮。我立刻坐在了草地上,還把鞋子脫掉了。賈菲比我早到了半個小時,因為有點冷,他又把褲子穿上了。我們在草地上坐著,抬頭仰望著到達馬特峰的最後的旅程:那片岩屑坡陡峭得如懸崖一般。
“看上去也沒什麽嘛,我們肯定能上去!”我興高采烈地說。
“不,雷,它比你想象的要艱難。你難道不清楚它足足有一千英尺嗎?”
“有嗎?”
“如果我們不能用加倍的速度前進的話,入夜前肯定到不了頂,明天早上以前也就下不了山了。”
“媽呀!”
“累死我了,我肯定做不到的。”莫利說。
“說的就是呢,”我說,“而且,接觸大自然才是爬山的終極目的,而不是炫耀自己有能耐登上頂峰。”
“無論你們說什麽,我肯定是要爬上去的。”賈菲說。
“那我就舍命陪君子。”
“你呢,莫利?”
“我覺得我肯定做不到,我留下來等你們。”風實在是太猛烈了。我甚至感覺,在往上幾百英尺,猛烈的風就會讓我們寸步難行。
拿出了一小包花生和葡萄幹後,賈菲說:“這些會給我們提供能量。雷,你準備好繼續前行了嗎?”
“是的。如果在最後一刻我放棄的話,還有什麽臉麵對‘好地方’那幫人呢?”
“時間不早了,我們出發吧。”賈菲前進的速度非常快,甚至有的時候都跑起來了。岩屑坡是因為坍塌形成的山坡,上麵全都是小石頭和沙子,對於攀爬來說非常艱難,小型的塌方還時有發生。我往上爬的時候總是有一種乘著一部十分危險的電梯上升的感覺,每一次回首,我都會被嚇得吞咽口水:我們身處整個加州上方,投入了巨大的藍天的懷抱,再遠一點的地方是一些河穀和台地,我清楚地知道,在那外麵就是內華達。湖邊的莫利慢慢地看起來如同一個小黑點一般,也讓人有一種心驚膽戰的感覺。“媽的,我什麽沒有留在下麵跟莫利待在一起,為什麽非要做一個英雄!”我有些不敢繼續往上爬了,沒有太多的原因,隻是因為現在的位置太高了。當然,也有一點擔心風會把我吹走。我曾經夢到過自己從高山或者高樓上墜落的畫麵——這一刻又一次出現在了我的眼前。我們每一次用盡全力,也隻不過爬出二十步。
“雷,這跟我們所處的海拔實在是太高了有關係。”賈菲挨著我坐下說,“吃點葡萄幹和花生吧,你會感受到它們的威力到底有多大的。”沒錯,我們每吃一點葡萄幹和花生,都會一躍而起,就像有人在屁股上踢了一腳一樣,然後再往上爬二三十步。但是,之後我們又會無精打采地坐下,不停地喘著氣,即使在冷風中,汗也一直往下流,兩道鼻涕在鼻子下麵掛著,就像寒冬季節的傍晚仍然在外麵玩耍的那些孩子。此刻,怒號的風與電影裏的狂風沒什麽差別。坡度實在是太陡了,陡到我已經完全無法承受,我偷偷地瞄了一眼下邊:湖邊的莫利太小了,我甚至都看不到他了。
賈菲已經超過我一百英尺,他衝我喊:“快點兒,我們實在是太慢了。”我仰望了一下峰頂。就在那兒了,我感覺再有五分鍾應該差不多就能到了。“隻需要半個小時了!”賈菲又吼了一聲。我不信。怒氣衝衝地爬了五分鍾,我又望向峰頂,好像跟我剛才看到的距離一樣。這時,霧一般的雲氣將頂峰籠罩,這讓我更加不高興了。
“上邊完全看不到任何東西,”我嘮叨著,“那我累死累活爬上去幹什麽呢?”現在賈菲已經超過我很遠了。他把花生和葡萄幹全都給我留下了,一心隻想登上峰頂,哪怕因此送命也無所謂。他再沒有休息過。沒多長時間,他就已經超過我一個足球場的距離了,身影逐漸變小了。我回頭瞅了一眼,嚇得我心髒都快跳出來了。“不要再爬了吧,這也太高了!”我被強烈的恐怖包圍,衝著賈菲使勁兒地大喊,但是他聽不到。我又提起一口氣向前爬了幾步,然而實在是沒有力氣了,我又趴到了,並且滑下去了一點。“太高了!”我又使勁喊了一聲。我是真的提心吊膽的。但是可惡的賈菲簡直就像一頭山羊,在山岩之間攀爬(雲氣白茫茫的一片,我根本就肯不到他的身影,隻是可以看到他靴子底部的閃光)。“他簡直是個瘋子,我不可能追得的上他!”可我還是那麽死心眼,想要試圖追上他。最終,我爬到了一塊像岩凸一樣的地方,我可以直接趴在上麵,不用再拚命地扣住山坡以防止自己滑下去了。我匍匐著爬到了岩凸上麵,為了不被狂風吹下去,使勁蜷縮著身體。我掃視了一下四周,最終做出了一個決定。“我就在這裏停下了!”我朝著賈菲大喊了一聲。
“史密斯,堅持一下,你再需要五分鍾就可以了。我離終點也隻剩下一百英尺了!”
“太高了,我就到這裏吧!”
他沒再說什麽,就接著往上爬了。我看到他有一小會兒疲憊地坐在地上,但是很快便爬起來,深呼吸一口氣,繼續前進。
我使勁往岩凸裏縮,想要把整個身體都縮進去。我閉著眼睛心想:“唉,生命難道就是如此嗎?上天讓我們降生在這個世上,難不成就是讓我們的肉身經曆這些難以理解的恐怖和無邊無際的虛空嗎?”在這樣的恐懼中,一句禪宗的名言在我的腦海中閃現:“身處高山時,隻需要往上攀爬,什麽都不要去想。”這是我坐在艾瓦小屋的草席上讀到的,當時這句話給了我一種雋永的感覺,然而此時我感覺毛骨悚然。我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著,因為自己生在這個世上而感到悔恨。“賈菲喜歡一直往上爬,就隨他吧,身為哲學家的我,還是就此停下吧。”我閉著眼睛接著想:“所謂的證明什麽根本沒有必要,你隻需要安安靜靜的得,讓自己的內心平靜下來。”突然,風吹來一聲無人能比的動人的長嘯。我抬頭望過去,看到賈菲此時正在馬特峰頂上站著,像一個勝利者一樣發出興奮地長嘯。嘯聲是那樣的美妙,又不失逗趣。我一定要向他表達我的崇敬之心,包括他的無畏、堅持、汗水和那瘋狂美妙的長嘯:此時的他就相當於冰淇淋尖上的那點鮮奶油了。但是對於他的嘯聲我無力回應。他在峰頂邊上來回跑了一會兒,然後就跑到別的我看不到的地方去了。後來他對我說,峰頂上是一片幾英尺寬的平地,西側是直上直下的,如果從那裏跳下去,或許會掉在弗吉尼亞城的某個酒吧附近也不一定呢。我可以聽到他喊我的聲音,但是我卻隻能所在岩凸裏不停地發抖。我望著下邊的小湖,好像看到莫利正在草地上躺著,嘴裏還叼著一葉草,我忍不住大聲地說:“就在這一刻,他們三個人已經各自為業了:賈菲·賴德的登頂終於成功,而我呢,就快成功了,然而卻不得已在最後關頭放棄了,現在在這樣一個小洞裏縮著,不過他們當中最明智的,也堪稱詩人中的詩人,此刻在湖邊翹著二郎腿舒舒服服地躺著,嘴裏叼著草葉子,腦子裏做著白日夢。媽的,誰也別再妄想慫恿我到這種鬼地方來。”
我現在是真的佩服莫利的智慧。我心想:“家裏就有瑞士阿爾卑斯山上那白雪皚皚的山峰的照片,明明看看照片就行,為什麽非要自己爬呢?”
然而後邊發生的那些完全在我意料之外的事情,讓我震驚不已,那種體驗我隻在爵士樂裏才有過。那僅僅是一瞬間的事,卻讓我真的感受到什麽是瘋狂:我抬起頭來望過去的時候,看到的畫麵竟然是賈菲飛奔著從峰頂上衝了下來。他是的的確確地在飛奔,而且有時一個跳躍就能達到二十英尺那麽遠,落地時,他讓鞋子的腳後跟插進土裏,這樣就可以讓自己停下來了。他跑跳的同時還會間或長嘯一聲,聲音響徹天地。那一刹那,我像是被閃電擊中一般大徹大悟,原來我根本無需恐懼。擔心會掉下去根本就是多餘的,真是白癡,那是完全不會的。我也立刻長嘯一聲,起身,追隨著賈菲向下飛奔,一樣瘋狂地的奔跑、一樣奮力地跳躍。我和賈菲在五分鍾的時間裏一直像兩頭山羊(更像千百年前的中國瘋子),沿著陡峭的山坡飛奔而下,一邊跳著一邊長嘯,在湖邊等待的莫利看到這樣的我們嚇得目瞪口呆,身上的汗毛都立起來了。我在發出最響亮的一聲長嘯和最遠距離的一次跳躍之後,便如同從天而降,落在了湖邊,在鞋跟落地之後,屁股也隨之坐在了地上。賈菲比我先到的,正脫下鞋子倒裏邊的細沙碎石。這種感覺真是太棒了。我也將網球鞋脫了下來,倒出了有兩桶那麽多的火山灰,一邊倒著,一邊說:“賈菲,你給我上了一節特別重要的課:完全不需要害怕會掉下去,因為那根本不會發生。”
“是的,‘身處高山時,隻需要往上攀爬,什麽都不要去想。’這句話說得就是這個意思。”
“在峰頂上,你像勝利者一樣興奮地長嘯一聲,那聲音簡直太美妙了。真可惜沒有一台錄音機讓我能夠把那聲音錄下來。”
“我的喊聲不是為了讓山下麵的人聽到的。”他說話時的態度非常嚴肅。
“你說的有道理,賈菲,他們不配你這樣做。但是,當我看到你從峰頂上向下飛奔時,那一刹那,我忽然就明白了。”
“哦,這麽說,今天我們的史密斯先生得到了一個小領悟。”莫利說。
“你自己在這裏的時候都做了些什麽?”
“幾乎都在睡覺。”
“真是該死,我沒能成功爬到頂峰。現在我隻覺得慚愧無比。因為我領悟到了怎麽從山上下來,就說明我一定能領悟到如何爬上去。然而現在後悔也晚了。”
“這沒什麽的,雷,我們可以明年夏天再爬一次。你要知道,你第一次爬山就已經能夠超過老兵莫利了,這已經很棒了。”
“說的就是呢,”莫利說,“賈菲,你覺得就史密斯今天這麽優秀的表現來說,我們給他封一個‘老虎’的頭銜怎麽樣?”
“完全沒問題。”賈菲說。我因為他們的話而感到自豪。我也算得上一頭老虎了。
“嗯,下一次我肯定能成為一頭獅子,誓要爬上頂峰。”
“快走吧,兄弟們,我們還需要走很遠才能達到營地呢,況且還需要穿過大卵石河穀,走很遠的山路。我覺得天徹底黑了的時候我們都不一定能走完。”
此時,粉紅色的天空上已經掛上了一輪銀色的月亮,莫利指著月亮說:“別擔心,它會為我們照明的。”
“走吧。”我們同時起身,踏上了回去的旅程。現在,從之前我感到害怕的岩凸上經過時,我隻覺得有意思,我三下兩下就連滑帶跳地衝了過去。沒有絲毫害怕,因為我十分清楚,肯定不會掉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