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了,風是歡快的,竹林跟著笑,那笑是低眉順眼的,竹林彌散在房前屋後的山包上,不,到處都是竹。走路時,不小心你都能踩著一棵竹筍,平凡而不起眼。

鄭慧智有點喪氣,看著遠處高大巍峨的山開始喪氣。千年古林,那上麵生長著鬆樹、杉樹、橡樹,一棵棵茁壯挺拔。每到下半年,砍幾批木材後,就是放排的日子,那場麵可壯觀了。村前的河流鋪滿了樹木,一眼看不到頭,讓人不由得豪情萬丈,一年一次,樹木賣掉了,大把的錢就進腰包了。但那是生產1隊的生活,他們的生活豐茂結實,撲辣辣的,想到這裏,鄭慧智的心裏開始不平。抬頭看看緩坡上的竹林,就像一襲綠雲,一陣風來,綠團子一般搖晃,想到綠團子,鄭慧智忽然就餓了。是的,媽媽去采青蒿去了,就要清明節了,媽媽會做許多綠團子,色澤鮮亮,玉一般,質地卻是軟、糯、香、甜,團子裏有桂花鹵,那是媽媽去年中秋做的,想想就饞。爸在剖竹子,他在一大團綠雲下,風來雲飛,那一大團綠雲飛來飛去,有時也死命地跳躍一下,但最終還是伏在緩坡上,成了綠團子,焊在離地麵一丈多高的地方。坐在竹林下的爸,臉是深色的了,被竹林染的,被隔年的竹林染色的,那色是黃、枯、敗。鄭慧智一下子忘記了饑餓和盼望,趕緊溜,爸做傘的時候,喜歡清靜,趕緊將細竹絲打捆後滾蛋!村前難得一塊大場地,太陽雖西斜,風很暖,還是找人玩去吧!鄭為民瞄了鄭慧智一眼,一臉的疲憊,為了跟父親鄭毅任較量,他在下苦工。做傘骨,先剖篾,做好傘,先剖篾,速度、力道、尺碼都是練出來的,連續剖篾一個禮拜,那雙手還不是自己的,學得蹩腳啊!鄭為民看著自己一雙破得血跡斑斑的、散發著血腥味的手,咬了咬牙。鄭慧智幸災樂禍地拍拍手,一溜煙跑了,鄭為民憋了口氣:一定要把這雙手練成鐵腕,否則就讓小妹笑話了。

鄭慧智不是看笑話,小孩子,就知道玩!村前操場邊有個溜溜坡,孩子們就當它是滑梯。這會兒,鄭慧智和村子裏的孩子在玩,從坡頂哧溜一下滑到坡底,再從便道上走到坡頂,再哧溜一下滑到坡底。雖沒有腳踏車,也享受了風馳電掣,這個遊戲最受歡迎。腦袋輕鬆了,皮膚輕鬆了,肚子也不餓了!它實現了整個村子裏的孩子飛奔的夢想,這是塊寶地!鄭慧智在歡笑聲中可憐著鄭為民:“三哥也是孩子,孩子們都一樣,喜歡玩!所謂人生大理想,也不過是眨眼之間的事。”

鄭為國衣冠楚楚地從村前的便道上展現出來,兩條長腿特別炫目。是的,鄭慧智認為鄭為國是美人就是美人,大眼睛,高鼻梁,方嘴巴,皮膚白皙,是母親汪臘梅的心肝寶貝。汪臘梅喜歡鄭為國是掛在嘴上的,汪臘梅常常這樣數落其他幾個孩子:“你瞧瞧你,像個乞丐似的,一身髒,你看你哥哥。”確實,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鄭為國整潔,他身上的衣服兩個禮拜不洗,依舊幹淨,鞋子也是,塵埃不沾他的鞋,他每時每刻、每天、每月、每年都給人嶄新如舊的感覺。

鄭慧智看著漸漸走近衣履如新的鄭為國,一下自慚形穢了!隻有到了春節,她鄭慧智才能裝一回新人,新衣,新鞋,隻要上身,眨眼之間,新衣變舊衣。

實際上,汪臘梅喜歡鄭為國是因為鄭為國的書讀得好,學費都不用交,從小學到初中、高中,順湯順水地上了大學,鳳村鄉裏第一個大學生,大學畢業後成為鳳村中學的教師。一路順順當當的鄭為國,從沒有讓汪臘梅煩過神,更重要的是,鄭為國實現了汪臘梅的人生的夢想:讀書,工作,吃輕巧飯!

“四子,快下來,跟我回家。”在鄭為國的呼喚聲裏,鄭慧智哧溜一下滑到坡底。鄭為國也緊走慢跑到鄭慧智的麵前,用手撣了撣鄭慧智屁股上的塵土:“四子,你還是個姑娘嗎?看你這一身泥,你這衣服是鐵做的啊!你從坡頂滑到地上,那衣服就被打了幾十鞭子了。你想想看,一天打你幾十鞭子,一月下來,你身上還有一塊好皮膚?衣服爛了,媽又得給你補,媽不累啊!”

鄭慧智吐了一個舌頭,算是認錯,認慫,跟鄭為國回家才是正確的。他好不容易回家一次,而且,不一會兒,他就鑽進房間看書了,打雷下雨也驚動不了他。

鄭毅任也收工了,鄭毅任一邊撣著圍裙上的竹屑一邊數落鄭為民:“你這剖篾的速度就是螞蟻爬,剖了大半天還掌握不了竅門,孬子。”

鄭為民低著頭,一聲不吭。

鄭慧智嘴快道:“爸,你看三哥那雙手,還能破篾麽?”

鄭毅任生氣地說:“挫黴,有你說話的地兒?”

鄭慧智本想反駁,被鄭為國握住裏手,趕緊閉嘴。

四個人,一言不發地走向家裏。

汪臘梅已經準備好了晚飯,一鍋燉蘿卜,一碗醃豇豆,一小碟花生米,一小碟醋泡蒜泥,一家人悄沒聲息地吃了飯,剩下汪臘梅打掃衛生,大家各自回到房間,日常都是這樣,家裏安靜得很。鄭毅任要操持他的業務,基本沒有心思跟孩子們說話。但今晚很奇怪,鄭毅任坐在飯桌後一動不動。鄭慧智走到廚房門口,特意回頭看了看,鄭毅任連眼皮都沒眨,很顯然,他根本懶得搭理,鄭慧智的好奇心漲了起來:爸爸還要跟媽媽商量什麽事?

果不其然:

“我還是想跟你商量下,為國是上班了,但他還是應該做傘啊。王老師下學還種5畝地呢?他一個大小夥子,也應該操持家業了。”

“你那破傘還要花時間做?剖根竹子,掛上塊油布不就行了嗎?老大懶得做。為了避你這個瘟神,他隻好住學校,我都沒跟你理論了,你倒反過來找我麻煩了。”

“別這麽說!我已經老了,家業總要傳承,三子充其量就是個手藝人,能掌握做傘的手藝就不容易了,能打敗鐵骨傘的隻有為國。”

汪臘梅一聽到“打敗”這個詞,火一噴就出來了:“哼!”汪臘梅開始斥責:“你自己掛帥親征吧,這幾十年,你上躥下跳也幹了不少大事,難道就打不過鐵骨傘,我就不信了!你可是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巫婆哦!老王到現在都對你俯首帖耳!”。

“好漢不提當年勇!這場仗難打,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還得靠為國!”

“別放妖孽了,你個巫婆,專事害人,你想害為國,先從我屍體上踏過去。”

在汪臘梅的麵前,鄭毅任隻有一張嘴,汪臘梅是100張嘴,他說不過的。

……

“我為什麽要黑天白夜地做,就是為了將生活維持下去?不,我是把為國的事也做了,好讓他專心研究學問。學海無涯!他還得繼續學習,沒時間做傘,懶得跟你理論。三子看不慣你天天逼,代為國受過,退學跟你學徒,你還不滿足?我不阻攔,算是給了你天大的情麵,你吃著碗裏還霸著鍋裏,還想讓為國也去做傘,沒門!”

站在門口聽牆壁的鄭慧智感覺一腳踏進了陰溝:三哥真傻!三哥學習好,畫畫畫得好,為什麽非要去做那個破傘?三哥可以去當醫生、教師、律師、法官、畫家……可以有很多選擇。爸又沒有指望他學做傘!媽真偏心,媽枉長了100張嘴,三哥真委屈啊。鄭慧智一邊想,一邊哭。這事也得怪三哥自己,為什麽要去學做傘?爸霸道,那大哥怎麽就不用做傘?還是媽偏心!

這就是鄭為民退學做傘的原因?他是真的因為忍受不了父親鄭毅任的碎碎念才去做油紙傘的嗎?隻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個悶罐子,嘴閉得銅牆鐵壁似的,誰也不知道他的心思。所以,鄭為民到底為了什麽跟鄭毅任學做傘,隻有他自己知道,別人揣摩不到的。

從這次對話中能看出,汪臘梅已經痛恨鄭毅任,她將鄭毅任定性為巫婆,把鄭毅任的所作所為定性為放妖孽,因為鄭毅任的所作所為讓她在巷子裏抬不起頭,汪臘梅覺得自己有必要反擊了。他已經禍害了為民,還想禍害為國,堅決不答應!但她不知道,老子英雄兒好漢,鄭為民為了油紙傘也會放妖孽,而且鄭為民放的妖孽比鄭毅任的更生猛,她根本吃不消,她會更加愛他的大兒子鄭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