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們走到了一處懸崖上,那裏可以俯視整個河穀。賈菲趺坐在一塊石頭上,坐姿嚴謹,手中拿著念珠,大拇指一顆一顆地拈著,目視前方,沒有多餘的動作。我在另一塊岩石上坐著,努力保持著平衡。我們安靜地打坐,彼此都沒有說話,但是隻有我閉著眼睛。四周非常寧靜,猶如一片濃烈的喧鬧。岩石阻隔了聲音,我們坐在這裏,沒有了山澗溪水奔流的聲音。等待的時間裏,又傳來幾聲“哈呢啊嚕嚕”,聲音有些憂鬱,每一次我們都給與回應,但是感覺聲音越來越遠了。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天空徹底從粉紅色變成了紫色,閃爍著星星。我的冥想進入了更深的狀態,周圍的山巒真的變成了佛和我的朋友。想到如此大的河穀中隻有我們三個人,突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三這個數字很是神秘:應身、報身、法身。我在心中禱告,為了莫利,為了他的安危,並希望他能夠一直擁有福氣。每次睜開眼睛,看到賈菲一本正經地坐在岩石上的樣子,我都會覺得有些搞笑。但是,周圍和山巒和賈菲卻是那樣的莊嚴,我也跟著莊嚴了起來。笑在這樣的環境中也會成為一種莊嚴的事。
美麗的天空。粉紅色的天光逐漸退去,世間萬物被紫色的暮靄籠罩,寧靜的喧囂猶如鑽石波浪鑽進我們的耳廓,讓人在千年之中得到了安撫。我也為賈菲禱告,希望他能夠永遠平安、快樂,終將實現佛性。我感受到的完全是嚴肅和快樂。
我在心裏想著:“岩石是空間,空間是幻想。”我思緒萬千,賈菲也如此。我很詫異於他睜著眼睛打坐。但更加詫異的是,他竟然會手持佛珠,坐姿莊嚴地禱告,就像沙漠中的老和尚一樣,要知道他可以一個沉迷於東方詩歌、人類學、鳥類學,甚至是沉迷於書本中所有的東西的人,而且還喜歡一個人在崇山峻嶺中攀爬。如今的美國,到處都是鋼鐵工廠,機場遍布每個城市,還會有這樣的一個人存在,那就是奇上加奇了。這樣看來世界還是有希望的,至少還有賈菲這樣的人存在。這讓我感到高興。我感到又累又餓,全身的肌肉都有了一種酸痛的感覺,但是,能和另一熱情滿滿的年輕人一起坐在這裏為這個世界禱告,這比一千個吻和一千句甜言蜜語更能讓我得到安撫。朋友,肯定會有那麽一天,我們那還沒有被幻想蒙蔽的雙眼會被某種來自銀河的永恒的東西所開啟。我想對賈菲說出我這個想法,但是我清楚說不說也沒什麽不同,因為,我不說,他也懂。金黃色的山脈仍然沒有任何言語。
天完全黑了以後,才再一次聽到莫利的喊聲。賈菲說:“就到這裏吧,走吧,他還遠著呢。我覺得,要是他有腦子的話,肯定知道今晚應該宿在下麵的綠茵地。我們回去吧,也該做晚餐了。”
我說:“好吧。”然後回應了幾聲“嗚呃”後,我們就轉身回去了,讓莫利一個人可憐巴巴地留在了夜色裏。我們知道他肯定有腦子的,事實也的確是這樣。第二天早上他告訴我們那一夜他睡在了那個有河穀和鬆樹的綠蔭寶地,他躺在他的充氣床墊上,將兩張毯子裹在身上。
放下莫利,回到營地後,我先後找來了小樹枝、大點的柴枝、巨大的圓木頭(圓木頭到處都是,找起來很容易),小樹枝可以用來引火。我們生了很大的篝火,五英裏外的人都可以看得見,但是因為我們位於大山岩的後麵,所以莫利不一定能看見。篝火的熱量被岩壁反射後,讓我們感覺熱烘烘的,好像身處一個溫暖的房間。隻有鼻尖因為找木柴時候凍的還沒恢複過來,所以感覺冷冰冰的。
賈菲一邊上泡著保加麥的水煮沸,一邊攪拌,同時,還把巧克力布丁的材料放在一起、煮開。然後還泡好了茶。很快晚餐就做好了,我吃得的很開心,笑了起來。我沒有吃過比這個更美味的晚餐了。橘色火焰的上方,是銀光閃閃的繁星,數不勝數,食物在火光的映襯下,粉紅的,暖暖的。就像賈菲之前說的那樣,我的酒蟲確實沒有被勾起來。喝酒這回事壓根就沒在我的腦子裏出現。海拔高,空氣稀薄,一天下來也有些勞累過度。就隻說空氣,就能把你折騰得的夠夠的。那頓晚餐極其的豐盛。我們是用筷子吃的,用筷子夾著食物一點一點地吃,感覺非常好吃,我也不清楚這到底是什麽原因。達爾文適者生存的理論很明顯的在中國是最適用不過的了:因為在中國大家庭都是那種一大家子人一起吃飯,如果你對筷子使用不熟練的話,那你估計會而死。為了不至於餓死,我最終改成了用手吃飯。
晚餐結束後,賈菲讓我去打水,他則拿著鋼絲刷刷鍋去了。我用之前登山者留在這裏的罐子打了些水。“我一般都是用我那個藍色的印花布直接把碗盤包起來,沒洗過,對我來說,洗不洗也沒什麽區別……當然,麥迪遜達到那家英國肥皂公司,對我這種小智慧肯定不會認可的。哦,老兄,這可真是一個顛三倒四的世界。還有一件事跟你說,每次登山,晚上都要看看星圖,不然就會感覺不舒服。你最喜歡的《楞嚴經》裏有很多很多的陰魔,但是我們頭頂上方這些東西比它們的數量要更加得數不勝數。”他一邊說著一邊拿出了星圖,一會兒看看天空,一會兒又看看星圖,左右小幅度挪動了一下,說:“現在剛好四點十八八點十四分。”
“你從哪裏知道的?”
“因為隻有八點四十分的時候,天狼星才會出現在現在的位置。……雷,你知道嗎,我喜歡你就是喜歡你說話的方式。它會讓我想起那些工人語言、鐵路員語言、伐木工語言,這是這個國家真正的語言。你聽過這些人說話都是什麽樣的嗎?”
“當然。曾經在休斯敦,一天午夜我搭過一輛順風車就是一個油罐車司機的。在那之前,我是乘坐一個男同性戀的車到了他開的一家汽車旅館前麵,他還告訴我,假如我攔不到順風車離開這裏的話,我可以在他房間的地板上睡覺。我肯定不會同意。我大概在沒有人的公路上等了一個小時,才出現了那當司機的輛油罐車,司機告訴我他的名字是約翰遜或者阿利·雷諾茲什麽的。我上了車,他對我說:‘小兄弟,你知道嗎,在你還沒有搞清楚河水的味道時,我就已經離開媽媽來到西部闖**了,在東得州的油田裏,我拚了老命地開來開去,簡直就像瘋了一樣……’一路上,他說的話全都像這樣有韻調,說到押韻的地方,他總是會使勁踩下離合並換擋。一整晚,他都是以時速七十英裏的速度飛奔著,他說的故事都非常精彩,就像他的車那樣跌宕起伏。我覺得他的語言真的像詩一樣。”
“沒錯,我想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你沒聽過伯尼·拜爾說話,真是太可惜了,我認為你非常有必要去一趟斯卡吉特縣,到那裏轉轉,聽聽他都是怎樣說的。”
“好的,我一定去。”
賈菲在地上跪著,一會兒看看星圖,一會兒伸著脖子探著身子抬頭從岩壁上樹枝的縫隙中望星星。他的姿勢,再配上他的小山羊胡子,在他的身後還有一塊嶙峋的石頭,給我的感覺,這就是一個身處曠野中的中國僧人,星圖就是僧人的佛經。沒多長時間,賈菲就跑到雪堆那裏,拿出了巧克力布丁。這時候布丁已經凝固了,味道美的簡直用文字無法形容。
“我感覺我們應該給莫利留一些。”
“太陽一出來這東西就融化了,沒辦法保存的。”
篝火已經沒有搖曳的火焰了,隻剩下燒的通紅的木炭,足足有六英尺高。慢慢的地夜帶來了它刺骨的寒意,但是木炭卻散發著巧克力布丁般美味的煙味。我一個人在結了冰的淺溪邊上散了會兒步,然後走到一個土堆上麵盤膝打坐,觀眾是河穀兩邊巨大的山壁。但是,因為溫度實在是太低了,冷得打坐都沒辦法超過一分鍾。當我回到營地時,賈菲還在那裏跪著看星星,在這個遠離世俗一萬英尺高的地方,這樣的畫麵真的能給人平靜安詳的感覺。對於佛教的“布施波羅蜜”,也就是完全的布施,賈菲總是身體力行,他在送給別人東西的時候從來不會吝惜,這一點也讓我很是詫異。
這時,我回到了營地,坐在了火堆旁,賈菲說:“史密斯,我覺得你現在也需要一串護身念珠了。”他遞給了我一串褐色的木頭念珠。一根粗繩子將一顆顆亮澤的珠子串了起來,組成了一個漂亮的圓形,繩結處的珠子有一點大。
“哎呀,這個是你去日本的時候帶回來的吧,我哪能要呢!”
“沒事的,我還有一串。今天晚上你對我說的那個禱告詞,完全應該接受這串念珠。”過了幾分鍾,他挖出了所有剩下的巧克力布丁,並把大部分都給了我。睡覺的時候,他也把靠近火堆的位置讓給了我。他這個人經常力行布施,這一點我也跟著他學會了。過了一個星期,我送了他一件幾乎全新的內衣,那是我從“善心人”商店裏買的。但是,他立刻又回送了我一個塑膠盒子,可以用來裝食物。有一次,我在艾瓦的院子裏摘了一朵大花,並開玩笑地送給了他,第二天,他便非常回送了我一小束花。“我的網球鞋就留給你穿吧,”然後他接著說,“我還有一雙舊一點的,但是穿著也很舒服。”
“哎呀,我怎麽能把你所有的東西都拿走呢。”
“史密斯,你難道不懂,贈送別人東西是一種福氣嗎?”送別人東西時他的態度十分迷人:略帶憂愁,而不是洋洋得意和歡天喜地。
十一點左右的時候,我們鑽進了睡袋,氣溫已經達到了冰點以下。我們聊著天,一直到對方再沒有接話,然後,我們很快就進入了夢想。他的呼嚕聲讓我中途醒了一下。我躺在睡袋裏,靜靜地望著天上的繁星,突然覺得能來到這座高山上,心中充滿了感激。我的腿已經不那麽酸了,精力也充沛了很多。快要燃盡的木柴劈劈啪啪地響個不停,好像賈菲在向我祝福。我轉頭看他,他的臉有一半被睡袋擋著。方圓幾英裏都是黑漆漆一片,我唯一能看到的就是他蜷縮的身軀——像是強烈的向善熱望凝聚在一起那樣的蜷縮著。我在心中想:“人這個東西實在是太奇怪了……就像聖經上說的那樣:‘向上仰望者的精神高度哪裏是誰能估量的呢?’盡管這個小夥子比我小十歲,但是我那已經忘卻的理想和歡樂卻被他重新喚醒了,而我現在看起來跟個笨蛋沒什麽差別。近幾年,酗酒和失望占據了我的生活。但是於他而言,有錢和沒錢也沒有什麽區別,他完全不需要錢,他需要的隻有一個背包、一雙高級的鞋子和一個塑膠袋子用來裝幹糧,這樣他就可以來到跟這裏一樣的好地方,享受這樣的快樂,那是百萬富翁才能享受的。但是,有哪個百萬富翁能夠花費一整天的辛苦,爬到這裏來呢?”我暗自許諾,要給生活開啟一個全新的麵貌。“我要帶上一個背包,走遍大江南北,跨過山川沙漠,走出一條清淨之路。”我用睡袋蓋住了鼻子,漸漸睡著了,等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黎明時分,四周一片銀亮。地底下的寒氣從尼龍披風和睡袋裏滲透過來,鑽進我的肋下。每一次呼吸,呼出來的都是水汽。不過我翻了個身又睡著了。我不停地做夢,但都是快樂的夢,像清純冷冽的冰水,不是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