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真癡嗎?
老鄭家的三小子就像一根竹竿,巷子裏的人都這麽說,說過一笑。鄭慧智總是聽到這樣的說辭,一直不明白,這說辭裏到底是什麽含義?鄭為民聰明嗎?鄭慧智認為他老實,忠厚,他就老實忠厚,而且笨。竹竿表明又瘦又高又聰明,從老實、忠厚這塊兒講,或者從鄭慧智這塊兒講,鄭為民就是個木疙瘩。說一個木疙瘩像竹竿,也真俏皮。鄭慧智花了很長時間推敲,就是不明白。自詡才高八鬥的鄭慧智確實被難倒了。鄭慧智隻好這樣說服自己:三哥的老實忠厚是裝的,實際上他比幹七竅玲瓏心。鄭慧智花了很長時間說服自己,反複地說服,就是無法說服。就鄭慧智的一管之見:笨,不得不護著。每每看到他含冤受屈的眼神,每每看到他謹小慎微的身姿,就不由得想為他伸張正義。
也難怪,跟著鄭毅任學徒的鄭為民,倒黴到家了。鄭毅任訓他、辱他、折磨他,鄭為民更加唯唯諾諾了,就像大樹底下的小樹苗,纖細、孱弱、不反射陽光,晦暗不明地活著。沒法子,他就這個性,過於聽話,凡是家裏人吩咐的事,他就一根筋地去做,年幼,沒有實力,總是吃力不討好,結果每每挨訓。就像做傘這件事,沒有人要求他學,鄭毅任也沒有強迫他退學做傘,他就自說自話地退學做傘了,新鮮勁一過,鄭毅任就沒有好言語了,動不動還說:“做傘,也不看看你自己有沒有做傘的天賦。”
是個人,隻能選擇氣死。
皖南的春天是出了名的寒冷,一大早,汪臘梅就忙活去了,鄭慧智哆哆嗦嗦地躺在**。天已經大亮了,鄭慧智聽見三哥推開大門,一大團絮狀的東西噗地將他圍住,他在那霧裏掙紮,漸漸模糊,不一會兒,他終於從那白霧中掙紮出來,一頭的水珠,仿佛跟霧打了一架,打得特別凶,鄭慧智把腦袋放進被窩裏。過了不久,鄭慧智又把腦袋挪出被窩。還是什麽都看不到,大霧很濃,一下子化不掉!天地白成了窟窿,雲霧彌漫,看不清底細。鄭慧智傻傻地看著鄭為民,像看電影一般。鄭為民舀水了,他拿著葫蘆瓢連人帶瓢探進水缸,他就愛這麽玩,他邊舀水邊喝水,小動物一般,舀了兩瓢水,他喝了兩口水,他喝夠水了,鍋也喝足了,鍋小。他又把上半身放進水缸裏,足足兩分鍾,鄭慧智好奇地看著鄭為民沒有肉的屁股,想到了腰斬。如果三哥被腰斬,隻剩下半截,鄭慧智還是能認出來的,鄭為民的屁股因為無肉,仿佛兩個癟著的口袋,方形。鄭為民的頭終於從水缸裏縮回來了,然後,走出門,白洞打開,露出鄭為民這個黑色的內瓤,他沒有閑著,他站在那裏,左手挖一個曲尺形的窟窿,傾斜的窟窿,一個細長的黑窟窿從他的手下站了起來,接著有了哭聲,哀怨地、不死不休地,在門前的陰溝哭著,那聲音是哭著走的,由近及遠地、響亮地、筆直地向場基下的溝渠哭去。對了,場基下溝渠是孤山村裏最糟糕的地方,夏天到來,就發出惡臭的氣味。鄭為民進門了,窟窿在他身後隱藏了,仿佛刺啦一聲,上了拉鏈。米被倒進鍋裏,發出梭梭的聲音,沒有玩好,極其不甘,劈柴在燃燒,發出啪啪的聲音,它們明顯歡天喜地,米的抱怨聲瞬間被淹沒,木材的醇香開始在整個屋子裏彌漫。從鄭慧智的視角來看,天地很小,小得隻有三間屋子那麽大,那丁點大的天地裏隻有稀飯、灶台、桌子和床。稀飯熟了,稀飯的香氣在三間房子裏跑來跑去,從飯香中可以揣摩出那稀飯熬得特好。電光火石中,鄭慧智忽然明白了:如果說三哥聰明,就是三哥會做事,而大哥是個書蟲,橫草不拿、直草不撚的書蟲。這樣一想,鄭慧智終於明白了巷子裏的人說的話。在日常生活中,自己就是個白癡,什麽都不會,而三哥什麽都會。他會做飯、會挖筍子、會釣魚、會釣黃鱔、會裝鱉,當然,他學習也好。明白事情的鄭慧智感覺失落,甚至悲傷,轉而空洞起來。鄭慧智不願意把自己想得難堪,就把頭放進被窩裏,裝睡覺。實際上睡不著,米粥熱鬧地在鍋裏撒歡,噗噗地撒歡。鄭慧智的失落更重了,夾雜著木材香的空氣開始撩撥鄭慧智的鼻孔,大腦開始渙散。在渙散的大腦皮層上不斷跳躍著這樣的畫麵:三哥在熬粥,他坐在灶前,兩眼緊盯灶門,火苗在跳舞,那畫麵漸漸撤退,鄭慧智睡著了。
不一會兒,鄭慧智醒了,發現廚房沒有了動靜,鄭為民不知去哪了。門外依舊茫然,霧沒有散,太陽沒有出來。是寂靜驚醒了鄭慧智,清醒了的鄭慧智開始跟天氣計較。為什麽書上說江南是春夏秋冬四季分明,江南沒有春夏秋冬啊!春天應該叫冬末,秋天應該叫夏末,什麽“春霧雨,夏霧熱,秋霧涼風,冬霧雪”,夏天很少有霧,霧長在冬天,江南隻有冬夏。冬天很長,霧就像柴米油鹽醬醋茶一般,將生活罩住,然後下雨,雨一般下很長時間,就是個長舌婦,白天黑夜裏叨叨叨個不停,它到底跟誰絮叨?跟霧,沒完沒了,說不盡似的。霧漸漸退讓,一天退一步,最後退到了山裏,雨就是長舌婦,守不住寂寞,又把霧霾拉到村莊裏,冬天就上身了,這日子就這麽長長地在霧裏挨著。起霧,下雨,下雨,起霧,天地之間朦朧不清。江南的夏天很短的,沒有多少熱意的,就是天遠了,山和樹清晰了,死守江南的就是冬天,霧霾很重,寒意很濃,讓人惆悵。這不,昨天淋濕了棉襖,今天就隻能躺在被窩裏了。鄭慧智就兩件衣服,棉襖和單褂,當然江南隻有冬天和夏天,要許多衣服也是無用。自己怎麽就這麽癡呢?這樣想著,鄭慧智第一次對自己產生了失望的情緒。
不知什麽時候,鄭為民又坐在灶台後麵。不久,粥在鍋裏歡騰起來了,滿屋米香,鄭慧智的肚子跟著咕嘟嘟地叫。鄭慧智恍然:三哥怎麽又坐在灶門口,他剛才幹什麽去了呢?為什麽不一心一意地熬粥,涼了這麽長時間,粥會不會壞掉?等會兒告訴媽媽。但,三哥明明坐在灶門口,怎麽能讓媽媽信呢?他又在發呆?他喜歡發呆,自從他跟著爸爸學做油布傘後,他就開始發呆,而且一發呆,就不可收拾。媽媽不會信的,算了吧。
不久,聽不到劈柴的啪啪聲了,粥好了,他應該是把沒有燒盡的劈柴都撤出來澆了水,屋子裏彌漫著劈柴的焦氣,樹木燒焦後特有的焦氣。鄭慧智討好地說:“三哥,放個火盆,把我的棉衣烤一下。”鄭為民說:“你的棉衣正在烘啊,熱氣騰騰的哦!”鄭慧智忽然有些後悔,嘴怎麽這麽賤,躺被窩,就躺被窩吧,有什麽了不起的。是上不了學,那也不用去挖野菜啊!多好。春天永遠灰抖抖的,該老的老,該死的死,不該死的也死了。沒有什麽春花,估計都餓死了。就躺被窩了,很好!於是鄭慧智說:“三哥,火不要太大啊,不要把我的棉襖烤糊了。”鄭為民說:“放心吧,隔著罩籃,火大一點,衣服早點幹。”然後,家裏又沒有聲音了。這個笨蛋,又發呆去了,不發呆,也確實沒有什麽事做。
汪臘梅進門了,鄭容在洗漱,鄭毅任在整理工具,然後他們一起坐在飯桌上吃稀飯,稀飯不燙,可以聽到他們很響地喝粥聲,鄭為民會做事,他早早將稀飯盛進飯缽裏冷卻,所以他們吃飯很快!鄭慧智有些哀傷地聽著,先是二姐和爸爸,然後是三哥,媽,大門“哐”地一聲關上,然後“哢嚓”一聲鎖起來了,空氣稀薄,房間暗縮,家被這聲音帶走了,剩下的就是死寂。腳踏板上擱著一碗粥,鄭為民出門前不忘給鄭慧智盛粥。粥很稀,灰吊子滿懷童心,喜滋滋地在粥裏打秋千,不時回頭看一眼鄭慧智,他的眼光尖尖的,很銳利,但眼底裏是溫柔。
大霧天,窗欞暗淡,房間更加暗淡,鄭慧智終於厭倦了灰吊子,閉上眼睛,眼睛是黑了,但睡眠一直腿上搗亂,像虱子一般,讓鄭慧智感覺極其不舒服,鄭慧智於是跟睡眠談心,鄭慧智的目的是想讓他爬到頭上來搗亂,睡眠一旦上頭,人肯定就舒服了,但他堅持自己,一直留在鄭慧智的腿上,他們在那裏嚼舌頭,罵鄭慧智懶惰、沒心沒肺、不愛幹淨。聽著聽著,鄭慧智就哭了,哭著哭著臉大了,眼淚水擦不幹淨了。最後,鄭慧智發了一個毒誓:下次再也不故意淋濕衣服了,逃學是壞孩子的行為,下次再逃學,天打五雷轟。不知為什麽,這樣發自肺腑地譴責了之後,睡眠像大貓一樣在鄭慧智的腦袋上撓癢癢了,一會兒,就睡著了。在睡夢裏,一窩老鼠在鄭慧智的床下吃地瓜,那個地瓜很大,粉紅色的皮衣,牙黃色的肉,老老鼠說:“今天慶祝一下,終於將老鄭家的地瓜全部搬進了我們的老鼠洞,這地瓜香噴噴的,我們來享受。”說完,老老鼠吹了一口氣,地瓜一下子膨大起來,家滿滿的,沒有一點空隙,無數的老鼠爬到地瓜上,香甜的氣味開始彌漫。鄭慧智嚇醒了,地瓜沒了,老鼠也沒了。也許是春荒吧,老鼠尾巴都看不到,家像寡婦,有無限的心事,根本不搭理鄭慧智。空氣無聊地在房間裏**悠,寂靜、蕭索、沉悶。
於是鄭慧智在**大哭起來:“媽——,我要上學去。”
汪臘梅沒有理睬,她早就回來了。她很忙,先到菜園摘菜,然後到池塘裏洗菜,然後做飯。中午了,都要回來吃飯。鄭慧智太淘氣,理她,就是助長她淘氣。這個季節的地衣特別嫩,馬蘭頭特別鮮,節節還小,但雷筍好吃!如果鄭慧智沒有淋濕衣服,可以吩咐她采野菜,也不愁沒菜吃。
在這一點上,這母女倆罕見一致,鄭慧智也後悔!如果沒有淋濕衣服,可以在碧綠的世界裏撒丫子跑,玩著、鬧著、開心著,拎一籃子野菜回到家裏,母親就會找茬跟自己說話,或者塞一把地瓜幹到口袋裏,母慈子孝的,多好!為什麽故意不帶傘?爸為家裏的每個人做了兩把傘,鄭慧智明白了母親不搭理的背後意思:淋濕棉襖是活該,不搭理已經是最好的懲罰了。這是汪臘梅慣常的教育方式,她從不打罵孩子。
簷前忽然熱鬧,下雨了,雨還很大,特別大!扯著天扯著地,一如夏季的暴雨,會打雷嗎?懊惱了一上午的鄭慧智終於找到了一點開心,如果上學,這衣服還得淋濕,幸虧!春雷常常是很嚇人的,經過一個冬天的沉寂,那雷都是驚天動地的,耳朵根本無法接受。說到雷,雷還真的來了,一陣響天雷後,天地亮了,然後,天地暗了下去。仿佛老天睜了一下眼,然後又閉上了,老天在犯春困。春困不長,再一陣響雷,再亮,再暗,反反複複,最後一個響雷非同一般,不再是睜眼的事了,天地炸裂,萬丈光芒了,然後寂滅。
雨停很久之後,大門開了,又關了,木軸在門窩裏來回轉了一下,有人進門,腳步聲從堂屋一直延續到後院,那聲音沉重得有心思,應該是爸爸。被炸雷炸得很渴的鄭慧智很想喊,剛才那個雷仿佛直接炸在嗓門裏,但鄭慧智沒敢喊,因為鄭慧智知道喊了也沒有結果。
不一會兒,門軸又吱呀兩聲,先開後關,這次是鄭容,她徑直奔房裏來了:“小妹,還沒睡醒?”鄭容將布袋掛在牆壁上,幸災樂禍地看著鄭慧智,很明顯,沒有應聲的鄭慧智讓鄭容懸空了一會兒:“咋不理人呢?”鄭慧智囁嚅了很久,聲音還是沒有出來,剛才那個炸雷把她炸暈了,魂在外麵還沒回來。鄭容用手摸了摸鄭慧智的額頭:“沒事吧!”鄭慧智搖了搖頭,仿佛舌頭跑路了。
“好快活哦!都睡迷糊了。”
“睡什麽啊?我一直都沒睡著,我真的好怕啊!二姐,你們都走了,我一人待家裏,我真的好怕啊!”
“你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躲了清閑還賣乖。今天的雨多大,又是雨又是雷,雨一停,我就往家裏趕,生怕再下雨,可就回不來了。雨太大了,都不知道這雨到底是天上下下來的,還是地上冒上去的。”鄭容快人快語,一說話就給人戴帽子,這次給鄭慧智的是懶人帽。
鄭慧智講不過她。實際上,在鄭容麵前,沒有幾個人的嘴會利索,她慣會拿刀扛槍,到處砍,以把別人砍得滿身是血為驕傲。
鄭為民回來了,夾著他那把油布傘,他一定是有什麽喜訊,夾著傘就奔廂房來了,傘一路滴著水跟著他,他的腳步很有節奏,果然,進了房門就說:“四兒,我今天畫了一隻鳥,你看,可像。”鄭為民獻寶一般,滿臉的諂媚。
鳥是真的像,活靈活現,它尖尖的喙裏仿佛含著無數的音符,一張嘴,那歌聲就要繞梁三日,是隻黃鸝鳥,喜歡在村前屋後的竹林裏歌唱,特別懂事的鳥。這鳥畫得這麽像,技藝長進了不少:“你畫鳳凰啊!我喜歡鳳凰!”
鄭為民說:“你是說我畫得還好囉,好,我給你畫鳳凰,我還是得想想怎麽畫?沒見過鳳凰,畫黃鸝鳥方便啊,它們天天村前屋後來回飛。這隻黃鸝鳥是我早晨在房間裏畫的,上班休息時隨便搗幾筆,花了一點時間細磨,就把黃鸝鳥給磨出來了。如果你要鳳凰,我看還得多花時間,沒有個十天半月是搗鼓不出來的”。
“算了,不跟你說了,我要喝水。”鄭慧智說。
“你別生氣啊!我肯定給你畫,我給你倒水去。”鄭為民一邊說一邊朝房門外走去。
鄭容罵道:“你個笨蛋,你就這麽慣著她,以後,她要你喂飯給她吃,我看你喂不喂。”
鄭為民說道:“二姐,咱不就這麽一個妹妹麽?慣著點,有什麽不好!”
鄭容“嗯”了一聲就往門口走去,一腳跨出門坎,又掉回頭:“竹竿,你送把傘給王嘉誠,他媽下雨天總是披著塊塑料到處跑,春夏天,危險。”
鄭為民說:“好,二姐真是菩薩心腸,我下午上班時抽空送過去”。
吃晚飯的時候,汪臘梅終於將棉襖送給鄭慧智了,還不是十分的幹,但已經能穿了。昨天烘了一晚上,今天烘了一天,竟然沒烘幹,足見汪臘梅給鄭慧智做的這個棉襖是足斤的,厚,暖和,怎麽能把這麽厚的棉襖打濕了,確實該打!
鄭毅任進門了,一臉的黑氣,他的背已經有些佝僂,長年做傘,彎腰弓背,把他的身子折磨壞了。
汪臘梅看見鄭毅任就沒好氣:“挫黴?進門就黑這個臉”。然後扯長聲音:“小三子,端飯。”因為鄭為民的事,汪臘梅早想修理鄭毅任了。
鄭毅任沒有接她的話茬,端起飯碗沒有吃,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不要以為隻是淋濕了棉襖,下次出門可一定要帶傘,今天,嘉誠的媽媽被雷劈了。”
汪臘梅的臉瞬間煞白,可以清晰地看見一大團飛塵從她身上抖落下來。“真的?招娣被雷劈了?四兒,以後可千萬要帶傘啊!這響雷就是來劈人的”。
鄭慧智的身上立即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不僅因為雷劈人,而是那聲音裏有骨頭。
一頓飯悄沒聲息地吃完了,大家的心情都沉重,撂下碗筷的鄭慧智準備整理書包。
“四兒,你等下。”鄭毅任說,“你們幾個都坐下。”
“你又有什麽妖孽要放出來,一定要大家都坐下來,都沒事?孩子要做作業,我要去招娣家。”汪臘梅沒好氣地說,很明顯,她已經從剛才的驚恐中掙脫出來,有了正常的思維。
“你不要說得那麽難聽可行?還當著孩子的麵!”鄭毅任委婉地說。
你可不要以為鄭毅任是慫貨,這夫妻倆的關係有趣,一直徘徊在鞋裏和鞋麵的層次中。若幹年前,鄭毅任是鞋麵,光潔硬紮,汪臘梅是鞋裏,軟綿綿的,那鞋很好。現在,汪臘梅是鞋麵,總是高聲嗬斥;鄭毅任是鞋裏,擅長委曲求全。這樣的情狀,持續了一段時間,漸漸定型,那鞋就夾腳了。
“我今天還是說同一個問題,當然,多少年來,我說的就是同一個問題。我們需要做家庭決定,傘的重要性你們已經看到了,不僅僅是淋濕了棉襖不能上學的問題啊,春夏天,雷雨多,沒有傘,真要人命啊!你們想想看,做傘重要不重要。我總要老,總要死,傘的手藝要傳下去,傳給外人?可以!但手藝畢竟是我老鄭家祖傳的,我老鄭家以做傘為業,也傳了5代了,這傘就像這骨頭裏的血,不想它流出身體啊!我就想讓老大和三子都做傘,人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他們兄弟相互扶持,把這祖業傳下去,也是給祖宗一個交待。不能自家人不會,不能指望外人,萬一遇到什麽事情,這傘可就失傳了。”鄭毅任的聲音裏滿是悲愴。說完話後,鄭毅任用孤立無援的眼神睃了一下鄭為國。
鄭為國沒有接他的眼神,他撇過臉打牆去了。這冷漠將鄭毅任心裏的悲痛擠壓到了臉上。鄭慧智瞪著溜圓的眼睛看著他們,立馬明白:爸爸還是想讓大哥繼承他的油布傘手藝,或者說,在爸的眼裏,油布傘到了大哥的手裏就會變戲法了,大哥帥啊,人又聰明,爸還是喜歡大哥的。爸接受三哥為徒,是因為爸說服不了大哥,隻好如此,或者說,爸用了緩兵之計。過年的時候,鄭慧智偷聽到爸和大哥商量來著。爸的聲音弱弱的、淡淡的,仿佛怕碰著大哥,因此沒用。大哥心腸堅硬,或者說,聰明的大哥很會轉換話題,三句兩句就衝淡了爸爸的意思,爸爸隻剩下歎氣。鄭慧智在心裏歎了口氣:怪不得三哥總是愁緒滿懷。
從鄭毅任的角度講,繼承祖業的隻能是鄭為國,不僅僅是因為鄭為國是長子,主要因為鄭為國聰明、有悟性,或者說有靈性!鄭毅任確實大張旗鼓地為鄭為民辦過投師宴,一再表示重視鄭為民了,當眾宣布把他一肚子技藝傳給鄭為民,實際上,都是花頭子。鄭毅任其實是糊弄鄭為民,把鄭為民當傻瓜,表麵上的舞刀弄槍隻是礙於麵子,鄭毅任早就把鄭為國視為油紙傘繼承人的首選。他不知道他花裏胡哨地舞弄,傷了鄭為民的心。鄭為民不僅僅是滿懷惆悵,而是難過、傷心、絕望,絕望到極點後會不會來一個絕地反擊?不知道。
汪臘梅說話了:“你難道真是個老婦女,一定要死纏亂打?你出門看看,如果撐著你那把破傘礙了你的眼睛,我建議你空頭刮雨看看,還有幾個人打你老鄭家的破傘,鐵骨傘輕巧易收管,這街上的大人孩子哪個不是打鐵骨傘,你還要來糊弄孩子?你還有臉嗎?為國已經上大學,將來有工作,我答應三子做你的繼承人,已經懊悔不及很久了。”從這幾句話能看出,汪臘梅十分痛恨鄭毅任了。鄭毅任的眼裏隻有油紙傘,即便油紙傘已經倒敗,他還是不放手。
不能怪汪臘梅,要怪隻能怪鄭毅任不地道。自打鄭為國懂事,鄭毅任一天到晚鼓吹搖錢樹之說,鄭為國就被吸引了,他開始唬弄鄭為國剖篾刷漆,鄭為國還是孩子啊!一雙小手被弄得鮮血淋淋的。不料鄭為國聰明,撣手就會,漸生興趣,還逃學做傘。汪臘梅知道後,氣得撞牆,白天黑夜費了無數口舌才讓鄭為國明白所謂搖錢樹之說不過是唬他入行,鄭為國才漸漸收心於讀書。落敗了的鄭毅任當然不甘,開始打壓汪臘梅,甚至背著汪臘梅在孩子麵前說汪臘梅的不是,鄭為國把這些話原封不動地報告給了汪臘梅,鞋裏鞋麵角色因此翻轉。鄭毅任為什麽要打壓汪臘梅?不光是為了油紙傘,是因為理念不同。汪臘梅希望孩子讀書,因為她打小受到的教育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到孤山雨傘廠上班,身份是大集體的工人,但做傘是體力活,她看不上眼,她崇拜靠腦力吃飯的人。
鄭毅任聽了汪臘梅反駁,臉白了,為了遊說兒子做油紙傘,他已經放棄了搖錢樹之說,這次通過生命之說曉之以情動之以理,還是失敗!
鄭慧智看著鄭毅任,感覺老天在父親的頭頂上鑿了一個洞,紛紛揚揚地下了他一臉的雪。
鄭為國離開桌子,很幹脆。鄭為國的行為很好理解,清明節,他從學校回來是給爺爺上墳,不是接受鄭毅任逼供的,明天就回學校。而且,正如汪臘梅說的,一年後,大學畢業,他是有工作的。
鄭容幫助汪臘梅收拾碗筷,鄭慧智偷偷地看了一下鄭為民,隻見鄭為民木著臉,有些癡頭寡腦的。
繼承人問題,父親和母親交戰了多少年,打了多少回合,他就被折磨了多少年,打了多少鞭,他能夠體會父親母親的情感,卻無法接受那情感裏透析出來的侮辱,因此他努力讀書,發憤讀書,名冠鳳村中學,但父母還是不在意!這恥辱讓他憤而退學,發誓將油紙傘做得名滿天下。他們依然圍繞大哥喋喋不休,這讓他的心裏十分痛苦,他隻能不苟言笑了,隻好喜怒不露於形色了。
鄭慧智用手拽了他一把,他終於還是離開了桌子。“你怎麽不說一句話,你說一句話,也好讓爸閉嘴。”鄭慧智很不滿意地教訓鄭為民。
“我說什麽?我不想得罪媽也不想得罪爸。再說,我心裏的話,我也不想說。”鄭為民說。
“你真願意做繼承人?一輩子待在那個破雨傘廠做油布傘?”鄭慧智齜牙咧嘴地說。
“我什麽都不願意,就想玩,畫畫,看小人書。”鄭為民氣道。
鄭慧智不明白怎麽就把這個呆子弄生氣了,隻好在心裏歎道:這就是個呆子,人比人,氣死人,大哥不會這樣,嘉成哥哥也不會,想到嘉誠,鄭慧智忽然打了一個寒顫,是的,剛剛爸說了,嘉誠媽媽被雷劈死了,於是鄭慧智衝口而出:“都怪你,你要是聽二姐的話,把傘送給了四姨,四姨也不會被雷劈了。”鄭為民的臉一下子凍住了。